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守約者

  一個守約者 注釋標題 此文為楊曉萍《楓葉紅了》序,花城出版社,1999年。


  所謂七七級是“文革”結束後最早考進大學的群體,也是比較特殊的一屆。同學們中除了少數高中應屆的娃娃生,大多帶著胡須或麵皺,是來自農村、工廠、軍營的大哥大嫂甚至大叔大嬸。人人都有苦鬥血淚,個個都有江湖功夫。這種高齡化使校園裏多了一些滄桑感,於文科教學來說則不像是壞事。先讀生活這本大書,再來讀教材這本小書,七七級眼中的字字句句也許就多了些沉重。


  我與本書作者楊曉萍就是這一屆的同學,考進了同一所大學,分配在同一個班,同一個小組。嶽麓山下,楓林似火,四年的同窗歲月現在回想起來恍若一夢。印象裏,她在組裏同學中年齡偏小,身體也弱,卻是一種熱情開朗和急公好義的高能物質,聲音很占地方,公共事務中多有她的存在。她發動群眾扶貧濟困,主持公道懲惡糾頑,自然也少不了登台獻藝載歌載舞,有一次跳出木偶舞,給我很深的印象。


  畢業前夕,全組同學在我家臨別聚會,約定五年後的同月同日再來這裏相見。說實話,這一浪漫約定並沒有被所有的人當真,或者很快被多數人在忙碌日子裏忘卻。對於散布在天南海北的同學們來說,這一規劃大概也確實難以實行。但五年後的敲門聲還是響起來了,不是郵遞員上門,也不是左鄰右舍來訪,而是一張風塵仆仆的笑臉出現在門口,讓我吃了一驚。


  說實話,我也把這件事忘了,好半天才明白她冒出來的理由。


  隻有楊曉萍沒有忘。隻有她一個人來了,越過漫長的時光,越過山山水水,從遙遠南方來到我所在的城市,趕赴一個同學們差不多都忘卻了的約定。她孤零零離開我家的時候,踏幾縷斜陽,想必心中一片黯然。


  如果有人問:什麽是文學?那麽我想說:這就是文學。文學不是大學裏的教科書和繁多考題,不是什麽知識和理論。從本質上說,文學是人間的溫暖,是遙遠的惦念,是生活中突然冒出來的驚訝和感歎,是腳下寂寞的小道和眾人都忘卻了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約定。在一個越來越物質化、消費化、功利化的時代,這樣的東西越來越稀缺罕見,卻也越來越珍貴。


  五年之後又是五年,我因工作需要移居海南,七七級同學都不常見麵了。即算碰上有些熱熱鬧鬧的大型重聚活動,那些名錄冊裏關於官職或學位的顯目標注,那些從來都屬於資助者或成功者的講台,總是讓我找不到多少同學的感覺,更找不到多少文學的感覺。我常在這種場合搜尋缺席的人影,包括楊曉萍。幸好,最近接到了她的電話,又讀到了她的文章,算是知道了一點她後來的情況。當年我目送她背影遠去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心中是能夠生長出文學來的,是能夠生長出誠摯和智慧的,這甚至不需要用什麽出版物來加以證明。我甚至想說,當出版更多受到市場或權力的製約,更多關涉到稿酬、名聲、職稱、官位,一句話,當文學越來越像一門產業時,書本裏的文學倒可能流失一盡。


  這值得一切寫作者悉心警覺。


  盡管如此,我還是為楊曉萍的新作感到高興。我希望同學們都能讀到這本書。我們這些失約者,也許可以通過這本書把她多年前那次撲空的來訪永遠接納在我們深夜的燈下,接納在我們的心裏。


  199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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