第七十三章
靜瑤現如今很容易疲乏, 尤其白日活動一天後, 到了晚間, 她隻想躺著。
可是現在不成啊, 這可是在禦輦裏, 皇帝都筆挺的坐著, 她哪能鬆懈呢?是以她也隻得挺著腰, 陪他一起端正的坐。
但終歸腰酸,馬車行了一會兒,她就有些受不住了, 隻好抬眼看看他,請示道:“陛下,臣妾能不能回自己的車駕上?”
宇文泓一愣, “怎麽了?不願同朕同坐?”
她搖搖頭, 怕他誤會,隻好解釋道, “臣妾有些累了, 想回去躺一會兒。”
這話說完, 隻見他微微挑眉, “朕的禦輦還不夠你躺的?”說著拍拍自己的腿, “來,朕抱著你躺。”
她臉紅了紅, 雖然他大方,但她可不敢順勢沒了規矩, 想了想, 選了個折中的法子,將腳收到坐榻上,腰下再墊個軟枕,然後微微歪身,將頭靠在他的肩上,總算比先前舒服多了。
他微微一笑,伸手將她攬住,故意道,“這樣就好了,不必拋下朕一人了。”
那語聲似乎還含著些哀怨,她忍不住撲哧一聲,“陛下何至於這樣說,您來的時候不也自己乘車的嗎?”
他挑挑眉,“那時是白天,那麽多人圍觀,朕不得不獨坐,現在不同了,外頭夜深人靜,朕為什麽還要孤家寡人。”
說著順勢將手覆在她的小腹,試著輕輕撫摸,問道:“他長大了嗎?朕怎麽覺得沒什麽變化?”
靜瑤知道他在問孩子,想到這個小生命,自己心裏也是一片柔軟,便也將手覆了上去,答說,“聽說頭三個月長得慢,後麵才會長得快些。”
宇文泓唔了一聲,繼續用溫柔的聲音說道,“那就再等等,叫他好好長,等長好了,再出來見麵。”
言語間似乎有了慈父的味道,靜瑤試著想了一下,他做了父親的模樣。
他今日穿了一套黛色通袖膝瀾,這個顏色襯的人很清俊,因為挨得近,衣料上熟悉的熏香傳到了她的鼻尖,叫她不由得回想起元正那日,頭一次替他更衣的情景。
誰能想到,那時候她滿心懼怕的人,已經是她腹中孩子的父親……
這命運是逃不掉的,或許一切都是天意,這一步一步總由不得自己回頭,她唯有盡全力保護自己與腹中的孩子。
想到未知的前路,她不禁有些凝重,而他卻全然不覺,此時擁著自己的女人與孩子,心底一片柔軟。先前簪花時的柔情蜜意被太後等人的到來打斷,此時兩人終於得以好好說說話了。
他道:“原本那些曇花,朕是打算叫人送去你那裏的,但是沒料到太後會忽然而至,所以再叫花匠們培育吧,等下回,一定給你。”
靜瑤倒並不在意這些,溫婉笑笑說,“太後也是愛花之人,臣妾心甘情願將好花敬獻……”
話未說完,她倒是忽然想到了那位趙家三姑娘,今夜太後要在清暉園中留宿,趙娉婷也留下來了。
太後的意思已經很明顯,隻是今日趙娉婷碰了壁,往後是否還會執著?
她兀自想著心事,他倒覺得她方才的話似乎沒有說完,便好奇問道:“怎麽了?話說了一半怎麽沒了?”
她思緒收回,聽見他這樣問,心間不由得一動,該不該趁現在他心情好,探探他的意思……
她咳了一聲,假裝無意間問起,“今日在園中有幸見到了承恩公府上的三姑娘,果真是如花似玉的妙人兒呢。”
就見宇文泓皺了皺眉,“誰?”
她心間一頓,段菁菁不是說趙娉婷專門去見他了嗎,他現在這樣問是什麽意思,是真的不知道是誰,還是在裝傻?
她仰臉來看他,“臣妾說的是那位趙家三姑娘啊,今日得太後恩準遊園,一直陪在太後身邊呢,今夜不是還陪太後留宿園中了,陛下竟不記得了嗎?”
這叫宇文泓有些莫名,他今日除過帶她去看曇花的時候見到了那些女眷,除此之外一直待在頌春園裏,什麽三姑娘四姑娘的根本沒有印象,又何談什麽記不記得?
他垂眼下來 ,對上她的目光,察覺到那裏含著不確定的試探,忽然微微皺眉,“有話直說,繞來繞去難道不累嗎?”
靜瑤一頓,果真是試探的太過明顯,叫他看出來了,心下有些懊喪。不過他顯然心情還好,她想了想,索性又道:“臣妾隻是在猜測,今次太後趁恩榮宴的機會將趙家三姑娘帶到清暉園,莫不是想為三姑娘牽線,尋一段好姻緣?”
宇文泓聞言想了想,覺得有可能,“太後素來愛操心,這樣想也不奇怪,隻是不知她看上了誰?”
靜瑤一楞,看上了誰?難道不是看上皇帝自己了?
隻是他這樣問,看來真的是沒什麽心思的。
她便安心了,心間還不由得有些自責,怎麽如此小心眼兒起來?這樣可不好,眼看要成妒婦了……
她在一旁自我矛盾了一會兒,哪知忽然聽見他在旁問,“該不會是李尚林吧?”
聽見宇文泓提及李家弟弟的名字,靜瑤頓時一個激靈,再去瞧他,果然看見那眸中滿滿的疑問。
壞了,該不會叫他以為是自己想同承恩公府拉關係吧?
這樣可不好,她趕忙解釋道,“陛下玩笑了,我們李家這等門第,怎敢高攀崇恩公府?再說,臣妾方才同尚林談起親事,他說現在沒有別的心思,一心隻想為朝廷效力。臣妾也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一時好奇,問問罷了。”
他聞言點了點頭,也是,阿淳又不笨,豈會打這樣的主意?太後一直因出身而對她介懷,便是李尚林再有才華,也是斷不會允許承恩公府與李家結親的。
不過他才不信她隻是隨便問問,畢竟她可甚少在自己麵前提及別人的閑話,如今冷不防談起這個趙家三姑娘,一定打了什麽主意。
他遂自己琢磨了一下,聯想到前幾日委屈巴巴的試探,很快便有了頭緒,皺眉看著她,嘶了一聲道:“怎的近來如此小家子氣?”
她一愣,裝作聽不懂,狡辯道,“陛下在說什麽……”
他明知她嘴硬,強忍住笑意,故意崩起臉來嚇唬她道:“念在你現下懷著孩子,朕先饒過,若有下次,朕一定要罰你。”
靜瑤深吸了口氣,摸不準他是不是真的生氣,心虛問道,“陛下,要罰什麽……”
他心間錯牙一笑,麵上卻顯得高深莫測,崩著眉眼道,“罰什麽……”邊說邊攬緊她的腰,漸漸垂下頭去,貼上她的櫻唇的那一刻,才換上溫柔的聲音,“你說呢……”
剩餘的話,盡數淹沒在纏綿的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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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宮中歇過一夜,第二日,君王如常去上朝,棠梨宮中寧靜恬淡,靜瑤正擺弄幾盆花,忽然聽見通傳,段三公主來找她玩了。
她便擱下花剪,去門口迎這位小姑娘。
兩人相互問了好,來到園子裏喝茶,段菁菁似乎有心事,一直猶猶豫豫,欲言又止的模樣。
靜瑤把她這副樣子看在眼裏,主動開口道:“對了,前陣子陛下已經下旨,命下頭籌備今年的水戲,聽聞已經訂好了日子,放在下月了。到時候趕上端午佳節,還有龍舟競渡可以看,很是熱鬧,想必三公主一定會喜歡。”
段菁菁聽完,立刻眉眼彎彎,一臉期待的點頭,“太好了,等看過水戲後再動身回去,就不會有遺憾了。”說著又跟她道謝,“這一定是貴儀娘娘替我向陛下求來的,謝謝你。”
靜瑤見她開心,心裏也滿足,隻是聽到她提及回去,不免好奇,問道:“三公主這麽快就要回去了?”
段菁菁嗯了一聲,回答說,“我二嫂就快要臨盆,再不回去,我二哥就要錯過孩子出生了,他著急的很呢!”
段濡塵夫妻和睦,這樣惦念也是人之常情,靜瑤點點頭,略有遺憾得說,“大理國與我大梁雖為友邦,隻可惜山高水長,此一別,再見又不知要到何時,公主還要多多來做客才好。”
段菁菁忙也點頭道:“一定一定,若有機會,我也想常來。這段日子跟娘娘學了不少東西,等回去,我也可以當師父了!”說著看見一旁的倚波,也不忘跟她道謝,“謝謝你教我做香膏,我都學會了,我們那裏有許多花兒,我想我一定能研製出更多新品呢!”
倚波忙謙虛回禮,“三公主客氣了,你若是回去,我們棠梨宮恐怕要冷清許多,大家必會時常想念您的。”
段菁菁聞言忙道,“放心放心,我要是有空,一定再來看你們。”
小姑娘雖然有些沒心沒肺,卻能很有感染力,極容易就叫別人同她一樣快樂起來,倚波忍不住感慨道:“等三公主再來,大約要帶上駙馬了吧?”
此言一出,周圍幾個丫頭們齊齊附和。
就見小姑娘一愣,臉蛋兒很快就漫上來一片緋色,“亂說什麽呀?我才多大啊……你們再這樣,我下回不來找你們娘娘玩了。”
小姑娘自然是羞了,眾人見狀隻得跟她賠禮道歉,靜瑤替倚波幾個解釋說,“公主別惱,我們大梁人成親早,女子十五六歲成婚的其實有許多,她們隻是以為貴國同我們一樣,沒有別的意思。”
其實段菁菁本也沒真的生氣,聞言點點頭,轉眼又露了笑,隻是想起靜瑤的話,不由得又有心事浮上了心頭。
小姑娘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問道:“大梁女子出嫁早,那是不是……男子也會早早成婚啊?”
這一點靜瑤也不否認,答說,“男子十八歲左右成婚的也有很多。”
聽見這句,段三公主不禁心間一顫,再三猶豫後,終於又問道:“那娘娘那位弟弟呢?他可成婚了?”她記得李尚林也十八了,該不會已經娶了媳婦吧?
靜瑤倒是沒料到段菁菁會忽然提到李尚林,笑了笑,答她說,“舍弟尚未成婚,他過去一心擱在科舉上,根本無暇他顧。”
段菁菁聞言哦了一聲,不知不覺中悄悄放了放心,他還沒成婚,還好還好。
段菁菁不再問什麽了,倒是靜瑤,卻不由得聯想起昨日她送李尚林酒的事來。這小姑娘,幾次三番在她麵前旁敲側擊的打聽李尚林,方才居然問起李尚林成沒成婚……
把這些放在一起,靜瑤終於開始在心間猜測,莫非這位段三公主對李家弟弟動了心思?
這……
想到這種可能,靜瑤倒一時不知該怎麽辦了,她昨夜同皇帝說,李家配不上顯貴赫赫的承恩公府,那換做大理王室的段三公主,豈不更是難?
而且,先放下身份不說,這距離也是問題,大理國君與王後能舍得最疼愛的幺女遠嫁?
不過這想法隻是驟然閃現,很快,靜瑤又覺得自己多慮了,如李尚林所說,兩人隻是兩麵之緣,且此一別尚不知要多久,就算段菁菁心中有李尚林,李尚林是不是同樣的想法呢?
所幸段菁菁後來沒再打聽什麽,恢複了笑嘻嘻的常態,與她聊起其他。靜瑤也就漸漸放下了心中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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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著太後在清暉園住了一晚,第二日,趙娉婷便來到太後跟前,要告辭回府了。
因她還小,此次叫她來清暉園的目的,太後並未提及,但其實彼此心裏都知道,隻是並未說破罷了。
隻是昨日未見到皇帝,此行也算再無意義了,太後依然客套挽留道:“這園子風光甚好,怎的不多住幾天了?”
趙娉婷垂眸,細聲細語的說,“啟稟太後娘娘,出門前,家中長輩曾做囑咐,叫小女要早早回家,不可叨擾太後,眼下已經有幸在園中留宿一夜,倘若再不回去,恐會失了體統。”
總歸是嫡出的正統大家閨秀,這幅儀態沒得說,太後便點點頭,“也好,那便回去吧,免得叫長輩們擔心。哀家今日,等晚些時候也該回宮了。”
趙娉婷恭順道了聲是,太後又囑咐韓嬤嬤,“去送送三丫頭,順道跟承恩公夫人問聲好。”其餘的話不必明說,韓嬤嬤自然會明白的。
韓嬤嬤垂首道了聲是,便引著趙娉婷坐上馬車,出了清暉園,回到了承恩公府。
韓嬤嬤是太後的親信,從前也是打承恩公府出來的,再回去,麵子也是非常大,承恩公夫人朱氏出來親自相迎,說了好一陣的悄悄話,直到將太後的意思表達清楚,韓嬤嬤才告辭,而承恩公夫人朱氏還欲挽留招待,韓嬤嬤隻道:“奴婢還需回去伺候太後,就不麻煩夫人了,請三姑娘好好休息,改日有機會,太後再請進宮中敘話。”
朱氏笑得溫婉,連連道好,親自將韓嬤嬤送到大門外,眼瞧著她又登上馬車,回了清暉園。
宮裏的馬車走遠了,朱氏則去到了趙娉婷的房中,將丫頭們都支後,合上房門問道,“怎的,聽韓嬤嬤說,此次沒見著聖駕?”
聞言趙娉婷頓時神色黯然,點頭說,“太後安排人帶我去到陛下門外,但陛下忙著同人說話,根本沒有見我。”
朱氏聽完,心下便了然了,忙安慰自己的女兒說,“聽聞陛下一向性子冷些,又忙於政務,見不著便見不著吧,方才韓嬤嬤也同我說了,往後還有機會,你不必氣餒。”
趙娉婷咬唇想了一會兒,終於同母親說,“娘,我,我不想再去了……”
朱氏一驚,問道,“怎的就不想去了?你不想進宮了?”
趙娉婷點點頭,若有所思得說,“昨夜我親眼看見,陛下為那位李貴儀親手簪花呢,可見他並非冷情,隻是不喜歡我罷了,他心裏大約隻有李貴儀,容不下別人,我去了,豈不是自找沒趣?”
朱氏歎了口氣,還想勸她,“這後宮的榮寵,從來沒有長盛不衰的,她年初才晉了位份,現在陛下正在興頭上,也是情理之中,未必就像你說的這樣。放心吧,花無百日紅,等這陣子過去,陛下就不會這麽獨寵她了,況且你還小,等入了宮,有的是機會……”
朱氏話未說完,就又被女兒搖頭打斷,趙娉婷說,“娘也說我還小,萬一還是不成,那以後的日子該怎麽辦啊……”
說著又想起昨日的所見所聞,起先是沒見成皇帝,回來後還被那位大理公主問話,她怕人笑話,隻好自己拚命說謊,惹得心中很是不安;再就是隨後陪著太後去到集香堂時,親眼看見的,皇帝為李貴儀簪花的樣子,那一臉的認真專注,那一刻,眼中根本沒有別人……
趙娉婷才剛及笄,並未嚐過情愛的滋味,隻是世家高門中成長的女子,從小便被灌輸乖順的教養,是以家中長輩希望她進宮,她便也以為那是好事罷了。但昨夜在清暉園中難以入眠,她自己反複回想昨日所見,這才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首先,她不願再受昨日的羞辱,與別的女子搶男人;其次,她有些羨慕李貴儀,她也想找到一個能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的男子。
這樣的想法實在離經叛道了些,當然不能直接同長輩說出,所以趙娉婷隻能同娘親撒嬌道:“娘,我真的不想進宮了,您跟父親說說罷,我不是進宮的料,我還想在家多陪陪你們呢!”
其實朱氏原也不是很希望女兒進宮,畢竟這是她的老幺,從小百般溺愛長大的,送進那種深不見底的地方,一年見不著幾回麵,還真是有些舍不得,隻不過夫君與太後想要孩子來穩固趙氏一族的富貴榮華,她一個婦道人家,隻有順從的份。
但見女兒此時自己說不願意,這做母親的心裏也開始動搖起來……
朱氏又看了看女兒哀求的眼神,隻好道:“罷了,容我再同你父親說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