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院裏的時候, 已是深夜了。大部分的屋子都熄了燈, 院角的那窩兔子可能是被他們的腳步聲驚擾, 窸窸窣窣地出了點聲兒。
江聘不發一言地摟著鶴葶藶走進正屋。一手拖著她的臀, 閑著的那隻手伸到胸前去, 把她的衣襟攏得緊緊。
三更半夜, 露寒風重, 正是最冷的時候。他氣息還算穩,背後卻是汗濕了一片。唇緊抿著,視線落在腳下的路上。
灑了月輝的路, 清冷冷似是結了層冰霜。
鶴葶藶靠在他的肩上,慢悠悠給他哼著歌兒解悶。
雅致的唱詞,她自己編的曲兒。唱出口滴溜婉轉, 很是好聽。
江小爺聽得很享受。
粟米給他們留著燈, 正靠在外間的桌上打瞌睡。見兩人以這樣親密的姿勢進來,不由得紅了臉。
可還沒等她說句話, 江聘就把人給趕了出去。自己弄了灶上還溫著的水, 給二人草草沐了浴。
勞累了那麽久, 現在洗了個熱水澡, 換上身幹淨柔順的衣裳, 再躺進暖融融的被子裏。這種舒適的感覺讓鶴葶藶悠長地歎了口氣。
她側了側身子,麵向仰躺著看著頭頂的江聘。月光從窗子落進來, 在他的鼻梁上灑下層淡淡的清暉。
他伸了隻胳膊讓她枕著,騰出一隻手去扶著額。
指尖微微勾起, 勻稱精壯的小臂分外漂亮。很白, 瑩潤。
鶴葶藶沒見過江聘這樣沉默的樣子,眼神木然,魂兒好像飛走了,到了另一個世界。
她看著,好心酸。
她的夫君應該是常笑著的,燦爛蓬勃。這樣死氣沉沉的,哪裏像他?
“阿聘…”二姑娘難得主動地攀上他的肩,把細長的腿兒纏在他的腰上,抬頭去吻他的下巴。
“你別難受了,明個早上再說。先睡吧。”姑娘的聲音軟著,裏麵滿是疼惜。
絲滑的綢料摩擦在□□的胸膛上,觸感極好。隔著布料能感受到她暖暖的體溫,還有那根細瘦的小胳膊。
他的好姑娘是那麽柔弱,卻又是那麽的充滿關懷。
江聘翻了身,將她整個抱進懷裏,頭埋進她的頸間,輕輕哼唧了一聲。
他用鼻尖去磨蹭底下細嫩的肌膚,入鼻的全是甜膩的女兒香。
帶著些溫熱的,淡淡的味道。好香好香。
被子被翻起又落下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極大。鶴葶藶不再說話,隻是安靜地摟著他,用手去拍他的背。
像小時候傅姨娘哄著她睡覺時那樣。一下一下,輕而緩慢,令人安心。
姑娘纖柔的手覆上他脊背的那一瞬,江聘的淚都快出來了。
這種細致地被人關懷著的感覺,對他來說,好像已經很遙遠了。
他的耳邊好似還回旋著她耐心哄唱的歌兒,百靈鳥一樣,酥到骨子裏。
她的音律學的好,調子精準,嗓子溫柔。重要的是,她那麽用心。
鶴葶藶比一般的姑娘還要高挑一點,但骨架纖細,掛了肉兒仍然玲瓏有致。江聘的手大臂又長,輕輕鬆鬆就能將她摟得緊緊。
可就是這麽一個細弱的姑娘,抱著她,卻像是抱著全世界。
這個晚上,江聘伏在她的耳邊,碎碎地跟她念了好久。低啞的聲音,從開始時的迷茫,到後來的悲傷。最後,又慢慢歸於平靜。
鶴葶藶看著他的眼睛。漆黑濕潤的眸,蒙著層淡淡水霧一樣。那樣高大的男人,現在卻像一隻小鹿。惹人心疼。
他是在把他的心,一點點剖給她看。
因為江聘自然地相信,他的好姑娘,會懂得他。
他說他的娘親。溫柔似水的一個女子,溫婉有禮,話不多,喜歡花草,愛詩書。
在他還記事的時候,她最願意做的事就是摟著他坐在窗前,給他講故事,陪他畫畫兒。
江聘慢慢地回憶著,十年前的事了。
他那個已經病得身子孱弱,連路都走不穩的娘親,在夕陽下摸著他的頭發,聲音縹緲的像風下的輕紗。
她說,“聘兒,以後定會有一個和娘親一樣對你好的姑娘嫁給你。她會代替我,繼續愛你。你一定要好好保護她。”
鶴葶藶撫著他顫抖的背,用唇角親去他滑下的淚。隻有一點點淚,鹹鹹的,濕熱。
“我原本是不信的…”江聘摟著她,哽咽地說出的話都是斷斷續續的,“直到今年初春時,我遇見了你…”
他不是這樣多愁善感的人,他開朗,愛笑。他頑劣,喜玩鬧,總是惹禍。
可是受了再多傷痛,承擔了再多的委屈,他都從來不哭。
但是將軍的回家,將軍說的那些話。激起了他心中所有的陰暗麵。
他的心是朝著陽的。而隱藏在黑暗角落裏的雜草,卻在此刻瘋狂的滋生,密密麻麻,堵的他喘不過氣來。
“娘親那麽好,他卻不滿足。他抬了好多的姨娘回來…”江聘睜著眼看她,睫毛上沾著水,“後來,娘親的身子越來越不好…”
她走的時候,江聘七歲。
第二年,江澍出生。
鶴葶藶不知該怎麽勸慰他,隻能扯過被子把他抱的緊緊。用臉去貼著他的,一遍遍地跟他說,“阿聘別哭。”
“我不會像他那樣的。絕不會。”江聘把她的涼涼的腳丫夾在腿間,強調著,“真的,我發誓。”
“我信你的。”鶴葶藶肯定地點頭,“因為阿聘那麽好。”
黑暗中,她的眉眼不甚清晰。細嫩的耳垂潤如珍珠,海藻一樣的發鋪在二人的身上。聲音清脆,卻擲地有聲。
“阿聘乖,葶寶抱抱喲。”江聘無聲,鶴葶藶有些急。
她更用力地去環他的肩,開口逗他,“咱明天不去書院了,我帶你包圓子玩好不好?”
“你喜歡我嗎?”過了半晌,江聘的喉結終於動了動,輕聲問她。
驢唇不對馬嘴。
“喜歡。”鶴葶藶毫不在意,她很痛快地點頭。柔軟的頭發蹭在他□□的肉上,癢的勾人。
“好。”江聘笑起來,傾身過去吻她。手腳不老實地摸過去。
唇被堵住,鶴葶藶的腦子也慢慢被他吻得混沌。直到最後累的軟在他懷裏,被他抱去沐浴,她也還是懵的。
江聘說“好”。可他是在答哪一句話呢?
天光微微亮了,江聘拄著腮躺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無聲地笑。
她睡得熟。幾縷調皮的發落在鼻頭,她癢,從嘴唇呼著氣要把發吹走。眼睛還緊閉著,腮幫子卻一鼓一鼓的。
嬌俏又可愛。
江聘笑得更歡。他伸手把那縷發撩到她耳後,低了頭親了口她的鼻尖。
“唔…”鶴葶藶嚶嚀一聲,下一刻卻撅著唇還了他一個吻。親在空中,啵唧一聲。
“傻葶寶。”江聘學著她的樣子,也輕輕地啵唧了一下。看著熹微晨光中她朦朧的側臉,眼睛都樂的彎起。
她好漂亮。精致的像一尊瓷娃娃。無論哪裏,長得都好順他的心意。
江聘翻身下了地,給她掖好被角。又赤著身蹲在地上看了她好一會,才出去換衣。
我的傻姑娘…
我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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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過了很久,鶴葶藶終於醒過來的時候,天早就大亮。太陽高高懸在半空,是真的日上三竿。
窗戶那裏被很貼心地掛上了藕荷色的紗簾。日光透過薄紗撒到被子上,一點點細碎的光暈。又柔又美。
枕邊的人早就起了。她迷迷糊糊地記得江聘靠在她耳邊跟她說話,讓她多睡一會,讓她不要急。
難得賴床,二姑娘靠著枕頭抓著繡被上的光影玩,細眉愉悅地彎起。
院外的聲音逐漸大了起來,她聽到阿三無奈的勸言,滿滿的都是憂慮。是對著江聘說的。
他說,“公子,您慢點。麵粉都飛了漫天了。”
阿聘沒走?什麽麵粉?鶴葶藶挑挑眉,掀了被子想下去找他。
江聘的回話很不耐煩,帶著點賭氣的味道,“行行行,你天下第一行。讓點讓點別擋小爺的路。”
聽起來,他心情應該還不錯。聞聲,鶴葶藶的笑意更濃。
對嘛,她的夫君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她彎著腰穿鞋子,起身要走時,卻發現了枕邊的一個信封。
很傳統的那種信封,褐黃色的牛皮紙。可又有些不同。因為上麵用細細的小狼毫筆沾了紅色的染料畫了一大簇的茶花。
豔麗,火紅。
旁邊是三個好看的行書字。與妻書。
情信?看著這樣的封,鶴葶藶腦中的第一個印象便是這個。
夫妻這麽久,怎麽還這麽有心。她覺得幸福,有些想笑,很歡喜地開了封去看。
好長的一封信,密密麻麻寫了四頁紙。
鶴葶藶本是彎著唇的,可看著看著,卻是再笑不出來。鼻子越來越酸,她捏緊了紙的邊沿,喉嚨酸痛。
江聘的字進步極大,規整的,瀟灑淩厲。
他寫了很多很多,敘述並不完美,有些塗抹和錯字,但看得出用了很大的心。每個字都顯得沉甸甸,全是他的心血。
江聘用了很大的篇幅去講他的愛,去講他的顧慮和擔憂。他再次將心剖開,寫在紙上,給她看。
母親的抑鬱而終,父親混亂的後院,除了祖母再無旁人關愛的少年時期。這些都在他的心上打下了似淺實深的烙印。
他真的是怕極了重蹈父親的覆轍。即便他絕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但還是怕。
他其實,是有些敏感的。
在信上,江聘誇她。說她是柳枝兒一樣的美人兒,柔弱,而有著生而來的堅韌。討人喜歡。
他又說她是糖做的娃娃,剔透,卻又讓人含在口裏怕極了會化。仍舊討人喜歡。
哪裏都討他的喜歡。
鶴葶藶用指頭捂著唇,堵住要溢出來的嗚咽。
她看見了江聘畫下的那個血指印,還有旁邊的那句話。寥寥數字,筆墨卻是重的要暈開了上好的宣紙。
他說,此生為你一妻,再無妾侍。
他是真的咬破了指尖,印了個手印。嫣紅的,像是雪中的寒梅。刺目的色澤紮的人心疼。
怎麽就那麽傻呢,怎麽就偏要較真兒…
“傻阿聘…”
鶴葶藶隻覺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淚落下來,她伸了手去接,不敢讓它染濕了信紙上的黑字。
掌心裏溫溫熱熱,心裏卻是酸酸麻麻。難受得無以複加。
她穿著素白的寢衣,像個孩子一樣趴在炕頭哭。
該怎麽疼他才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