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神仙居蓬萊所”
…… 思及至此,顧悅行也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歎氣之後他就覺得自己長籲短歎的樣子實在是不好看,於是就飲了一杯酒。
那酒剛剛入喉,就酸的他找不到北。等到他反應過來,他已經下肚了,連呸呸呸吐出來都來不及。
等好容易緩解過來,才看到旁邊趙南星忍笑的臉,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才發現那桌上不光有一壺酒,還擺著一盤雪片一般的東西,一看,居然是切成一片片薄薄的糖片。
他仔細看了看酒壇,果然是自己買的那一壇子酒。
所以,這一盤就是.……“.……薄如蟬翼,入口便黏在了口腔上顎或者舌頭上。這個時候,送入一口青梅酒,那微酸的青梅酒就會劃過糖片,中和酸味,變成一種似甜非酸一種滋味?”
顧悅行記憶力極強,幾乎一字不差的把之前趙南星說的話重複了出來。
趙南星點頭,示意了一番。
顧悅行將信將疑,真的取了一片進嘴,果然,那薄薄的糖片並沒有因為口腔的溫度立刻融化,而是黏在了口腔的上顎上,那厚度果然十分講究,既能夠被立刻融化,卻又不會馬上融為一股甜水。
這個時候,趙南星又給他倒了一杯酒,遞了過去。
顧悅行接過,依然是將信將疑的飲了。
果然,那原本酸的掉牙的酒液入喉,因為中和了口腔上顎的濃烈甜度,很好的容和成了一種酸甜滋味,同時又不是那種小女兒家喜歡的蜜餞的酸甜,而是帶著酒香和梅子香氣的滋味。
酒液混著那上顎最後一點的糖入喉,下肚,最後卷成一股不停的回味在舌尖上的甘甜。
顧悅行咂咂嘴,由衷道:“我現在有點明白且理解了京都那些貴子們的講究了。”
這種若是不親自嚐試一番,定然會不以為然:“不過就是當時釀酒的時候過酸了,才不得不在品酒的時候加糖食……這若是發生在我們江湖上,又被江湖人給撞上了,就舉個例子,若是在悅來客棧喝到酸酒,那可是要掀桌的!”
結果呢,京都人非但沒有掀桌,還想出了這種特立獨行的飲酒之風,有的人看是雅,有的人看著呢.……“嘖,酸。”
酸酒,酸文,酸秀才。
……
但是親自品嚐了這一出的顧悅行就知道了,這種口感,雖然是誤打誤撞,可是絕對不是平日的青梅酒能夠做出來的滋味的。
而且,當時京都的也說了啊,雖然不算是故意,但是也確實是誤打誤撞的方法。
一個小公主和一個小皇子無意中做出來的法子,誰會覺得是特意為之呢?
如今,顧悅行知道了小皇子就是趙南星,又猜到了絡央可能就是那位南燕的小公主。如今,這趙南星坦然地在喝這有著當年味道的酒,他心裏,算是什麽滋味呢?
酸?甜?還是苦?
顧悅行道:“你好像有心事。”
趙南星笑笑:“這種言語的開端可不算是高明。”
也是,一般以“你好像有心事”作為開場白,那簡直等於跳到對方麵前,大聲喊叫道:“喂喂喂!你是不是有心事啊是不是有心事啊你一定是有心事對吧對吧對吧對吧對吧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然後接下來的話,無論是沉默還是沉默,其實話外音都恨不得抓著對方的衣襟瘋狂的搖晃,大喊:“快說出來讓我樂一下快說快說快說啊啊啊啊啊啊啊……”
顧悅行不慌不忙,也不在乎趙南星不給情麵的態度,不知道怎麽的,他覺得趙南星就是應該這樣,高高在上,偶爾平易近人也不錯,但是要知道,不管是江湖還是官場,或者是任何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稱為是“平易近人”的。
摸著良心說,不管是趙南星也好,陌白衣也一樣,其實都不算高傲,甚至可以說:斯文優雅,平易近人。但是真的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能用“平易近人”這個詞來形容的人本身就有一種無法令人忽視和平視的優越感。
趙南星當然是平和的,但是他的平和從來都不是與世無爭,也不是真的就看淡然的名利——顧悅行從頭到尾都沒有把趙南星往那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培養繼承人的那種奉獻者的身份上想。或許在坊間話本裏,百姓很希望他真的做這樣一個寧願被小皇帝疑心,被大臣提防,被眾人誤解都忍得下去,吐血都要偷偷吐在手帕裏依然為國為民的苦情男,但是,那真不是趙南星。
他骨子裏有野心,他的平和,更多的源自於他的寬容,但是這種寬容都是有前提的。他對那個小皇帝很寬容,因為那個小皇帝確實可以培養,不是朽木;他對群臣寬容,因為群臣還是忠君的;他甚至對於那個撒潑打滾的怕死逃命的孟百川寬容,或許他還有點用處;他可以對上無畏懼對下不藐視,那並不代表他能夠忍受一次一次被人漠視,更加不會讓人敢去試探他的底線。
……
顧悅行心想著:“他會對我寬容,大概也是因為,我沒有作死吧。”
顧悅行於是說道:“你今日在蓬萊閣,是看出了什麽嗎?”
他又道:“或者你是在擔心諦聽?——天都快亮了。”
顧悅行看了看天,天上已經差不多要升起啟明星了。這是夏日,天亮的早,越是接近京都,天亮的就越早。
據說當年宋國選宮城的時候,天師奉命勘測龍脈,偶然路過一處地方迷了路,正舉目茫然時候,遇到了一個白衣的童子,那童子全身一塵不染,身穿五彩褂,頭戴紫金冠,手持一朵白花,蹦跳而來,天師連忙向童子問路,童子卻道:“你無路可走——這並非你該來之地,又何談尋卻出路呢?”
天師大驚,遂明白自己無意中到了神仙之所。正待借著問詢的時候,刮過了一陣大風,那童子在風中嘻嘻哈哈大笑起來,手中的白花被風吹得升起,一直升起,最後竟然成了那一顆啟明星,而麵前的那個童子早已經無影無蹤不知去向。天師知道這是神仙指路,趕緊順著啟明星的方向走去,走著走著,就走回了人間。
此刻人間,卻已經過去了三年。
當時宋帝皆以為天師蒙難,此刻成為國師的便是天師的徒弟,眾人見到天師“死而複生”,紛紛大驚失色,以為見鬼,後來見到天師果然活著,十分歡喜,紛紛詢問,問詢之下才知道天師見到了真神。而在天師的指引下,竟然真的找到了遇到童子的地方,之後,宋帝就在那片遇仙之地蓋了皇宮,又稱為宋城,而民間百姓,又管這個地方叫做神仙居,和人間界遙遙相對。
因為民間向往神仙所,但是修仙是個苦活,普通人根本不想要這樣做,想想其實也正常的——大家當神仙,雖然是為這長命百歲,可是若是長命百歲了之後日日都是苦修和斷情絕愛,那還要當什麽神仙?
要知道,羨慕神仙,是羨慕神仙的好的。
什麽好?自然是“逍遙自在,無拘無束,上天入地,神仙仙女載歌載舞,手拉著手享受世間繁華”。
否則若是一輩子吃素,念佛,還要時不時承受雷劈電打,然後看到女施主就念佛,看到男施主就誦經,酒肉沒法穿腸過,佛祖日日念經文.……這誰樂意當菩薩?
天界的神仙到底什麽樣是真的不清楚。
但是宋城的神仙居,和人間界的蓬萊所……倒是真的,要榮華富貴有揮金如土,要萬人敬仰就有一人之下。所以,拋卻苦修登仙羽化,宋城和人間界才是民間百姓最向往的地方了。
而趙南星,實在是羨慕者本羨慕了。
既是人間界的大弟子,又是宋城的一人之下。這人生,上輩子燒的香大概有腰粗。
上輩子燒粗香敬佛的趙南星也抬頭看了看夜空:“我其實都在擔心……”
擔心也是理解的啊。所以擔心的在借酒澆愁嗎?
顧悅行正準備和他來一杯對飲,又聽到趙南星點名他:“顧悅行。”
顧悅行還沒端起酒壺給自己倒酒,他想也不想就應了一聲:“嗯?”
他聽到趙南星說:“別給我惹事。”
什麽叫別給他惹事啊……這一路上,惹事的不是謝明望和絡央還有那個孟百川嗎?和他有什麽關係啊?
顧悅行無語了片刻,道:“你也就會柿子挑軟的捏。”
他不生氣,甚至還有點高興:“不過也算是你眼光好,知道我才是那個最不會惹事的。”
他一開始確實不解,但是很快就反應過來趙南星這句話的全部意思:“我現在焦頭爛額,不停地處理謝明望絡央和孟百川惹出來或者挑出來的事情,已經快要精疲力盡,所以拜托你,別再給我惹出別的事情來。”
至於為什麽趙南星偏偏隻對顧悅行說這句話呢?當然是因為顧悅行至今為止,沒給他惹出來麻煩過唄。
他渾然忘了,這冒霜夫人,就是他“路見不平”還沒拔刀就給助過來的。
但是偏偏,這是巧了,就算是他不去路見不平,這冒霜夫人也會過來求助的。因為.……怎麽說,這出戲,開場板,不是他們這一方來敲的。
也就是說不管顧悅行到底會不會路見不平,甚至他們會不會來這個地方,這一場戲,都已經開了。
小鈴鐺不是這兩天才遇到那個情郎的,冒霜也不是這兩天才被下毒的,顧悅行也沒有預料到會遇到絡央,趙南星也沒預料到會撞上回馬閣的事情。當然,趙南星自然會遇襲——畢竟那北霜裏的暗器確實是針對他的。可是若是不是因為絡央在,他們也不會來到這個青果城,來到這裏的蓬萊館。
畢竟……謝明望是不會來的,趙南星更加不會來。
這些很多都是巧合,如果有人,就那個卍夫人,真的能夠把這些巧合都算計清楚,那也太可怕了,他們幹脆不用與之鬥爭了,直接投降算了。
所以顧悅行才會如此高興,並且高興得意的理直氣壯。
趙南星似乎被顧悅行的高興傳染,也跟著鬆快了一些,他說道:“嗯。”
雖然簡單,就一個字,可是一字抵得上千言萬語啊。這一個字直接承認了顧悅行剛剛的所有猜測。
他高興之餘,保證道:“你放心,我絕對不會給你惹事的。畢竟嘛,在那些什麽話本裏,最會惹事的就是江湖人,我呸!江湖人可是最知道分寸的,從來不做僭越之事,小心地不行呢。”
趙南星一征,繼而明白了過來。
他娓娓道:“這種偏見之事,確實難解的,不過你知道,我並非此意。”
顧悅行滿不在乎揮手:“當然,你不是這樣的人,可是,大多數,並非如你這般的。所以江湖人大多時候,都是有怨氣的。”
確實。
畢竟對於老百姓和官場的人來說,對於江湖人本就偏見,實在是太喜歡以偏概全了。好像在他們眼裏,一個江湖人就能夠代表全部的江湖人,尤其是在抓到一個江湖人做錯了事情之後,那那些人恨不得敲鑼打鼓大聲嚷嚷,說:“你看你看,江湖人就是人間敗類!我說的沒錯吧!”
……
因為這些種種不公,所以江湖人一旦遇到官府,皮都崩的很緊,能閉嘴就閉嘴,能不暴露就不暴露。
實際上十分的不公平。有江湖人憤憤不平道:“大家都是人,不管是江湖人還是平頭百姓,人人出生都有一張戶籍吧?怎麽就隻有江湖人,非要一杆子打翻一船?”
這事無解。即便是在這位新任武林盟主顧悅行的心中也是抱著悲觀態度。
他今日說著話,確實帶了些抱怨的。
不過這種抱怨說個一兩句就完了,也不必真的斤斤計較,又不是趙南星讓那些百姓對江湖人偏見的。
不過,顧悅行道:“官府那邊,真的應該改改,綠林好漢不等同於江湖人,那些水匪啊山匪啊什麽的……也真的和江湖人沒關係。怎麽就不能分分清楚呢?”
顧悅行抱怨道,這種抱怨,一旦開了匣子就有點關不住,他絮叨的聲音還挺好聽,屬於年輕人的清朗和爽快,夜風徐徐,美酒佳肴,聽聽抱怨,都算是樂事。
顧悅行絮叨個不停,轉移話題的毛病也還是沒改:“還有啊,你是不是,知道了卍夫人是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