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
謀殺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88年《作家》雜誌以及1990年台灣《聯合報》,獲台灣《聯合報》年度文學獎,已譯成日文、法文等,後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言》。
很奇怪的事,她到公墓來了。似乎是為一個人送葬,但那個人是誰?她看見好些同事都在這裏,皺皺眉頭,又不皺了,又皺皺眉頭。經理勾著腦袋,把下巴擠得一輪輪的肉打疊,眼珠間或一輪地看下屬是否悲痛。這麽說,死者該是他們單位的人,是他們都熟悉的張三李四。但她竟然不知道,這實在令人不自在。哀樂又一次職業化地從喇叭裏嘔吐出來,她手心裏捏著冷汗。
她想了想昨天晚上聽的一張唱片,把曲名和作者都記起來了。
到底是誰呢?她再想這幾天的日子,公司裏似乎沒有漏去哪一張麵孔,工資表上也沒有空去誰的名字——她是會計,任何人的薪水都劈裏啪啦過她的手,生老病死這類大事她劈裏啪啦不可能不知道。
她用臂肘捅了捅小潘——她們是要好的鄰居,平時互相鼓著勁罵男人,互相拜托買點緊俏的苦瓜或者平價雞蛋。
對方睜大了眼睛:“你也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對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剛才我還想問你哩。”
“總經理沒給大家說說?”
“昨天他跟老婆吵架,說什麽鬼嗬。”
“那要我們來做什麽?”
她想罵人,發現小潘看任何人,都是看平價雞蛋的眼光,便打住了話頭。她看看旁邊的人,那些人皺皺眉頭,又不皺了,很像知道死者是誰似的正在默哀。
哀樂停歇了,鞭炮很狡猾地突然作響,硫黃味濃濃地籠罩過來。隊伍緩緩移動走向墓地。她看見殯儀館前掛著大大小小的花圈,當然是租來的,開放著經久耐用的悼念之情。臨近七月半鬼門開了,幾個老婆子老頭子在樹蔭下擺一線小攤,攤上有紙錢、紅燭、鞭炮,還飄動著一串串五彩的喪球,花眼得很,活潑得很,同逗引孩子們的花籃和風輪一樣——也許亡靈都成了孩子?降價啦,降價啦,隨便給幾個錢吧。他們朝路人投來希望的目光。有一老頭攔在路口,企圖攔截其他小販的生意,老謀深算地盯了她一眼:“你遲早總要買的!”
她憎惡這晦氣十足的贈言,白了對方一眼。
墓地顯得荒蕪清冷。有一些紅鞭炮碎屍遍地,路邊幾片小柏樹東倒西歪。有些舊墓很寂寞,白瓷碑麵已經破損殘缺,或者幹脆沒有碑麵隻有無名無姓的水泥墩,對著藍天昂起茫然的麵孔。她不知道那些小柏樹為什麽總長不高——七年前她來此地就看見是這個樣子。也許是淚水太鹹了,已經把山坡都鹽堿化了?
她覺得這些寂寞的墓地有些可憐,把自己一朵白花,留在一個無名無姓的水泥墩前。
她又看著那些碑麵上的名字,看得入了神,尤其是女人的名字,什麽妮什麽娟什麽丹,每個名字都是奧秘,似乎是一個長長故事最後的一個詞,遺落在草叢裏。她想猜出那些詞前麵的語句,猜出那些女人與自己的命運會有幾分相似。
她終於與同事們走散了,在公墓入口處左等右等,又返回墓園去尋找,還是沒有看見熟悉的麵孔。回到大門口時,四圍已經空空蕩蕩。一位婦人吱吱推動大鐵門。
“請問,回城的最後一班車是什麽時候?”
“汽車?六點三十分,走啦!”
“走了?還有別的車嗎?”
“沒有。”
“這怎麽辦?”
“附近有旅店。”
“不,我得回去。”
她一生最怕誤車,可偏偏總是誤車。記得那一次去探望父親,她太忙了,臨上車還在填那些鬼報表。她給那麽多家夥幫過忙可那一刻就沒有人給她幫忙或者根本幫不上忙,一些臭男人把她全身盯夠了,就擺擺手回到老婆孩子那兒去了。她拎著大包小包氣喘籲籲衝進火車站,看到了不祥的冷清。好大的候車廳!居然沒有人,柵欄門已經關鎖。她捶著柵欄大喊大叫,但沒有人答應,大概進站時間已經過去了。她眼睜睜看著那一串綠色車廂停在站台上,兩三分鍾後,從容不迫地徐徐移動。當時她哇地哭了起來。
眼下她又被汽車狠心地遺棄了。她得回家,上天入地也得回家。雖然是一個沒有男人也沒有孩子的家,但畢竟是一份輕鬆,一份可以藏在四壁之內的自由。她可以哼著小調洗洗頭——那個辦公室的部件。她的手指暫不屬於算盤,眼睛暫不屬於報表,耳朵暫不屬於桌對麵出納員關於丈夫賭博的沒完沒了的咒罵,鼻子暫不屬於總經理的濁濁酒氣。她可以想一想父親——這個世界上真正愛她的人。如果有一個人的死可以給她換來幸福的話,她相信,隻有她父親而不是別人會毫不猶豫地去死,這對她來說實在有點殘酷。
她走出公墓,下了一個坡,前麵是一個小小的遠郊集市。有一些錯錯落落的攤棚店鋪,賣著牛肉米粉或時裝。已經沒什麽顧客了,冷落得像秋後的田野,或是早上起床時空空的腦袋。她自信能攔住一部貨車,偏偏這一陣什麽車也沒看見。轉過頭來,她瞥見自己的影子更長了,腰胯的影子擱在交通欄杆上,乳峰的影子正撞著一個漢子滿是胡楂的嘴巴,頭頸的影子落在一個百貨攤上,與香水襪子以及收錄機混在一起被出賣。
“要住宿嗎?”
這是一家旅店了。一個女孩子,懶懶地在桌麵上倒敲著圓珠筆頭,眨巴著眼睛。“我們這裏有熱水,有電視,有衛生間,還代買火車票船票。”
“多少錢一個晚上?”
“單間七塊。”
她感到有些不自在,感到有人在看著自己。當然不是對麵的小女孩。左邊呢,沒有人。右邊呢,也沒看見什麽人。但是不對,一定有人在看著自己的!她轉身回頭,果然,是兩個男人窩在牆角裏抽煙。有什麽好看呢?她感到事情還沒有完。因為牆角裏有一雙眼睛太可怕,是那種隨便一瞥就要哆嗦的可怕。那人大塊頭,頭皮刮得光光,泛出青色的光輝,凸凸凹凹像柚子皮。臉說不準,沒什麽特征,似乎是一張很抽象很空白的臉。拳頭很粗大,仿佛順理成章地就要掄起來朝什麽打過去,比方說,把她揍得牙齒出血揍翻在地。她又瞥了一眼,那人仍然盯著她,目光是侵略性的,眼鋒比一般人的長得多。觸到你的眼睛,就已經看到了你的大腦;觸到你的胸脯,就已經穿透了你的背脊。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一身已被那該死的臭目光戳得像篩眼了。那家夥顯然要幹什麽。
她全身暗暗緊了一下。
“我們這裏有熱水,有電視,有衛生間,還代買火車票船票。”
“七塊……”
“七塊還貴?你到別處問問!”
“我們出差報銷有標準的。”她慌慌地隨口應付,感覺到身後那家夥吹起了口哨,哨聲響亮地擠壓過來,燙在她臉上,還是很有侵略性。
“那好,就六塊吧,六塊。五塊五,五塊五算了。”小妹妹讓步了。
“我先到別處看看。”
“就五塊五嘛。”
“再說,我的錢……還在同伴的身上。”
她裝著在小挎包裏翻找,裝出焦急和失望。她得找個理由離開這裏,又不讓那柚子皮腦袋看出自己的提防和慌亂。但該死的手絹居然暗暗鉤住了鈔票,她一抽手絹,幾張大鈔票居然從挎包裏蹦了出來,她感到五雷劈頂。
“有三百多嗬?……”小妹妹撇撇嘴笑了。很多財不露白的鄉下佬,大概都被她這樣撇過嘴,領教過她看錢一眼準的本領。
“就算住,也得等我的同伴來了再說!”
她紅著臉生了氣,手忙腳亂地離去。
她偷偷回看幾眼,還算好,身後沒有什麽人跟著。她走進商店假裝看了一陣裙子,又努力製造出對化妝品紅紅綠綠的興趣,其實她早就同這些商品疏遠了。從一塊試衣鏡中看到的自己,除了窄肩長發,太像一件叫會計的什麽東西,顴骨又隱隱突出了一些。
她閃入另一家旅店。這家大一些,大概是國營的,房價也確實便宜些。一位老太婆挽著幾條洗過的枕巾,送她“這位大嬸”去開房間。她被“大嬸”二字氣得幾乎暈過去,恨不得轉身就走。看到對方老眼昏花,才忍住了。對方沒注意到她的臉色,問她是不是出公差,說若是,餐費可算在宿費裏,反正公家人的宿費是可以報銷的。不是麽?眼下經濟搞活大家都是這樣幹的啦。“三伢子,腳盆!”老太婆不知朝這棟樓的哪個部位喊了一聲,將門哢嗒一聲開了。滿房子舊被褥舊枕頭的氣息湧了出來,還有很多生石灰和煤油的氣味。她驚愕的是房子竟然這麽大!完全是一間大教室!就像她讀初中時的那一間。天花板也太高了,而且有兩張門——她從來就覺得陌生的門可怕。她怎麽能睡在這樣的房間?她獨自一人拿什麽來對付這樣大的虛空這兩張陌生的門?
緊接著,她差點叫起來,因為她又看見陰暗中浮現出一個柚子皮腦袋。沒錯,正是他!那家夥坐在斜對麵牆角的一張椅子上,一對牛眼盯著她。她完全感到那熱辣辣的目光正在撥動她的下巴,捏著她的頸脖和胯骨,又嘩的一下撕開她的衣領。就在她要叫出來的一刻,那男人站了起來拍拍衣襟,提著一個帆布袋子,打開另一張門,毫無聲響地走出去了。
他為什麽又到了這裏?假如他不是一個歹人,為什麽要跟著她?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夢。咬咬指頭,還真痛。
服務員!
“服務員!”她急得跺腳,“駭死我了,駭死我了,這房子裏怎麽有個男的?”
“男人?沒有啊。”老太婆東張西望,“你看花了眼吧?”
“剛才就在這裏,我看得清清楚楚,我還沒老到眼睛花的程度!”
“這就怪了,前天兩個地質隊的婦女,戴眼鏡子的,住在這裏好好的。”
“不行,我要換房間。我不是河馬,你給這麽大的房間幹什麽?”
老太婆疑惑地盯了她一眼,總算摸出了另一串叮叮當當的鎖匙。
是另一間了,狹窄得剛容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但床很寬,不知此前在這裏睡過什麽人。她嫌惡地把床單翻了個邊,又仔細拂淨。好在她背後不再有那麽多不可捉摸的空間,隨便退一下,背就頂著床,或者頂著牆,頂著硬硬實實的安全感。她又仔細檢查床下和門後,一切都沒有危險的跡象,這才讓臀部輕輕沾著床沿,長長出了一口氣。她覺得背脊濕冷,想洗個澡,但又不敢去浴室。天知道這旅店的浴室是什麽樣!一想到剛才那雙盯著自己的眼睛,她根本不敢解開衣扣。
可能該去找一找派出所。但她向警察說什麽呢?就憑一個陌生人盯過她兩眼?那自己不成了個神經病?不久前,她寫信揭發公司一個頭頭受賄賂的事,結果她的腳踏車被紮穿了,煤灰球丟進了她的窗子,她的門鎖孔裏被塞了泥沙,夜晚回家她還被陌生人攔路砸了一個磚塊。她氣得要吐血,但她什麽也幹不了,也不能使警察比記錄一下做更多的事。她給那麽多人幫過忙可那一刻沒有人給她幫忙或者根本幫不上忙。她能說什麽?她一沒斷腿二沒斷胳膊,還能叫警察荷槍實彈跟著她下班?事情的結果,是她把水果刀時刻揣在身上。
嘣——門撞開了。進來的是一個青年清潔工,公事公辦地抄著大掃把在地上劃了幾個大字,然後出門去了,卻忘記把門順手帶關。
她掩上門,剛定下心來想脫掉汗濕了的背心,又是一聲嘣,驚得她魂不守舍。這回不打招呼撞進來的是一張大圓臉,眯眯笑,問廣東來的彭師傅是不是住這裏。
她沒好氣地大聲說:“這裏隻是張大奶奶,要睡覺了!”
大圓臉點頭哈腰地退出去了。
她再次掩了門,頂上門栓。
走廊裏又有了嘈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片刻之後,有指頭敲在她的門上。
“幹什麽?”
“開門開門!”
“不開,睡了!”
“治安聯防隊的,叫你開你就開!”
擁進來的果然是幾條大漢,為首的一個,臉上有幾顆凶蠻的酒刺,衝著她晃了晃一個紅袖標,又塞到衣袋裏去了。大概惱火於她剛才的傲慢頂撞,他們一進門來就沒有好臉色。驗過她的證件以後,又要檢查她的挎包。有酒刺的那位反複盤問她的職業和來此地的原因,問她為什麽一個人亂跑,問她結婚沒有,問她為什麽不結婚……她氣得沒詞了,恨不得大喊一聲:“我是一流氓,今天就等你老爹來侍候!”但她總算忍住了。
對方沒問出什麽,不太甘心地出了門。
她覺得肚子有些空。
她嚼著一塊巧克力,走進旅館旁邊一家小店,要了一碗米粉,打量了一下四周。牆上貼著一張交通安全宣傳廣告,有很多車禍現場照片。就在這些遍地橫屍的圖景下麵,兩個戴著大學校徽的青年在喝啤酒,發出肥厚的笑聲。幾隻將要獲得文憑的白手撚著香煙,給這個小店注射下一顆顆煙灰。他們談一些外國人的名字,又談足球和女歌星,把一遝鈔票推來推去,皮鞋尖搖出一種與別人活得不一般的勁頭。在另一桌,兩個老頭沒要菜,隻是去廚房取來一大碗白酒,每次薄薄地呷下一口,嘴皮就緊密地收抿片刻。一位哼一聲,另一位隔半天也會意地哼一聲。他們從不言語也不看對方,隻是不時看看掛鍾。靠門的一桌,則有幾條漢子在談關於化肥的什麽事,談一個叫五相公的人為什麽還沒來。其中一位就是剛才治安聯防隊的,少了一截食指,她記得很清楚。
這個漢子叫叫嚷嚷站起來,不小心撞著腳邊的麻袋,麻袋裏發出咣當一聲機器的巨響,把店裏的客人都嚇了一跳。
她有些不自在,再次感到有人注視著自己,當然,連自己掏手絹的動作,也被那人看著,但她不知道那眼光到底在哪裏。
她起了身。
“借問師傅——”
“明天最早進城的汽車,什麽時候開?”
她吃了一驚,發現剛才這不是她的聲音,卻正是她要說的話。順著聲音看去,見鬼,竟然又是那顆柚子皮腦袋出現在她身後。
“你為什麽總是跟著我?”她叫起來。
“不是……”
“這裏沒什麽便宜可占!”
她相信自己眼下一定像個潑婦。也許她還應該打響指,吐唾液,拍掌叉腰,拿一點雌威給那家夥看看。果然,那家夥的眼光驟然暗去了一些,嗓音混濁又有些結巴:“你……丟了一把傘吧?”
“什麽傘?”
“一把紅傘,折疊的。”
“我沒有。”
“是你,我記得清楚。那天你在河碼頭,傘都忘記帶走了。”
“你認錯人了。”
“是你丟了一把傘。”
“我沒有。”
“你丟了,一定是你丟的。”
“你胡說八道!”
她衝出了店門。也許是氣昏了,她走了好一陣還沒有看見旅店,才知走錯了道。她轉回來時,發現小街上已經很冷清。一條黑狗在街上跑來跑去。一個電子遊戲室裏,遊戲機熒屏上還閃著紅紅綠綠,但沒有人。一個雜貨攤上還亮著電燈,黑白電視機正播送著天氣預報,同樣沒有人。連剛才那家餐館,桌上杯盤狼藉,還有幾杯茶冒出騰騰熱氣,顯然剛才有好些人在這裏的,可現在也不知到哪裏去了。幾乎所有的商店都燈火明亮,大門敞開,但就是空空蕩蕩。人呢?她汗毛倒豎,打了一個冷噤——就在剛才這一刻,有什麽大事在小鎮上發生了嗎?
她斷定這個小鎮隱藏什麽怪事,連剛才她見到的那些人,也消失得十分可疑。細想想,他們到底是幹什麽的?那兩個大學生,年紀輕輕,怎麽會有那麽一大遝鈔票?如果錢來路正當,怎麽會有推來推去的問題?老頭們裝著在喝酒,眼睛老是看牆上的掛鍾,顯然在等待一個預定的時刻,在那個預定的時刻將會發生什麽?再想想,還有那一群紅著脖子吵吵鬧鬧的漢子,更顯得蹊蹺了。他們老在談論一個叫五相公的人為什麽還沒有來,不僅五相公這個名字很邪氣,而且他們談論時為什麽那樣詭秘?他們說是來買化肥的,可根本沒看見他們運化肥的工具。對了,隻有擺在旁邊的一個麻袋,但那個麻袋一撞就發出鐵器的巨響。假如袋裏裝著什麽好東西,為什麽咣當一響他們就那樣驚嚇?
她還想起了旅店裏的那些事。是的,那個清潔工是真是假?明明房間很幹淨,他裝模作樣地掃什麽地?而且清掃客房的時間哪有安排在傍晚的?接著撞進來的那張大圓臉,明明聽清了她回答姓彭的不住在這裏,為什麽還要一問再問?他不也是找個借口來觀察什麽嗎?至於什麽治安聯防隊,他們的袖標為什麽塞在口袋裏而不敢掛出來?查房的權利頂多是驗驗證件而已,為什麽他們定要查看挎包?她拒絕回答問題時,有人說要把她帶到隊部去,但為什麽又沒有去?他們是否真有隊部?更可疑的是,那個食指短去一截的家夥後來怎麽與餐館裏的漢子混在一起?他們本就是熟人嗎?……
她現在恍然大悟。她總覺得自己被什麽人窺視著,其實這種無形的眼光,來自剛才周圍所有的人,來自這所有的門縫裏,樹叢中,窗簾後,牆角的那一側。
他們顯然都有秘密,顯然都要幹什麽。她竟然現在才知道!
他們可能都是串通一夥的,隻是裝著互相不認識。這一切她竟然現在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一口氣跑回旅店,緊緊頂上了房門。手一點勁也沒有,怎麽也捏不成拳。這個房間還是太大,也太冷。她需要一個什麽人在身邊,比方說,需要一個能打翻七八個歹徒的丈夫,至少也得有個能拿拿主意的丈夫。她為什麽沒有丈夫?她至今不明白。似乎是有的,有過的,會有的,但決不是那位喜歡照鏡子並且喜歡買下許多書專門借給女人看的臭記者,她已經把他的書統統甩出門去了。
她把勞什子書統統甩出門去了,拉下電燈開關,讓黑暗湧進窗來。
她沒有脫衣,也不打算睡覺,靜聽著門外暗夜中每一聲響動。走廊那頭有腳步聲、咳嗽聲,又有老太婆在大喊:“三伢子,腳盆!”好像更遠的什麽地方,有女人“哎呀”一聲尖叫,不像是什麽好事。在另一個方向,圍牆那邊又爆出“哢嗒”一聲巨響,是什麽樹折斷了,或是門板倒了。窗外沒什麽風,不會是風吹倒了門,貓和狗也不會有那樣大的氣力。一定是有人來了!
她取出水果刀,感到刀尖老在哆哆嗦嗦。她千萬不能慌,不能怕,不能手軟嗬!那家夥可能破窗而入,頸窩子必定有強烈的汗臭,胡子必定像鋼針一樣紮人,胸脯必定厚重得像糧包,猛敲猛打它也絲毫不動,隻會發出沉悶的咚咚聲。他呼出來的氣必定又粗又多,熱烘烘像風箱鼓出來的爐火,烘得她的臉和頸窩子冒熱汗。他壓下來必定排山倒海,她怎麽掙紮也拗不過那粗大如樹的臂膀,無法阻止那一道道堅硬的肌肉,造山運動一般地隆起和扭動。
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你這條公狗!
那人可能會揪著她的頭發,一耳光把她打到牆角裏。可能會用大手鉗住她的手腕,捏碎她的腕骨,輕鬆地繳走那把水果刀,冷笑著把它甩到黑暗的哪個角落去。那人的手指可能像一根根鐵棍,可以隨意地扭斷門閂,扭開窗柵,把她扭出任何一種他願意看到的姿態。
她該怎麽辦?應該借其力分開他的雙臂,猛提右膝撞擊他的襠部——女子防身術小冊子就是這樣說的。或者,該把水果刀預先藏在枕下,讓他沒有防備。然後,當他壓下來時,騰出手來取刀猛刺。對,心髒正是那個部位,她一定得猛紮,拿出屠夫殺豬的勁頭,一次性成功。她試了試,估測自己的臂長,想象著那仇恨的一擊:冰冷的刀尖在陌生的身體內突然阻滯,然後是突破後順溜溜的長驅直入。她上方那個繃得緊緊的身體會突然抽搐。
她朝床沿猛紮了一刀,看自己的氣力夠不夠。刀尖拔不出來了。她用力搖了搖,聽到了骨頭碎斷的喳喳聲。再用力一拔,一股熱烘烘的液體跟著刀尖噴注出來,濺了她一手。她摸了摸,滿手滑膩膩的。
窗外有當的一聲。
她抱著胸脯發出尖叫。
她無法知道自己究竟發出了多大的聲音,隻是感到整個黑暗向自己呼嘯著崩塌而來。窗外又沒有什麽動靜了。她等著,等著,一直等到自己口渴。手向桌麵摸去,隻摸到細細的粉塵,才記起桌上根本沒有熱水瓶。也許走廊裏有茶桶,但暗夜實在太濃密。門在哪裏?怎麽能出門?
要是有兩隻梨就好了,就是街口攤子上那種黃鴨梨,皮薄得幾乎透明,特別能解渴。
她終於等到了雞叫聲,等到了窗口那塊四方的天空由黑轉藍,襯托出一把老樹光禿禿的枝丫。謝天謝地,天亮了。
她放倒軟酥酥的身子,回想起昨晚餐館裏說紅雨傘的事。她沒有丟過什麽傘,真的沒有。除了在鄉下那一次,她在豬場後麵的嶺上放牛,踩著濕漉漉的綠草,聽牛嘴拔著草根的喳喳碎響,看坡下夢境般遼闊的大田野。有一條牛脫逃了,她趕去把它牽回來,卻發現自己一把傘不見了。但那把傘不是紅色的,也不能折疊,隻是一把黃色油紙傘。
她又想起昨夜那些人,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場虛驚,庸人自擾疑神疑鬼。比方那兩個娃娃大學生,不可能是利用假日來幫助什麽鄉鎮企業技術攻關的嗎?一遝推來推去的鈔票,就不可能是他們的酬金?
她覺得自己好笑,匆匆梳好頭發,前往汽車站尋找早班車。街心跑來跑去的黑狗,又很熟悉很知心地看了她一眼。大樹下幾個老婆子老頭子,又衝著來來往往的活人及時擺開了鞭炮紅燭紙錢和五彩喪球。街口那頭,圍著一群人交頭接耳,擁在一部大貨車前麵。
她擠進去看了看,人圈裏有一攤血跡,有一輛倒地的腳踏車。歪扭的車輪旁,伏著一個車禍的遇害者,塊頭很大,頭皮刮得光光,泛出青色的光輝。從側麵看去,居然是那張說不準的臉!怎麽是他?她突然抓住自己胸口,因為她看見受害者左背有一個傷口,血漿在蠕動——天啦,正是她昨晚想象中用水果刀捅入的那個部位!
一個警察來了,扯開皮尺在貨車前量來量去,在小本子上記著什麽,又蹲下去翻死者的衣袋。警察翻出一個紅皮工作證,還翻出鎖匙和香煙,最後,警察居然還翻出兩個鴨梨,燦燦金黃,皮薄得幾乎透明——同她昨晚渴望的那種一模一樣。這是怎麽回事?
她一定是在做夢。
“讓開,讓開點!”警察喝退圍觀者。她退了一步,看見了汽車前站著可憐的司機,手足無措,臉上聚著一團慘白,清涕一線線從鼻尖落下去。她覺得司機很冤枉。司機的妻子也很冤枉。不,這事情不對,死者決不是被什麽貨車撞死的,一定是被什麽人用一把水果刀謀殺的……
她突然哭了起來。旁人都很奇怪,好像她沒有權利這樣大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似乎是哭向往中的鴨梨,哭自己在鄉下丟失的那把傘。山坡上她踩過濕漉漉的綠草,身旁有牛嘴拔草根的喳喳碎響。那時雨剛停,她一個人站在山頂,咬一片草葉,讀田野上金色的黃昏。
她向汽車站走去。
她記得,警察剛才看了她一眼,她便嘔吐起來,捂住嘴,向人群外擠。她記得自己扳開一顆肩,又擠開一顆肩,前麵人太多,她怎麽也擠不出去了,擠不出去了。她逃不掉了。
這位大姐,你是他的家屬嗎?
人已經死了,哭也活不轉來了。
是不是病了?我陪你去醫院吧?
你到底怎麽啦?
她咬著下唇一個勁地搖頭,終於來到了汽車站。這一次她不會誤車的。但車站旁邊正好是公安派出所,是謀殺者該去投案自首的地方。她猶豫了一下,在派出所空空的大門前停下步來。
她捂住嘴,壓住那裏的任何聲音。
198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