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原本是來登高賞月的, 沒料想卻被阿淳冷不防的問起與葉遂的相識, 這可叫宇文泓著實有些措手不及。
他怎麽認識葉遂的……
自然是因為當初自己那惱人的頑疾, 又不得在宮中召禦醫問診, 便隻得悄悄地四處尋訪民間神醫唄……
那時候他偶然聽得葉遂大名, 便急忙趕去元微山, 哪知去的不巧, 葉遂進山采藥去了,他按耐不住心中急切,親自上山去找, 隻可惜元微山太大,一行人從下午找到了晚上,甚至在荒山裏迷了路, 也始終沒能見著葉遂的身影。
當然, 後來他平安下了山,並且還是見到了葉遂, 隻是那一晚元微山中的月色, 卻給他帶來了極深的印象。
雖然這些事他清清楚楚的記在了腦子裏, 但現在阿淳問起, 他卻依然不想告訴她。
畢竟, 實在太關乎自己的顏麵與威儀,況且還有一點, 他現在並不願讓她知道,他當初注意到她, 是源於那個夢……
雖然初時他對她是打了那個念頭, 但現在,她的意義早已不在於此。
他咳了一聲,撒謊說,“那時朕中了箭毒,怕太後知道了擔心,不敢在宮中醫治,便隻好出來尋神醫了。”
“又是毒?”靜瑤聽他這樣說,驚訝又心疼,“陛下為保江山安寧,實在辛苦了。”
“嗯……”他咳了一聲,含糊說,“朕……還好,不必擔心,反正……現在都好了。”
是的,不管過去曾經多麽殫精竭慮,多麽束手無策,現在卻都好了,這不,眼看著親生骨肉就要出生了。
怕她再問下去難免要露餡,他便撫了撫她的孕肚,關懷道:“這裏風大,可冷?”說著要解自己的外袍。
靜瑤忙要拒絕,“陛下使不得。您身上的可是龍袍,豈不是要折煞臣妾?”
尤其今夜他出席宮宴,穿的還是通袖膝瀾,肩袖上全是繁瑣的龍紋,這般精致的龍袍,她可承受不起。
然盡管她這樣說,宇文泓還是自顧自的將外袍解了下來,硬是給她披到身上,還責令說,“好好穿著,凍壞了怎麽好?”
他麵色認真,她隻好遵是,那外袍上熏了香,絲絲縷縷的鑽進了鼻尖,叫她心間頓生溫暖,她倚在他的前襟,想到他方才宴間的悶悶不樂,還是問道:“陛下方才不開心,可是為了太後?您與太後畢竟血濃於水,等太後緩緩,總會好的。”
聞言宇文泓歎了口氣,終於肯對她吐露心聲:“朕總覺得,太後越來越聽不進道理,執意專行,固執得叫人頭疼。”
靜瑤拿不準這母子二人是因何事起的爭執,隻好勸道:“太後大約覺得會對您好吧……”
宇文泓苦笑,“非也,她還是在同朕慪氣罷了。朕將她原本看中的趙家姑娘指給了老八,她就非要朕立皇後,不然就要張羅明年選秀,這不是慪氣是什麽?把一堆雜七雜八的女人放進宮裏,她還嫌事兒少嗎?”
說著想起段二臨走時的點評,苦笑道,“朕又沒有三頭六臂,如何能叫這麽多的女人滿意?”
聽到這裏靜瑤才明白,原來皇帝竟是因為這事跟太後鬧翻的。
選秀,立後?太後還真是……
隻是皇帝的拖延之計不是辦法,選妃與立後,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她垂首撫了撫孕肚,心裏忽然泛起澀意。
當初一心出宮,後來又不得不重入後宮,她曾經以為,自己不奢望愛情,一心一意的在這深宮裏生存下去就可,可沒料到竟會越陷越深,越來越貪婪。
以現如今兩人的身份及境況,一生一世一雙人,似乎隻是個貪婪的美夢,他終會有自己的皇後,而皇後才是他的正妻,自己仍然隻是個妾而已。
方才還覺得花好月圓,此時涼涼的夜風將人吹醒,她才發現前路仍然未知。
忽然想起夏天的時候,也曾登上角樓,目送段家兄妹離京……她怔怔歎道:“記得段三公主說過,大理國從上至下都是一夫一妻,那時臣妾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地方。”
“是啊……”宇文泓歎息一聲,聞言也想了起來 ,那時段二的言論,說男人少娶幾個老婆,可少生不少禍事,當時他還不以為然,如今倒也可謂深有體會了。
隻是還想再說句什麽,忽然反應過來她的語氣似乎不太對,忙垂眼看她,這才發現,方才還巧笑倩兮的美人兒,這會兒竟忽然蓄起愁緒來,眼眸黯淡下來,再無從前的光澤。
他嚇了一跳,不明白她為何會忽然低落,忙問道:“這是怎麽了?不是說要來賞月嗎?現在明月就在眼前,怎麽又不看了?”
她勉強笑笑,“明月太美,叫人自慚形穢。”
說著忽然問道:“陛下,您還記得第一次是在哪裏見到的臣妾嗎?”
他挑了挑眉,“想考朕的記性?不是在司苑處的花房嗎?”
她微微笑了笑,又道,“那當時陛下說臣妾把天雨流芳調養的很好,要給臣妾放賞的,您還記得嗎?”
宇文泓嗯了一聲,“朕自己說過的話,當然記得,怎麽?現在想起要什麽了?”
說完緊盯著她看,心想隻要她說出名目,哪怕天南海北地下天上,隻要能尋得到,他一定允許。哪知她卻笑了笑,透出狡黠的意味,“臣妾現在也還沒想好,隻是想提醒一下陛下,怕您忘了。”
宇文泓凝眉,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滑頭,朕豈是言而無信之人?放心,朕說道做道,決不食言。”
她笑著點頭,又強迫自己去看天上明月,好掩飾心間酸澀。
你記得就好,若有一天,你另有所愛,就準許我離開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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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一過,天氣終於徹底冷了下來,到了孕後期,靜瑤的肚子增長迅猛,走路的時候不得不挺直腰板,晚間躺在床上,連翻身都有些困難,常常需要別人的幫助。
眼看著冬天來臨,金明池湖麵結了冰,乾明宮裏也迎來了初雪,為了免她受寒,棠梨宮早早燒起了地龍。離產期越來越近,宮中與太醫院都嚴陣以待,做足了準備,迎接皇帝的第一個孩子。
據禦醫估算,她的產期應在臘月中旬,然而才是臘月初,她的腹部已有下墜感,前來請脈的禦醫說,皇嗣恐怕已經做好準備,要出來了。
宮裏頭最有經驗的穩婆當屬唐嬤嬤,靜瑤有皇帝的恩旨,提前將她調到了自己宮中,現在萬事俱備,就差肚子裏的小家夥出來見麵了。
臘月初三,她覺得腰酸難耐,去淨房後發現見了紅,春萍宵雨幾個嚇了一跳,忙叫唐嬤嬤過來,唐嬤嬤趕過來後替她查看了一下,喜道:“娘娘莫慌,這是皇嗣要降生的征兆,您現在先走動走動,察覺肚子疼了就去床上躺著,奴婢這就叫人去請禦醫,備熱水。”
靜瑤連聲道好,隻是眼看著唐嬤嬤指揮人手開始忙活,自己卻有些茫然,這就要生了?
但她除過腰酸,並沒有肚子疼,她記得當時在安王府,安王妃痛的死去活來呢!
唐嬤嬤經驗豐富,見她一臉猶疑,忙解釋說,“娘娘有所不知,每個人的疼法不同,有的腰疼,有的就是肚子疼,隻是一旦有了規律,頻密起來,就準是要生了。所以此時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她於是點了點頭,叫人看著時間,自己在院中開始走動,等候唐嬤嬤所說的痛感,然而走了一會兒過後,眼看著痛感還沒到來,卻聽見宮門外一聲通傳,宇文泓來了。
滿院子的宮人忙恭敬迎接聖駕,宇文泓大步踏進來,眼見靜瑤正立在門口迎接自己,不由得一愣,“不是說要生了嗎?怎麽還在這裏?”
靜瑤現在已經不能跪了,隻得微微屈膝,當是行禮,宇文泓忙上前攙過她,她不好意思道,“臣妾隻是見了紅,目前還沒有痛感,尚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生呢。陛下現在就過來,大約有些早……”
宇文泓解釋說,“我叫人一有消息就來稟報,剛才沒聽清楚,還以為你要生了,就趕忙過來了。”
靜瑤無奈的撫了撫肚子,勸他道:“唐嬤嬤說生產大約還要一些時候,陛下早早過來也隻得陪著臣妾幹等,不如先回……”
話未說完,隻見她語聲一停,眉間凝起。
宇文泓一愣,趕忙問,“這是怎麽了?”
她等疼痛緩過,趕緊道:“剛才肚子……開始痛了……”語聲裏帶著驚喜與盼望,仿佛肚子疼是件好事,隻因孩子就要出來見麵了。
一旁陪她的倚波笑著誇讚道:“還是陛下厲害,皇嗣一聽見您的聲音就發動了。”
真的嗎?宇文泓哦了一聲,忙彎腰對靜瑤那高聳的肚子說,“寶兒乖,父皇在這裏等你出生,你聽話些,別叫你母妃受苦,可好?”
而等他話音落下,她隻覺得肚子裏的小人兒似乎伸了伸胳膊,頂的肚皮鼓出了個包。
不過冬日衣裳穿得厚,旁人也看不到,她笑了笑,打算同他分享,還沒等張口,卻忽然覺得那腹部又傳來一陣疼痛,而且比剛才要強,持續的時候還長,疼得她隻得大口呼氣,話也說不出來。
這還真是奇怪,旁人都是循序漸進,這孩子怎麽一發動就這樣猛?宇文泓見她難捱,忙吩咐道:“天寒地凍的,別在這裏立著了,快去裏麵躺著。”
她也不敢怠慢,忙叫人扶著去到產房裏,裏麵早已布置好,她躺上去即可。
這可真叫倚波說中了,這孩子聽了父皇的話後,果真發動起來,而且似乎是個急性子,不過半天的時間,經穩婆查看過幾次後,發話說已經差不多了,叫她可以用力,孩子馬上就要出來了。
實話說來,竟比尋常人的頭胎快了一半。
隻是這疼痛也是比尋常人更加猛烈,靜瑤見過安王妃生產的情景,知道產婦最好不要喊叫,她原本也想竭力隱忍來著,哪知疼痛上來,根本由不得自己,那五髒六腑都攪成一團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到了後來,她還是忍不住喊了出來。
這可叫外麵等候的宇文些坐不住了,方才聽禦醫來報,說阿淳的產程比尋常女子要快,意味著孩子會很快出來,他還以為這是好事,直到此時,阿淳的呼痛一聲接著一聲,這才終於意識到,這並不好,這意味著她要比尋常人更痛啊。
他往產房裏張望,無奈那裏房門緊閉,眾人也竭力阻攔,說產房血腥,恐會汙了聖駕,他無奈,隻得來回踱步,心裏七上八下,空前緊張。
“有沒辦法叫產程慢一些,好叫她不這麽疼?”他停下腳步來問道。
這可真是個蠢問題,但禦醫不敢嘲笑,隻是恭敬答道:“陛下,眼下已經到了此種關頭,隻有叫皇嗣盡快出生,才能徹底解決惠妃娘娘的疼痛啊。”
他也意識到了自己問的傻,隻好作罷,轉而吩咐說,“你們盯緊,萬不可叫惠妃出現當日安王妃那種狀況。”
幾位禦醫齊聲應是,產房裏頭的唐嬤嬤等人也在密切觀察著靜瑤,終於到了要緊的時刻,靜瑤緊跟著唐嬤嬤的指令用力,呼吸,拚盡全力,閉上眼睛的時候,隻覺眼前一片猩紅。
她渾身濕透,用盡了力氣,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所幸孩子出生的欲望也強烈,幾次長長的憋氣之後,終於覺得腹中一空,孩子出來了。
她鬆了口氣,還想問問孩子可好,然而沒等說出話來,隻覺得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