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戰火中的月亮”
孟百川不必扭頭,也能感受到旁邊顧悅行那如刀子一般恨不得把他給活剮了一樣的眼神。所以他打定主意當沒看到,一低頭,肩側的一片長發落下,擋住了顧悅行眼神的肅殺。
結果是顧東不顧西,他長發還帶著尚且往下不停滴落的水珠,雖然落下一部分擋住了顧悅行的視線,但是也好死不死,發梢的水滴滴到了絡央的手背上。
孟百川氣息都快沒了,梗著脖子跟忘了怎麽說話一樣,啞口無言,隻看著她,滿臉掛著求饒的苦笑。
孟百川的表情十分活潑,活潑到令絡央覺得好笑,她想來孟百川即便是麵對顧悅行的艾子書都沒有變過表情,怎麽如今怕她怕成那樣?
孟百川確實十分害怕,他不知道如今諦聽是不是還在附近,若是被他看到聽到,然後添油加醋一番傳達給陌白衣,這連月城就當真成了他的安眠之墳了。
或許還輪不到連月城來給他做墳塚。直接填了這個水潭,這不是眼前就有個現成的碑嗎?現在碑麵上幹幹淨淨,絡央可以撫平碑刻,那陌白衣相對的也可以做到在碑文上重新書寫。
真巧了這不是。
周至柔之墓,六個字。
孟百川之墓,也是六個字。
他若是做了鬼,黃泉路上奈何橋邊,都要抽空停下來磕個頭,感謝君侯親自書寫碑文。畢竟陌白衣懶得要命,洗手都不願意自己洗。
***
絡央被孟百川這種反應特別大的情緒給愣住了。反而覺得頭發的水珠是一件不以為意的事情,就算是現在,他的頭發上的水珠還在滴滴答答的不停地滴落,把她師姐的墓碑給弄濕了一大片,那也實在是無所謂。
她順手給擦幹,然後也順手把最後一個墓字給撫平了。
孟百川立刻起身,忽然關切起了木呦呦:“那個小丫頭呢?喂我糖吃,叫什麽木頭的小丫頭呢?”
他一臉關懷備至,結果連人家名字都想不起來個齊整。
“木呦呦,”絡央拍拍手,看了一眼腳下已經是一塊真正意義上的石頭,“我讓她在廟宇中等著。不必跟著我們來這裏。她一個小丫頭,反而安全些。”
孟百川撓撓頭:“那我們下一步要做什麽?”
身後的顧悅行冷笑一聲:“要做什麽?你倒是還記得你是為何去的連月城?後來又做了什麽?”
孟百川這才恍惚開始會想起來,他原本是要回去連月城去看看屍體陷阱之類的。結果剛剛進連月城就看到了顧悅行丟下的籃子。一時沒忍住犯了酒癮,結果就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南北西東了。
後來……他還記得,陌白衣走之前說一句話,他說什麽來著?
他當時滿腦子都是洗澡,加上陌白衣的語氣換成了不是說重要言論的強調,他也就自動跟著開起了小差。
陌白衣說了什麽來著?
好像和自己中了毒有關係?對,自己是中毒了……
孟百川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嘴裏喃喃自語:“對,我中了毒.……那個顧悅行實在是運氣好,本來是下個他的,叫我嘴饞給中了招數。”
他現在全部想起來,他當時中毒的樣子,覺得天地顛倒,牆上爬滿了小人,絡央變得拇指那麽大,而顧悅行,像一座大山,板著臉的那種。他還想過,要不要把那麽小的絡央,揣進兜裏,偷偷送給陌白衣?陌白衣喜歡兔子,京都的府裏養了一堆白兔和白雀,白衣的絡央,難道不比白兔和白雀可愛?結果他還沒有來得及把小小的絡央抓住,陌白衣就親自來了。
然後,變成大山又變小的顧悅行怒氣衝衝過來,質問他,就差揪著他的領子:“你什麽意思?什麽叫我運氣好?”
孟百川眼睛眨了眨,實話實說:“那酒裏的毒是下給你的。月潭鎮的那些村民,是準備等你死了之後,原樣的給你填到這個水潭裏去。看到沒?這裏不是叫月潭村麽?這裏就是月潭?你等今夜月色升起,在譚水邊看看,一彎月亮就在此處。”
顧悅行根本不信,為官的孟百川,天生一副厲牙:“你當下毒殺人是坊間說書的那邊容易嗎?你當尋常百姓是黑店的夥計那樣無情嗎?若是真的下毒,你為何好端端站著這裏?”
孟百川笑了笑。沒說話。
對麵的絡央慢吞吞開了口,算是替他回答:“辟。”
顧悅行一愣:“什麽?”
辟。一種人間界特供給朝廷的解毒藥。雖然服用之後做不到百毒不侵,但是卻也可將世上所有奇毒的毒性降低到五成。也就是如此,原本可以毒死一個人的毒酒,被孟百川喝了個幹淨,結果隻落得個呼呼大睡瘋癲了一陣子而已。醒後活潑亂跳,就連宿醉的症狀都沒有。
所以說,顧悅行運氣確實很好。
運氣很好的孟百川一時之間還沒有來得及從“朝廷和人間界的交情已經好到這個程度了嗎”“已經天呢我當時確實是想要喝一半的”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他又問道:“我次次都去月潭鎮,次次都入同一家酒樓,次次飲酒,若是店家想要害我,早就害了!”
“不保險,”孟百川說道,“你當時心中有事,日日掛記要我的命,你自己當然不會容許你暢快喝酒,而且那種毒性,是一定要飲了大半壇才能一次見效的。但凡分開兩次,毒性都達不到。而一個江湖人,死在一個客棧裏,是會帶來麻煩的。但是如果你是死在一個屠殺過的空城或者叫鬼城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顧悅行吃驚地睜大眼睛,他這下真的揪住了孟百川的衣領:“他們是尋常百姓,不是屠夫!”
這下孟百川真的要大笑起來,不過他隻是做了個大笑的表情,並沒有真的提高音量。這是明明白白的,月潭村地界。周圍是虎視眈眈,一臉木然卻心懷殺機的村民。
顧悅行心中尚有一絲希望,他沒有。
孟百川眼神中帶著笑意,說:“他們是普通村民嗎?他們可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村民。生平所見的屍體,可比顧盟主要多得多。連月城屠城隻是個尾聲,在那之前,連月城的大門背後都被城中村民給撓下了一層牆皮,知府被活生生的給殺了,百姓吃光了血肉。連月城,月潭村,一衣帶水,請問,城中有多少月潭村的親屬,如今村中,又有多少是當時幸存下來的村民?死裏逃生啊.……那些日子裏,他們看著一條一條人命,都已經不叫命了知道嗎?”
孟百川直直看他:“你知道,漠然過生命的人,眼神會是什麽樣子的嗎?”
他指了指自己:“看看我。你看過村中那些村民的眼神了嗎?你從未真的見過吧?”
顧悅行覺得孟百川在胡說八道:“我未曾見有什麽不同,他們依然在營生,之前,那個大嫂,給丈夫送了飯菜,之後就去菜園裏勞作,一直在過日子。”
孟百川隻是笑。
但是顧悅行的手卻鬆開了。
是,他和絡央親眼所見,那個農婦給家中的男人送飯,然後回去菜園勞作,但是,她是給自己上吊的丈夫送的飯,然後若無其事的去料理自己種的菜。表現的仿佛是一件尋常的事情。
包括月潭鎮的店小二,活潑,機靈,如每一個他見過的店小二那樣。月潭鎮,就好像如每一個普通的鎮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沒有什麽不同。
除了,旁邊是一座巨大的墳塚。
在巨大的墳塚旁邊,那些村民依然在默默過著如常的日子。如一灘死水,直到顧悅行的到來,或者說,反複的到來,打擾到了村民平靜的生活。
孟百川說:“那些村民好像很喜歡現在這種麻木的日子,好像一切沒有發生過,好像疫病也不曾有過,好像連月城的慘案也沒有來過,他們與連月城的親戚,熟悉的人,隻是久不走動了而已。結果呢,非有一個江湖人,來來去去,來來去去,就像一隻不停地撞向蜘蛛網的蜜蜂那樣,蜘蛛不想捉蟲子,因為網子已經快破了,這是蜘蛛最後一張網,結果呢,那隻不懂事蜜蜂,非要上去踩一腳。那蜘蛛會怎麽辦呢?”
顧悅行卡住了。發布出聲音。
就在顧悅行要落下風的時候,一邊好像剛剛站了一腳孟百川的絡央忽然又轉了風向,站到了顧悅行這邊。
她說道:“我不同意如此想法,百姓還是百姓,即便是見證了疫病又如何?難道天下就曾經太平過?說得好像這些村民從小到大就不曾眼見過戰火一般。是在好笑。”
她看了看以南方向:“連月城周邊多湖,是因為暗河居多,為何居多?是因為這裏屬於頌雁江支流的一個屬地。”
“多年前,頌雁江邊大小戰亂不斷,這裏的村民不必等著年長,稍微大些的哪個沒有受過戰事之苦?有些年長的甚至從小到大都是看著戰火多過於炊煙。即便如此,連月城還是建成了,月潭村也因為一個水潭映月有了這個名字,想想看,亂世中,有人建了村子,因為看到了一眼潭水的月亮,就給村子取了這個名字。這樣的百姓,怎麽會輕而易舉被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