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草箍

  △結草箍

  複查讀過高中,是遠近少有的知識分子之一。不但是個好會計,又吹得笛子,拉得胡琴,對老人恭敬有禮,辦起事來細心周到,細白臉皮走到哪裏都是女子們注意的目標。他對此視而不見,目光從不胡亂放置,總是從正前方向平直前伸,投向一些較為可靠安全的對象,一個比較道德的範圍,比如田土和老人的麵孔。對女子們的嘰嘰喳喳的作姿作態,對她們羞澀或驚訝的用意,他是不知道呢還是裝作不知道?人們捉摸不透。


  有些女子看見他來了,故意把秧插得稀稀拉拉東倒西歪,看他管不管。他是幹部,當然要管,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公事公辦地說一句“把秧插好”之類的話,一步都沒停留就走了。另一個女子,見他來了,故意摔一跤,肩上的一簍茶葉潑散了一地,哎喲哎喲地喊痛,看他來不來幫一下。他是幹部,當然來幫,但臉上還是平靜如常,幫著把茶葉攏回簍子裏,挎上肩朝前麵先走了。


  他不覺得有個人還坐在地上,還在擦眼淚,這個事情比茶葉更重要一些。他光說一句“對不起我先走一步”,是遠遠不夠的。他也不覺得女子們多了一些花花的衣服,多了一些插在頭上的桂花或桃花,就與自己有什麽關係。


  “一雙眼睛頂在額頭上,有什麽了不起呢?”女子們對他沒心沒肺的高傲越來越無法容忍,越來越義憤填膺。當附近幾個找複查娘提親的人都遭到斷然回絕之後,這種義憤漸漸有了集體性質,從馬橋蔓延到四鄉,成了遠近眾多待嫁女子的共同話題。她們在趕場的時候相見,在公社開什麽群眾大會時相見,免不了要湊在一堆,同仇敵愾詆毀那個人的笛子,那個人的胡琴,那個人的白臉皮。她們說馬橋已經出了個紅花爹爹羅伯,隻怕又要出一個紅花爹爹二世,對不起,說不定要出個閹倌子。她們對自己的這一番惡毒十分開心,笑得流了眼淚。


  她們也許沒有那麽憤怒。但她們的感情總是在集體中得到放大,女子們一旦成了堆,事情就不一樣了。細胞和神經不大管得住,不痛也痛,不癢也癢,不高興也高興,不憤怒也憤怒,凡事不鬧過頭是不行的。


  最後,她們中間的十多個人偷偷結草為誓,相約誰都不準嫁給那個人,哪個沒有做到,變豬變狗,天誅地滅。


  這叫做結草箍。


  時間一年年過去了。複查不知道有這樣一個草箍,不知道有這樣一個針對他的神聖形式。他並沒有攀上什麽龍王女和玉皇妹,最後收下的一個婆娘,頭發都梳不整齊,腰圓如水桶。這個水桶成了女子黨長達十多年堅守誓約團結抗敵的乏味結局。當然,她們現在早已紛紛離家,做了他人婦。其中有三位本來不是沒有另外選擇的,媒婆先後上過她們的家,表示過複查娘的意思,也是複查的意思。但她們有約在先,結過草箍的,不能做不義之人愧對各位姐妹。她們懷著一種對往日言辭的忠誠,一種報複的快感,一種公而忘私的激情,斷然決然地搖了搖頭。


  在我看來,誓約如同嘴煞,也是語言的暴政。上述三個女子中的一位,即張家坊的秋賢,就是在這種暴政強製之下嫁給了一個獸醫。不能說這種強製有什麽太大的惡果。她學會了裁縫,家境也還算富裕,隻是夫妻性子有點不太合得來。如此而已。


  一天,天快下雨了,她做完上門生意騎著腳踏車回家,說不出哪點不樂意,不想回家了,決定去她一個伯伯家。她在路上遇見了一個漢子正在打娃崽,胸口怦然一跳,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麽多的白頭發,這麽多的抬頭紋,這麽亂糟糟的褲腳一隻高一隻低,居然是以前的複查。如果不是這半老頭子對她怯怯地點了點頭,她一定懷疑自己認錯了人。


  “複查哥……”她覺得這三個字已經生疏。


  “秋賢嗬……”對方一臉苦笑,“你看這家夥討不討厭,就要下雨了,他偏偏不肯走。”


  “科科,坐我的車麽?”秋賢的目光投向娃崽。


  娃崽對女人和腳踏車眼睛發亮。


  “不坐,同小叔說,不坐車,不耽誤她的事。”


  “不打緊,我反正要經過馬橋。”


  娃崽看看父親,又看看女人,一溜煙爬起來,十分內行地坐上腳踏車的前杠。


  複查手足無措,大概上前來搶奪有些不便,隻是遠遠地跺腳:“下不下來?下不下來?你討打嗬?”


  “科科,同你爹說,不礙事的。”


  “爹,不礙事的。”


  “問你爹,他來騎不?”


  “爹,你來騎不?”


  “不……我不會……”


  “你要他坐上來。”


  “爹,你也坐上來。”


  “不行不行,你們先走吧……”


  秋賢遲疑了一下,聽到對麵山上已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便把自己的一把雨傘回頭塞給複查,跨上車朝前麵先走了。娃崽在迎麵而來的氣流中很興奮,一會兒發出趕馬的聲音,一會兒發出汽車的聲音,碰到路邊有娃崽看著,這些叫聲便更加響亮。


  “科科,你爹……對你娘……好不好?”


  “好。衝嗬——”


  “他們吵架不?”


  “不,不吵。”


  “真的不吵?”


  “我娘說,我爹脾氣好,吵不起來,沒有一點味。”


  “一次也沒吵過?”


  “沒有。”


  “我不信。”


  “真的沒有……”


  “你娘的命真是……好。”


  秋賢的語氣中透出失望。


  默了一陣,她又問:“你……喜歡你娘麽?”


  “喜歡嗬。”


  “你喜歡她什麽?”


  “她給我做粑粑吃。”


  “還有呢?”


  “還有……我不做作業,複查要打我,她就來罵複查。”他一到痛恨的時候,就對父親直呼其名。


  “你娘給你買過遊戲機沒有?”


  “沒有。”


  “也沒帶你到城裏看過火車吧?”


  “沒有。”


  “你娘會不會騎單車?”


  “不……”


  “太可惜了,是不是?”秋賢簡直有點興高采烈。


  “不可惜。我不要她騎單車。”


  “為什麽?”


  “騎單車會摔跤。桂香她娘騎單車,差點被拖拉機軋死了。”


  “你好壞,就不怕小叔騎單車也摔跤?”


  “你摔跤,閑話。”


  閑話是不要緊的意思。


  秋賢緊緊地問:“為什麽閑話?”


  “你……不是我娘麽。嘀嘀嘀——”娃崽又看見了一個下坡,快活地發出了加速的信號。


  秋賢一愣,突然覺得眼裏有些濕潤的一旋,差點就要湧出眼眶。她咬緊牙,把車子朝前麵蹬過去。幸好,一場秋雨已經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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