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蘇州
陸蘇州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1年《海南日報》,後收入散文集《海念》。
提起陸文夫,眼前便是一介江南秀士,於瓜棚下短籬旁獨坐品茶,閑吮一杯明月的形象。我曾同他一起出訪,每到熱鬧的去處便很少聽到他言語,常常使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唯清點人頭時,方察覺他那整潔但裏麵顯得有太多空洞的西裝,居然一直影隨在我們身旁。若再細看,那清瘦的一張黑臉上,眼睛亮得刺人,默默泄露出他藏蓄心中的練達和智慧,使你暗暗一驚。
前些年聽說他照看病重的女兒,較少寫作,朋友均替他著急。他卻不認為小說轟動一類虛榮比骨肉之情更重要,曾有一信與我:“人生就是一本大書,其中有些是字,有些是事。”這至理名言讓我難忘。
他身為中國作協副主席,從不愛熱鬧,很少去北京,甚至不願待在省城南京,一直守著他的蘇州小院。我這一輩子不知是第幾次極稀罕地見到他,是他在北京京西賓館主持作協理事會,宣布發言都不能超過十分鍾。他的一位老朋友劉賓雁發言超時了,他也敲敲茶杯照例警告,一點也不講情麵。不管發言者如何生氣地拂袖而去,也不管台下有些什麽人吵吵鬧鬧抗議他的刻板苛政,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低頭品茶如常。
這次見麵,他依然是談女兒,談茶。知道我遷居海南,便問問我是否認識某某編輯,某某警察,都是些海南的平凡人士,也是他的一些熟人。這絕不像某些文人,見麵先來一番客套恭維的轟炸,來一套如何痛苦如何孤獨的抱怨,然後滿嘴大人物的名謂,一聽見錢就眼睛發亮。談尋常瑣事,他也是淡淡的,其關切和友善,恰如香茗慢慢暖上你的肝腸。
他的《美食家》等已譯成法文,其美食觀也引起法國朋友的興趣,曾邀請他去法國參加一次關於烹調的研討會。據他說,粗茶淡飯是第一境界,貧境也;大魚大肉是第二境界,俗境也;真正的美食家往往又回到粗茶淡飯,此乃第三境界,真正的美食雅境。我也是素食愛好者,自然覺得他的說法大得我心。
法國人常常自豪於他們的飲食文化傳統,至少是看不起美國的麥當勞快餐。有次我走進這種快餐店,法國陪員驚懼萬分拉著我往外走,說:“怎麽能在這裏吃?這裏隻有狗吃的東西!”其詛咒不可謂不惡毒。但法國美食怎麽樣也沒法征服陸蘇州。他每到餐時便要尋找中國餐館,尤其是尋找豆腐。飯前也必是清茶一杯而斷斷乎不能上花花哨哨的洋可樂。法國旅店一般都沒有開水可供沏茶,實在是對陸副主席最大的身心迫害。後來有人借來一個電熱壺,陸蘇州一見大喜,立即放下手頭一切事情,摩拳擦掌先沏了茶再說。並接連燒幾壺開水,一一問我們是否需要——笑得極幸福極溫暖。
後來的幾天,我一回到旅店,服務台的小姐給房門鑰匙時總是同時給我一壺開水。我開始不解其意,後來才明白,一定是她們從陸蘇州那裏得到印象,以為中國人個個都要開水,不沏茶就沒法活的。
東坡先生說:不可居無竹。文夫先生則是不可食無茶。若與他茶座閑飲一夕,心態自然清靜,至少可免俗三日,可除世俗難題帶來的虛火少許。我年輕時在鄉下一個茶場幹過三年,居然沒有培養出對茶的感情。倒是現在越來越喜歡飲茶了,這恐怕與文夫先生也不無關係。
199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