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

  笑容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5年《新聞出版報》。


  中國書展在巴黎舉辦期間的一天,幾個中國作家應邀在一華人家裏餐聚,照例七嘴八舌地抬杠逗樂,不時發出哈哈大笑。在場的法國駐廣州總領事跟著笑,然後感歎:中國真是一個快樂的民族。要是十個法國作家坐在一起,氣氛一定會拘謹和沉悶,絕沒有你們這樣的開心。


  此人是個中國通,所言也不像是客套。


  中國人確是一個愛笑的民族。即便是身處困境,即便生活在似乎不應該笑的日子裏,也逆來順受,隨遇而安,壞事變好事,退一步海闊天空,如此等等,自我寬解和苦中作樂的能力仍然很強。聽聽老北京或老長沙的市井聊天,讀讀老舍的《駱駝祥子》和魯迅的《阿Q正傳》,沉重苦澀裏不時透出中國人的苦笑,與耶穌受難式的西方悲情不大一樣。


  再說,眼下中國也進入了一個笑聲漸多的時代。對比近一百年前八國聯軍兵臨城下,經濟發展、民生改善等方麵已表現出東土複興之象。對比近一百年來的西學東漸,現在的文化西傳也讓人興奮——光是在這次書展上,中國當代文學的法譯作品就數以百計,老中青幾代作家,有的一兩本,有的五六本,其翻譯質量和接受程度雖可存疑,但僅就品種數量而言,較之法國文學對中國的進口,如果不說是順差,至少不再是逆差。不但如此,更多的年輕作家還在一批批進入法國漢學界的視線,閻連科、東西、魏微、李洱、紅柯、盛可以……這些名字不一定被所有中國讀者熟悉,但已經在那邊口口相傳,已經或可能將要成為譯家們下一步捕捉的熱點。這種關於中國文學的近乎熱炒,當然是中國人不會拉長一張臉的理由。


  中國人較少西方禮儀的規馴,笑起來大多任性而為,無所節製和忌憚,一笑就爆,一笑就鬧,一笑就爛了一張臉,有點野生物種純屬天然的味道,在巴黎優雅的社交場合叭叭叭地綻放,無異於一次次噪音施暴。麵對西方人的暗暗驚疑,我曾經想做一點解釋和辯護。我說,笑也是一種文化,是一種受到文化製約的心理表現和生理形態。隨著經濟和文化的全球化浪潮,天然的笑容其實日趨少見,更多的笑容正在由好萊塢一類霸權媒體批發。比方你在新生代電視一族的臉上,分明可以發現都市化的笑容一號、笑容二號、笑容三號……微笑或淺笑,嘲笑或媚笑,都常常浮現出影視明星們的規格和標準,是影視樣板對日常生活的表情強製,是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表情移植,於是村姑如今也可笑如上流貴婦,小白臉則可能刻意繃緊一張牛仔或警長的酷臉。


  我是在一個座談會上說這個意思的。這一說,把聽眾們逗樂了。但也看得出來,那一刻他們大多笑得有點不自在,大概都在意識和檢討著自己的笑容,甚至下意識避開我剛才指出的標準一號或者二號。隻有一個胖老太,不再分寸準確地嫣然或粲然,竟笑得前俯後仰不能自持,事後對我說:“你們中國作家說得太有意思啦,哈哈哈!”


  對聽眾們搞笑,對於訪法的很多中國作家來說不是難事。所以幾十場座談會下來,多是氣氛熱烈笑聲滿堂,讓東道主十分滿意。不過,用笑聲來打發一切問題,包括繞開或折扣很多嚴肅的問題,便成了耍小聰明的噱頭,失之於中國文化裏的輕浮和油滑。未諧而笑,無樂而笑,應付人事之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急匆匆地笑上一大臉,也有過分的卑恭逢迎之嫌,多少透出了一點弱勢民族慣性化的心理虛疾。我旁聽了一些座談會,遠遠觀看台上的動靜。說實話,單從形體美學的角度來看,我喜歡中國人的笑,但也覺得某些同胞的笑臉過多,或者說笑的不是地方,比如在該緊張之際油滑得過於輕鬆,比如在該輕鬆之時逢迎得過於緊張,如此等等。相比之下,進入人類命運和思想藝術追求等嚴肅話題時,有些法國作家臉上那種認真勁頭,那種端莊、持重、沉穩、聚精會神、兩眼逼視、眉梢微挑等等,無論出於本真還是帶有幾分造作,都顯得更為可愛和可敬。


  人家高盧人功夫深著呢。從武士傳統和教士傳統中修煉出來的這一套麵容遺產,從都市社交沙龍裏打磨出來的這一套麵容紀律,不是我等隨便模仿得了的。


  何況世界上還需要各種認真,何況世界上很多思想情感畢竟在笑聲之外。一個時刻正在到來,那個時刻你想視而不見卻無法回避。在這一個正在到來的全球性嚴峻大變局麵前,中國文學也許應該更多一些不笑的表情——像魯迅先生盯著我們時的一臉肅靜。


  2005年月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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