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夠不著的地方

  鏡頭夠不著的地方 注釋標題 此文為三卷本《韓少功漢語探索讀本》序,四川文藝出版社,2012年。


  影視產品擠壓紙媒讀物是當下一個明顯趨勢,正推動文化生態的劇烈演變。前者傳播快,受眾廣,聲色並茂,還原如真,具有文字所缺乏的諸多優越,不能不使寫作者們疑惑:文學是否已成為夕陽?

  沒錯,如果文字隻是用來記錄實情、實景、實物、實事,這樣的文學確實已遭遇強大對手,落入螳臂擋車之勢,出局似乎是遲早的事。不過,再想一想就會發現,文學從不限於實錄,並非某種分鏡頭腳本。優秀的文學實外有虛,實中寓虛,虛實相濟,虛實相生,常有鏡頭夠不著的地方。錢鍾書先生早就說過:任何比喻都是畫不出來的(大意)。說少年被“愛神之箭”射中,你怎麽畫?畫一支血淋淋的箭穿透心髒?同樣的道理,今人說戀愛者在“放電”,你怎麽畫?畫一堆變壓器、線圈、插頭?

  畫不出來,就是拍攝不出來,就是意識的非圖景化。其實,不僅比喻,文學中任何精彩的修辭,任何超現實的個人感覺,表現於節奏、色彩、韻味、品相的相機把握,引導出缺略、跳躍、拚接、置換的變化多端,使一棵樹也可能有上千種表達,總是令拍攝者為難,沒法用鏡頭來精確地追蹤。在另一方麵,文字的感覺化之外還有文字的思辨化。錢先生未提到的是:人是高智能動物,對事物總是有智性理解,有抽象認知,有歸納、演繹、辨證、玄思等各種精神高蹈。所謂“白馬非馬”,具體的白馬或黑馬或可入圖,抽象的“馬”卻不可入圖;即便拿出一個萬馬圖,但“動物”“生命”“物質”“有”等更高等級的相關概念,精神遠行的諸多妙門,還是很難圖示和圖解,隻能交付文字來管理。若沒有文字,腦子裏僅剩一堆亂糟糟的影像,人類的意識活動豈不會滑入幼兒化、動物化、白癡化?屏幕前“沙發土豆(couch potato)”式的惡嘲,指涉那種聲像垃圾桶一般的大腦,越來越奇葩的大齡卡通一族,豈不會一語成讖?

  一條是文字的感覺承擔,一條是文字的思辨負載,均是影視鏡頭所短。有了這兩條,寫作者大可放下心來,即便撞上屏幕上的聲色爆炸,漢語寫作的堅守、發展、實驗也並非多餘。恰恰相反,文字與圖像互為基因,互為隱形推手。一種強旺的文學成長,在這個意義上倒是優質影視生產不可或缺的重要條件。


  我從事文字寫作多年,眼高手低,乏善可陳。感謝四川文藝出版社熱情關注,以漢語實驗為選材角度,以文體變革為謀劃焦點,在二〇一一年有關台灣版本的基礎上,推出這一套三卷集,並借用我多年前的一句話“想得清楚的寫成散文,想不清楚的寫成小說”,以作散文與小說的各自題示。這種編輯思想和編輯手法,在我看來都別具一格,其複興漢語寫作的大誌也令人欣慰。


  至於實際效益,則有待讀者檢驗了。


  201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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