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
△狠
馬橋的“狠”,是能幹,本領、技藝高超的意思。問題在於,“狠”同時也意味著殘暴、歹毒、惡意、不懷好心。把這兩方麵的意義統一於一個字,使我總是覺得不怎麽舒服。我說過,我的字寫得還不錯,在馬橋的時候,經常奉命用紅黃兩色油漆到處製作毛主席語錄牌。農民看著我在牆上寫字既不要畫格子,也不要描底稿,爬上梯子揮手就寫,一眨眼便成,常常發出嘖嘖讚歎:
“這個下放崽好狠。”
我辨不出這裏麵有多少讚歎,有多少指責。
字寫得好是“狠”,字認得多是“狠”,幫隊上修好了打穀機是“狠”,能夠潛水堵住水庫涵管也是“狠”,至於夷邊工廠裏造出了機器造出了農藥造出了化肥和塑料薄膜——那當然更是工人們的聰明,也是工人們的“狠”。馬橋人這樣說的時候,也許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對一切知識技能,暗暗設定了一個道德敗壞的位置,惡狠狠的位置。
我懷疑在他們往日的經驗裏:掌握著知識技能的人,對於他們來說,天然地具有一種侵害的可能。就像他們第一次見到的隆隆機器,從天上給他們丟下炸彈的日本飛機;就像他們第一次看到的擴音器,總是號召割掉“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他們的自留地和自留山。他們怎麽能不擔心,以後遇到的其他強人,不會給他們留下同樣的傷心事?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狠”字用得有什麽錯呢?
不光是馬橋的語言是這樣。
在四川的很多地方,描述本領高強的人是“凶”,與“狠”近義。他們會感歎有本領的人:“好凶嗬。”
在北方的很多地方,描述本領高強的人是“邪”,同樣與“狠”近義。他們會感歎有本領的人:“邪門兒。”
已流行於漢語普通話的“厲害”,表示本領超群的程度,也是褒中寓貶、喜中伏憂的一例。“厲”有劇烈和嚴峻之義,“害”更是一種明顯和直截了當的警告。湘語中有“厲害碼子”一詞,就是指本領高強但處處占個便宜的人,即凶邪之人。
由此看來,在很多中國人的眼裏,知識技能總是與惡事(狠、凶、邪、害等等)互為表裏。兩千多年前的莊子,甚至早就強調“聖盜同源”,對一切知識技能表示憂慮。“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見《莊子·胠篋》)他認為隻有消滅了知識技能,盜國者才得以鏟除;隻有搗毀了珠寶,盜財者才難以滋生;隻有砸掉了符印,人們才會變得本分忠厚;隻有折斷了秤具,人們才不會計較和爭奪;隻有破壞了法律和教義,人們才可能領悟自然而終極的人生之道……莊子的警示,在技術日益進步的現代,成為一線遙遠的絕響,一注天際之外微弱的星光,不會被大多數人認真對待。
但是在中國語言遺產裏,至少在我上麵提到的很多方言裏,它仍然悄悄地與人們不時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