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史的偵探者

  思想史的偵探者 注釋標題 此文為劉禾《六個字母的解法》序,香港牛津大學出版公司,2014年。


  偵探小說常被歸類為俗文學,大多配以花哨或陰森的封麵,堆放在流行讀物攤位,吸引市井閑人的眼球,被他們心驚肉跳卻也沒心沒肺地讀過即扔。如果有人要把思想理論寫成偵探小說,如同一個經學院要辦成夜總會,一個便利店要出售航天器,在很多讀書人看來純屬胡鬧。


  本書作者劉禾卻偏偏這樣做了。在我的閱讀經驗裏,她是第一個這樣做的。


  這本書的結構主線,是考證納博科夫(Nabokov)小說中一個叫“奈思畢特”(N E S B I T)的人物原型,因此全書看上去仍是文學研究,西方學界常見的文本細讀和資料深究,教授們通常幹的那種累活。不過,作者的驚人之處,是放棄論文體,換上散文體;淡化學科性,強化現場感;隱藏了大量概念與邏輯,釋放出情節懸念、人物形象、生活氛圍、物質細節……一種偵探小說的戲仿體就這樣橫裏殺出,冠以《幽影劍橋》或《魂跡英倫》的書名都似無不可。這也許不是什麽學術噱頭。用作者的話來說:“(文本分析)不是普通的閱讀,而是智力遊戲,和下棋、推理小說和數學的博弈論差不多,這些領域之間既隔又不隔。”“任何人隻要獲得文本分析的訣竅,運用起來則放四海而皆準,適用於曆史、法律、經濟、文學以及任何需要詮釋的生活對象,為什麽?因為文本分析是思想的偵探儀,而思想和罪犯一樣,無孔不入,無處不在。”


  顯然,作者對拆字法的興趣並非動筆主因。她對曆史人物的知人論世和語境還原,對生活暗層和時代深處幽微形跡的細心勘驗,對權力和利益在相關語詞後如何隱匿、流竄、整容、變節、串謀、作案的專業敏感,如此等等,與柯南·道爾的業務確實相去不遠。去偽存真,見微知著,很多學者要辦的不就是這種思想史上的大案要案?不就是要緝拿文明假象後的意識形態真凶?因此,一部思想史論潛入偵探故事,其法相近,其道相通,兩者之間並無太大的文體區隔。


  “奈思畢特”幾乎是一個隱身人。據傳記作品《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透露:巴特勒,一個保守黨政客,曾任英聯邦副首相,就是柰思畢特麵具後麵的那一個。傳說納博科夫自己就有過這樣的指認。但本書作者很快找出一係列重大疑點,證明這一指認很不靠譜,頗像納博科夫的文字遊戲再次得手,偽造現場後脫身走人。


  從這一些疑點開始,飛機一次次騰空而起,作者混入熙熙攘攘的旅行客流,其偵探足跡遍及英國、法國、瑞士等諸多曆史現場,尋訪證人,調閱證詞,比對證物,一大批涉案者隨後漸次浮出水麵。作者看來也不無驚訝,這個以“牛(津)(劍)橋故事”為核心的關聯圈裏,竟有地位顯赫的科學家貝爾納、李約瑟、沃丁頓、布雷赫特、霍爾丹等,有人文界名流普利斯特利、裏爾克、奧威爾、艾略特、海耶克、徐誌摩、蕭乾、尼卡(納博科夫的表弟)等,幾乎構成了二十世紀初一份可觀的知識界名人錄,一大堆彼此獨立又相互交集的人生故事,由一個神秘的N E S B I T從中串結成網。有意思的是,這些人一旦走出聲名和地位的世俗光環,都有政治麵容真切顯影,後人無法視而不見。在那個資本主義如日初升的年代,全球知識界似乎初遇現代性裂變。無論是英國皇家學會院士(如貝爾納、李約瑟、魏丁頓等),還是諾貝爾獎得主(如布雷赫特等),這些大牌科學家清一色左傾,“劍橋幫”幾成紅色老營,被英美情報機構嚴防死打。這是一個疑問。人文界的情況要複雜一些。普利斯特利、裏爾克等走左線;奧威爾、尼卡等向右轉;艾略特不太左卻惡評《動物農場》;納博科夫相當右但又與同門諸公格格不入。當畢加索忽悠“四維空間”藝術時尚時,似乎隻有徐誌摩這樣的窮國小資,才對西洋景兩眼放光,小清新萌態可掬,未入住劍橋也未在劍橋正式注冊卻寫出了一大堆劍橋戀曲,其文學觀卻七零八落,跟風多變,能對齊主流輿論便行。這又是一連串可供思考的疑問。


  一幅五光十色的知識界眾生相,一種幾被今人遺忘的政治生態圖譜,較之於百年後全球性的理想退潮和目標迷失,較之於當下階級、國家、文明、種族、性別的衝突交織如麻,能給我們什麽啟示?作為一部獻給中國讀者的重要備忘錄,作者在這裏以小案帶出大案,從小題目開出大視野,終於走向政治思想史的世紀追問和全球審視,重拾前人足跡,直指世道人心,再一次力圖對人格、價值觀、社會理想給予急切喚醒。


  因大量采用敘事手法,作者輕裝上陣,信筆點染,靈活進退,以一種東張西望處處留心的姿態,布下了不少傳統文論所定義的“閑筆”。其實閑筆不閑。劍橋高桌晚餐時男士們一件件刻板的黑袍,與默克製藥公司職員談及任何專業研究時的吞吞吐吐,看似兩不相幹,如聯係起來看,倒是拚合出當代西方社會的某個重要特征:既有宗教的頑強延伸,又有商業化的全麵高壓。當年波斯米亞風氣之下的裸泳和開放婚姻,與美國校園裏“光身漢”吃官司與獄中自殺,看似也是些邊角餘料,開心小橋段,如稍加組合與比對,卻也輕輕勾勒出西方文化的差異和流變。更可能讓中國讀者感慨的是:當年有仆人給學生們一一上門送飯的奢華劍橋,仍讓出身於俄國貴族的納博科夫難以忍受,當然是比他錦衣玉食的魏拉公館寒酸太多;而中國明星學者梁啟超隻能蝸居巴黎遠郊,差一點被凍死,成天須靠運動取暖;他的同胞北島,一個瘦削和憂鬱的流亡詩人,近百年後仍隻能靜守北歐冰天雪地的長夜,“一個人獨自對著鏡子說中文”……在這裏,表麵上平等而優雅的文明對話後麵,書生們最喜歡在書本中編排的國際名流大派對後麵,有多少利益、財富、資源的占有等級早已森然就位,有多少當事人困於階級和民族生存背景的深刻斷裂——看似細微末節的這一切,難道不也在悄悄說破重大的曆史奧秘?


  由此說來,閑筆也是主旨,敘事也是論說。由氛圍、形象、故事組成的感覺傳達同時也是理性推進,更準確地說,是對理性的及時養護與全麵激活。很長一段時間來,理論是有關蘋果的公式而不是蘋果,更遠離生長蘋果的水土環境和生態條件,於是很容易淪為概念繁殖概念,邏輯衍生邏輯,一些公式纏繞公式的封閉性遊戲。但文科理論的有效性在於解釋生活,解釋人與社會,不在於其他。如果我們不僅需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哪些說法,還要知道這些說法是何人所說,在何種處境中所說,因何種目的和機緣所說,從而真正明白這些說法的意涵和指涉,那麽就不能不把目光越過說法,抵近觀察當事人的活法,去看清構成某種活法的相關氛圍、形象、故事——也許,一種夾敘夾議的文體,理性與感性兩條腿走路的方法,或可為這種觀察提供便利。


  形式從來都是內容的。本書作者的文體選擇,與一種還原語境與激活曆史的治學思路,看來是寫作的一體兩麵。


  據她所述,偵破之旅一開始並不順利。第一次叩門劍橋的英國海外聖經公會檔案部就吃了閉門羹。因一封聯係信函石沉大海,反複解釋和懇求最終無效,冷冷的管理員不給她任何機會:

  “對不起,沒有事先預約,就不能進檔案館。”


  她隻能絕望地離開。


  讀到這裏時,我覺得這一小事故如同隱喻。我們都沒拿到幽靈的回執,永不會有曆史彼岸的邀請,隻能在黑暗中與自己相約,奔赴永無終點的求知長旅。


  201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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