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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麵人”

  此前,多久算是此前?

  一天之前也可以算是此前,一年之前也可以算是此前,這個此前,範圍也未免太大。


  陳知府冷汗淋漓,忽然想起來小君侯“此前”也無意透漏出,他知曉自己對著那同鄉秀用紅白簽防水的事情。那件事情是他上任不久的事,若是算來,也算是此前。


  要知道,對於那所謂安樂寺,是在他上任之前就已經由宏樂寺改名成了安樂寺。那寺院成為了變相的骨灰堂早已經在城中成了舊聞。可是,這一切的舊事,能夠成為他不該死的理由嗎?

  上一任的知府並未察覺那安樂寺的勾當是上一任失職,趙南星可以秋後算賬,也可以秘密處決,也可以心情好了就放過……那都是趙南星的樂意之事,但是上一任的幸運之處在於,上一任未曾察覺,趙南星的侍衛也沒有調查到此。所以他倒黴的地方在於,趙南星調查於此,而他,這一任的地方官,對此這種眼皮子底下的藏汙納垢之事,也毫無察覺。


  差一點點,一場山火,就讓對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直接毀屍滅跡了。


  陳知府通體冰涼,覺得自己基本脖子上的人頭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這一刻為了趙南星設身處地想想,且不論那前任知府如何無能和僥幸,那是人家的無能,那是人家的僥幸。他不僥幸又有何用?他還是無能啊。


  陳知府忽然在這一刻清醒過來,當年陛下登基,破例重開一門科舉,名義上是好意,為了選拔因為運氣落榜的舉人,但是事實上,在官場中行為做事,幸運也是占據了官場生涯很大的比重的。他當年落選,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若是沒有那甲子令,他或許今年也可以重新再去整裝待發從頭來過。


  事件的走向,安樂寺的結局依然會在青果城中上演,趙南星的侍衛依然會調查到這裏,但是或許,此地上任的是一個精明強幹的官員,而並非是糊塗的自己。那麽安樂寺中就不會在這幾年中殘害更多的少女,也不會囂張至此,為了掩蓋蹤跡,直接放火燒山。


  在已經覺得自己求生無望仕途不保的情況下,陳叁忽然冷靜了下來。


  他重重的磕頭下去,聽到自己的聲音不似自己的聲音在說話:“罪臣該死,罪臣能力不足,不足以擔任知府重任,以至於令其凶徒在眼皮子下作惡犯奸殘骸良民,罪臣,萬死,不能謝罪。”


  趙南星冷哼一聲,說道:“你也別在此說什麽死罪不死罪的,我並非DL寺,也不是開封府,定不了你的罪過,你是無能也好,是瀆職也罷,這都不是我能夠管的。我漏夜前來,為的不是問罪。”


  陳知府稍微抬頭,偷瞄了一眼。


  趙南星沒有漏過這個眼神,他說道:“當然也不是為了給你找補。”


  這下陳知府是確定自己腦袋保不住了,他心中十分慚愧,遙遙對著那LY武館家中的爹娘道了一聲愧,他當年落榜,再中榜,之後出任青果城知府,家中老爹是酒醉了又酒醉,飲泣又飲泣,最後拉著他對著祖宗牌位哐哐哐磕了好幾個頭,把他的頭磕地滿頭包,對著祖宗念叨了許久許久。


  按照他爹的構想,他應該三年清知府,不需要雪花銀,然後走馬上任,節節攀升,麵見聖上,龍顏大悅賜官邸袍服,世家自動前來求親,他迎娶貴女嬌娘,生一個朱門玉貴的兒子,從此搖身一變,從五大三粗的鏢師頭子變成文官清流。


  按照他爹的構想,實在是沒有所謂的腦袋搬家這一個流程的。


  趙南星說他:“你在此地出任知府,倒也是清廉,倒也是矜矜業業。”


  陳知府磕頭,心道,這多虧老爹的諄諄教誨,讓他別談貪圖眼前,放長線,等大魚。


  他現在才知道為什麽老爹說的不是釣大魚,而是等。


  這個答案許多年都沒有明白,今日,趙南星一句話就讓他茅塞頓開,趙南星說:“你很清廉,很.……辛苦,可惜了,這為官嘛,和武夫是不一樣的,不是滴個汗使一把子力氣就能有個好名聲的,汗滴禾下土,得到的也不應是碩果累累。種地都講究學問,何況是為官了。你呢,現在隻怕也不太懂得如何種地吧?”


  陳知府隻一味磕頭,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趙南星對此極其厭煩,於是示意仵作上前。


  仵作膝行上前,也跟著磕了一個頭。


  趙南星翻開仵作的驗屍簿子,問他:“仵作,我問你,此次山火,總共發現了多少屍體?”


  仵作回答道:“回稟君侯,此次山火中,共發現屍身七十一具,其中全屍有十九,殘肢的數量不定,是根據手腳和頭骨得到的數字。”


  趙南星道:“為何是根據手腳和頭骨?不能單輪頭骨也可?”


  仵作答道:“回稟大人,安樂寺中常年為安葬之所,而那些離世者並非所有皆是平安離世,有的是老死,有的是病死,有的卻是意外而亡,亡故之時,斷手缺腳,甚至是縫屍塑骨而來。”


  “縫屍塑骨?”這個詞語十分陌生,令趙南星心中一動,停了手中正在翻動頁麵的動作。


  仵作又磕了個頭,這才回答道:“君侯大人或許有所不知,此地青果城,有老人,頭骨本就是不全的,因為,嚼食榔玉的緣故。所以一些老人到了最後時刻,並非是病死,而是下巴被毀,無法進食活活餓死。家人覺得屍骨不全,轉世之後也會變成殘缺的人,所以一般這樣的老人,會找到大宗師,將頭骨捶打至細碎,和泥巴之後,重新捏成一個頭骨,然後下葬。這便是就是塑骨之法。能夠做這種營生的,在青果城被稱為大宗師。”


  “那縫屍呢?”


  “縫屍之法並非是青果城獨有,而是很多有猛獸山匪出沒之地常見的,不可見光的營生。因為有些地方山林眾多,便生匪徒和豺狼,在饑荒時候就會殘骸百姓,至使得百姓屍骨不全,有的隻有上半身,有的隻有下半身,可是對於百姓來說,死者留個全屍安葬是執念,所以,便就有了縫屍這個營生,一般做這種營生的,基本都是雙目失明的裁縫。”


  趙南星冷笑,問了旁邊跟隨的小孟將軍:“你說,有什麽不對?”


  一身侍衛袍服打扮的小孟將軍道:“既然屍骨不全,定然要麽是被野獸吃了,要麽就是粉身碎骨了,那麽縫的另外半邊屍體,從何而來?”


  仵作不慌不忙道:“回稟小將軍,這便就涉及了另外的黑市的買賣了。”


  趙南星說:“兩腳羊?”


  兩腳羊並不是羊,而是人。是在戰亂饑荒時期被當做食物的人。易子而食中的“子”也可以算是兩腳羊。


  宋莊綽《雞肋編》卷中就有描述道:“老瘦男子瘦詞謂之‘饒把火’,婦人少艾者,名為‘不羨羊’,小二呼為‘和骨爛’,又通目為‘兩腳羊’。”


  兩腳羊是人,卻又不是人,實在是令人發指。


  仵作道:“兩腳羊是吃的,這種營生,叫做麵人。”


  “哦?”這個說法新鮮,明顯趙南星更加感興趣一些,他道,“那你說來聽聽。”


  仵作磕了個頭,這個仵作年紀很輕,模樣生的平平,不俊不醜,不過是個普通的年輕人罷了,令人注意的是他的一雙手,修長白皙,甚至可以和京都那些精心保養過的女子的手不相上下。一般來說,男子的手的骨架會大,骨結突出,但是這個仵作的手卻不一樣,十分的細長,指甲圓潤,可以誇上一句“指如削蔥跟”。


  那雙手平平整整的安放在膝蓋上,不管主人如何的口述侃侃,那雙手都是一動不動。


  “麵人,便是取自那一句牆壁曲子詞:傻俊角,我的哥,拿塊黃泥捏咱兩個。捏一個兒你,捏一個兒我,捏得來一似活托,捏得來同床歇臥。將泥人摔破,著水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而縫屍的麵人營生,便是來自於此的靈光。”


  趙南星聽了幾乎要笑出聲來:“盜屍就盜屍吧,還扯這什麽情曲。”


  仵作又磕頭,道:“大人所言甚是,想必那些百姓心中也是明白,此舉昧了良心,喪盡了天良,可是終究一切的道德品行抵不過一句‘死者為大’,所以這營生還是有了,這買賣就還是成了。也不知道是哪一方覺得忌諱,所以這盜屍的縫屍,便就成了尋麵人的勾當。那裁縫也是,縫一具屍體,得的銀錢可以讓他哪怕是十根手指被紮個蜂窩都賺不到,所以一雙眼睛也就可有可無了。”


  趙南星點頭:“有錢能使鬼推磨。誰也不管這鬼願意不願意推這趟磨。”


  仵作的嘴角露出了一個微不可見的笑意來。


  他明白,趙南星已經懂得了。他泄露的另外一層害人的營生。


  這縫屍人要同時具備三種特性,第一,膽子大,膽子不大,摸到屍體就嚇死了,即便是嚇不死,那手也穩不住,根本縫合不好屍體,屍體縫合的亂七八糟,客人也不買賬,不僅不買賬,說不定還會報複。所以首當其衝,縫屍人要膽大;其二,要是個裁縫,還的是個高手,沒有了眼睛也能縫合的十分精巧的高手;第三,要是個瞎子。


  三者齊備的人不好找,但是不代表沒有。要發財的人,是不會去當裁縫的,更加不會戳瞎自己的眼睛。他們隻要膽子大就行,隻要膽子夠大,就可以抓到同樣膽子大的裁縫,然後弄瞎他們的眼睛。讓他們就範的方法有很多,多得是,不愁不就範,畢竟這天下,裁縫未免也太多了。


  仵作平靜道:“故而,因為這些營生,這縫屍塑骨,所以山火之後驗證屍體數量實在是沒辦法隻根據頭骨來算,有的時候一具全屍,有可能是兩個人,有可能他的手腳軀幹更是來自於不同他人……君侯大人,這並不好統計。”


  “既然按照這樣的說法,那全屍體十九也不能作數?”


  仵作回答道:“可作數,因為那十九具屍體,皆是皮肉完整的少女,而且發現時候,都是被關在地牢中死去的。”


  “別悶死的?”


  “並不是,”仵作否認道,“那些少女鼻腔中並無吸入濃煙,肺部也是幹幹淨淨,而且她們的脖子上都有新鮮的勒痕,可以斷定是山火起來之前,那些少女就已經被一一勒死了。不過奇怪的是,那些少女並沒有任何掙紮的痕跡。從表麵上看來,似乎是心甘情願赴死的。”


  趙南星說:“或許是視線被迷暈或者打暈?”


  這一點仵作也否認了:“那些少女的胃部空空如也。身上也沒有任何擊打過得痕跡。”


  趙南星想到了此前謝明望說的話,心中有了一點猜測。他麵上沒表現出來,說道:“那些少女可有好好安葬?”


  仵作一聽趙南星說的是安葬而非安放,愣了一下,他克製了一番,才沒有讓他明顯流露出困惑之色,頓了頓,道:“知府大人斷定,那些少女應該屬於受害人,所以並未立刻安葬,而是像繪了少女模樣,驗屍之後,準備了薄棺,停在了義莊——大人放心,那處義莊是城中一處廢棄的冰窖所改建的,即便是夏日也冰涼無比,可暫時保證屍體完好。”


  趙南星點頭:“那要小心,別叫那麵人營生的給瞧上了。”


  仵作道:“多謝君侯大人提點。”


  趙南星笑,道:“還有一樁事情,要人去辦,陳知府。”


  渾身冰涼並且內心平靜的陳知府抬頭:“聽君侯大人差遣。”


  “你去放個風聲出去。就說,這件廟宇,安樂寺,其實是個土匪窩,那些土匪打家劫舍之後,怕被官府尋到,所以剃了頭發充當了和尚躲在了那廟裏。把多年打劫的財寶變換成了金子藏在了廟裏,這場山火,就說,懷疑是分贓不均導致的。”


  趙南星邊說邊琢磨:“還可以說什麽了……說.……一場山火下去,發現那安樂寺中蒙塵的金佛竟然是純金的……地板也是金子的,上麵鋪了一層泥,還有還有,說那安葬信徒的埋骨之地,也有用金子打的腿骨.……總而言之,這番場景,會讓在場衙役驚掉下巴,管不住嘴的。”


  “是是是,下官這就照辦……哎?哎哎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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