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九
這一年, 注定是不平靜的一年。狼煙起, 天下二分。
國土被分為東西二側, 東為新皇執政, 西為瞿景掌權。昔日兄弟, 現浴血廝殺, 讓人歎止。
新皇暴虐, 其臣民多有不滿,鬱結心中。是以,其東方國土雖大, 民心卻不甚安穩。
西側仍稱為大尚。雖位於高原,氣候苦寒,民風剽悍, 卻是由內至外團結一心。東抵大夏, 西對西津,在兩難中求平衡, 內部卻是極為安穩。
大將軍江聘執掌兵馬大權。其威武英勇, 智謀多才, 禦下有方。三十萬軍隊, 像一把利劍, 所到之處,所向披靡。
五皇子瞿景也是年少英才。上知天文, 下曉地理,能言善戰, 謙虛納賢。愛民如子, 愛才如命。將來必是一代明主。
兄弟倆同心協力。兩個月的時間,便就由五千殘兵敗寇,發展成了一支三十萬的威武之師。盤踞西北之處,如一頭正養精蓄銳的雄獅,不日便會覺醒,逐鹿中原。
這天下,最後會落入誰的掌中。難言。
接連征戰幾月,軍隊早已疲敝。新皇調集大半兵力阻擋他們東進,敵軍火力極猛,難以前行。
江聘與瞿景細致商討,終是決定停下東行的腳步。在高原入口的達城處暫歇,招兵買馬,休養生息。靜待時機。
而那一邊,將軍府的眾人也正一路往西北而行。晝夜兼程,躲避新皇的追擊。
將軍當時並未決定南下,其中原因也是為了江聘。他早就料到,新皇必不會讓衛將軍所部好過,定會想盡辦法讓他們葬身西北,再無生還可能。
他對自己的兒子,還是有些了解的。江聘的性格與他的相似之處就是,絕不甘心為他人所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們都有著自己的骨氣和孤勇。隻要有一絲機會,定會拚了性命也要逃出生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
江錚遠也是在賭。賭江聘不會辜負他的期待。
幸運的是,他們都賭贏了。
鶴葶藶已經有了七月有餘的身孕了,由於是雙生子,肚子極大。這一路的顛簸,雖是人人都用了心思去嗬護照料她,但到底還是難受的。
一路下來,肚子越來越大。她的臉兒卻是越來越瘦,胳膊腿兒也還是細細的一小條兒。
一路向西,景色再不像中原那樣的溫婉細致。連樹木都是更加挺拔的,蒼勁豪氣。
斜陽像火一樣,把路麵都染上了一層金亮的日輝。遠方的山峰巍峨,抬眼遠看,一片蒼茫。
馬車盡量平穩的行駛著,軲轆偶爾碾過砂石,會有一些顫動。
鶴葶藶扒著車窗往外看,有時會發出聲小小的驚呼。她的臉色雖不是以往那樣的紅潤可人兒,眼裏的神采卻依舊明亮。
就算一個年輕的,健康的女子,讓她這樣連續不斷地行幾百裏路,也是吃不消的。何況是早已經大腹便便的姑娘?
難過嗎?有些的。
不過更多的還是期待和歡欣。
鶴葶藶摸著肚子,再一次把那張快要被她看了千百遍的紙條從袖中拿出來。細致地,認真地,再看一遍。
江聘已經聯絡上他們了,他們已經約定好了地點,三日後便可到達那座城。
一想到就要見到那個心心念念了好久好久的男子,姑娘的指尖都是顫抖的。
字條上寫著…來日可期。
是啊…最好的等待啊。是來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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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天,她頻繁地收到江聘的信。多頻繁呢?兩個時辰,她就能收到三封。
都是些瑣碎的內容,沒什麽意義。無非是問,葶寶吃了嗎?睡了嗎?孩子有沒有鬧,讓你煩?
我很想你,你有想我嗎?就快見到了,葶寶高興嗎?我很高興,比打了勝仗還要高興得多。
他手邊隨時備了一疊紙。想到她了,就要寫幾句話,讓人快馬加鞭地送過去。
為此,江聘還特意組建了一支快騎兵。就是為了滿足他的一己私欲,給她送信。
江小爺以權謀私。
他忙,忙著布防,忙著練兵,沒辦法陪她走完這幾天的路。不過他為她安排了很多。很多很多。盡心盡力,無微不至。
被五百精騎兵護衛著的感覺,真是說不出的奇妙。
鶴葶藶隻要一掀開簾子,沒一會就會有個滿臉絡腮胡的高大士兵拍著馬屁股趕過來。彎著腰,用很輕的聲音,操著一口蹩腳的中原話問她,“夫人,有何吩咐?”
沒什麽吩咐的,就是想看看天。鶴葶藶有點尷尬,擺擺手把簾子再放下來。
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是有些緊張的。因為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個個都雄壯得像頭牛。
就連偶爾路邊路過的女子,也是阿柴那樣的高大。頭上圍著布巾,臉頰上是奇特的紅色。看見有軍隊路過,會很高興地擺出一個奇怪的姿勢,用他們的語言說一些話。
鶴葶藶本來是聽不懂的。直到有個很熱心的士兵跟她解惑。
那些民眾說的是,“感謝你們,保衛我們的士兵。”
那個大兵說出這話的時候,下巴揚起,很驕傲。
姑娘趴在車窗旁,也跟著笑。她也驕傲,她的阿聘,真棒呀。
不過慢慢的,鶴葶藶也就習慣了這些人高馬大的當地人。他們很熱情,很善良,純樸,團結。有時候,甚至有些可愛。
這是和中原毫不相像的民風。可是,她很喜歡。
這裏的男女之防並沒有那樣的嚴格。有的時候,鶴葶藶也會和那些士兵說說話。說來說去,全是圍著江聘。
他們對這個將軍是極為崇拜敬仰的,連帶著對待她這個弱女子,也是全心全意地尊重和保護。
因為,她是江聘的妻子。愛護將軍的妻子,是所有達城人民的責任。他們心甘情願,並且引以為傲。
從這些士兵細碎的話語裏,鶴葶藶知道了江聘對他們來說,到底有多重要。
他們把將軍比作當空的紅日,藍天上的雄鷹。那是他們的信仰和希望。
她也知道了,她對於江聘有多重要。
她的丈夫從來不掩飾對她的愛。即便那時候她根本不在他的身邊,甚至永遠不會知道他說過的那些話。
江聘並不是為了討好她才這樣,他是真的把這個姑娘當作他的驕傲。無論什麽時候,一想到了,就總要拿出來顯擺顯擺。
晚上的時候,達城的氣溫很低,很冷。大家就總愛聚在一起,點堆篝火,再來一壇子美酒。
這個時候,就是江聘的炫妻時間了。
他盤著腿,一邊笑一邊比比劃劃地跟那些人說,我的妻子有多麽多麽的好。哪裏都好,沒有一點點的不好。
我有多麽多麽地愛她。哪裏都愛,沒有一點點的他心。
見不到人,江聘就隻能用言語來表達他的思念。他一遍遍地說,不厭其煩地說。
久而久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有一個特別好的小妻子。貌美如花,溫柔似水。
而威風凜凜的江大將軍,是個專一癡情的好漢子。他的外表剛硬,心卻是軟的,很軟很軟。
裏麵住著個嬌嫩的姑娘。那是他的心頭寶。
鶴葶藶聽著那些士兵爭先恐後的描述,羞紅了臉。心裏卻也是喜悅的,很高興。很高興。
真好啊。她的阿聘,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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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慢慢走著,前方的那座城,越來越近。
今天的天氣好,可以說是風和日麗。漫漫黃沙中,路邊有胡楊樹。
遠遠的,能看見古樸厚重的城牆,上麵有拿著刀劍守城的士兵。城門是朱紅色的,又高又大,林立著突起的鐵釘。
這座城,像守衛著它的將士那樣。威武,雄壯。
鶴葶藶用指尖拈起簾子的一角,透過窗看了一眼,又匆匆放下。她安穩地坐在榻上,手交疊著放在膝頭,垂著眼,很安靜。
在外麵久了,也就沒了那些規規矩矩。她沒戴那些瑣碎的釵環,也沒梳著整齊的婦人髻。隻是把頭發披散下來,上麵簡單地盤了盤,簪一根桃木簪。
頭發又長了,還是黑亮的。她坐著,發梢能垂到她的指尖。
粟米很激動地在嘰嘰喳喳。鶴葶藶不想出聲,她的睫毛輕輕地顫著,伸出手指去纏那柔軟的發絲。把它們弄得卷卷的,再鬆開。
她還是個漂亮的姑娘。柔婉的,隻是坐著,也有芳華在她的身周流淌。
“姑娘,咱們就要到了。馬上就能看見姑爺了。”這兩句話,粟米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可仍舊樂此不疲。
這一天的幸福和安穩,所有的人,都在祈盼。盼了那麽久啊,團圓的日子終於要到了。
鶴葶藶低低地應了她一句,手撫著肚子,闔上眼睛。
她的心在跳,極為猛烈地跳。裏麵像是揣了一隻小兔子,撲通通,撲通通。
前一個時辰,她還是期待和歡欣的。現在,心裏麵卻滿是緊張。緊張地手都在抖。
她掀了眼皮,看著膝上的毯子。白狐皮的,江聘寄給她的,怕她被西北的夜冷到。
鶴葶藶咬咬唇,伸手把上麵的褶皺輕輕撫平。
她忽的有些怕起來,怕見到他。
為什麽呢?她也不清楚。隻是…心亂如麻。
這麽久未見了啊。他變成什麽樣子了呢?
她的身材走了形,沒那麽好看了,阿聘會不會有些失望…
他獨自走過了那麽久的血雨腥風,心性有沒有變化呢?再次見了她,會不會嫌她嬌氣,嫌她不夠懂事了…
胡思亂想,滿腹的憂慮。
鶴葶藶在腦中憶著他的眉眼,憶著他笑著的樣子。心裏忽的就有些酸。
分離太久,近鄉情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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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心思多,有些怯。江聘卻是一點也不。
他昨天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這天早上起的比雞還早。可雖然通了宵,他卻是一點都沒有困倦之意,眼睛瞪得像個大鈴鐺。
江聘他自己精神還不夠,非要把自己的激動勁傳達給別人。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小爺今天太高興了,太興奮了。
小爺我躁動!
他就跟生吞了二斤朝天椒似的,從肚裏到喉頭都是火燙燙,熱辣辣。灼心灼肺,燒得他渾身發顫,不能自已。
從戰場上廝殺而攢下來的沉穩勁在這一瞬完全崩盤。他睜著眼看著床頂,拳頭在身側攥緊,繃著臉想把那股笑意給咽回去。
可實在是忍不住。也不想忍了。
讓人笑話就笑話唄。小爺的媳婦來了,小爺高興,誰敢管我?
不服?過來打一架啊!
江聘抱著肚子在床上翻滾著,咧著嘴笑得像個傻子。
天還未亮,他卻是一點也待不住了。利落地翻身下床,衝出去,把隔壁院裏的瞿景也給踹醒。
江聘對這個表弟可是沒一點心慈手軟,手一揚就掀了他的被子。眼睛一瞪,“快點,起來幹活兒!”
“這麽早…急什麽?”瞿景好脾氣,抬頭看了眼天色,翻了身繼續睡。
“怎麽不急?”江聘怒了,提著他的脖領子就把人給拽到了地上,“小爺我等著去接媳婦兒!”
瞿景連滾帶爬的好一會,總算站穩了腳跟。耳邊還響著江聘震天的怒吼,震得他頭皮發麻。
看著急匆匆往門口走的江聘,瞿景撇撇嘴,罵罵咧咧地穿褲子。
欺負誰沒媳婦似的。煩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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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務繁忙又複雜,本來抓緊了時間也要大半天才做的完的事,江聘今天兩個時辰就全都弄得妥妥帖帖。
從傳令兵跑過來跟他說夫人離城門隻有十公裏了開始,他就開始坐立難安。耐著性子把事情都做完,他把地圖往瞿景的案上一摔,抬了步就往外走。
走到門口還不忘留話兒,“我跟你說的事,辦好!”
瞿景無奈地點頭,目送他離去。
透過窗外,能看見江聘利落地翻身上馬的背影。長腿一邁,胳膊一收,伴隨著一聲響亮的“駕”,一騎絕塵。
馬蹄子蹬地,激起了好大的一陣黃煙。
這麽急…追魂兒去?瞿景撇撇嘴,在心裏說他。
可不是嘛,他盼了那麽久的魂牽夢縈終於來了。江小爺要快馬加鞭,趕緊地去追。
駕馬奔馳在通往城門的路上,有很多的民眾跟他打招呼。熱情地問他,“將軍到哪兒去?”
江聘大笑,“去接我夫人。”
他說著,馬卻依然跑得飛快。隻留下一串爽朗的笑聲,還有帶著溫柔意的尾音…夫人。
人們了然地點頭,也都感到高興。一個接一個的轉達,“將軍的寶貝妻子終於來了達城了,真好啊。”
江聘處事隨和,沒那麽多高架子,淳樸的百姓們都極為喜歡這個為達城帶來了新天地的將軍。見他嘴都要咧到耳後根的樣子,大家也都替他高興。
一時間,街頭巷尾,都洋溢著過年一樣的喜慶勁兒。
有人扯著嗓子喊他,問夫人喜歡什麽,他們好備了,讓她高興下。
江聘饒有興味地停住腳,回頭答,“我家夫人最喜歡我。”
那個得意的眼神,讓人看了想要甩上去一巴掌。
街邊哄笑,人們熙熙攘攘地擠作一團。笑著看馬上的他。
“她喜歡花兒。”江聘夾緊了馬肚子想要走。想了想,又叮囑了一句,“我夫人性子軟,你們千萬別嚇著她。”
又是一陣善意的笑聲。還有大聲的保證,“將軍安心!”
江聘笑笑,飛馳離去。
那騎絕塵的背影,在陽光燦爛下,越來愈小。慢慢的,縮成了一小點。
街邊賣甜梨子的老人挑了個黃澄澄的大個梨子,用帕子擦了又擦,遞給坐在身邊的老婦人。
他看著旁邊笑眯了眼咬著梨子的妻子,用胡語輕聲說著,“瞧,多幸福的將軍和夫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