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勞什子的上京詩會是真的沒什麽意思。無非是一群文人在那指指點點,舞文弄墨,互相吹捧。全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端的是個清高之氣。
本來平時說話都是好好的,利利索索的,到了這就非要拽高了八個度。好像不帶個之乎者也就能咬了舌頭似的。就不能原汁原味一點?一個個都在那兒裝。
至少江聘是這麽認為的。
他抱著臂斜斜坐在靠角落的那張雕花紅木椅上,一臉的不屑和嘲諷。
要是早知道這個什麽什麽會能這麽無趣,他還不如直接翹了,去天橋街賭場玩兩局色子。色子碰到色盅的聲音至少清脆,比這些文鄒鄒的鬼話好聽多了。
離他不遠處,一個手拿折扇,一襲素白錦袍的男子正對著牆上的一副梅花大加讚賞。他眼帶笑意地看向旁邊同樣笑語盈盈的天青色布衫男子,手指著畫兒念念有詞。
“蘇兄,你看,這幅梅花色墨皆用,濃淡相宜,清新自然,雅俗共賞。定是出自前朝大家柳先生之手,我等今日在洗雲齋能瞻仰大作,實是三生有幸。”
那個姓蘇的布衫兒頗為讚同地點頭,“劉兄說的是。今日見了,定要好好記在腦中,回家後定要好好臨摹,才不辜負大師佳作。”
兩人相談甚歡,一副知音終相會的模樣,江聘在旁邊看的樂不可支。他把翹在左腿上的右腿放下來,又換了個姿勢,把左腿翹到右腿上。
“是個…五穀之氣啊是。”他本來想說是個屁的,但看著滿屋子背著手言笑晏晏的書生,他又默默咽了回去,換了個詞兒。
不能太粗俗。要文雅。
“江兄何出此言?”姓劉的眉頭一皺,滿臉氣憤地走過來,“江兄不懂欣賞詩畫,也請不要攔著旁人。這等大文大雅之物,怎能用粗鄙之詞玷汙!”
他這話說的義憤填膺,聲音頗大,惹得周圍的一圈人都聚了過來。
一時間,本來談論在口中的梅蘭竹菊鬆楓柳荷都變成了指責之詞,矛頭紛紛指向了懶洋洋坐在一邊一身痞氣的江聘。
人人都報著顆從眾之心。人家都在批評,你在那傻站著,這可不行。怎麽?你也要用言語玷汙大師名作?
為什麽都要說江小爺?廢話,誰讓他次次考試全書院倒數第一。一大把年紀了,同齡人人家秀才都考下來了,他連個史記都讀不順溜。不說他說誰。
江聘也不願搭理他們,就靠在椅背上翹著二郎腿慢悠悠地斟茶喝茶。直到有個用力過猛的酸溜溜地冒了句,“得了,你們也別都圍著江大公子轉了。江公子文不行,武可是了得,小心人家一個不高興再出手傷人。”
一個不高興就出手傷人?江聘眯了眯眼看過去。感情小爺這聰明的腦子還管不了小爺這發達的四肢了?
不給你點顏色瞧瞧真當小爺腿長無腦了。
“六子!”江聘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站起身。力道之大,茶水都漾出了少半杯。金黃色的君山銀針茶葉灑出來,覆在桌麵上,像是深秋時的螞蚱腿兒。
夥計應聲而出,“公子有何吩咐?”
“跟他們說說,這幅據說是出自前朝柳先生之手的雪梅圖是誰畫的?”江聘手往牆上一指,“跟這群犬眼看人低的公子們細細地講講。”
犬眼看人低…把狗換成犬就好聽了?
六子無奈地看了看神色不虞的自家公子,衝那群赴會的書生微鞠了一躬,“這幅圖是江公子去年臘月所作。當時公子隻是雪中賞梅時畫意頓起,飲盡兩杯竹葉春後揮毫即成。半個時辰成就一幅佳畫,實在也是一段佳話。”
江聘滿意地衝他點點頭,複又安穩地坐好,細長的手指撫上臉側,笑得一臉真摯,“蘇兄與劉兄眼拙,愚弟不怪你們。”
“……”
一群人麵麵相覷,最後還是那個嗓門大的一絕的劉兄站了出來,紅著臉粗著脖子地反駁,“誰人不知將軍府江大公子不學無術,除武之外一無所成。你們這紅口白牙的,說不準這個叫六子的就是讓你收買了,特意趕在今天騙人給你賺名聲的。若是沒真憑實據,我們不信!若你真有所長,不如當場作一幅出來,也好讓咱們心悅誠服!”
六子歪著脖子瞅了眼麵無表情的江聘,縮縮肩。什麽叫收買?他這月錢都是江小爺給發的,賣身契也抵在他屋裏地磚下的楠木盒子裏呢。
他家公子就是比較低調,比較不張揚。要不就憑著洗雲齋掌櫃的這一身份,看誰還敢笑他家公子考學時倒數第一。
而且…那畫真是他家公子親筆畫的。隻是當時喝的不是兩杯竹葉春,是半壇子。
“筆墨紙硯,都給小爺伺候上。”江聘抖抖袍子站起來,挑眉掃視過一眾呆滯著臉的書生,“讓江小爺給你們露一手。”
看在前方混亂的場麵,雲天候側臉和捋著胡子的薛山長閑聊,“山長可知那姓江的書生是否真作得一手好畫兒?”
薛丁是白鹿洞書院的山長,雖掌管著整個書院的學生管理,每日裏忙得腳不沾地,但還是對江聘這號學子有所耳聞。
不止是因為他大將軍長子的身份,更因為他桀驁不馴不服管教的叛逆性子。每月要是不打夠三次架,那都是江聘的失誤。
見雲天候這樣問,薛山長拂了拂袖子,笑得一臉意味深長,“他作畫好不好小老兒不知,小老兒隻知曉他喝得一手好酒。千杯不醉。”
六子知道江聘的喜好,連著桌案筆墨一起搬上來的還有一壺梨花兒釀。剛溫過的,壺嘴還冒著氣兒。
周圍又是一陣炸鍋,又有好事者來挑事,“江公子還要飲酒?到時畫兒畫得一團糟怪到酒上,我們可不依。”
“一邊瞧著去,把你那張大嘴給縫上,說的都是什麽鬼話,小爺不愛聽。”江聘把紙鋪平,用鎮紙壓好,皺著眉衝著那個話最多的甩了甩小狼毫筆,“你就老老實實準備好欣羨之詞吧。”
這話說的,真是夠大。
雲天候往這邊走了兩步,隔著人群往他那看。他本來是抱著看熱鬧的心的,畢竟在他看來,能把話說得大破天的,都是些草包肚子。本身沒什麽本事,就靠著說大話來找場子。
可看著看著,雲天候的眼神卻是越發深了起來。這年輕人,筆酣墨飽,下筆風雷,一身的胸有成竹氣,滿袖的自信浩然風。
真當得起那句話——墨筆丹青,如行雲流水繞素箋。鐵畫銀鉤,似展瀚海崇山依舊顏。
江小爺雖然行事比較張揚霸氣,但大部分的時候,說話還是很內斂的。他一般不說大話,但要是真誇了口,那就絕對不是隨便說說。
像江小爺這種自封的江湖人兒,說話做事你得有底氣,有資本。可不能信口胡咧,隨便下海口。
他這次畫的是幅美人圖,隻畫了背影,連個正臉兒都沒露。但還是讓看畫的人感受到了撲麵而來的陣陣香風。
秀發及腰,長如飛瀑,亮如錦鍛,上麵斜斜插了支飛蝶簪。也分不清那到底是根簪子,還是隻真的蝴蝶落在了美人的香發上。
水袖隨風輕揚,纖腰不盈一握。旁邊是簇盛放的山茶花,豔麗如霞。
隻一個背影,就能想出這姑娘得該是多麽的國色天香,眉目如畫。
江聘拎著筆掃視了圈圍著桌案的人臉上奇妙的表情,嘴角咧開抹得意的笑。他嘴裏還帶著股子酒味兒,隨著說話的吐氣而噴出來,頗為香醇。
他換了支筆,一邊念,一邊在畫上寫:
“江聘鬥酒詩百篇,拙句亂畫表真言。
我家夫人顏色好,千遍回眸我猶憐。”
一詩終了,這畫兒也算是收筆了。把小毛筆插在架上,側了側身由著六子拿著印章往上蓋戳,江聘抱了抱拳,“各位,獻醜了!”
也不知是誰帶頭鼓起了掌,一時間,整個二樓都縈繞著各種讚揚之聲。那個姓劉的臉一會紅,一會白,沒待多久就尋了個由頭離開了。
江聘靠在牆邊悠然自得地喝酒,大手一揮,桌上的畫兒你們隨便看。小爺的長處之一就是賊大方。
雲天候擰著眉湊上前仔細地瞧了又瞧,嘴裏嘖嘖有聲。
他怎麽總覺得這畫上的女子,分外熟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