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人味”
顧悅行半夜把趙南星的房門拍的啪啪響:“陌兄!陌兄!陌兄你睡了嗎?……哎呦我的天!真是無情啊你這小孩!”
趙南星睡眼朦朧被吵醒,披衣下床查看,卻發現顧悅行被趕來的孟百川和諦聽結結實實攔在了門口。
“顧悅行?怎麽回事?”半夜時分,正是一個人的神經作為鬆懈的時候,他睡的迷迷糊糊,醒來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這眼前一場鬧劇是真是夢,“你。找我?”
“當然是找你!”顧悅行道,“可是大事!特別重要!”
行吧,看得出來,否則也不會半夜過來,焦急到等不到第二天天亮。
趙南星也是服氣,示意孟百川和諦聽回去,他留下顧悅行。打著瞌睡和耐心來應對他的重要的事情。
顧悅行神采飛揚,臉上沒有半分的困意,一看就是一副窺破天機的興奮和迫不及待。
這些種種,趙南星都看出來了,鑒於目前他還不知道顧悅行重要的事情的具體內容,所以他沒辦法第一時間和顧悅行感同身受,甚至還打了個哈欠。
這一舉動引得顧悅行十分不滿,因為這個熱情還是趙南星起的頭,但是他也興奮在即,也懶得計較這些小事,他急火火打開那白天從趙南星那順走的話本,翻開,指著其中一頁的一個章節道:“你看你看,這故事,並不簡單!”
他讓趙南星看那其中一段,講趙南星打不起精神,還在困頓,於是幹脆讀給他聽:“那桃花精本就對那秀才厭惡至極,若非迫於那樹姥姥的威懾,早裝不下去,這些日子,日日見那秀才恬臉之樣,又要忍受其酸詩臭文,早憋屈不已,今日聽到那樹姥姥一聲令下,當即就迫不及待麵露凶相來。.……那秀才見桃花妖笑臉不見,還不知凶險已在眼前,還當那小桃花是如凡人女子一般的使性子,意欲貼身摟抱安撫,卻冷不丁覺得胸口一空,本能低頭一看,自己胸前已經成了空洞,卻是一枝樹枝正在從胸口出抽出,那樹枝如活的一般,牢牢包裹一顆猶然躍動的緊的紅心……再抬頭,講那桃花妖又露出了笑麵。”
“隔日,那夫人才見到秀才第一麵,心中便已經生出不好的念頭,她卻不動聲色,照舊擺飯。那秀才卻較之往日殷勤,不光是一改往日不耐煩的神色,還連連謝過娘子,那秀才夫人卻不動聲色,不悲不喜。隻是在走出院中的時候,她因為分神,並未記得在走過那顆院中桃樹的時候低頭,卻沒有如往日那邊被撥亂發絲。”
……
“看看看看!!!”顧悅行激動的,恨不得去直接上手搖醒趙南星,他恨鐵不成鋼,“你看看,這個寫這本話本的人,真是個高手!所以我覺得奇怪,今天還帶回去細細的看了,總算是知道那白日的違和是從哪裏來的了!”
顧悅行說:“我看到後麵,見到結尾處那書生一改你說的模樣,居然文采非常,妙語如珠,甚至對於夫人也十分的體貼入微,這可和我平日看到的書生的話本中的秀才不一樣。結果你看你看!”
“所以呢?”趙南星昏昏欲睡,道,“我現在知道後麵半截中,秀才被挖心了,所以呢,是死了?還是被填了個好夫君的心肝?”
“你看,你這就俗套了吧?一定是想到了,那個秀才死了,之後呢,那夫人定然是於心不忍,就求高人相救,高人呢,要麽是抓了個短命鬼好人的心肝給裝上,要麽就是秀才的心肝洗幹淨再做。”
顧悅行洋洋得意,好像這本話本是出自他手一樣,道:“但是不是!這個後來考上科舉並且在金鑾殿上當眾拒婚和發妻舉案齊眉的,其實是桃花妖!”
“嗯?”趙南星原本趴著醒神,聽到這個意外的安排稍微抬了抬頭,道:“桃花妖不是女的嗎?”
顧悅行道:“這你就是個固定思維了,一棵樹,何必分個雌雄呢?又不是狐狸精,狐狸倒是分雌雄的,但是若是成精了,境界高於牲畜,估計就也不分了。”
“所有桃花妖可男可女咯?”
“那是啊,老幼也是看妖怪的年紀,你看那桃樹成精,從桃花的年紀來算,起碼百年不止,那百年如何算呢?若是在人間的年紀,算是老邁,足足老邁,但是若是算上妖精,百年或許還算是個少年少女,而若是到神仙眼中,更加如蜉蝣一般了……其實別說是神仙了,哪怕是人間的大山眼中,那百年,也是一瞬而已。”
“你講的有道理,那若是這樣說來,這話本的作者,意境倒是深遠……文采雖然算是一般了。”趙南星打了個哈欠。
顧悅行雖然不滿,但是也知道自己半夜跑來擾人清夢不是一件君子作為,於是軟和道:“能夠有此意境已經很了不得了。一般看這種話本的都是閨閣中的小姐,那平日裏忙著農活不停的丫頭也沒空看的,所以這類話本都是應和那些小姐愛看的內容寫,這話本這樣寫,那小姐們可不愛看的。”
趙南星眯著眼睛笑:“那小姐們喜歡什麽?”
顧悅行也笑,卻認真解釋:“當然是喜歡看情情愛愛,就算是半路秀才就死了,也可以淩空沒道理的駕到一個江湖大俠,哪怕是後麵寫小姐爬牆頭和江湖大俠私奔,小姐們也愛看——畢竟這是那些閨閣中的小姐一輩子都遇不到的事情。”
那是當然,閨閣中的小姐也好,世家的貴女也罷,哪怕是一國公主,也是大多都是聽命行事,別說很少,而是基本上不會有隨心的時候,所以那些話本成了她們唯一能夠看到隨心的東西。
當然,這話本中秀才和夫人的奇遇也算是少見,可是說真的,最後若是叫那些小姐貴女看到,結局是那夫人依舊和披著秀才的桃花妖在一起,大概率是不會買賬的。
顧悅行說:“你這從哪裏弄來的?”
趙南星說:“這裏的小醫女給我看的,說還行。”
顧悅行笑:“女孩子說還行的意思就是不行,說很好的意思就是你應該快快看,說特別好看的意思就是你當場就要立刻把那本書吃下去!”
趙南星已經快睡著了:“哦……那我實在是要感謝一番,這本書隻是個還行。”
這本書立意很不錯,一改別的話本中女子對於男子的無條件縱容,讓那個凡事都沒有的秀才早早退場,最後是桃花妖憑著自己的本事中了科舉,帶著自己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夫人歸家。
在顧悅行看來,這結局很解氣,很瀟灑,但是,姑娘們不喜歡。這甚至要比武林大俠帶他們浪跡天涯更加遙不可及。何況,江湖離她們很遠,她們知道那是一個夢一個虛幻,但是那桃花樹,哪裏沒有呢。對著一棵毫無感情的桃花樹,問它會不會成精,會不會頂替那個無用的,無情的丈夫,替代他和自己舉案齊眉呢?
越是抱著這種幻象這種可能,人會很痛苦的。
那幹脆不要看這種幻象的話本就好了。
……
趙南星說道:“這個話本,大概是賺不到什麽錢了。”
顧悅行道:“許是個不差錢的人寫的吧。”
“不差錢的人誰寫這個啊?”趙南星說,“這話本又不是吃飯,端個碗舉個筷子就成了。”
顧悅行說:“也是,那可能是個特別喜歡寫故事的人吧,寧願少吃兩口飯都要寫自己心裏認定的故事。這可真是令人敬佩。”
趙南星失笑,道:“又不是什麽好故事,還令人敬佩。”
顧悅行一本正經道:“這不能這樣說的,隻要是堅持自己的故事,不管是好是壞,這都是令人敬佩的事情。”
“.……”
過了一會,又過了許久,顧悅行都沒有等來趙南星的反應,顧悅行好奇湊近一看:“陌兄?趙南星?”
一看,趙南星呼吸淺淺,卻已經睡熟了。
顧悅行無奈,卻又心虛,於是就把書留下,起身做好心理建設,迎著孟百川和諦聽的死亡凝視走了出去。
***
就在門輕輕合上之後,趙南星又睜開了眼睛,他一雙眼睛明亮幹淨,哪有半分的睡意?
過了一會,諦聽輕輕推開門走了進來,立在一旁不動。
趙南星問道:“走了嗎?”
諦聽點頭:“顧悅行回房了。”
趙南星說:“那我們也去依照時間,去拜會順便恭送一下冒霜夫人。”
拜會在一些人的說法中,很可怕的,同時恭送就更加可怕了。
原本在橫梁上睡得真香的冒霜夫人敏銳的聽到了動靜,她嗅了嗅,嗅出來一股“人味”。
這是這幾天她總結出來的,她記憶中的人味和現在的人味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原本的人的味道是汗水,是熱氣,是血液的味道。但是現在卻變成了夾帶著體溫的藥香和一些很甜的味道。冒霜當然不知道那些她嗅出來的甜味其實是胭脂的味道,她可以同歸於那個是人味。
這幾天一直有過來送食物的人味是桂花的味道,而現在這個正在過來的,卻不是。他身上的味道,令人聯想到很遠很遠地方吹來的風,帶著高處不勝寒的涼意和淡淡的雪地裏的花香。
這種來自於自然的味道卻並沒有讓冒霜夫人放下戒備,反而整個人寒毛直豎,立刻高度警戒起來。
來人的氣味漸漸逼近,直到一直關閉的門“吱呀”一聲打開,那氣味的來源走了進來。
果然是個人,人才有的人味。
那人在黑暗中一眼就看到高處都在橫梁後的冒霜夫人,抬頭,衝著她一笑。
還未等冒霜夫人從這個笑容中反應過來,那人已經繼續開口說話:“夫人不必緊張,你原本是認得我的,我是趙南星,我此來,算是好意。”
他取出一樣東西,道:“這是自然散,容於水中,可壓製你的血性,令你暫時回歸理智,簡單來說就是變成一個人。冒霜夫人,想必,你應該很想變成人吧?如今這樣,活著又做什麽呢?我若是你,寧願清醒著死,也不要糊塗著生,好死不如賴活著,能說這句話的,一定不知道賴活著的痛苦,不過冒霜夫人,你和我,相信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冒霜夫人如今獸性顯然,根本聽不懂趙南星的話,隻看到趙南星身手的一個少年上前一步,露出手捧著的一碗水,趙南星講手中的東西撒入水中,過了一會,那碗裏的水就立刻劇烈沸騰起來,沸騰中冒出大量的水汽,引得冒霜夫人戒備不已。因為那不是自然會有的東西。
她如今懼怕一切非自然的東西,比如熱食,比如火,比如過分光滑貼服的料子,又比如,那一碗沸騰的水。
但是過了一會,冒霜夫人忽然兩眼一黑,等到反應過來眼前恢複清明之後,冒霜夫人的害怕已經從害怕趙南星變成了害怕自己:“天哪天哪!我這是做了什麽?”
她尚未明白自己為什麽孤身一人在橫梁上,也不懂自己是怎麽到了橫梁上,隻覺得周圍一陣風過,孟百川已經飛快的飛升過來,把她帶到了平穩的地麵。
剛剛一落地,孟百川就立刻接下了自己的披風把冒霜夫人包裹的嚴嚴實實,並且請冒霜夫人坐下。她這才發現,自己雖然沒有到了幾乎衣不蔽體的地步,但是也隻是穿著一件鬆鬆垮垮粗糙的裏衣。
打扮規整的趙南星十分的溫和,溫聲細語向她解釋:“冒霜夫人還記得多少?”
冒霜夫人十分的迷惑,道:“我應該記得多少?我隻知道,我答應了神官大人助我拔毒……難道失敗?”
趙南星說:“倒也不能算是是失敗,毒確實成功拔出了,隻不過,那壓抑多年的血性也一口氣湧上心頭,壓製了夫人原本的理智。”
“啊,所以這才是我醒來後在橫梁上出醜的原因……”冒霜夫人立刻了然,“我們醜人部落,確實可以依靠血性的回歸,身手靈敏,力大無窮,且可聞到風中送來百丈遠的氣味。但是,為何如此凶猛,凶猛到,我完全成了獸類。”
冒霜夫人道:“那,還要多謝您解救。”
趙南星笑笑,道:“夫人謝早了,我並沒有解救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