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反間計”
孟百川睡不著。
原因並不單一,一來是因為肚子裏那顆十全大補丹的功效在緩緩起著作用,為了支撐他繼續趕路,絡央好心地給了他一顆大補丹,一口吞下去,五髒六腑都仿佛年輕了幾歲;二來麽,他這些日子等死,熬不住顧悅行白天黑夜的盼顧,隻好閉眼裝睡,睡的未免太夠。
現在是真正的三更半夜,周圍連蟲鳴的聲音都弱了下去,正是渴睡最深的時候,他卻瞪著一雙眼睛在黑暗裏發光。
他清醒的理直氣壯,反正現在睡不著的又不止他一個人。
孟百川在那張門板搭成的床上滾了兩圈——床板雖然依然硬的膈人,但是對比之前的泥水塵地簡直要好到不能再好,若是能夠再換掉這一身髒衣服就更好了。一身濕了又幹的衣裳怎麽看怎麽別扭,摸一把脖子,都覺得能抓出半斤土來,指甲縫裏全是灰,實在是不體麵。
但是現在也確實不是什麽顧及著體麵的時候。
孟百川隻能認命的歎了一口氣。
這一聲歎息還沒有完全散在夜色中,他就愣住了。
果然如絡央所言,人若是存了死念,那真是什麽都不在乎了。穿破衣不在乎,躺泥坑也不在乎,反正要死,那就是一副臭皮囊。如今還活著,果然開始對這幅皮囊左右挑剔,他這一聲歎息,居然是這數日以來,第一次,因為自己的衣冠問題而給出的抱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想要把剛剛那個歎息給收回。但是並沒有任何作用,鼻腔中隻聞到了夜晚冷冽的涼氣。這邊一旦落日,夜裏便如浸水一般的寒涼。等到太陽升起,又像被扯回到了火爐邊。
幸虧白日一番烈日,他現在的衣裳雖然皺巴巴的,好歹拍拍土還能避寒。孟百川就穿著這樣一身衣裳,小心翼翼推門走了出去。關門的時候,他很滿意自己沒有驚動睡在佛祖掌心的木呦呦,那丫頭睡覺不老實,到現在為止已經換了好幾個睡姿了,如今把自己裹在絡央的那件大氅裏卷著,像個毛蟲。
那毛蟲直到孟百川掩上門也沒有再變換動作,看來是睡熟了。
至於絡央,從始至終都隱沒在黑暗中,不見麵容,也不聞聲響。
***
孟百川走出門去,一眼就看到院子蓮花座上,盤腿而坐的顧悅行。
他們現在在距離月潭鎮不遠的佛心寺。
佛祖的佛,手心的心。這間寺廟宏大,能看得出來建造起初的耗材宏偉,但是等到顧悅行一行人來此的時候,這裏早淪為了一間破廟。入門的門口都沒有了,估計是被附近村民給拆卸了當柴給燒了。進門便是孟百川入眼的院子,院中心用一塊巨石雕成蓮花模樣,中心花蕊可穩落一人,花蒂自土裏伸出,像是天生地養那般。
再往前走便是供奉佛像的殿堂,門板也被拆走了若幹,還有一個小門半墜半吊在門框上,後來還是被顧悅行強力掰下,丟給了孟百川當床板。殿中觀音呈閉目姿態,福麵厚耳,眉眼狹長慈悲,對眼前廟宇落敗以及顧悅行等人行徑,皆不聞不問。
孟百川自動理解為佛祖慈悲,睡覺的時候卻是背對著佛躺下。
躺下之後,輾轉難眠,總覺得他背後佛祖在偷看他,目光灼灼,如白日的烈日,專門盯著他身下的床板烤,似乎要趁著他一旦入睡,就把那個床板給起火,把他燒了。
孟百川實在是受不了背後的煎熬,爬起來溜出去,投奔了外室那一院的寒涼。
夜涼如水,孟百川緩緩走向院中,像一個慢慢投湖的無心人,一步一步,直到滿身浸了露水。
顧悅行在絡央迷倒那些村民之後就開始一言不發,跟著絡央越過那些村民,一路悄無聲的離開了月潭鎮,尋了這件破廟借宿。
“一切明日再說。”絡央當時這樣說。
顧悅行繼續一言不發,看著麻利給絡央整理角落的木呦呦,主動給孟百川拆了一個門板。
他抬頭望顧悅行,顧悅行同樣如殿中佛祖那樣閉目,不慈悲,嘴緊緊抿著,根本就是早就察覺了孟百川的到來。孟百川覺得,顧悅行在忍耐,忍著不想著拔劍,把他捅個對穿。
若是在佛堂裏死了,能不能贖一點罪呢?
他還沒有想到一點答案,就聽到顧悅行慢慢開口,問他:“怎麽,方才低頭看久了,如今想換個角度?別崴了脖子。”
這一聽就是沒話找話硬湊出來的語句。想也知道是顧悅行受不了孟百川的打量,坐等右等,孟百川又不肯開口,就失了耐信,卻又不願意好好說話,就弄出來這麽別扭的一句。
孟百川差點噗呲一聲笑出來,好歹算是忍住了。
他一本正經:“內侍兩位女眷安睡,我一個粗魯的臭男人,多坐一刻都覺得是髒了佛殿。”
蓮花座上的顧悅行發出一聲冷哼,道:“多一刻?那你早該滾出來。”
孟百川不生氣,道:“這不是也怕髒了顧盟主的眼睛麽?不然顧盟主也不會到現在都不肯睜眼.……”
一句話還沒說完,孟百川就看到顧悅行搜一下把眼睛給睜開,並且立刻狠狠給了孟百川一個眼刀。孟百川立刻收到,做驚嚇裝,合上了嘴。
他見顧悅行不願意從石蓮花上下來,也不勉強,這樣說話實在是太累,怪不得方才顧悅行不願意一直仰著脖子看。
他索性一屁股直接坐在了那根石蓮蒂旁邊,蓮帝差不多有桶粗,看起來十分的牢固,足夠孟百川斜斜倚靠上去舒展筋骨。
三更半夜,夜風涼地他打哆嗦,屁股下麵仿佛像是墊了一塊冰,但是孟百川強行覺得這是一個推心置腹的好時候。上半夜和絡央在房頂推心,下半夜和顧悅行在地上置腹。
用一個貶義的帶著奸臣味道的成語來形容他,那就叫左右逢源,下一句就是自找苦吃。
孟百川也可以用一個成語來形容在當下的心境,就是心知肚明。
他不必去細細想原因,心裏明白就成。就好像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麽要用那個方法去死,但是心裏明白。這種明白帶著一絲叫他留有希望的清醒。就像他每一次征戰之後腳下的土地,他知道土地下埋著他的將士,但是具體是誰,他並沒有馬上知道。那一刻,他願稱之為屬於自己的希望的清醒。
***
如今也是。
孟百川覺得,顧悅行如今堵著一口氣,衝著絡央。
這可大大不妥。
對於人間界神官,江湖可以置之不理,可以置身之外,可以充耳不聞,可以高高掛起,但是絕對不能賭氣,尤其是代表了武林態度的盟主。
這一切要說開,才能繼續走下去。起碼,現在要合作。
孟百川想從今夜那一團亂麻一般的混亂中扯出一根線頭開始講起,一張嘴先歎了一口氣。他今天歎的氣實在是太多了。
“真沒想到,這裏的百姓居然還能和神官扯上關係……你說這算不算緣分?”
上頭沒動靜,孟百川自己掰著手指數那緣分:“又是仇恨江湖人,又扯上了神官,又這麽巧,江湖盟主和新任神官大人都來了,你說這算不算老天開眼菩薩顯靈?”
孟百川越說越覺得這真是緣分,巧的他都想立刻跑去佛殿給那神佛磕兩個頭。
顧悅行沒搭話,他想不通,實在是想不通。
“為什麽?”
顧悅行喃喃道,聲音很輕,一出口就被涼風破碎在了夜空。
“武林中人一向不會傷及百姓,也沒必要去傷及百姓,這些人都是從那場疫病中僥幸存活的可憐人,有什麽理由下手?想不通。人間界的神官也好,醫官也好,不該是百姓的救命恩人,神祗一般的存在?為何今日那些村民見了洛姑娘一副恐懼之色?想不通。”
孟百川也想不通,關於在周至柔的言論暫且不提,但是“喬老三索命來了”.……實在是一句太過明顯的認罪之語。根據這個“認罪”目前可以確認兩點:這個喬老三和周至柔認識,同時,這些村民見過周至柔。
周至柔,應該會成為這些村民能夠全須全尾從那場疫病中活下來的最大原因。
為何要殺喬老三原因不明,但是孟百川是了解顧悅行的眼下想不通的原因的。
頌雁之戰結束之後,宋國統一了頌雁江南北之地,將戰敗的燕國劃歸到了宋國國土內。但是戰事的平息並不意味著亂世的停止,這九年來,接連的水患,糧荒,大災之後伴隨的大疫令兩國百姓苦不堪言。幸虧人間界的醫官出世一路行醫治病寬慰蒼生,民心才稍稍定了一些。
如今民間不理殿上君主,隻信人間醫官,甚至還有人寫打油詩:京城糧倉滿,江麵浮枯骨,君王坐龍殿,墨筆書太平。
連同趙姓天子的名字都一起罵了。
這事身為朝廷命官的孟百川實在是太知道了。這打油詩傳播之廣令他震驚,但是民怨這事吧,他一個武將都知道,堵不如疏。可是怎麽疏,他怎麽知道?他是個武將。
在人間界的名聲比天子體麵的如今,誰能相信這一出?跟被人唱了一出反間計似的。反間計,反誰啊?挑撥誰啊?
挑撥百姓和人間界?那誰能得利?
還不是.……
孟百川不敢往那片猜,光是想想都嚇得一個哆嗦。
這夜,也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