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燼
餘燼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3年《上海文學》,獲當年上海文學獎,後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言》,已譯成法文。
當時政府禁山育林,設了很多卡子攔截竹木。福莊和其他買客們隻能偷運,白天空著手進山去,尋到某個寨子,與賣主私下交易,等日頭落水,賊一樣把竹木挑出山來。這一路昏天黑地,一是必須夜行,二是必須急行。碰到卡子,怕人家放狗、敲鑼甚至開槍,還得繞小道,有時候也少不了打架動武落下傷來,回家吃草藥。
福莊是跟著慶子去的。照當地習慣,成年男子都被叫做什麽“子”,比如元慶就是慶子,見孔就是孔子,福莊就是莊子,如此等等。
慶子看不起莊子的一身泡肉,讓莊子很生氣。“慶子,我要是比你少挑一兩,就去拱豬欄!”他憤然劈了一個竹筒。
當地人很看重起誓,一看福莊劈了竹筒,慶子就不說什麽了。
孔子沉默了很久才想出一句話:“帶個秀才去也好,萬一被抓住了,有人寫檢討。”
他們一共五人,帶了一袋糙米,每人三角錢菜金,還有福莊貢獻的一小瓶醬油拌幹椒,算是路上兩天兩夜的夥食。那還是醬油很稀罕的時候,鄉下人隻看見城裏人吃過這種東西,覺得有些神秘。所以慶子吃得額頭冒汗時就幸福地抹嘴巴:“毛主席一個月三斤醬油怕是要吃的?”
吃完了飯,太陽落到山後去了,峽穀裏突然變暗,霧氣彌漫,溪流的嗬嗬聲寒氣侵骨。有一隻烏鴉開始慌慌叫喚。這是該下山的時候了。莊子不想被慶子那雙鼠眼小看,剛才挑竹子時,怎麽也不聽慶子的勸告,偏偏選了兩根大竹,紮成A字形,一掛秤,八十多斤。他滿不在乎的樣子,一甩長腿衝在最前麵。為了表示體力還有富餘,他沒事找事似的,把挑子當舉重杠鈴往上推舉,一二一,複習以前學校裏的體育課。他的嘴也閑得慌,需要發出點聲音:
亞——非拉——人民要解放——
孔子聽見莊子在前麵唱,說:“這洋戲不好聽,沒有調的。”
慶子說:“現在做馬叫,等下就要做牛叫。”
果然,下了一個嶺,就再也聽不到福莊唱歌了,也很難看見他了。他總是落在後麵很遠,需要別人一次次來等待。在淡淡月色裏,大家等嗬等,好容易等到他跌跌撞撞跟上來,隻見他弓著腰,五官亂成一團,汗津津的背上映出月光,扁擔被肩頭與腦袋吃力地夾住,就忍不住笑。
“我崽,你還唱嗬。”慶子冷笑。
莊子哼哼喲喲,沒工夫回嘴。
“你裹了腳麽?照你這樣走,就要在這裏過年了。”
“這麽遠嗬?我……我都走得脫肛了。”
“嘿嘿,你來月經了吧?”
“慶痞子,我這褲子太緊,勒襠。”
“你那也叫褲子,婦女的騎馬帶子一樣,要它做甚?”元慶終於抓住機會把讀書人的球褲糟踐了一番。
福莊眼下沒有辦法嘴硬。他對脫肛有些羞愧,粗腿被緊緊的褲邊磨出了血,火燎燎地痛,隻好橫下一條心幹脆脫了褲子。好在山裏人稀,即便碰到女人,黑暗裏誰也看不清誰。
他的大腿間涼爽多了,但還是覺得竹挑子越來越沉,怎麽也跟不上隊伍,走著走著就聽不見前麵的腳步聲。他仔細聽了聽,嚓嚓聲還是無影無蹤。他走錯了路吧?前麵是個菜園,還有一口井,路已經消失。他兩眼一黑,絕望地想起剛才的一個岔路口——肯定是當時自己選錯路了。可恨慶子他們既不等他,也不在那裏留個什麽標記。
“喂——”
一片陌生群山裏,他的聲音孤零零的。
“你們在哪裏——”
遠處有狗吠。不一會,路上有了慶子那種左腳略有些輕的腳步聲。“你喊什麽喊?怕卡子上的人睡著了是不是?”
“你們也不等我。”
“要你跟緊點。”
“這到什麽地方了?”
“才走了二十幾裏地,到了漢沙坪。”
福莊全身都軟了,差點哭出來。
“起來,快起來!”慶子見莊子平躺在地上,就對他的屁股猛踢,“你這個沒用的貨,老子剜了你的卵子!”
“我就喘口氣,隻喘口氣,求你了。”
“哪個耐煩等你?”
福莊隻得掙紮,隻得捶腿和揉腿,隻得咬緊牙關站起來。他全身汗如水洗,往臉上抹了一把,竟抹出一手的螞蟻。
幸好下雨了,他們不得不停下來歇腳。慶子路熟,帶著他們躲進了一個窯棚。這裏沒有人,但留有一口鍋。算一算,快過小年了,窯棚主人可能已經回家。他們搬來兩捆燒窯的柴,燃了一堆火,烘烤剛才雨中淋濕的衣。他們互相看到男人的裸體,看到陽物在火光中晃來蕩去,覺得很開心。孔子對慶子笑嘻嘻地說,聽說你的家夥可以掛得兩顆窯磚,是不是真的?慶子哼了一聲,似乎不以為然,說當後生那時候豈止掛兩顆!現在是老了,還挨了一刀——他是指在政府的動員之下,做了計劃生育的結紮手術。
孔子看看自己,又看看莊子,覺得莊子也不可思議,你的怎麽那麽小?大蒜子一樣!我看你一天到晚勒著三角褲,也就是藏了個這樣的寶物嗬?福莊自我解嘲:天冷麽。
收了汗,確實有些冷,正好濕衣已經烤幹,大家就穿上衣,還找些柴草來圍堵自己遮擋風寒。慶子說睡就睡,一點也不耽誤時間。先放出幾聲鼾,接著又哇哇哇地跳,原來是他一不小心把腳伸進了火堆,一隻草鞋燒得冒煙。他把睡著了的一一踢醒,說睡不得,睡不得,這樣睡會凍壞人的。
他又說,這雨看樣子一時半刻停不了,我們得先搞點吃的再說。他四下查看,找到一個破筐,裏麵隻有幾隻陶缽,有半碗鹽,此外什麽也沒有。他吩咐莊子燒一鍋水,自己出去了,不一會拿著幾顆沾泥帶土的白菜回來,大概是從附近家戶那裏偷來的。
雨還在下。可以清楚地聽見滿山的雨聲,隨著風一層層地由遠而近。甚至可以聽清楚每一滴雨,落在對麵山上的某一片葉子上,某一塊石頭上,或者某一個稻草人的鬥笠上。靜夜使人的耳膜變得極其敏銳,可以捕捉到這個世界任何一絲微弱的動靜。即便有千萬種聲音,它們也都被靜夜一一過濾出來,洗刷得幹幹淨淨,麵目各別,纖毫畢現,決不會互相混淆。
慶子說,他聽到了麂子,一大一小,就在嶺上跑。
莊子聽了聽,好像確實聽到山那邊輕微的蹄聲,甚至聽到了鼻息的聲音,樹葉在嘴中咀嚼的聲音,還有後腿滑了一下的聲音。他還聽到了別的什麽,聽到了山裏的所有重大奧秘,隻是沒法說。一說,那些聲音就沒有了。
慶子斷定,那隻大的足有二十斤,一身好膘。
孔子說,打到它就好。
慶子說,再養肥點,下次來吃。
你下次還碰得到?福莊有些驚訝。
慶子笑了笑,舔舔嘴巴,隻是吸煙。他的笑裏透出一種自信,似乎山裏的野物都是他養的,都是他碗中的食,吃不吃,什麽時候吃,一切由他從容安排。
鍋裏冒出了白汽。一鍋沒油沒葷的白菜湯也香味撲鼻。他們沒找到筷子,各自找一根樹枝,一折為二,湊合著去鍋裏攪撈。可惜鍋裏沒有米,慶子不容許莊子下米,一定要把幾斤米留到曹家洞才吃。
慶子吹著熱湯,突然手舉在空中,目光凝定:“有人來了。”
孔子也聽見了什麽:“是有人來了。”他朝黑洞洞的外麵看了一眼,大叫一聲:“婦女!”聽到這兩個字,有個褲子還沒烤幹的後生,立刻手忙腳亂往暗處躲藏。
一盞馬燈已經晃在門口,門外確有女人的聲音:“請問一聲,李福莊在這裏麽?”
“李福莊?嗬嗬。”福莊奇怪有人來找他。
“總算找到你了——”一條影子從門外跌進來,衝著福莊倒地就拜,嚇得他連退了兩步。這是一張中年婦人的臉,麵色發白,目光慌亂,掛了一隻銅耳環,全身水淋淋的。“李局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天你一定要大慈大悲,幫助我家過了這個鐵門檻。我們將來給你打鞭炮,燒高香,貢三牲,一輩子感激不盡……”
“慢點慢點,你找錯了人吧?”
“你是不是李福莊?”
“是嗬。”
“那就對了。求你同意給我們出一趟車。”
“什麽車?”福莊越聽越糊塗。
“就是你的專車呀。司機說,要經過你批準。李局長,我們也是沒法子,我兒媳難產,接生婆沒辦法了,得趕快送醫院。母子兩條命嗬……”
福莊哈哈大笑,“你看我是個坐專車的人麽?我連牛車都沒有,哪來什麽汽車?要是有汽車,我自己還想坐一坐哩。”
婦人把他全身看了一眼,也覺得有些疑惑:“你不是李福莊?十八子的李,幸福的福,村莊的莊?”
“我是嗬。”
“那你如何見死不救?”婦人撲通一聲跪下,緊緊抱住福莊的雙腿:“你做做好事,做做好事吧。你要是不同意,我今天就死在這裏……”說著說著就號啕大哭。
福莊沒法吃白菜了,哭笑不得地望著同伴。慶子走上前去,拍拍婦人的肩:“喂,瘋婆子你快走,這些人都是土匪,你不曉得嗬?他們扇起耳巴子來鐵重的。”
“你們打吧,打死我算了!我空手回去反正也是一個死。可憐我那媳婦和我那孫兒嗬,可憐我那命苦的兒嗬……”
這婆娘看來瘋得不輕。莊子與同伴們交換了眼色,隻能硬的改軟的,哄哄她算了。莊子笑著說:“好好好,本局長同意了。別說是汽車,就是要飛機,你看中哪一架就給哪一架。誰讓我們是人民好公仆呢?一心急人民之所急呢?”見婦人破涕為笑喜出望外,又應對方要求,摸出一截鉛筆頭,鋪開一個紙煙盒,給對方寫下一紙同意調車的手令——鉛筆頭本來是準備寫檢討書用的。
婦人把手令塞入襟懷貼身藏好,千恩萬謝,對在場人一一鞠躬,提著馬燈匆匆跑了。他們忍不住追到門口,哈哈哈送瘋婆子遠去。“大嬸,你慢點走嗬——”他們沒有聽到回答,隻聽到嘩嘩雨聲,還有遠處寨子裏的狗吠。
莊子繼續喝他的白菜湯。他喝白菜湯的時候怎麽也不會想到,他會永遠記住這湯,記住這湯的美味,後來還與自己的兒子說過多次。當時他兒子把蛋糕或者肉包子扔在地上,就是不好好吃。他差點一巴掌扇到龜兒子的臉上。
他更沒想到,他多年以後還會來到這一片熟悉的山區。轉眼又是初冬,有家公司在山裏發現了一處好水源,計劃生產礦泉水,急需申請一筆貸款。福莊是主管局的局長,邀一位銀行副行長來考察項目,替公司爭取支持。車駛出省城,進入了這個縣的地界,他就再也睡不著了。大團大團的灰黃色湧入車窗,是秋後寂寞的農田,是隨處可見的幹草垛,還有遠遠的枯草山坡,將要拋甩到地球那一邊的山坡。他想找到自己以前熟悉的房子、熟悉的道路、熟悉的麵孔和口音,但是找不到。目不暇接的新樓房阻擋著記憶。一些風情女子站在路邊店門口,對他們招手和微笑,介紹著身後的小店。補胎。飯菜。補胎。飯菜。飯菜。補胎。這些大字刷在粉牆上、木板上、篾席上,接連不斷撞擊他的目光。他的全部過去似乎隻能用這四個字來表示歡迎和問候。
礦泉水廠選址在漢沙坪。眼下還隻有幾間破舊的瓦房,有幾個鄉下女子守著一根從山上接下來的水管,懶懶散散地接水裝瓶,如此而已,其餘什麽還沒有。籌備建廠的張廠長是本地人。他聽說福莊以前在這裏當過知青,喜不自禁,眉開眼笑,口口聲聲叫他“莊子”,說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礦泉水,這筆項目不上馬實在天理不容。福莊倒一直沒鬆口。他擔心礦泉水隻有夏天幾個月的旺銷,還希望公司方麵提出淡季的生產方案,比如能不能生產蘆筍罐頭或者糯米酒?
張廠長說什麽也要領導們多住兩天。吃了石蛙和果子狸不算,還要邀客人去釣魚,去打獵,去看一座什麽神廟。他瞪大眼睛鼓動客人們胡作非為:“天高皇帝遠,出了縣城三公裏就沒有王法了,你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日本鬼子,想怎麽樂就怎麽樂!我去找些花姑娘來跳舞吧?”
福莊帶來的周科長愛跳舞,一聽此話就說自己今天暈車,胸口很悶,確實不能再走了。他動員一行人都在這裏住下。
入夜,周科長左等右等,西裝皮鞋一直沒舍得脫,但沒看見什麽花姑娘來,隻是有人騎著腳踏車送來兩筐橘子和獼猴桃,說是張總讓送的。眼看著入夜已經多時,周科長氣得大罵張廠長是個大騙子。
福莊覺得老周太可笑,但他也不大喜歡那個姓張的,對他特地為客人選定的旅館,也覺得哭笑不得。這家旅館屬於財政所,電熱水器是進口的,但電壓低,根本不出熱水。新式馬桶也是有的,但下水道不通,髒水從衛生間一直漫流出來。地毯有地圖般的花紋,牆紙到處起泡,都透出陰沉的黴味,似乎這些城市的器官一旦移植此地就隻能腐爛,房客隻能在腐爛器官的圍困中度日。這一切使福莊感到陌生,無法與他記憶中的往事發生任何聯係,連橘子也完全吃不出當年的味道。
電話倒是有一台,串線的電話一再闖入房間:“姓曹的,你的滿崽是要留左腿還是留右腿?”
“你說什麽?你找誰?這裏沒有姓曹的……”
“少裝蒜,你九爺的刀子不認人!”
叭嗒,對方把電話摔了。
誰是九爺?這個九爺與什麽人結了仇?……福莊還沒明白電話是怎麽回事,又再次感到腰間劇癢。肯定是有虱子和臭蟲。他滿身抓撓,脫下衣服尋找,實在沒法安睡,忍不住敲擊司機的門,想連夜打道逃回省城。
門裏麵沒有聲音。
他敲另一張門。
“小王到哪裏去了?”
“不是去縣城了麽?”
“幹什麽去了?”
“不是你要他去的麽?”周科長醉醺醺開了門。
“我什麽時候要他去縣裏?這家夥,不會是去拉私貨了?”局長知道這裏的茶油和獼猴桃特別便宜,司機們總愛往這邊跑。
周科長瞪大眼,“你忘了,你親自寫的條子嗬。”
他返回房裏找出一張紙條,說大約是熄燈前不久,一個婦人拿了紙條來,說李局長同意派車送一位難產的婦女去縣城急救,小王這才緊急出車的。
“根本不可能!你說些什麽呢?”福莊今天沒見過什麽婦人,沒聽說過什麽難產不難產,更沒批過什麽字條。
“你仔細看看,字倒是有點像你的字。”
福莊打開手裏一張煙盒紙,這才吃了一驚。盒紙上確有他的簽名,字跡也非他莫屬,隻是有些模糊和潦草,像年輕時代寫的字,就是自己當年摹習魏碑時的那種。
“怪了!”
“局長,這不是你寫的?”
“不是……”
“壞了壞了,我們上當了。這事隻怪我,沒回來問你一下……”
“也不是什麽上當。隻是……這什麽時候寫的嗬?”
福莊毛發倒豎,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雨夜,想起自己在某個破窯棚裏遭遇的一幕。這就是當年那張字條麽?他怎麽也無法相信,事隔二十多年,這兩件事怎麽可能連接起來?他猛拍自己一耳光,看能不能把自己從夢中打醒。
周科長見到他臉色大變,嚇得趕快摸他的額頭,摸他的脈搏,給他打開水和找藥瓶,小心地查問原因。聽他說完來由,忍不住大笑:“局長,你今天沒喝多少麽,怎麽就酒話連篇?我喝了八兩白幹,還可以玩得遊戲機。”
“信不信由你,這事實在是太奇怪。你想想,什麽人可以拿出我二十多年前的字條?你看看,煙盒紙上是紅橘牌。現在哪裏還有這種牌子的煙?”
“那婆娘一定是個鬼!”
“我同你說正經的。”
“隻能是鬼麽。局長,她在二十多年前就看出你會當局長,就提前向你開口借汽車,不是個鬼又是什麽?”老周又哈哈大笑,拍拍福莊的肩膀。
月亮已經移出雲端。剛下過雨,溪裏的水大聲洪。從窗子裏看出去,對麵的山壁在月色裏顯得突然膨大了許多,逼近了許多,壓得讓人有點吐不過氣來。黑森森山嶺的剪影,嵌入當年的天空,與記憶中的曲線仍是嚴絲密縫地吻合,對於福莊來說十分眼熟。好了,有了這條聚焦清晰的山脊曲線,就有了通向回憶的一條線索,足以分解混沌的往事。牛糞的氣味,腿上的血痂,大路上嚓嚓嚓的腳步聲,還有遠處山腳下若明若暗的一粒燈火,都一齊撲麵而來。
這附近肯定有一個窯棚。他記得更清楚了,他曾在那裏躲雨歇腳。那是他第一次進山,來去二百多裏路程,累得人死過幾遍似的。他當時被同行人叫做“莊子”,擔著A字形的竹挑子,總是跟不上隊伍。他還記得,他曾經用釣魚線鉤係上蟲餌,在一個寨子附近釣了一隻雞,帶到僻靜處再把雞頭扭下。要不是慶子怕遭報應,他本來還可以偷得更多。但就是那天晚上,他下山的時候一腳踩空,摔在深深的水溝裏,嘴裏鹹鹹的,一摸,竟有一顆牙齒滾落手中——真的遭到報應啦。後來,同伴總算找到了他。他們在天亮前趕到一個小鎮,見店鋪都沒開門,隻得和衣睡在簷下,直到天亮時才被凍醒,發現破棉襖上已經披霜,甚至凍出了喳喳作響的冰淩。他們沒有幾個錢,吃不上肉和酒,隻能用大米在飯店裏換來幾碗白飯,一個個蹲在街邊狼吞虎咽……
他走出了旅館,看到路邊有一座舊戲台,粗大的木柱布滿了蟲眼,還有交錯密集的劃痕,就像重新披上了粗糙樹皮,甚至有綠苔暗暗地爬上來。他走上一個坡,看見坡上有排排磚坯,有一個人字形茅棚,一如他記憶中的窯棚。他打亮手電筒,讓光柱射進棚裏,照亮那裏的大堆柴草,其中有幾捆已經攤散,是有人在那裏睡過的樣子。在窯棚的正中央,幾口磚架起一口鍋。鍋裏的殘湯還冒著熱氣,鍋沿還沾貼著一片白菜。看看鍋下,柴灰似乎很新鮮,風吹過的時候,有暗紅色的餘火一閃一閃。
這裏顯然剛剛有人離開。他突然心頭一動:剛才上坡的時候,不是與幾個人影擦肩而過麽?大概有五六個人,發出嚓嚓嚓的腳步聲,很像進山來擔運竹木的買客。靠水庫中一片月光的反襯,他看見那幾個人魚貫而行,背脊彎曲,腳步晃蕩,A字形的竹挑子在肩頭輕柔地一躍一躍。其中走在最後麵的一個,兩腿盡量向外撒開,走得有些別扭,好像褲襠裏有什麽傷。
“喂——”他突然一驚,追出去大喊,在群山裏放出孤零零的聲音。
“慶子,你們站住,等一下我——”
遠處隻有幾聲狗吠。他希望聽到大路那邊有應答,有腳步聲返回來,然後有慶痞子的大罵和數落……但是慶痞子沒有出現,最終也沒有出現。眼前隻有一片銀月的光霧,行者的腳步聲已深深落入霧海不知去向,沒法打撈上來了。
“慶痞子——”他氣喘籲籲,不知怎樣才能追上去。
“賊養的!”
前麵有喝罵聲。一個黑影擋在路上,走近才可以看清楚,那不是慶子而是一個老頭,手裏操一根木棍。
“你們這些過山賊,搞下的嗬?燒了窯棚裏的柴,吃了窯棚裏的菜,抹抹嘴巴就想跑?我一聽見狗叫就知道沒好事。”
“對不起,這事與我沒關係。”
“沒關係?那你喊什麽喊?我看你們就是一夥。”
“真的沒關係。我剛才隻是好奇,想看看那些人是誰。”
“你是幹什麽的?”
“我從省城裏來,考察你們這裏的礦泉水……”
“礦泉水?”老頭用手電筒把他上下都照照,“那也不是好事。牛也吃豬也吃的水,裝個瓶子就賣肉價錢。這也是本分人做的事?難怪名字也叫得無聊:誑錢水。一誑就來錢了是不?你們以後不吃穀隻吃水是不?”
“您就是那個窯場的主人?”
“黃老板拜托我守棚子。”
老人不讓福莊離開,押著他返回窯棚,用手電筒照一照現場,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搞下的,搞下的,臊尿到處屙,缽子也打爛,何不把鍋也吃了?”
“這樣吧,我替他們賠錢。”
福莊掏掏口袋,發現自己沒帶錢,皮包留在旅館裏了。“你跟我到旅館裏去拿錢?”他又說。
“你知道現在一擔柴多少錢?兩捆柴,一隻缽子,不收你多了,八塊吧。白菜就算了。”
“好吧,八塊就八塊。”
兩個往坡下走。天地轉暗,月亮被雲遮去了。他們走到半途遇到陣雨,便在路邊屋簷下躲躲。這一陣風雨來得急,吹得樹彎了腰,落葉飛上天,還吹出樹幹劈劈啪啪斷裂的聲響。山上湧動著一種轟轟隆隆的聲浪,大概是林木的呼嘯。
“這聲音好嚇人,好像是人叫。”
“這算什麽。”老頭隱在黑暗裏,隻有煙頭紅了一下。“你要是到春上四月,碰上這樣的風雨,在這裏還可以聽得到鑼鼓聲,號角聲,刀槍過招的聲。上百上千的人喊殺,也聽得清清楚楚。這事一點都不假,要不這裏怎麽叫做喊殺坪呢?”
“這裏不是叫做漢沙坪麽?”
“漢沙就是喊殺。怕嚇了外地人,就改個斯文的名字麽。”
雨還在下。老頭就說得更多。據他說,這裏原來出了一個天子,是一個鐵匠老婆與一條神犬配的種。天子一生下來就可以說話,七步之內可以成詩,用他的尿研墨寫狀子,沒有打不贏的官司。朝廷曉得了,怕他篡位,發了十萬軍隊前來攻打。沒料到軍隊一進山,滿山的竹子都炸,滿山的石頭都跳,都是幫助天子的兵,把官軍殺得血流成河。不過寡不敵眾,天子還是被朝廷拿去用油鍋炸了。喊殺坪的殺聲就是那時留下來的。
老頭的結論更有意思:要是那次真讓天子登基了,中國哪還會現在這樣子?莫說竹木不會砍光,起碼平價化肥和薄膜是盡量供應的,要走什麽後門?
福莊忍不住大笑。
天亮之後,周科長出了房門,看見局長正在門口擦皮鞋,便問對方昨晚到哪裏去了,怎麽搞得滿鞋都是泥。福莊隻顧上擦鞋,沒顧得上回答。
局長的奧迪牌轎車已經開回來,停在旅館門口。福莊吃過早餐,推開司機小王的房門,把對方輕輕拍醒:“你昨晚辛苦。送到醫院了?”
“送到了。”司機揉揉眼皮。
“生了麽?”
“生了。”
“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還是雙胞胎。母子都平安。你放心吧。”
“那一家姓什麽?”
“我忘了,好像是姓林,又好像是姓王……”
局長其實也沒打算問清楚,就算問清楚了,也記不住的。“時間不早了,起來吃點東西吧。我們要走了,趁天晴好趕路。”
199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