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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求生”

  在趙南星的意識中,他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過這樣安穩的一覺,他的侄子趙京墨曾經開解過他:“人生最後一死,想要怎麽睡就怎麽睡,靈魂飄蕩,橫著睡大街也行,掉在皇城正中央也妥,反正靈魂悠悠蕩蕩,在哪裏都是個安穩。所以生前少睡些,醒著些,權當抓緊時間享福了。”


  這套說辭,連趙京墨自己都沒有被說服,反倒是說服了趙南星。


  但是這一回,他出乎意料的,一口氣睡了三天,且十分的安穩。那根直中他心脈的銀針他當然也看到了,眨眼的功夫,不但和絡央對視了,同時還來得及輕輕的在心裏歎一口氣,那口氣很小,就好像自己內心憋了很久很久的委屈和心事,都被那個小小的銀針一戳,給破功了。


  也幸虧,他還沒來得及對著這些“陌生人”傾訴吐露一番,他就陷入了昏迷。


  他仿佛死了,又仿佛沒有。


  但是如果沒有死,他又怎麽會在夢裏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完了屬於趙南星的前半生呢?


  好奇怪啊,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再見到那個少年的自己。


  他夢到自己從小出生的皇城,那個時候父皇和母後都還在,大燕國還不叫南燕,年幼的自己對於隔著頌雁江的兩國時不時的小打小鬧早就聽得不耐煩。他記得那個時候的自己年歲還很小,長著父皇寵愛,捉迷藏的時候時常偷偷溜到父皇的書案下躲著,有的時候父皇會為他打掩護,有的時候卻會偷偷通風報信,讓內侍暗示自己躲藏的地方。


  更多的時候,是他躲藏實在是太好,藏到小夥伴找不到,他實在是不耐煩,就在桌案下睡著了,醒來之後,他身下墊著柔軟的兔毛的軟墊,身上還蓋著禦用的披風。自己睡覺的地點也從書案被抱到了龍椅上,他迷迷糊糊的睡著,有一字沒一句的聽著,聽著大臣給皇帝一字一句的奏報著事情。時不時會聽到一些說膩的事情,比如說,今年開春,兩國的的軍營又為了春江水暖的鴨子和鱖魚打了小小的一架,又比如說,大燕國這次爭搶新鮮肥美的鱖魚的原因是皇帝要舉行跳佛節。


  他至今都不知道什麽是跳佛節,大燕國的皇帝崇尚禮佛,每年都會想到各種各樣的理由去討好佛祖,甚至有一年,皇帝還趁著所有人不注意,跑到了寺廟要出家,嚇得舉國上下出錢出力,又是捐贈香油,又是給佛祖塑造金身,這才從佛祖手裏,把皇帝給“贖”了出來。


  當然也有新鮮的,比如說,他聽到,大臣說,大燕國出生了一位小公主,十分美麗,且出生之後,天降祥瑞,百鳥齊飛,大燕國的皇帝自然又是感恩上蒼和佛祖,然後又辦了一場法會。好不熱鬧。


  之後,他斷斷續續的聽到這位小公主的消息,偶然去母後的宮殿問安,正好趕上其他的嬪妃也在,圍著母後聊天,他一一請安了,後妃們免不了要誇他,誇他小小年紀十分的懂得理解,又生的漂亮可愛,實在是舍不得那麽快的長大。


  大宋的規矩,皇子不必等到大婚,隻要滿了十五歲就可以出宮建府,有的深受寵愛的皇子例如他,從他孩提時候開始,皇帝就已經令人去為了他的王府選址。


  他那個時候還小,粘人的厲害,自然撒嬌,說一輩子都不離開父皇母後,即便是出了宮,也會一天三趟來陪伴母後和母妃娘娘們。


  他那樣嘴甜,自然如常一般得到了許多的果子和香包。


  果子和一些尋常的香包一出後宮就被分賜給了身邊的小宮人們,唯獨一個香包,十分的可愛,他沒舍得送人,獨獨留著。這個香包的主人是紫妃娘娘,紫妃娘娘是燕國人,十分美貌,據說燕國出美人,尤其是皇室,而這個香包上繡的少女的剪影,據說就是燕國的那位小公主。


  “諦聽諦聽!”他扯身邊那個總是一言不發惜字如金的護衛,“那個大燕國的小公主,叫什麽?”


  夢裏的諦聽還不是現在這個時不時會暗中噘嘴的少年,他是個十分沉穩的青年人,諦聽對少年時候的他表現出了無限的包容,幾乎做到了有問必答:“回稟小殿下,那位小公主,年紀尚小,還沒有名字呢。”


  諦聽耐心道:“大燕國和咱們宋國不一樣,那邊的女子的名字除了自己的父母兄弟以外,隻有以後的丈夫才知道。而現在,大燕國稱她為朝華公主。因為她出生的時候是早上,霞光漫天,是為吉兆。朝華公主要有正式的封號和名字,還要等到及笄和大婚的時候,小殿下,小公主現在才七歲呢。”


  “朝華,真好聽。”九歲的,且已經有了自己正式名字的殿下趙南星隻聽了一半就沒聽下去,臉上紅撲撲的,也不知道是被晚霞照的還是剛剛一路小跑累的。


  趙南星的名字出處於他出生的時間,他出生於晚上,漫天的星鬥,內侍報喜之後皇帝前去看完剛剛出生的小皇子,一踏出宮殿的門,就看到漫天的星鬥。皇帝出南門,一路向南,來到了宮所,正好看到了哭累了打哈欠的小小嬰兒。


  ***

  出乎當年那個諦聽的預料,誰能想到,第二年,那位小公主就有了姓名。大燕國的皇帝本來想要慎重的給自己的小女兒定一個公主的封號,無奈民間百姓已經熟悉了朝華公主,皇帝經由大和尚的點播,決定順應天意和民意,正式定下小公主的封號為朝華。


  大和尚說,讓小公主選一個百姓取的名字,她的未來一生,將乘風破浪,勇往直前。那百姓為水,定然會托著自己選擇的公主一路平安。


  是的,一路平安,八歲的小公主被選為頌雁之盟和親名單中的一條,跟著無數的金器、藥材、綢緞、鮮花一起,踏上前往宋國的路程。


  而和這隻隊伍交錯行走的車馬上,承載了很多的牛羊、戰馬、鹽巴、棉花等等。還有,大宋國的皇子趙南星親手手書的一封給未來嶽父的書信。


  是的,頌雁之盟中,為了顯示兩國的誠意,特意在盟約中加了除了交換兩國物資之外的一條,就是和親。並且是皇子皇女和親,而不是拉來什麽隨便一個貴女封為公主搪塞過來。大宋國為了表明誠意,選的是大宋國最為受寵的貴妃的獨子,宋國沒有皇後,那位貴妃,母儀天下。


  而大燕國不甘示弱,選了出身意頭和容貌都十分漂亮的朝華。


  於是一個八歲,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在百姓一疊聲的“荒唐”中,像模像樣的接過了綁著紅綢的大雁。


  到底都還是孩子,即便是一場肅穆,他們的小臉也沒有板正多久,沒多久,就互相對視,然後吃吃的笑起來。之後不管兩國使臣如何的嚴肅,現場如何的莊重,兩個孩子之間一直都是快活的空氣。身穿華服的貴妃無奈的一笑,而諦聽,更加是在心裏直搖頭——未來,他將從帶一個孩子,變成帶兩個孩子。


  ***

  在宋國皇宮中,年幼的小公主在熱鬧之後,逐漸明白了自己要孤身一人留在陌生的異國宮殿的事實,她開始整夜淚眼,不管後宮的嬪妃和宮女如何的安撫,小公主的眼眶都是濕漉漉的。而在這個時候,年僅十歲的趙南星,尚且不知道丈夫的真正意義,他卻已經開始不知不覺的,學會了凡事都站在朝華的麵前。


  他們尚且懵懂,卻明白了彼此對於彼此的重要性。


  為了讓朝華開心,他帶著小小的小公主跑遍了皇宮幾乎所有的角落,在開滿牡丹的鍾美堂午歇,在芍藥開的燦爛的麗華堂偷偷吃果子,甚至還慫恿諦聽在荷花開滿湖塘的時候帶他們親手摘荷葉和蓮花,秋天繞著桂花樹跑,金桂落滿了他們一身,到了晚上入睡,被窩裏都是桂花的甜香。朝華體弱,所以冬天的時候,她隻能裹在厚厚的鬥篷裏,隔著琉璃窗戶看他在院子裏堆雪人。然後故意摔個跟鬥,逗小公主哈哈大笑。


  在這樣的一年四季裏,他們從孩童長成了少年。


  他們有了第一個青澀的吻,在落滿了芍藥花瓣的花叢中。芍藥花開的轟轟烈烈,花瓣撲梭梭的掉落,隻是小小睡了一個午覺的功夫,身上就差點被花瓣掩埋了大半。他們偷偷躲在花叢中看話本,坊間流行的故事,有的十分嚇人,第一本還是俊俏的書生躲雨,遇到了美貌的千金小姐的動人故事,結果到了第三本的時候,美麗的小姐卻變成了可怕的會挖人心肝的女鬼,書生早就不見了蹤影,華麗的大宅成了荒屋,仆人丫頭散去,唯獨剩下變成了女鬼的小姐,夜夜織就夢魘,哄騙路過的無知人,隻要等到那些人被小姐的美色迷暈,說出“願意”兩個字,那女鬼就會變出長指甲,挖出來路人的心肝。


  朝華被第三本嚇得直哭,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麽事情,也不知道書生的安危到底如何。他也著急,於是催著諦聽去坊間把第二本尋來。諦聽無功而返,帶回了一本全新的故事。


  還是女鬼的,是個江湖少俠露宿荒村,結果因為生的實在是英俊,引的周圍十八裏路的女鬼為了看美男子爭先恐後爬牆頭,那些女鬼也十分的可愛,為了怕嚇到少俠,還一個個塗脂抹粉,把自己臉上的青白和脖子的勒痕和種種死因痕跡都抹去,扮的嬌俏動人,扭著腰肢看了一晚上少俠的睡相。


  第二天太陽升起,爬牆頭的女鬼們消失的幹幹淨淨,少俠神清氣爽醒來,看到牆頭之下濕了一大片——全是女鬼的哈喇子。


  少俠十分鬱悶——他本來是聽說這裏鬧鬼,專門跑來驅鬼的。結果連續好幾天過去,他不但一個鬼沒抓到,反而因為美色,引得周圍的鬼越來越多,一傳十十傳百,十裏八鄉的女鬼都趕來看美男子。


  這個故事十分的逗趣,至今他都記得清楚。


  也記得他們在芍藥叢中忍不住笑出聲,又怕宮人聽到尋來,急忙噤聲,然後對視一番,笑意又從眼睛中漏出。


  笑聲和芍藥花中,他們還有一個吻。


  他至今記得那個吻的溫度,微涼,柔軟,還有輕微的顫抖。睜開眼,他發現他吻在了一片芍藥花瓣上。


  所以他記得的,其實是那個花瓣的溫度。


  而那本話本的第二本,諦聽始終沒有找到。以至於他們至今都不知道為什麽第一本中還是柔情似水的多情小姐,在第三本中卻變成了一個恨意滔天到遷怒所有人的女鬼。而那個多情的書生,曾經對小姐海誓山盟約定來生的書生,又去了哪裏?

  他們始終不知道。


  寫這個話本的人據說是個坊間的秀才,鬱鬱不得誌,所以靠寫一些閨中女兒喜歡的話本換酒錢。這樣的人自然不可能高中得以進宮麵聖,自然他們也無法親自問一問那個秀才,最後走向到底是如何。


  而在幾年後,朝華用匕首刺中他的胸膛的時候,嘴裏說的,居然也是類似於那個話本中女鬼的台詞:“我恨你!我恨透了你!我恨不得殺了你!挖了你的心肝看一看,看一看裏麵到底有什麽!”


  有什麽?

  還能有什麽呢?心肝都是血淋淋的,在腔子裏尚且能夠跳動,而挖出來,那還是一顆心肝啊,隻是不再會跳動了。僅此而已。


  他想說話,可是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原來這世上,還有尊貴如他們這樣的人,無能為力的事情。


  ***

  朝華,南星。


  一個是早上的霞光,一個是夜晚的星星。其實是終其一生都不得見的,這或許就是天意,天意無形中就在告訴他,他若是一生不曾見到朝華,或許朝華就不會有這後半生的苦難。


  年僅十五歲的趙南星,在趕路的時候仰望夜空,吐出這樣的一句感想。他麵色發白,如空中發白的月,而諦聽,少有的紅了眼眶,他說:“殿下不該有這樣頹喪之想。”


  而他卻不這樣認為,這是頹喪嗎?是厭世嗎?不是的,他從未如此清楚的覺得,他的這個想法,是在替自己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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