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枇杷果琵琶麵”
“顧盟主說的,我不是很懂,”陌白衣極為溫柔的說著,同時又為他把麵前的茶盞添上了茶水,叮囑他,“當心燙。”
顧悅行於是就停下了繼續端起茶盞的手,他有些著急,這種焦急並沒有打算在陌白衣麵前掩飾,於是他就漏了出來,他的手指在桌上不停地點擊節奏,他語速倒是比剛剛慢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燙了舌頭的緣故:“謝明望,你知道謝明望?也是之前人間界的醫者。”
陌白衣點頭,同時補充解釋:“不是之前,他一直都是人間界的醫者,隻有我,我才是之前。”
顧悅行老實說道:“其實這些區別,我們分不清楚。在我看來,精通醫術,有仁心仁術的,都是醫官。”
陌白衣接受了這個好意,同時以他所知的信息作為感謝:“謝明望算是我師叔,也是如今那位神官的師叔。他倒是入世很多年了。”
顧悅行道:“他也來這裏了。”
陌白衣好像一副並不奇怪的樣子,而是說:“顧盟主好像並不是因為我的師叔來此而感到驚訝的。”
顧悅行道:“哦對,我是有別的事情驚訝。”
顧悅行簡單的把在連月城遇到陌白衣之後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說道:“我發現我見到的謝明望,好像不一樣,就是我初次見到他的時候,記得是個年輕漂亮的公子,當時我印象很深,我覺得說這麽年輕的一個公子,叫他師叔或者前輩實在是張不開嘴。可是後來在出了地坑之後我又看了他一眼,我發現他變成了一個差不多和孟百川年紀相仿的人,相貌麽……雖然說對他人評頭論足很失禮,可是真的和我初次的見到的那個年輕公子要遜色一些。隻能說是個眉目清秀的人。”
其實在顧悅行話說到一半的時候,陌白衣已經明白了。
陌白衣不忙著直接告訴他原因,而是指了指周遭一切,問他:“顧盟主有沒有覺得有些奇怪?我如此坐在這裏,卻沒有招來他人側目?反而倒是顧盟主,人人矚目。”
這也是顧悅行第二個不解的地方。若要算是招搖,那陌白衣可比他招搖多了,不說現在,就說之前,他也同樣是一身華服,還舉著一把傘,那麽坦坦蕩蕩的走在這裏,愣是沒有引來任何一兩句的可疑。就連他去找小二買情報,那兩錢銀子的消息中,也沒有隻言片語提到陌白衣的。
顧悅行有一種預感,這兩個困惑,今天都能一口氣解決了。而且這兩個困惑,其實答案是一樣的。
答案其實真的是一樣的,陌白衣被顧悅行提問,又扯到自己,不是無緣無故。
陌白衣道:“這也是人間界醫者的一個本事。我們有本法,用一些手段,變成別人眼中很順眼的人。”
麵對顧悅行眼中比較剛剛還要明顯的困惑,陌白衣指了指自己:“你眼中的我,是你看到的樣子,而他們眼中,不一定。”
陌白衣微微偏頭,示意了一旁不遠處鄰座之人,道:“他們眼中的我,或許是個赤腳大漢,也或許是個斯文秀才,甚至或許是個樸實的莊稼人.……總而言之,他們看什麽樣子麵貌的人順眼,我就會是什麽樣子的人。”
顧悅行呆掉了:“那我.……謝明望到底生的什麽模樣?”
陌白衣告訴他:“你看到的後者。”
顧悅行更呆了:“難道我看著順眼的麵相是那個樣子?”
俊秀漂亮,年輕貴氣,顧悅行想著一番畫麵,又覺得那個初見的麵相和眼前陌白衣還有點像。他有點感覺,這可能和他當時剛剛邂逅了陌白衣有點關係。
但是陌白衣的下一句話立刻又讓他吃驚:“也不對,當時,神官大人是不是在謝明望身邊?”
顧悅行點頭:“自然的。”
“那就對了,”陌白衣說到,他先慢吞吞抿了一口溫涼的茶水,才繼續道,“你看到的應該不是你順眼的麵相,而是神官絡央心中順眼的麵相。隻是當時你在神官旁邊,所以,被她影響而已。”
顧悅行不懂:“這種人間界的東西,還分男女呢?練迷惑,也要先來個大姑娘優先的?”
陌白衣笑著看他:“謝明望,娶親了。”
顧悅行想起來,他認識的這幾個人間界的醫官中,好像就隻有絡央是個新手,其餘不管是謝明望還是陌白衣,都已經入世多年了。陌白衣知道謝明望娶親,道也不是什麽新聞。
可是,“謝明望娶親和那個有什麽關係?”
陌白衣手裏握著喝幹淨茶水的杯子,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回憶,念了一句:“這世人有一句話,叫做君子有成人之美,落到謝明望那裏,就變了味道,成了君子要按照別人認為的美來捏塑。所以在謝明望那邊,他就把這個東西,稍微動了寫手腳。做到隻對女人有作用,男人麽,就不在乎了。”
“那……”
陌白衣道:“你這種應該是意外,因為在神官身邊,所以被影響了而已。之後你再看他,就是真麵目了。大概是因為和神官走的遠了些,不影響了。你若是想要不被影響,要麽別和神官走的太近,要麽,就讓神官一起走的別太近。”
顧悅行解開了迷惑之後,歎息道:“你們人間界的稀奇古怪東西真多。”
陌白衣笑笑,示意他茶水要涼。
顧悅行急忙端起來,一飲而盡,已經溫涼的茶水入喉,很好的撫慰了剛剛被熱茶燙到的喉嚨。他忽然明白過來:“那你現在還在使用這個法子讓自己不引人注目,可是我卻能見你真麵目,所以,要麽就是你的麵目讓我原本就看著順眼,要麽就是你已經一早對我下了手?”
陌白衣清淡一笑:“說下手就太不好聽了。我隻是很想結交你這個朋友,而朋友之前,應該坦誠擔當,就不用做這些虛虛實實的東西了。其實原本這個東西做出來,是為了安撫病者的。因為人的麵相不同,每一個病者心中安心的麵相也是不同的,語氣讓病人遇到一個安心的大夫,不如幹脆做出對方安心的麵相。之後醫者入世也是個掩護低調的辦法。誰知道讓謝明望拿去哄女孩子。”
顧悅行好奇:“這個東西叫什麽?”
“這個東西其實並沒有什麽正式的名字,”顧悅行道,“隻是後來謝明望給取了一個,叫枇杷果。大概出處是猶抱琵琶半遮麵。但是偏偏枇杷果就是枇杷果。”
顧悅行笑了一下。
這個困惑算是解了。
對於陌白衣的知無不言,他倒是十分的受用的。雖然他並不理解陌白衣來此卻又避開同門的原因,據他的觀察,似乎不管是謝明望還是絡央,都並不覺得人間界逐出陌白衣是一件正確的事情,尤其是謝明望,十分的為陌白衣抱不平,同時還對人間界有一種“那破地方有什麽好,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愛誰誰呆”的嫌棄。
如今困惑解除,顧悅行心中的焦慮也散掉了大半,他敲擊桌麵的動作也開始緩和下來,變成了一種閑情逸致一般的節奏感的敲擊,他一邊慢慢的敲打著節奏,一邊歪著頭去打量窗外的風光。
如今窗外,正值盛夏,夏日的人,最是慵懶,就連農人都要在這個時間點睡個午覺,酒樓的人不多,路上的人不多,這種村鎮上的路麵皆是泥路,下雨的時候泥濘一片,不下雨的時候又是塵土漫天。索性如今沒有多少行人踩踏,留了那麽兩分的清淨。是在是清淨,就連蟬都有氣無力的勉強鳴叫。
顧悅行從第一天來到這個城鎮就發覺了,這裏的樹蔭實在是少的可憐。就連鎮外的樹林中,也大多都是新鮮的樹苗。
這座城好像是新的,可是很多東西,又偏偏是舊的。
午後陽光流轉,透過挑起的竹簾打在茶桌上,宛如一縷縷金線鋪在眼前。顧悅行攤開手掌,看到金線落在了自己的手心,他攥起拳頭,那金線又跑到了手指上。
茶壺中的茶已經冷了,店小二並沒有送來新的,而是端來了兩碗“冷淘”,冷淘原本是京都才有的消暑佳品,最出名的便是槐葉冷淘,采青槐嫩葉搗出汁水和麵,做成細麵條,煮熟後放入冰水浸漂,然後撈起,以熟油攪拌,最後放入冷水或者冰窖中冷藏,吃的時候再加入作料調味。在夏天十分的開胃。
之後這種方式就在民間流行開來,逐漸發展出很多別的花樣,比如菊花冷淘、銀絲冷淘、絲雞淘、乳齏淘、筍齏淘、筍菜淘麵等。但是即便都是供應給大戶人家或者在一些比較大的酒樓中才有的。倒也不是冷淘價貴,而是冰貴。
尋常的客棧飯館,也沒有條件存冰。也隻能勉強用井水鎮涼了。所以普通的客棧也能偶爾出一些冷淘,莊稼人吃麵食有力氣,也好做,加一些醃製的小菜,也下胃。
但是這裏的冷淘,居然十分正宗。和他在家中吃到的不相上下,就著實令人吃驚了。
陌白衣還未來得及把驚訝表現出口,一旁的陌白衣道:“我這人挑食,吃不慣旁的食物,所以我自己帶了廚子。”
顧悅行這下瞠目結舌。
他情不自禁又發自肺腑的問了陌白衣一句:“你該不會,連下榻之所都另外蓋了一座吧?”
“那倒不至於,”陌白衣道,“這就太招搖了,我隻是盤下了你們對城的一個小飯館而已。”
顧悅行想說:“哪怕是自帶廚師,就已經很招搖了!”
他把這句話連同一口冷淘一起吞進了肚子裏。
然後問道:“陌兄來此,到底是為了什麽?”
陌白衣對他倒是一直都很坦然,雖然有些東西他說了等同於沒說:“尋我的同門周至柔,原本想著查清楚她為何來此,是不是死在這裏,是不是在此所害之類.……還要想想,有沒有辦法,尋到屍骨,好好安葬。結果一通下來,我想我的同門自有自己的方式。”
顧悅行起初不明白陌白衣的話中意思,但是他忽然之間想起賴孟百川的那句話,“.……有人可以把人挫骨揚灰,有人可以令一城灰飛煙滅,賭的就是誰比誰心眼小”。
他當時現在其實都不明白這句話,可是挫骨揚灰和灰飛煙滅,說的都是眼下的事情。而陌白衣說的“同門自有自己的方式”,雖然聽起來好像八竿子打不著,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顧悅行就覺得兩件事可以扯在一起,就好像陌白衣自己和他對於謝明望的困惑那樣牽扯。以至於顧悅行傻乎乎問出了一句:“那個前任的神官周姑娘,心眼小嗎?”
陌白衣正在低頭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著冷淘,聽到這一句,抬頭看了顧悅行一眼,嘴角在綻開一個笑來,反問他:“你覺得如今這位神官大人心眼如何?”
顧悅行想了想,勉強說道:“不了解,雖然相處兩日,也算是共同患難過,可是要真的說了解一二心性,還真的說不出口。”
絡央生的很美,長相明媚,說話清冷,姿態端華。但是其他的事情,顧悅行實在是一點也探究不到,她心性如何?喜歡什麽?討厭什麽?是心胸寬廣還是睚眥必報?對江湖的態度如何?對於官場呢?她是天真還是世故?對於俗世是明白還是紙上談兵?他都不知道。
而如今陌白衣告訴他:“周至柔與我是同門,一直和我關係非常要好,她出事之前最後一個找的人是我,但是她並沒有要我報仇,而是留說一句,讓我過來看看她給自己準備的墳塚。”
陌白衣說到這裏,話好像沒說完,但是他刻意掀開了遮陽的竹簾,往外抬頭看了看,之後坐回來,沒了胃口。
他放下筷子,輕飄飄說了一句:“周至柔和我說,要我晚些來,我沒穩住耐心,來的早了些。”
什麽叫來的早了些?
顧悅行起初一頭霧水,也跟著伸長了脖子望了望窗外,窗外什麽都沒有。
他又聽到陌白衣說:“不過這眼前一切和之後一切,當地村民倒是比你們要容易接受的多。”
陌白衣笑了笑:“你不覺得奇怪?一個荒城陷落,半個村子跟著淪陷,天地之間出現天坑地陷,可是呢,這個鎮子上,生意照做,酒樓照開,就連伶俐的店小二都沒忘了來賺點賞錢。”
這一回顧悅行不再像個呆頭鵝了,他胃口大開的埋頭吃那一碗冷淘,吃的心滿意足,中間抬頭看了一眼喝茶的陌白衣:“我當然覺得奇怪,這不就來問你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