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公報私仇”
李奎不怎麽願意見他,名義上說是不怎麽樂意待見“昔日同僚”,當然嘴上也是這樣說的。
趙南星在聽到這個借口的時候一聲冷笑:“昔日同僚?好大的臉……是他是皇親一品還是我是官位四品?”
趙南星說話之間,便瞄到了那一角落鬼鬼祟祟的影子。
李奎祖上一直都是欽天監的,從小就跟著祖父和父親晝伏夜出爬觀星台夜觀星象,皮膚捂得比宋城的貴女們還白,所謂一白遮三醜,據說李奎小的時候還不怎麽看出來,到了少年時候,皮膚白,瘦,總是容易害羞,加上晝伏夜出,常年待在欽天監不出門,偶然亮相時候,還一度被誤認為是姑娘家。引了一場十分好笑且又有趣的誤會。
如今在看麵前曬得黝黑發亮的李奎,不對,現在應該叫“穿山甲”更加合適。
趙南星心中感慨萬千,他道:“我現在才理解那句詩句。”
李奎親自給不情不願的客人奉茶,聞聽便問道:“什麽詩句?”
“自古美人如良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趙南星說,“雖然這詩句不太吉利,不過倒也算是說得過去。”
李奎一聽這個開頭,心裏一咯噔,就知道接下來趙南星說的不會是什麽好事。
果然,趙南星嘴角勾出一抹笑:“那郡勇侯的小侯爺,至今都對那‘青衫少女’念念不忘,我聽說他時至今日還喜歡讓手下妾室穿青色衣裳,可見是情深啊。”
李奎冷笑:“情深?一邊情深如故,一邊娶妻納妾一樣不落,這就是宋城貴人的情深。就好像我的母親那樣,那位大人口口聲聲不忘舊情,還縷縷引得家中河東獅上告,引得我母親在命婦裏難堪,這種所謂的深情,實在是令人唾棄。”
趙南星道:“你的想法確實獨特,尤其是在宋城一片對於那位大人讚譽之時。”
李奎道:“都是名利場上如魚得水之人,真若是情深如海珍貴無比,必然是珍重再珍重的放在心裏,生怕自己錯過一點,給心愛之人帶來一點麻煩。可是那位大人,卻從最初到之後,一直在把我母親掛在嘴上,他雖然並未在明麵上提及,可是於他來說,周圍多少雙眼睛盯著?一舉一動皆在別人的觀察中,他即便是當年真的動心過,如此到了現在,那當年一點點的心動,在那一片的讚譽和美言中,也變了味道。”
相信假以時日,那個對隻有一麵之前的青衫少女念念不忘的少年侯爺,也會在將來的某一天,用深情來給自己編織一個擋箭牌或者合體的衣服。
很早就看透這一切,並且是受害者的角度來看的李奎,對於那位少年侯爺的“深情”別說感觸了,沒當場翻個白眼就不錯了。
確實,李奎當年還是少年時候,就對那位大人十分的抵觸。他的抵觸有所根基,也是因為年紀小,所以很多人對於他的這種行為無意識的就會帶上“孩子心性”以及對於“母親的愛慕者的抵觸”的心理上。大家都當他是個孩子,都當他說話的是氣話。
就連他母親也是一樣。
他曾經對趙南星說,他有朝一日會把母親帶走,離開宋城,離地遠遠,再也不要和這些是非糾葛上關係。
當時趙南星是明顯不信的,趙南星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他,因為就連趙南星都覺得,自己是走不出宋城的,那麽,連天之驕子的趙南星都做不到的事情,一個柔弱的,白瘦的會被誤以為是個女孩兒的李奎,又怎麽可能做到呢?
李奎回憶往事,道:“當時,連我母親都不信,不信我會帶她離開宋城。”
趙南星道:“我當時也不信啊。結果你做到了。”
李奎說:“是的,我做到了。”
他果然脫離了宋城,並且雖然困難,卻依然帶走了母親,同時,他的妻子,那個江湖女俠,在他們離開的夜晚,穿著夜行衣闖入了那個大人的府裏,放了一把火,什麽都沒有毀掉,隻是燒毀了那件掛著他母親年輕時候畫像的房間。
然後,走的幹幹淨淨,從此和朝廷斷了聯係。
之前的同僚,少年的玩伴,就連他父親,都單方麵的和他們母子倆斷了。
趙南星道:“我找你,可是不容易。”
李奎提醒他:“並不是你找到的我,而是我自己主動送上門的。”
“是是是,”趙南星承認,他現在有求於人,自然是服個嘴軟,“多謝李……我如今要怎麽稱呼?”
李奎說:“便就叫李奎就好。我娘子和我母親皆如此稱呼,自由自在。”
看得出來,李奎十分喜歡現在的一切,無功名,無利祿,卻多了別人沒有的自由自在。
趙南星開小差想,大概李奎算是這些年來,脫離宋城的第一個人了吧。
李奎說:“我來這裏,是因為武林盟主失蹤的事情。”
趙南星:“.……哦。”
差點忘了,李奎的娘子是武林中人,據說名氣還不錯,在江湖叫得上名號。現在,李奎也算是半個江湖人……了吧?
李奎道:“這裏是武林盟主最後失去消息的地方,然後這裏還發生了地動,引發了山崩。所以,我來了。”
李奎如今態度,和當年在欽天監時候差不多,說起正事的時候就是不看人,看著就是個目中無人的愣頭青。但是人家最後還是令人服氣。所以李奎後來脫離宋城,以白丁之身投身江湖,有個武林高手的老婆在旁,居然還能得一個穿山甲的名號,看得出來,這靠的可不是什麽裙帶關係。
趙南星這一下子正視了李奎的江湖身份,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和江湖人李奎打交道了,直愣愣道:“那你來幹嘛?”
李奎一下子沉默了下去。他看了趙南星一眼,那雙眼睛裏透出萬種情緒,趙南星苦讀一番,也隻能在其中讀出“你傻了吧?”“你果然傻了。”“你是不是傻?”等等這些內容。
李奎忍了忍,終於道:“是你自己上門來的,我來青果城而已,又不是來你下榻的府上。”
趙南星:“.……好吧。”
李奎住在青果城,甚至住不起店,他是借宿在城裏一家菜農家裏,來的時候甚至還是搭了京城送菜的板車。他給了主人家一點錢,那主人家除了給他收拾一件幹淨房間之外,每天還給他供應兩頓飯,其實也就是一起搭夥吃罷了。早飯和晚飯,晌午飯主人家要進城買菜,家裏不開火。李奎也是要進城,一邊啃著幹糧,一邊繞整個塌方的山頭轉悠了幾圈,還前前後後帶走了好幾兜的土。
趙南星上門的時候,李奎正在自己的房間裏,一邊啃著早上在城裏買的胡餅,一邊看著那幾個捏好的小泥巴山。
這個時候,趙南星問他:“你有什麽辦法?那裏不單單有武林盟主,還有我的手下的將士們。”
李奎道:“都有誰?”
趙南星猶豫了一下,說:“孟百川,還有.……小孟。”
他說完,小心翼翼觀察李奎神色,奈何如今的李奎早已經非昔日李奎,臉黑皮厚,根本看不出任何喜怒情緒。
他聽到李奎輕微的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咬了一口胡餅,咀嚼,抽空,“哦”了一聲。
趙南星道:“就這?”
李奎略微抬了抬眼皮:“不然呢?”
趙南星閉嘴了。
李奎慢吞吞吃完胡餅,喝了一口放涼的茶,才指了指桌上那一個個小泥巴山,道:“這山……怎麽說.……不好救。我覺得還是算了吧,武林還能再出新的盟主,你如今是名聲赫赫的君侯,想要為你賣命的人從宋城排隊到東海,你還能挑不出幾個忠心耿耿的?”
來了!果然來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公報私仇!終於來了!
趙南星活了二十幾年,終於親眼見到了明晃晃的公報私仇!這一切,可以說是十分的有意義,可惜這見證者隻有自己,多少是有些喪氣了。
趙南星道:“好吧,就算是這樣,你也得說一說,是什麽原因吧?”
李奎道:“這山中有活物。”
“.……這不是廢話麽?”趙南星心想,也沒人說這山是死山啊,這山上的生靈萬物,植被花草,不都是活的麽?難道還有旁的活物?
他覺得不能夠如此直接的否定李奎的說法,既然李奎說,這山中有活物,那麽這“活物”,說不定是我們想不到的別樣的東西。
於是趙南星小心翼翼問道:“什麽活物啊?”
李奎說:“很多,有的是藤蘿,有的是竹子,還有一些鬆木之類.……”
趙南星:“.……”
所以就是純粹的公報私仇吧?
這也是往事。
小孟將軍年輕,生的漂亮,卻是一副武者心腸,自幼的誌向就是要為國效力,上戰場殺敵報效國家。他十八歲那年,跟著孟百川回城,被一位貴族小姐給一見鍾情了。
軍中的將士一般都是名門子弟,尤其是孟百川率領的西營君。在西營君中一半的,最後都會調取到宋城中,成為皇親的貼身護衛,之後再根據家世,能力等等加官進爵調往別處。這些先不論,且說容貌,都是佼佼者。所以每次西營在城外訓練歸來,城中主道兩邊的酒樓雅間都會被貴族小姐訂購一空,誰家紅顏不愛武裝?反正也是門當戶對,朱門對朱門,就算是真的出個白丁,能夠如西營,將來前途畢然不可限量,貴女入寒門的也可以算是一樁佳話,於是那些家族的家中主母也不會攔著。
結果沒想到,那對十八歲小孟將軍一見鍾情的貴女,早已經有了婚約。便就是眼前的李奎。
那小姐回去之後就吵著要取消和欽天監正使長子的婚約,直言看中了西營的小將軍,若是父母不從,就幹脆出家,追隨大公主而去,青燈古佛伴隨一生。
結果鬧了許久,真的給那小姐鬧成了,兩家和平的解除了婚約,那位貴族小姐,如願以償的成為了十八歲的小孟將軍的未婚妻。
小孟將軍莫名其妙,在尚未見到那位貴女容貌的時候,他就莫名其妙的在朝中有了一位身份尊貴的“準嶽父”,以及,一家子看到他就翻白眼的欽天監司。
小孟將軍當時年紀還小,不到成婚的年紀,於是先定了婚約,之後到了年紀再成婚。沒想到那小姐命薄,還沒來得及等到小孟將軍的花轎迎親,就因病故去了。
那小姐走的時候挺平靜,心滿意足的在小孟將軍的懷裏故去的。小孟將軍得知消息的時候連夜從軍中打馬而來,盔甲上還沾著寒露的涼意,他把比盔甲還冷的小姐摟在懷裏,眼淚滴落在了小姐蒼白的臉上。
經過了一年多的相處,小孟將軍已經開始逐漸的接受這個敢愛敢恨的貴族小姐了,他會在從軍營中回來的時候,接過樓上小姐拋下的花,別人的花都不接,隻接小姐的,小姐總是送他芙蓉,因為那是小姐的名字。
小姐對他念詩,還寫在了花箋上給他,全是她的名字,“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
芙蓉芙蓉,小孟將軍在小姐的墓碑上,寫上了孟氏的名字。並且在小姐的墓前種下了一顆芙蓉。如今多年過去,小孟將軍依然截然一身,那墓前芙蓉年年都開花。
……
趙南星道:“算了吧,何必呢,就算是死,我還是想要讓小孟死在那芙蓉花下的。”
如果可以,李奎可以接一句“沒關係,那山中也有芙蓉花”,可惜沒有。李奎歎了一口氣,道:“你別誤會,我不是那種公報私仇的人.……”
話還沒說完,他就對上了趙南星審視的眼神,他便就知道了,趙南星果然是誤會了。
他歎了一口氣,道:“你是人間界的弟子.……”
這一次同樣話沒說完,就又被趙南星幽幽審視的目光給打斷了,同時,趙南星道:“我不是人間界的弟子。”
不是就不是吧,李奎聳了聳肩,起身去尋了一根繡花針來,當著趙南星的麵,戳破了自己的手指,擠出來一滴血。接著,他當著趙南星的麵前,把那一滴血小心翼翼的用筷子接著,然後開始緩緩的繞著那幾個泥巴山包開始轉。
這一係列操作看得趙南星皺眉,可是很快,他就忘記了皺眉,瞪大了眼睛,因為他看到,其中有一個“小山”在那一滴血經過的時候,迅速的長出了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