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皮▲
黃皮▲
“黃皮”是一條狗,極普通的黃狗,沒有更多的特征成為我們取名的依據。它不知是從哪裏來的,似乎沒有主人。因為知青的糧食多一些,父母還多少有些貼補,知青戶的鍋裏就多一些好聞的氣味。這些人還沒有完全改掉大手大腳的習氣,髒了的飯,餿了的菜,隨手就撥到了地上或倒進溝裏。日子一久,黃皮在這裏吃油了嘴,幾乎就在這裏生了根,滿懷希望的目光總是盯著我們的碗。
它也熟悉了知青的語音。要把它從遠遠的地方叫來,要它對什麽目標發動攻擊,非用城裏的長沙話不可。若是用馬橋話,它就東張西望地看一看再說。馬橋人發現這一點以後,十分生氣,覺得它是個忘本的家夥。
它甚至熟悉了我們的呼吸和腳步聲。我們有時候晚上外出,到鄰近的村寨串人家,到公社裏打電話,回村時已是深夜。我們爬上天子嶺,馬橋在我們的腳下,沉沒在緩緩流動的淡藍色月光裏,離我們至少還有五六裏路。在這個時候,無須說話,更無須打口哨,遠遠的馬橋就有了動靜,一線急促的碎蹄聲從月光深處潛遊而出,沿著曲折小道越來越近,越來越快,最後化作一個無聲的黑影,撲向我們的袖口或衣襟以示歡迎,呼哧呼哧喘著氣的大嘴,差一點要舔到你的臉上來。
每次都是這樣。它對五六裏開外任何聲響的捕捉和識別,它不惜辛勞的狂奔式接應,總是成為我們夜歸者的溫暖,成為提前擁抱上來的家。
我不知道我們離開馬橋以後,它是如何活下來的。我隻記得,在羅伯遭瘋狗咬了以後,公社發動了一次廣泛的打狗運動。本義說黃皮最沒良心,最應該打,操著步槍親自動手,連發三槍卻沒打到要害。黃皮勾著一條流血的後腿,哀嚎著竄上嶺去了。
夜裏,我們聽到了房子附近的坡上有狗吠,是它熟悉的叫聲,叫了整整幾個晚上。也許它十分奇怪:它可以聽到我們遠在天邊的腳步,而我們為什麽聽不到它如此近切的呼救?為什麽本義朝它舉槍的時候,我們沒有上前製止?
我們當時忙著要招工離開馬橋,顧不上它了。甚至沒有注意它的叫聲是什麽時候停止的。
我多少年後重訪馬橋時總算認出了它,認出了它隻有三條腿的一跛一跛。它看了我一眼,沒有任何表情,重新靠著牆腳閉上雙眼睡覺。它又老又瘦了,胸脯排骨突出,尾巴上的毛差不多掉光,目光也十分黯淡。它大多時候隻能臥著,也聽不懂長沙話。當我伸手摸一摸它的頭,它抽搐了一下猛醒過來,毫不客氣地反過頭來大咬一口,當然並沒有真咬,隻是用牙齒把我的手重重地夾了一下,表示威脅和厭惡。
“黃皮,你不認識我了?”
它呆呆地看著我。
“我是你的主人,不記得了?”
這條沒什麽說頭的老狗,再次看我一眼,夾著尾巴掉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