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男人的用法)

  △懶(男人的用法)


  我有一個朋友在城裏當老板,領著一支工程隊,經常需要添加人手。我把魁元以及隨他同來的後生介紹過去,也算是去混一碗飯吃,學一點手藝。


  沒料到幾天以後,他們敲開我的房門,苦著兩張臉,齊聲說實在沒法幹。嗯啦,實在沒法幹了。


  “怎麽回事?”


  “也沒什麽。”


  “暈街了?”


  “我倒是從來不暈街,就是……曬。”


  “你是說太陽曬?”


  “就是。”


  “你沒戴個帽子?”


  “戴了還是曬嗬。”


  “你在鄉下不曬太陽的?我在你們馬橋當知青那陣不是也天天曬麽?”


  “我……從來不做田裏的功夫。”


  “你成天做什麽?”


  “不做什麽,有時候幫鹽午哥收點穀,討點賬,大部分時候就耍一耍,打牌,打桌球,坐人家。”


  魁元笑一笑,朝同來的那個後生遞了個眼色。後生正瞟著電視機嗑瓜子,也適時地笑了一笑。


  “你們年紀輕輕的,就這樣——懶?”我說出一個很重的字。


  “是懶,確實是懶。”魁元居然很高興地接過話頭,“我在家裏還懶一些,從來不打柴,從來不挑水,從小到現在,我還不曉得米是如何淘的,潲是如何煮的。”


  嗑瓜子的後生說:“我也是,你要問我屋裏的彎刀釺擔在哪裏,問我屋裏的豬一餐要吃幾多,我肯定不曉得。”


  “我出去打牌,一打就是半個月。”


  “牌我不打,我到縣裏三舅舅屋裏去耍,騎摩托玩,看電視。”


  我有些吃驚。從他們不無自豪的口氣裏,從他們多少有些誇張的自我介紹裏,我發現了詞義的蛻變,一場語言重新定義運動早已開始而我還蒙在鼓裏。我所憎惡的“懶”字,在他們那裏早已成為一枚勳章,被他們競相搶奪,往自己胸前佩戴。我正在指責的恥辱,在他們那裏早已成為瀟灑、舒適、有麵子、有本事的同義語,被他們兩眼發亮地向往和追慕。我下一步如何同他們說話?

  當然,他們不一定完全取消了“懶”的原義,比如說到找對象的時候,他們說誰家的婆娘懶,誰家的姑娘不懶,對懶人還是一一貶斥的。從這一點來看,他們不過是新增了一本男人的詞典,對女性不適用的詞典。“懶”正是在這本新詞典裏獲得了奪目光輝。可以想見,懶是如此,那麽欺騙、剝削、強霸、凶惡、奸詐、無賴、貪汙、偷盜、投機、媚俗、腐敗、下流、拍馬屁等等,都可能成為男人最新詞典裏的讚辭和獎辭——至少在相當一部分男人那裏是這樣。在他們的眼裏,如果還有男人不承認這本詞典,並不能說明這本詞典不存在,隻是說明這些男人是一些語言異類,十足的可憐蟲,落在詞義革新的潮流之後,落後於曆史的暗影裏。


  人們的對話,常常在兩種或多種詞典之間進行。詞義翻譯的困難,尤其是深層感覺裏詞義翻譯的一個個陷阱,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隨時慎察的。一九八六年我參觀了美國弗吉尼亞州的一個“藝術家殖民地”,也就是一個藝術家創作中心。colony(殖民地)一詞一直使我感到別扭。我後來才知道,在西方諸多殖民地宗主國,在很多西方人那裏,colony並不具有殖民地人民記憶中殺人、放火、強奸、搶掠以及鴉片輸入之類的形象,相反,它詞義平和,隻不過是僑居地、聚居地、拓殖地的別名;甚至還隱隱散發出開發者、冒險者的浪漫詩意,與帝國記憶裏援外開拓、航海探險、文明傳播的種種法案和證詞相聯係。“殖民地”甚至是先鋒的驛地,英雄的營壘,勝利者的天堂。西方人用這個詞指示藝術家艱難工作的處所,會覺得有什麽不合適麽?

  也就是在美國,我遇到一個叫漢森的人,懂中文,娶了個中國老婆,在一家大報社當亞洲版的記者。聽我談到中國人的苦難以後,他深表同情,對苦難的製造者深表憤怒。但我突然發現他在同情之後,憤怒之後,有一個奇怪的動作:眼鏡片裏閃爍著笑目,一條食指在餐桌上的某個位置不停地來回劃著,像在空中寫一個什麽字,或者在指揮心目中一支激動人心的樂隊。他按捺不住內心的亢奮,終於用英文給朋友打電話,邀請朋友也來認識我,說我帶來的一些故事太動人了,太可貴了!他相信這是全世界最精彩的故事……那一刻,我覺得心裏猛地痛了一下,準確地說,是被“精彩”這個詞刺痛。我的父親自殺了,他沉入河底的時候感到“精彩”麽?我一位朋友的弟弟在一樁錯案中被槍斃了,他臨刑前在人群中找不到父母來送別的麵孔而號啕大哭的時候覺得“精彩”麽?我一位朋友的兒子被流氓團夥誤殺了,父親從大學裏領回了兒子的遺物並且做夢也沒有想到是自己而不是別人為兒子寫墓誌碑文的時候是否感覺到任何“精彩”?……我不想懷疑漢森的同情心,不,他一直在他的版麵裏呼喚正義,一直在盡可能幫助中國人,包括幫助我獲得訪問學者的待遇和資助。但他的“精彩”出自一本我不能理解的詞典。


  顯然,在那本詞典裏,苦難不僅僅是苦難,也是寫作或演講的素材,是激發人們反抗意誌的必備條件,因此苦難越深重就越好,越能放射精——彩——的光芒。那本詞典暗含了一種法則:為了消滅苦難的製造者,必須有更多的苦難作證,讓更多的人明白這場鬥爭的必要性、緊迫性和崇高性。這就是說,為了消滅苦難,必須先有苦難。他人的苦難,是救難者的悲憫所在,也是他們的喜悅和欣慰所在,是他們英雄成績單上一次次重要的得分。


  我不想再說下去,並且突然改變主意,堅決不讓對方為我的啤酒和比薩餅付費,弄得他有些迷惑不解。


  我經常不無惶恐地發現,說話不容易,言詞一旦飛出去,經常播種著誤解。我還發現,即便是強有力的宣傳機器,也從來沒有對理解的控製權,同樣是一次次陷入歧義的泥沼。我需要提到隨同魁元來到我家的後生。我後來知道,他姓張,曾是縣電影公司職工,因為超生一胎被開除公職。他不是不明白超生的後果,國家關於計劃生育獎懲條令的宣傳,可以說是連篇累牘車載鬥量,在他的耳膜上磨出了繭子。他也不喜愛小孩,事實上,他已有的兩個兒女都極少見到他,很難得到他的笑臉,甚至一直是他打算離婚的障礙和負擔。他沒有任何理由再生下一個。


  在我與他談話以後,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以後,我隻能得出一個結論:他有另外一套詞匯體係。在那個體係裏,很多詞義超出了常人想象。比方說“違法亂紀”吧,這不一定是壞事,不一定是醜事,恰恰相反,違法亂紀常常是強者的證明,是強者的特權,是榮耀和享樂最重要的源泉。如果說“違法亂紀”詞條下包括了貪汙、走私、官倒、嫖娼、撞紅燈、隨地吐痰、公款吃喝等一些內容的話,那麽沒有一條不是令這位後生心向往之的美事。如果他沒有完全做到這些,隻是因為眼下他的能力還不夠。


  不難理解,當超生也劃入“違法亂紀”之列,當這個行為尚未超出他的能力範圍,他會不假思索地決定什麽。


  他的超生完全不合常理,不是出自利益的權衡,隻是出自他理解事物的慣性,出自他對一切特權行為的追求衝動。也許,他認識的一個局長或者老板,就是因為堂堂皇皇生下三胎或四胎而旁人無可奈何,一直受到他暗中的羨慕。因此,一旦他也做了常人不敢做的事情,這本身就給了他不同凡響出人頭地的自我感覺,一種局長或老板的感覺。他違法了,但這就像一個人窩藏了百萬元贓款,足以讓他偷偷地自鳴得意,不斷回味自己膽大妄為的戰績。


  對於像他這樣的人來說,宣傳有什麽用呢?法紀的宣傳有什麽用呢?當然有:那就是強化他鋌而走險的激情,日複一日給予他誘惑。


  我找不到其他的解釋。


  如果上述解釋大致不錯,那麽這整個事情不過是一次語言事件,是一次詞義錯接和詞義短路的荒唐作業。違法者最終丟掉了自己的飯碗,為一個或幾個極普通的詞付出了代價。而執政者們對他的宣傳,差不多是緣木求魚,南轅北轍,在一本完全陌生的詞典裏,在一位完全不可捉摸的讀解者這裏,催生了一個毛頭毛腦大哭大叫的女嬰。這個女嬰其實是任何一方都不需要的。但這個錯誤無法永遠藏匿,沒法用改正液塗掉,沒法用橡皮頭擦掉。


  她越長越大並且將要活生生地進入未來。


  她是一句有血有肉的錯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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