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奸▲
漢奸▲
茂公的大兒子叫鹽早,總是在隊裏做一些重功夫,挑牛欄糞,打石頭,燒炭等等。起屋的時候他就拋土磚,出喪的時候他就抬棺材,累得下巴總是耷拉著,合不上去,腿杆上的青筋暴成球,很是嚇人。因了這個緣故,他再熱的天也要套上補丁疊補丁的長褲,蓋住難看的腿。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他老祖娘還在的時候。他老祖娘是個蠱婆,就是傳說中的鄉野毒婦,把蛇蠍做成的劇毒藥粉,藏在指甲縫中,暗投仇人或陌路人的飲食中以謀取他人性命。這些人投蠱,一般是為了複仇,也有折他人性命以增一己陽壽的說法。人們說,鹽早的祖娘是合作化以後才當上蠱婆的,想必是對貧下中農有階級仇恨,一條老命也不肯與共產黨善罷甘休。本義的娘多年前死了,本義一直懷疑是這個老妖婆下的蠱,懷恨直到如今。
那一天,鹽早家的茅屋被風吹塌了,央求村裏人去幫著修整。我也去幫著和泥。我看見那位名聲赫赫的老婦慈眉善目,在灶下燒火,並無人們傳說的惡毒氣象,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一上午就把茅屋修整好了。人們帶著各自的工具回家。鹽早追在後麵大聲說:“如何不吃飯呢?如何不吃飯就走呢?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早就聞到了灶房裏飄出的肉香,也覺得眾人走散沒道理。後來聽複查說,人們豈止是不願在他家吃飯,連他家的茶碗也不敢碰的。誰都記得他家有一個老蠱婆。
我伸伸舌頭,快步溜回家。
一會兒,鹽早挨門挨戶再次來央求大家去吃飯,也推開了我們的房門。他氣呼呼地搶先撲通跪下,先砸下咚咚咚三個清脆的響頭。“你們是要我投河麽?是要我吊頸麽?三皇五帝到如今,沒有白做事不吃飯的規矩。你們踩我鹽早一屋人的臉,我今天就不活了,就死在這裏。”
我們嚇得連忙把他拉扯起來,說我們家裏做了飯,本就沒打算去吃。再說我們也沒出多少力,吃起來不好意思雲雲。
他急得滿頭大汗,忙了半天沒有拉動一個人,差點要哭了。“我曉得,我曉得,你們是不放心,不放心那個老不死的……”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你亂猜什麽?”
“你們信不過那個老不死的,未必也信不過我?要我拿刀子來剜出臠心肝肺給你們看看?好,你們不放心,就莫吃。我小哥正在刷鍋重做。你們哪個不放心,去看著她做。這一次我不讓那個老不死的攏邊……”
“鹽早,你這是何苦?”
“你們大人大量,給我留條活路嗬。”他說著又撲通跪下去,腦袋往地上搗蒜似的猛砸。
他把幫了工的人一一求遍,最後砸得自己額頭流血,還是沒有把人們請回去。如他所說,他果真把原來準備的三桌飯菜全部掀掉了,倒進水溝裏,讓他姐姐重新淘米重新割肉做了三桌——這已是下午出工的時分。他的祖娘早已被他一繩子捆起來,遠遠地離開了鍋灶,縛在村口的一棵大楓樹下示眾。我好奇地去看過一眼。那個老太婆隻穿了一隻鞋,似睡非睡,眼睛斜斜地看著右上方的某一個點,沒有牙齒的嘴巴張合著,有氣無力地發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聲音。她已經濕了褲子,散發出臭味。一些娃崽不無恐懼地遠遠看著她。
他家的地坪裏重新擺上了幾桌飯菜,還是空空的沒有什麽人影。我看見鹽早的姐姐坐在桌邊抹眼淚。
最後,我們知青忍不住嘴饞,也不大信邪。有人帶頭,幾個男的去那裏各自享用了幾塊牛肉。其中一位滿嘴流油偷偷地說,都差點不記得肉是什麽模樣了,管他蠱不蠱,做個飽死鬼也好。
大概就因為這一次的賞臉,鹽早後來對我們特別感激。我們幾乎沒有自己打過柴,都是他按時挑來的。他特別能負重。在我的印象中,他肩上差不多沒有空著的時候,不是有一擔牛欄糞,就是有一擔柴,或者整整一架拖泥帶水的打穀機。他的肩冬天不能空著,夏天不能空著。晴天不能空著,雨天不能空著。他的肩上如果沒有扛著什麽東西,就是一種反常和別扭,是沒有殼子的蝸牛,讓人看不順眼;更是一種殘疾,讓他重心不穩,一開步就會摔跟頭——他沒扛東西的時候確實踉踉蹌蹌,經常踢得腳指頭血翻翻的。
假如他是擔棉花,棉花多得遮住了人影,遠看就像兩堆雪山自動地在路上跳躍前行,十分奇異。
有一次我和他去送糧穀,回來的路上他居然在兩隻空筐裏各放一大塊石頭。他說不這樣壓一壓,走起路來沒有個勢。果然,他一旦肩上的扁擔壓彎了,擔子就與身子緊密融為一體,刷刷刷的全身肌肉都有了舞蹈的節奏,腳步有了彈性,一躍一躍地很快就在前麵的路上消失,全然不似他剛才擔著空筐時的模樣:臉色灰白,腳步又碎又亂。
他也是個“漢奸”。我後來才知道,在馬橋人的語言裏,如果他父親是漢奸,那麽他也逃不掉“漢奸”的身份。連他自己也是這樣看的。知青剛來的時候,見他牛欄糞挑得多,勞動幹勁大,曾理所當然地推舉他當勞動模範,他一愣,急急地搖手:“醒嗬,我是個漢奸,如何當得了那個?”
知青嚇了一跳。
馬橋人覺得,上麵來的政策要求區分敵人與敵人的子弟,實在是多此一舉。大概出於同樣的邏輯,本義當了黨支部書記,他的婆娘去供銷社買肉,其他婦人就嫉妒地說:“她是個書記,人家還敢短她的秤?”本義的娃崽在學校裏不好好讀書,老師居然也這樣來訓斥:“你是個書記,還在課堂裏講小話,屙尿!”
鹽早後來成了“牛啞啞”,就是馬橋人說的啞巴。他以前並不啞,隻是不大說話而已。作為一個漢奸,加上家裏還有一個蠱婆,他腦門上生出皺紋了,還沒有找到婆娘。據說他姐姐曾瞞著他,給他說了一個瞎眼女子,到圓房的時候,他黑著一張臉硬是不進房,在外麵整整擔了一晚的塘泥。第二天、第三天……還是如此。可憐的盲女在空空的新房裏哭了三個夜晚。最後,姐姐隻得把盲女送回家,還賠上一百斤穀,算是退婚。姐姐咒他心狠,他就說,他是個漢奸,莫害了人家。
他姐姐遠嫁平江縣以後,每次回娘家看看,見鹽早衣服沒一件像樣的,鍋裏總是半鍋冷漿,沒有一絲熱氣。從隊上分來幾十斤包穀,還得省下來留給正在讀書的小弟鹽午(參見詞條“怪器”),讓他帶到學校去搭餐。姐姐見到這番情景,眼睛紅紅的沒有幹過。他們也窮得從來沒有更多的被子,姐姐每次回娘家總是與弟弟合擠一床。有一個夜晚下著大雨,姐姐半夜醒來,發現腳那頭已經空了,鹽早弓著身子坐在床頭,根本沒有睡,黑暗裏發出貓叫一樣的輕輕抽泣。姐姐問他為什麽。鹽早不答話,走到灶房裏去搓草繩。
姐姐也抽泣了,走到灶房裏,哆嗦的手伸出去,總算拉住了弟弟的手,說你要是忍不住,就莫把我當家裏人,就當作你不認得的人,好歹……也讓你嚐一嚐女人的滋味。
她的頭發散亂,內衣已經解開,白白乳房朝弟弟驚愕的目光迎上去。“你就在我身上來吧,我不怪你。”
他猛地把手抽回,嚇得退了一步。
“我不怪你。”姐姐的手伸向自己的褲帶,“我們反正已經不是人。”
他逃命似的躥出門,腳步聲在風雨裏消失。
他跑到父母的墳前大哭了一場。第二天早上回家,姐姐已經走了,留下了煮熟的一碗紅薯,還有幾件褂子洗好也補好了,放在床上。
她後來再沒有回過娘家。
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鹽早更加不願意開口說話了,似乎已經割掉了舌頭。人家叫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人家不叫他幹了,他就去一旁蹲著,直到沒有人向他發出命令了,才默默地回家。日久天長,他幾乎真成了一個啞巴。一次,全公社的分子們都被叫去修路,他也照例參加。他在工地上發現自己的鈀頭不見了,急得滿臉通紅地到處尋找。看押他們的民兵警惕地問他,竄來竄去搞什麽鬼?他隻是嗷嗷地叫。
民兵以為他支吾其詞耍花招,覺得有必要查個清楚,把步槍嘩啦一聲對準了他的胸口:“說,老實說,搞什麽鬼?”
他額頭冒汗,臉一直紅到耳根和頸口,僵硬的麵部肌肉扯歪了半邊,一次次抖動如簧,每抖動一次,眼睛就隨著睜大一次,嘴巴——那隻被旁人焦心期待著的嘴巴,空空地擴張許久,竟沒有一個字吐出來。
“你講嗬!”旁邊有人急得也出了汗。
他氣喘籲籲,再一次作出努力,五官互相狠狠地扭殺著折磨著,總算爆出了一個音:“哇——鈀!”
“鈀什麽?”
他兩眼發直,沒有說出第二個字。
“你啞巴了麽?”民兵更加惱火。
他腮旁的肌肉一陣陣地餘跳。
“他是個啞巴,”旁邊有人為他說情,“他是金口玉牙,前一世都把話講完了。”
“不說話?”民兵回頭眼一瞪,“說毛主席萬歲!”
鹽早急得更加嗷嗷叫,舉起一個大拇指,又做振臂高呼的動作,以示萬歲的意思。但民兵不放過,定要他說出來。這一天,他臉上挨了幾巴掌,身上挨了幾腳,還是沒有完整地說出這句話。憋到最後,總算喊出了一個“毛”字。
民兵見他真啞,罰他多擔五擔土,權且算了。
鹽早的啞巴身份就是從這次正式確定的。當啞巴當然沒什麽不好,話多傷元氣,禍從口出,不說話就少了很多是非,至少本義不再懷疑他背地裏說壞話,說反動話,就少了些戒心。隊上需要一個人打農藥的時候,本義甚至還想到他,說這個蠱婆養的興許不怕毒,變了個牛啞啞也不要找人講話,不好熱鬧,讓他一個人去單打鼓獨行船。
大滂衝的田泥性冷,以前不大生蟲子的。照當地人的說法,蟲子都是柴油機鬧出來的,機子一鬧,嶺上的茅草花就都變成蟲子了。有蟲子當然得打藥。複查開始試新鮮,打了一天,不料口吐白沫,臉青腿腫躺了三天,說是中了毒,以後就再也沒人敢去動噴霧器。派地主富農去當這種苦差吧,又怕他們拿農藥毒集體的牛或者豬,毒幹部。想來想去,本義想到隻有鹽早還算個比較老實守法,合適。
鹽早打農藥,開始也中毒,腦袋腫如一個大南瓜,因此天氣再熱,他也得成天用一塊布包著頭,隻露出兩隻眼睛在外麵不時眨一眨,像個蒙麵大盜。日子長了,大概是對毒性慢慢適應了,頭上的布可以撤掉,知青給他的口鼻罩也不必戴,甚至回家吃飯也用不著先到水邊洗手。最毒的藥,像一〇五九、一六〇五什麽的,他全然不當回事。剛打過藥的毒手,轉眼就可以抹嘴巴,搔耳朵,抓著紅薯往嘴裏塞,捧著涼水往嘴裏吸,讓旁人大為驚奇。他有一個瓦缽子,糊滿藥垢,是專門用來調配藥水的。有一次他在田裏抓了幾隻泥鰍,丟進缽子裏,片刻之間泥鰍就在裏麵直挺挺地翻了白眼。他在地邊燒一把火,把泥鰍燒了一條條吃下肚去,竟然一點事也沒有。
村裏人對此事議論紛紛,認定他已經成了一個毒人,渾身的血管裏流的肯定不是人血。
人們還說,他從此睡覺不用蚊帳,所有的蚊子都遠遠躲開他,隻要被他的手指觸及,便立即斃命。他朝麵前飛過的蚊子吹一口氣,甚至都可讓那小雜種立即暈頭暈腦栽下地來。
他的嘴巴比噴霧器還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