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二ii.

  從攻破了城到離開, 江聘隻在上京留了五天, 期間一步未離開過暫住的宮殿。


  他一日也不想再多待了, 鶴葶藶也不願, 是以身子一好了, 便就著急地啟程。


  這裏到底是沒什麽讓人留戀的東西了, 他們的惦念, 都在達城。


  在這期間,江聘不出門,瞿景倒是每天都至少要來一次。跟他們說說話, 聊聊天,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沒一點變化, 哥哥嫂子叫的親熱。


  雖然他現在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追著他們跑來跑去的小屁孩了, 但臉上的笑卻是一如往常的真摯。燦爛俊俏,很溫暖。


  江聘很高興, 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還是一樣的好。至少, 沒有被權利和欲望迷了眼, 心中有愛, 便就夠了。


  瞿景還是很黏著鶴葶藶, 總給她拿來些精致好玩的小東西,變著花樣地逗她高興。他們之間的關係, 就像是真正的姐弟一樣了,親人的那種親密。


  鶴葶藶也很喜歡他, 願意和他扯東扯西地說些什麽, 噓寒問暖,很關切的樣子。做了什麽好吃的,都給他送一份。


  對於此,江聘總是有些妒忌,即便瞿景每次來的時候,也會給他也帶點禮物。


  可沒辦法,江小爺是醋王啊。自己產醋,酸味熏天。


  隻要瞿景一踏進門,他便就極為快速地做出反應。先是有氣無力地靠著床頭咳兩聲,再弄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耷拉著眼皮扯著人家姑娘的手不放。


  鶴葶藶想要過去迎一下,江聘就委屈地不行。


  他不對著自己家姑娘發火,就衝著瞿景去。人家一說話,就算是隻說了句今天太陽挺好,江聘就擰著眉,“小五兒,你莫要氣我。”


  誰可氣你了呢?瞿景的表情很喪。姑娘憋著笑再把人送出去,回來裝模作樣地責他一頓矯情。


  然而,江矯情他樂在其中。


  不過瞿景也多少時間和他們相處在一起,他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短短兩年不到,兩次改朝換代,新皇留下來的是一大堆爛攤子。賢能的臣子幾乎不剩,奸臣賊子倒是禍亂朝綱。處處是棘手之事。


  瞿景幾次想要江聘留下來幫扶他,卻都是被回絕了。鶴葶藶就是笑笑,隨著江聘的話附和著,說她的想法也是這般。


  她不是重利欲的性子,也不想著要江聘做什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錢與權都是些無所謂的東西,倒不如簡簡單單的生活著。


  日升而起,日落而息。沒什麽困擾,不需要驚險。柴米油鹽,雞毛蒜皮。偶爾也會吵架,轉眼便也就和好。


  還是說說笑笑,他寵著她,她慣著他,眼裏的光彩都是甜蜜的。


  她每日裏都圍繞著孩子們轉著。繡繡花彈彈琴,教他們讀書習字,給他們講許許多多的新奇故事。將寶貝們摟在懷裏,坐在花叢旁眉眼彎彎地笑。


  閑來無事時,便就去給他送自己做的湯飯吃,多些肉,擺的好看些,還得要有栗子。或是給他做一雙合腳的靴子,一件好看的外袍,針腳細密,圖案精致。


  他也不要太忙碌,每晚早早地要回家,給她和孩子們親親和抱抱。說說一天的生活,煩惱的,高興的。在搖曳的燭火前笑笑鬧鬧,牽著手,摟著腰。


  若是累了倦了,便早早洗一個香香的澡。然後躺進暖暖的被子裏,閉上眼,緊緊摟抱在一起,互相溫暖,互相體貼。


  天氣好的夜晚,就依靠在窗前,膩在他的懷裏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他慢慢地講,指給她看。耐心溫柔,嗓音悅耳低沉。


  這是紫微垣,那是太微垣。還有東方蒼龍、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和南方朱雀。


  她含笑偏頭,他的眼裏有璀璨的星空。


  每日早上一睜開眼,最愛的人就躺在枕邊,便就是最好的日子了。沒什麽比這更幸福的未來,錦衣玉食固然好,卻不如倚靠在心愛的人的肩頭,淺淡地睡一會兒。


  說起這些的時候,鶴葶藶還在笑,說自己實在是胸無大誌。江聘環著她,咬著耳朵跟她說悄悄話,我也胸無大誌,但我心口有你。


  本來挺溫馨和樂的一個夜晚,被他一句話就搞壞了味道。再然後,就是滿室旖旎。


  還有就是,江聘不想因為這些牽扯,而壞了十幾年來的兄弟情義。他為瞿景已經做得夠多了,再多一分好,就多一分危險。


  國家需要功臣,需要勇士。卻不需要功高蓋主,名震朝野。


  倒不如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把一切都停滯在最美好的那個點上。不貪圖,不留戀,便就沒有猜忌,沒有悲劇。


  再見麵時,瞿景還會揚著笑,親切地喚他一聲哥哥。


  這些話,江聘沒背著瞿景,他開誠布公地跟他談了一個晚上。不遮不掩,不急不躁。


  他說,這樣做,並不是因為不信任他,也不是覺得情意比不上利益,隻是不想冒險。


  足夠了,一切都足夠了。點到即止,留在一個恰當的地點上,那才是最好的狀態。再進一步就多,退一步則少。現在這樣,便就是最好。


  瞿景沉默了很久,再站起身鞠了一躬,舉杯跟他敬酒。含著淚喚他,說謝謝。


  謝什麽呢?謝江聘曾救過他的命,又帶著他拚搏,給他打下了如此壯麗的江山。


  還有他對他的愛。能得到這樣的體貼,這樣的兄弟之情,瞿景覺得,他太幸運。


  “哦,不客氣啊。”江聘挑著眉,吊兒郎當地彎唇,“現在啊,國家已經不需要我了。而最離不開我的,是我的妻子和孩子。還有祖母,她年紀大了,我得回去盡孝。”


  他的語氣太不正經,瞿景笑起來。江聘擰眉,飲盡杯中酒,喃喃,“主要是孩子,太想孩子了…”


  這幾日,午夜夢醒的時候,他都能聽見鶴葶藶在他臂彎裏嗚咽的聲音。她還在睡,隻是在夢裏哭,一邊落淚一邊叫著咕嚕和呼啦的名字。


  第二日一早,又是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樣子,很歡快地陪他聊天。江聘問她,是不是夢見了什麽。她愣住,沉默了會,回他,好像聽見孩子在叫她娘親,說想她。


  就在前一天,他們還收到了從西北寄過來的一封信。是老夫人親筆寫的,說孩子們很好,會爬了,同手同腳的樣子很可愛。


  上麵還印著兩個小腳印,沾了墨的,比他們離開的時候要大得多了。


  她說起這些時,落寞的側臉惹人心疼。江聘把她抱進懷裏,柔聲地哄勸。心裏卻是下了決心,要盡快地走,一刻再不留。


  這裏不屬於他們,家在達城。


  瞿景本想留他們到登基大典,可江聘著急,說什麽也不同意。瞿景無奈,也不再阻攔,隻是給備齊了東西,另派了一支軍隊過去護衛。


  這天下本就被新皇禍害得烏煙瘴氣,換了明主是民心所向。再加上瞿景本就是皇室血脈,一切都合情合理。


  朝堂上雖然難辦的事情眾多,但馮提督還在,瞿景本身也不是愚鈍之人,定是能解決的好。算不得大難。


  天下已定,前路明亮,身後無憂。如此甚好。


  宣布即位的第二日,瞿景便就下了封賞。親筆詔書,布告天下。


  封江聘為撫遠王,為一字並肩王。可禦前帶刀,出入皇宮無須請旨,麵聖免禮,王位世襲。另封正一品護國大將軍,統領二十萬軍隊,遇緊急之事,有先斬後奏之權。


  鶴葶藶為一品護國夫人,麵聖免跪,入宮無需旨意,位同長公主。


  江錚遠複征西將軍位,老夫人為一品誥命夫人,賞金千兩。


  除此,他還將達城許給了江聘。無需納稅,無需貢奉,非朝廷管轄,完全自治,允許自備軍隊。


  雖未明說,可明眼人都看得懂,這是將達城做為國中之國賜給了撫遠王。自大尚建國以來,此為獨一份。何況,這還是位外姓王。


  瞿景前麵囉裏囉嗦說了一大堆,隻有這句最合江聘的意。他朗聲大笑著拍著瞿景的背,誇他會辦事兒,做的不錯。


  他力氣太大,瞿景被拍的直咳,鶴葶藶給他遞過水,笑著說他倆胡鬧。瞿景倒是絲毫不在意,笑哈哈地讚她的茶香。


  春天的時候,上京的花早就開了大半。陽光很好,蝴蝶撲著翅膀飛進來,落在鶴葶藶的肩上,江聘笑起來,拿著她香軟的頭發絲去逗弄。


  “哥哥,在外人麵前,你我是君臣。”瞿景忽的開口,玩鬧的兩人停下來,均是看向他。


  他頓了頓,繼續說,“可在我心裏,你是我永遠的哥哥,血濃於水,骨肉至親。”


  “哥哥,抱。”江聘的眼神柔軟下來,瞿景搓搓手,上去摟了下他的腰。


  “唔…”江聘又起了壞心,趁著他離開的時候親了下他的側臉。瞿景懵了一瞬,鶴葶藶輕輕捶了下江聘的腰,說了他一句不正經,側過臉笑。


  午後的天氣晴好,微風暖洋洋。蝴蝶被驚得飛起,兜兜轉轉,再落在窗前的薔薇花瓣上。藍色的翅膀,閃著晶亮亮的光。


  到城門口直至二十裏外的那段路,是瞿景親自送的。絲毫不遜色於帝王出巡的儀仗,盡顯威武雄壯之氣。


  他們各乘著一匹馬走在前頭,斂著眉眼,偶爾低聲說幾句話。鶴葶藶坐在後麵的馬車裏,心裏有些塵埃落定後的安定,卻也帶著些苦澀。


  走過城門的時候,看到了被吊在門樓上的瞿逐。嘴唇幹裂,身上還掛著蛋液和爛菜葉子,頭發和臉上俱是泥汙,狼狽不堪。


  人們走過他的身下,總要抬頭看兩眼,麵色不屑。有的還會往地上呸上一口,毫不顧忌。


  瞿景派人給他喂水喂飯,吊著他最後的命。卻又不肯放他下來,就這樣任由風吹雨淋,日光暴曬,他曾經踐踏過的子民冷言嘲諷。


  求死不得,把他原先最看重的東西扔在地上,這是最好的懲罰。


  為了他曾經做過的那麽多的惡事,枉死了的幾十萬冤魂。


  做錯事了,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有些錯誤可以被原諒,而有一些,是死亡也無法抹去的。


  瞿逐快要被逼瘋了,曾經的臉麵和尊嚴他通通可以不要,隻想著從痛苦之中解脫。幾日前還曾高高在上的皇帝啊,現在卻連個階下囚都不如。


  可想要死,卻辦不到。


  江聘和瞿景打馬從牆底經過,百姓紛紛跪拜。占了半條街的護衛騎著馬,劍光閃爍,馬蹄聲響。


  瞿逐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幹澀地開口喚住他,聲音像是破舊生鏽的鑼麵被輕輕擊打過。沙啞,難聽。


  “撫遠王…”這次,他不再是那樣傲然似是淩駕於萬物之上的樣子,放低了姿態,近似於哀求,“你殺了我,好不好?”


  江聘勒住馬,回頭看他。眸子裏是全然的冷漠,唇邊帶著玩味的笑。


  “我求求你…”瞿逐想要流淚,可眼裏竟是連淚水都擠不出來,幹得腦仁生疼。他喉結滾動,又喊了他一句,“我求你了…”


  “噢。”江聘微笑著點頭,轉過身,拍馬離去。


  身後是那座城,裏麵裝載了他的幾乎整個前半生。斑駁的牆麵上刻著熟悉到骨子裏的兩個字,上京。


  身前呢,是他後半生。再也沒有了坎坷,雲朵綿軟,陽光細碎,入眼的全是光明。那是段美極了的路啊,遍地錦繡,滿眼花紅。


  這一路,風景秀麗,青山綿延。


  往遠看,一泊湖水在風中蕩漾,波光粼粼,像極了她的眼。


  近手處,柳葉細長,被春風裁剪得精致,又像極了她舒展開的眉。


  馬車晃悠悠,鶴葶藶被擾得困倦,便就臥在江聘的腿上淺淺地睡著了。他護住她的腰背,用另一隻手輕輕拂過她長及了腰身的發。


  車廂裏很香,很香。有花兒的味道,還有獨屬於她的甜滋滋。


  “葶寶…謝謝你陪我走過了這樣多的艱難。”江聘悄悄貼近她的臉,在鼻尖落下個溫熱的吻,“接下來,還請你繼續牽著我的手,咱們…慢慢走。”


  光從車簾的縫隙出泄進來,落在她的側臉上,睫毛下有小片的陰影。姑娘沒聽見,還是在睡,唇角含著笑,恬靜溫柔。


  耳邊好像有個清涼柔軟的聲音在唱,唱…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馬拉著車踢踏踢踏地跑遠,軲轆滾過地麵,是段沉穩的樂章。


  風吹起車後悠蕩著的流蘇,幾根絲線交纏在一起。


  有些美。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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