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眼見春生這副模樣, 福鼎還隻當他頭一回禦前奉茶緊張的, 忙同靜瑤笑道:“娘娘有所不知, 今早上春雨不知怎麽忽然病了, 以致禦前一時無人奉茶。奴才心想春生到茶房裏也有些日子了, 便臨時點了他來, 他沒見過大場麵, 娘娘請擔待。”
靜瑤也以為春生是頭一回當差緊張的,笑笑道:“無妨,誰都有第一回, 差事當的多就熟練了。”說著又好奇問春生道:“今次給陛下奉的什麽茶?”
春生此時麵色蒼白起來,甚至背上也是一層汗,低低垂首, 勉力答她說:“回娘娘, 是祁紅。”
嗯,皇帝早上愛喝祁紅, 看來他記性還不錯。靜瑤彎唇對皇帝說, “記得從前奴婢第一次為陛下沏茶, 也是祁紅, 那時候沒人可以請教, 生怕沏得不對,不合陛下的口味。”
這話一出, 春生也跟著想了起來,對了那是第一次見她, 那一天, 乾明宮裏出現一道溫暖的光,她美麗溫柔,對自己尤其好……
再對比現在,心間苦澀的難受。
旁人不知春生的想法,還在繼續剛才的話題,福鼎聽靜瑤說完,適時答道:“娘娘天資聰穎,頭一回當差就甚合陛下心意,春生雖愚笨,好歹跟隨您一段時日,眼觀耳聽,應該也不會差的。”
宇文泓此時終於發話,卻是瞥了福鼎一眼,道,“你倒是會說,待會兒春生若是沏得不好,你來頂罪可好?”
福鼎身子一頓,忙垂首請罪,“陛下恕罪,奴才不敢。”
靜瑤卻笑道:“哪能叫大總管來頂罪?這樣一說,春生也算臣妾的徒弟了,若是徒兒做的不好,該是臣妾來請罪才是。”
這言語間滿含對春生的維護,其實是在提醒宇文泓,若是等會兒茶不好喝,看在她的麵子上,千萬別對春生大發雷霆才好。
春生一聽,心間頓時生出一種苦澀,她這樣看得起自己,時時惦念著自己,可是自己呢?
今次,怕是要叫她失望了……
不知若是見到皇帝身死,她會不會傷心欲絕?
春生兀自苦澀著,宇文泓卻笑道:“哦?這就認上徒弟了?如此說來,這杯茶可不該由朕來喝,他該敬給你這個師傅才對。”
靜瑤愣了愣,剛想說些什麽,宇文泓又對春生說,“難得貴儀這麽看得起你,還不快過來敬茶?”
若是放在尋常宮人身上,這可是莫大的殊榮,這就意味著,春生從此可入禦前太監之列,地位一下升了不少,然春生此時心間卻是被緊緊攥住,皇帝叫他給貴儀奉茶,這就是說,這杯茶,是要叫李貴儀來喝?
不!不對,這絕對不行!春生麵色徹底蒼白起來,她不能喝這杯茶!
他一直垂著頭,靜瑤看不見他得神情,隻是見他身子微有些發抖,不由得有些奇怪,這孩子,怎麽會緊張成這副樣子?
然宇文泓卻是緊緊盯著麵前的這個小太監,扣著象骨扳指的手緊緊握成拳。看眼前這個小太監的這副反應,他幾乎可以確定了……
春生最終還是跪了下去,隻是那副身子卻似乎有千斤重,朝靜瑤磕頭道,“奴才謝娘娘賞識……”
他一個受盡欺負的閹人,今生能遇見她,能被她另眼相待,也是值了。
靜瑤笑了笑,伸手取他托盤裏的茶盞,卻在將要送到嘴邊的一刻,被宇文泓緊緊攥住了手腕,她驚訝了一下,正要轉頭去看宇文泓,卻見幾乎同一瞬間,還在地上跪著的春生忽然立起身子來,奪過她手中的茶杯,仰頭盡數喝下……
“春生,你怎麽……”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徹底叫叫靜瑤呆住,然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見春生已經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七竅流血……
“啊……”
靜瑤頓時失聲驚呼,同跟來的春萍也嚇得往她身邊躲,暖閣中人頓時亂作一團,大驚失色的福鼎也是趕緊大呼,“護駕……”眨眼間暖閣裏頭就竄進來十餘名羽林衛。
一片混亂之中,唯有一個人是鎮定的,宇文泓緊斂眉頭看向地上的春生,冷聲道:“果然是你。”
靜瑤還處在驚嚇之中,聞言一怔,看向宇文泓,反應過來後,又看向那地上已是奄奄一息的春生,難以置信的問道:“春生……”
餘下的話還沒說出口,隻見春生勉強使出最後的力氣同她說,“娘,娘娘……奴才辜負您了,對,對不住……”
話始終沒能說完,春生閉上眼,身子一鬆,再也沒了動靜。
他不能叫她死,所以隻能自己去死,至於其他,來世若有機會,再還吧……
春生的臉上還在出血,模樣甚慘,宇文泓怕她害怕,忙將她的頭轉向自己懷中,沉聲吩咐殿中道:“鎮定。”
陛下金口玉言,此話一出,暖閣裏頭暫時安靜下來,福鼎見狀趕緊給他磕頭請罪,“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奴才實在不知,這小子竟然,竟然敢投毒……”
先帝還在世時,春生就已在乾明宮中,埋伏五年,騙過了所有人。福鼎不知情,倒也情有可原,但無論如何,叫細作混進了皇帝身邊,還指名叫他禦前奉茶,給了他近身接觸皇帝的機會,這都是他犯的大忌,論理是逃不過責罰的。
可眼下突然發生這種事,實在不是論罪的時機,宇文泓沉聲發話道,“起來,即刻封鎖乾明宮,誰也不準走漏風聲。”
福鼎趕忙道是又聽宇文泓道:“傳展風與朱碩。”
展風是羽林衛指揮使,而朱碩則是殿前指揮統領,宇文泓此時召這兩人,定是有要事吩咐,福鼎慌忙應下,出去叫福壽傳人。福壽見他一臉驚慌,還想問問是怎麽了,他卻不答,隻是趕著人去,隨後又回到殿中。
福鼎這一來一回,宇文泓已經有了打算,沉聲吩咐道,“將這俱屍身收拾起來,召禦醫覲見……”
靜瑤此時已經緩和一些,聞言回神問他,“陛下……”
他人沒事,春生也已經死了,這時候叫禦醫來做什麽?
宇文泓垂目看向她,隻是說,“阿淳,你也暫時留下來,不要出去。”
靜瑤見他眸中冷肅非常,一時不敢再問什麽,隻得乖乖點頭尊是。
雖事發突然,但相較於其他人,宇文泓並不慌亂,似乎早有把握的樣子。
靜瑤卻忍不住回想方才的情景。
春生搶了她要喝的那杯茶後死了,說明他原是要給宇文泓下毒的,可是看見是自己要喝的時候又改了主意……他寧願自己喝下去,到底沒叫她死。
再一次與死擦肩,靜瑤依然難免驚懼後怕,她知道,此時要殺皇帝的人,恐怕非宇文銘莫屬,這沒什麽好懷疑的,隻是春生……
春生居然是宇文銘的細作!
此時正是白天,展風與朱碩二人都正在值上,得了傳召後很快便趕到了,宇文泓不去禦書房,就在這出事的暖閣裏對二人下旨,“調羽林衛埋伏於宮中,令調兩萬禁衛軍於京中等候,隨時等朕的旨意。”
展風與朱碩齊齊應是,即刻悄悄退出了暖閣。而此時,宇文泓終於有空同靜瑤交代道,“此次機會難得,索性將他們一網打盡也好,朕要來個甕中捉鱉,所以在事情有結果之前,你隻能留在這裏。”
要知道阿淳懷著他的孩子,倘若他身死,這個孩子就該是江山繼承者,篡權者要想奪得皇位,必定不會放過她們母子,所以目前隻有乾明宮,隻有他自己身邊,才對她最為安全。
怕話說的太明白會嚇到她,所以他目前隻能言盡於此,所幸靜瑤聽得明白,趕緊點頭說好,“臣妾聽陛下的安排。”那張漂亮的麵容此時凝著眉頭,顯得嚴肅無比。
他輕拍她的肩,緩聲道,“別怕,有朕在,不會叫你涉險。”
聽見這句話,她忽然鼻子一酸,但強忍著沒有掉淚,她此時無比信任他,雖兩度為人婦,但她知道,麵前的這個男人同宇文銘不一樣。
隻是此時並非訴衷腸的良機,他將計就計,已經叫人放出消息,相信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有異動了。
時值上午,本該是皇帝一天裏最為忙碌的時候,禦書房裏卻不見了他的身影,有大臣求見,卻被告知皇帝抱恙。
宇文泓正值盛年,平素一向身體強健,一聽這話,不明真相的大臣們俱都有些意外,然等候半天後,還是不見他的身影,加之已有流言在傳播,這時候,滿朝文武終於有些慌神了。
皇帝抱恙?可小道消息怎麽卻說皇帝是被人下了毒,連太醫院院判王正乙入到乾明宮後都沒再出來,莫不是情況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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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王府。
木青從外頭打探完消息,匆匆來到前院向宇文銘稟報消息,進了屋才發現,宇文銘正在換藥,隻得乖乖立在屏風外候著。
前胸的傷口正在愈合,藥粉撒上去,仍舊有刺痛,宇文銘緊擰眉頭,府醫知道王爺痛,不敢拖遝半分,小心的撒好藥粉後趕緊重為他把傷口包紮好。
一旁的昌賀則趕緊為他披上衣裳,等收拾妥當,他這才召木青進來,問道:“怎麽了?”
木青低頭道:“宮中應有異常。皇上自早朝後再未出現,許多候旨的大臣等待半天,也隻能無功而返,而早膳後乾明宮也傳過禦醫……太醫院接到的消息是龍體抱恙,隻是至今,再無更多消息傳出。”
“抱恙?”
宇文銘凝眉思索,“那春生呢?”
木青答道:“宮中眼線說,春生自打進了乾明宮上值,還一直沒有返回,或許……已經動手了。”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春生一旦下了手,不管成不成,都不可能活著再走出乾明宮,現在宇文銘在乎的是,宇文泓到底怎麽樣,死了沒有?
照理說宮中如此情況應該是出現了異常,但此時是關鍵時刻,需慎之又慎,若宇文泓故弄玄虛就不好了。
所以宇文銘決定先按兵不動,隻同木青交代道,“不急,且再看看,宮裏還是盯緊些。”
木青應是,便要告退,還沒走幾步,又被他叫住,“這幾天如有可能,替本王聯絡一下衛國公府。”
木青又尊了聲是,見他再無吩咐便出去了,餘下宇文銘自己思量。
上回宮中的事他已經聽說了,衛國公府的女兒用計不成,被皇帝降為婕妤,堪稱毫不留情的打了衛國公府的臉,加之其姻親永寧侯府的此前的事,相信衛國公與皇帝之間不會沒有間隙,此時爭取一下,沒準兒會有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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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外麵夜幕已深,不知不覺,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乾明宮閉門不見客,除了皇帝要找的人,誰都進不來,眼看靜瑤出去一天了,其間倚波著急,來問過幾次,但見乾明宮門外守衛森嚴,也沒有辦法。
靜瑤能想象的到倚波的著急,但大局當前,她隻能先瞞著,然而隨著夜色加深,不止倚波,聽見風聲的太後也著急起來,同樣派了人來問。
隻是宇文泓同樣沒給前來的韓嬤嬤開門。
不是他有意要防著太後,隻是事發突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為了叫宇文銘進套,他隻能狠心將太後也瞞著。
靜瑤見他斂著眉頭,也不敢多言,龍床上已經鋪好了床褥,眼看夜已深,她在旁試著勸道:“陛下,時候不早了,可要歇息?”
宇文泓嗯了一聲,便打算上床了,她伸手替他更衣,忽然聽見他說,“明天太後大約會親自過來。”
靜瑤愣了一下,忙問道:“那陛下可要見?”
宇文泓搖搖頭,“此時正是要緊關頭,朕不可功虧一簣。”
靜瑤隻好道了聲是。卻又聽他道:“等明日太後若來,你可見一見,隻是萬不要流露出異常,叫人起疑。”
她頓了一下,而後點頭說,“臣妾知道了,請陛下放心。”
明日若是太後親自前來,乾明宮總不可能依然閉門,真要這樣,太後該叫人硬闖了!皇帝要裝病不能見,自然該她來出馬……這些靜瑤都明白,隻是太後可不是好對付的,看來她得做好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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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寧宮。
聽見韓嬤嬤回來,還沒容她來向自己稟報,太後就急忙迎上來問,“如何?可見著人了?”
韓嬤嬤躬身向她行禮,而後麵露難色,“請娘娘贖罪,奴婢無用,乾明宮大門緊閉,並未能見著陛下。”
太後一頓,“連你也不讓進?”
韓嬤嬤點頭說,“是啊娘娘,他們說是陛下的命令,閑雜人等不得入內,違令者斬……”
太後心裏一驚,“這是要幹什麽?他是怎麽了?就算不見別人,又怎麽會不叫你進去?”
想到白日裏的謠言,她愈發驚慌起來,又問韓嬤嬤,“乾明宮可有什麽異常?除過太醫,可有旁人在?”
韓嬤嬤趕忙回答,“除過大門緊閉,奴婢也並未見到什麽異常,倒是聽說,李貴儀從早上進去後,便再也沒有出來。”
太後愣了愣,“李妙淳在裏麵?”
這個女人該不會是做了什麽吧?
太後覺得不放心,想親自過去看看,遂吩咐道:“來人,快給哀家更衣……”
韓嬤嬤猜到太後要做什麽,趕緊在旁勸阻:“娘娘莫急,娘娘請三思,現在時間也晚了,原本這外頭就已經有傳言,您現在過去,不知又會不會叫別人瞎想?娘娘今晚且先好好休息,等明日再去也不晚,陛下想必是有苦衷,這個時候,後宮可都看著您呢,您自己可千萬不能亂了方寸啊……”
這話說的容易,可放在自己身上,誰又能全然穩住呢?太後歎了口氣,勉強自我安慰道,“陛下吉人天相,罷了,那就明早再去吧。”
韓嬤嬤尊了聲是,趕緊扶著人往內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