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義向人的還原

  主義向人的還原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7年《天涯》雜誌。


  以前隻聽說過“文學是人學”,似乎其他學問就與人沒有什麽關係。這一點當然大可懷疑。


  世界上存在過沒有角色的演出麽?存在過人不在場的主義麽?有一個美國學者庫恩(Thomas Sammual Kuhn),是研究自然科學史的。他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裏,發現日心說取代地心說,廣義相對論取代牛頓引力論,如此等等,並非僅僅取決於客觀邏輯過程——當時的新理論並不比舊理論多一些實證根據。事實上,科學革命的實現,在很大程度上受製於整個社會文化心理環境的變化,甚至受製於科學家的個人經曆和個性因素。


  這樣,他把科學的革命歸因於人心演變,差不多就是把科學也當成了“人學”或半個“人學”。既如此,與人、人性、人生血緣更為親近的各種人文社會科學,還有什麽理由目中無“人”和筆下無“人”?社會科學是一種又一種抽象,具體地說,是對一些大活人身上某些現象的抽象。但抽象的同義語也就是不同程度的簡化,就是去象而得義、去義而得言、去小言得大言的不斷簡化過程。比如把中國的痞子、西方的痞子、古代的痞子、現代的痞子、學術的痞子、市井的痞子、盜亦有道的痞子、窮凶極惡的痞子……統統拿來取同而去異,抽象出一個“痞子主義”或“玩世主義”或“虛無主義”。在近年來文化界有關討論中,有人以此來指涉一切反道統、反體製的文化態度,於是我們便常常聽到所謂“痞子”的合理性。有些人的立論是:與專製主義比較而言,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們寧要痞子不要貪官;我們並不讚成痞子,但所謂痞子們對極“左”的顛覆和瓦解作用卻不可否定。


  這種說法也許不無學理價值,不乏一定的現實根據。可惜的是,一旦把主義還原為人,“痞子主義”這個籠統的概念就大而無當,不大管用了。一旦我們到九十年代中國隨便嗅一嗅,隨便瞥一眼,就可以發現九十年代不是八十年代,更不是以前老一輩的年代,就可以發現今天現實中大凡痞子,既與貪官有所區別,但更多時候又與貪官是一回事而不是兩回事。在這種情況下,所謂“兩害相權”雲雲純屬書生們的虛構。


  今天的痞子已經不大有草寇羅賓漢和竊賊時遷的道義(他們非利而不為),也少有美國嬉皮士們的邊緣性(他們正在或已經學會了走門子攀上官家)。在專製主義遺毒猶存的社會土壤裏,痞子和貪官的作惡,在大多數情況下離不開相互勾結,利益上有驚人的一致性;而且俗稱“官匪一家”更體現於他們文化心理上的同質:一個沒有流氓心態的官員決不會成為貪官,一個沒有貪官心態的平民也決不會成為流氓。貪官隻不過是在朝的流氓,流氓不過是在野的貪官。如此而已。


  一個欲“痞”心切的青年曾公開宣稱:“要是現在‘四人幫’上台,我肯定要投靠上去!”在這一類可愛的坦白麵前,所謂痞子/貪官的二元對立論,所謂二元格局裏孰高孰低的百般計較,有多少現實依據可言?有多少學問的智慧可言?


  與這個問題相關的,是所謂世俗主義。世俗主義的傳統內涵,來源於歐洲幾個世紀以前世俗社會對宗教專製的反抗,恰恰是人文精神的題中之義,閃耀著啟蒙的光輝,是今人值得借鑒的思想遺產之一。針對中國“文革”對人性的禁錮,重新肯定世俗人生以及人的正當欲望,也是社會走向進步和開明的重要標誌。但如果以世俗主義來打殺人文精神,來譏嘲道義、理想以及知識分子的精神承擔,這就好比自己同自己的影子大打出手決一死戰,學理上的邏輯混亂已讓人生疑。把主義還原成人以後,更可看得幾分明白:在今天的現實裏哪有什麽老少鹹宜奸忠共享的“世俗”!以權謀私是“世俗”,打工謀生也是“世俗”;車匪路霸是“世俗”,守法經商也是“世俗”;嫖娼納妾是“世俗”,談情說愛也是“世俗”;弄虛作假爾虞我詐是“世俗”,勤奮工作發明創造也是“世俗”……一句話,有掠奪者的“世俗”,也有勞動者的“世俗”,不可混為一談。提倡道義、理想以及知識分子的精神承擔,正是要抗擊前一種有害社會亦即有害於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小“世俗”,而保護後一些有利於社會亦即有利於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大“世俗”,這一道理難道還需要費盡口舌地反複嘮叨嗎?還有什麽特別費解之處似乎須有博士或博士後的文憑才能明了嗎?

  可以設想,在一個連道義原則和精神尺度都在知識分子眼裏被視為羞恥、禁忌、廢物的社會裏,在一個無序狀態因此而愈演愈烈的社會裏,堂皇而籠統的“世俗”論會遮蔽什麽?社會權力和利益的分配結果,將會有利於廣大勞動者,還是將有利於少數掠奪者?

  勞動者與掠奪者雲雲,這樣原則上說說,比籠統的“世俗”論多了幾分清醒,但事情還沒有這麽簡單,有關學理即使到了這一步仍會有隔靴之虞。是的,把掠奪者與勞動者兩分,是一種必要而有益的抽象。然而在今天的現實情境裏,如此抽象兩分的事物,在很多人那裏常常兼備於一身——這也是我們並不少見的現實經驗。所謂“掠奪”,所謂“搶”,是以權謀利的俗稱。貪官如王寶森者流的“搶”,當然很好理解。但一個普通教師也是可以“搶”的,比如亂收學費並且索要學生家長厚禮——雖然他在另一方麵卻是辛辛苦苦的勞動者,甚至被醫院裏的什麽人“搶”過。一個普通的個體攤販也是可以“搶”的,比如造假販假並買通監管人員而逍遙法外——雖然他在另一些方麵也可能是一個守紀守法的勞動者,甚至被供電部門、交通部門的什麽人“搶”過。權有大小之分,惡有重輕之別。這是事情的一方麵。但抽象兩分的事物,在大活人們那裏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對腐敗現象的義憤指責,常常掩藏著內心深處的羨慕。對社會公道的熱情呼喚,又常常不過是最虛無、最實惠、最虛偽地將其為我所用以售其私。很多勞動者一有掠奪的機會並不心慈手軟,而很多掠奪者在掠奪之外也常常有勞動的酸甜苦辣。


  這是九十年代中國的重要國情的另一麵。


  把人分成左、中、右的方法並非時時都有合理性。社會之善,不僅僅是指標準善人,而是指大多數人善心善行的一麵;社會之惡,不僅僅是指標準惡人,而是指大多數人惡心惡行的一麵。如果隻是在書本上改造社會,把學理上的概念兩分構想為現實中的隊列兩分,進而把抗擊掠奪的正義僅僅理解為“階級鬥爭”,雖然可能打掉幾個貪官,大快人心於一時,緩解社會矛盾於一時,但治標並不能治本,除病並不能斷根,仍然可能留下無數貪官再生的後患。這是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經驗教訓所在。


  主義還原到人之前,主義是滿好論(掄)的,落到具體的人身上,情形就十分複雜了,問題也就叢生不絕了。


  半個世紀以前,中國人為了自救引入了各種各樣的主義,隻有在一批革命者清理了教條束縛之後,真正認清了中國的國情之後,才有理論與實踐的有效結合,才獲得了翻天覆地的成功。自那以後,半個世紀以後的中國,“立國、立人”(魯迅語)的任務仍未完成。可以相信,這片土地上的很多知識分子,眼下正在再一次麵臨著如何有效利用各種思想資源的問題,麵臨著如何克服教條混戰而成為一個實踐者的問題,麵臨著在實踐中獲得把握問題、解決問題的學術智慧的問題。要談主義,更要談問題,要把主義從天上請到地上,在不斷問題化的過程中變成有血有肉的真知。


  毫無疑問,人是一切問題的問題,是最大、最深刻的國情。主義如不能向人還原,就隻能永遠是華麗的文字遊戲。


  199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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