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回到從前
三 回到從前
我在地圖的一個微點裏存在過,當過六年的插隊知青,至“文化大革命”結束才進入另一些微點,比如大學和都市。我在更微點的大樓和更更微點的公寓和更更更微點的房間裏突然兩鬢生霜。
有人把我的村莊叫做“馬橋”。其實“馬橋”是我在某篇小說中一個虛構的地名,也是中國農村常見的地名,與我的去向沒有特別關係。還有記者說過,我移居鄉下是出於對文壇的失望——這是指我卷入了九十年代一場思想衝突,不料招怨於一些論敵,受到媒體上謠言浪潮的狠狠報複。其實,這位記者並不知道,早在風波發生之前,我已在山裏號下了宅地,蓋起了房子,與報複毫無關係。甚至早在八十年代我進入城市不久,我妻子就在一篇文章裏就透露:“我們有一個小小的秘密現在不說。”——那個秘密其實就是將來返鄉的打算。
實在是蓄謀已久。
我生性好人少而不是人多,好靜而不是好鬧。即便是當知青的時候,除了貧困讓人深深焦慮,大自然的廣闊和清潔從不讓我煩惱,並且在後來很多文學作品中一直是我心中的興奮。進入城市以來,我夢得較多的場景之一就是火車站,是我一次次遲到誤車,是我追著車尾的好一番焦急和狼狽——卻不知道我為何要上這一趟車。我猜想這無非是一種提醒,是命運召喚我去一個未知之地。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的知青小土屋至今尚存。筆者當時住當中一間。右邊已被土磚封門的一間,住過《爸爸爸》中主人公的原型。
我居住長沙或海口的時候,也總是選址在郊區,好像城市是巨大的旋渦,一次次把我甩到了邊緣,隻要高樓聳立的城市旋轉得更快一點,隻要我捏住鑰匙串的手稍稍一鬆,我就會飛離一張張不再屬於我的房門,在呼啦啦的風暴中騰空而去,被離心力扔向遙遠的地方。
一九七一年的農曆除夕,我決心逃離農村。深夜的爐火奄奄一息,幾位從各地回城探親的知青圍爐聚首,久久地沉默無言,隻有長籲短歎。一個膽大妄為的地下圈子,曾投入詩歌、哲學以及有關毛澤東的辯論,眼下已經情緒降溫。不知是誰,仍以革命家的口吻發出宏論:去他媽的農村!我們都應該進城,應該成為知識分子!隻有知識分子而不是農民才是革命的火車頭!
我們幾個乳臭未幹的中學生,羞於抱怨農村的艱苦和青春的苦悶,卻樂於誇張自己的曆史責任。既然喂豬不好玩了,農民夜校不好玩了,小提琴與演出隊也不好玩了,那麽,“知識分子”四個字真是令人神往。我們不自量力地迅速決議:誰進入哲學,誰進入史學,誰進入外語,誰進入經濟學……至於我,年齡最小,什麽也不大懂,就撿了文學這個象征性和簡易性的差事,如同在總攻擊開始時跟著扔扔石頭。
小土屋的另一麵。當時這是一個大隊茶場的公房。
三十年過去了,回想起當年那個浪漫的除夕,回想起當時大家很搞笑的緊緊握手和暗語接頭:“消滅法西斯!”“自由屬於人民!”——朋友們早已從一部想象的激情政治電影中回到了平庸的現實生活。一語居然成讖:那一次除夕的聚會者,其大多數後來果然成了教授、畫家或者作家,完成了地下團夥派定的任務。不過,時代已經大變,市場化潮流隻是把知識速轉換成利益,轉換成好收入、大房子、日本汽車、美國綠卡,還有大家相忘於江湖後的日漸疏遠,包括見麵時的言不及義。
如果不是餐宴,有些人哈欠連連,甚至找不到見麵的借口。“革命”在哪裏?“消滅法西斯”和“自由屬於人民”是否從來隻是一句戲言?
又有一名老知青去世了,是失業以後無錢治病而夭折的。加上以前的兩位,已有三名同伴離我而去。這是成功人士圈子以外的事情。更多的工人在失業,更多的農民在失地,更多的垃圾村和賣血村在高樓的影子裏繁殖,這也是成功人士圈子以外的事情,而且從來不會中斷圈子裏的戲謔,甚至不能在宴會上造成哪怕一秒鍾的麵色沉重。但沉重又怎麽樣?臉色沉重以後就不再炒賣樓宅、不再收羅古玩、不再出國度假、不再對利益關係網絡中所有重要人物小心逢迎了嗎?不,生活還是這樣,曆史還是這樣。及時的道德表情有利於心理護膚,但不會給世界增加或減少一點什麽。
我感到心跳急促,突然有一種再次逃離的衝動——雖然這一次不再有人相約。我也許該走遠一點,重新走到上一次逃離的起點,去看看我以前匆忙告別的地方,看看記憶中一個亮著燈光的窗口,或是烈日下挑擔歇腳時一片樹蔭——是不是事情從那裏開始錯起?人生已經過了中場,留下大堆無可刪改的履曆,但我是不是還異想天開地要操著橡皮擦子從頭再來?
一個葡萄園裏的法國老太婆曾向我嘟噥:“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問題是:我相信上帝嗎?相信那個從來隻會轉移苦難但從來不會消除苦難的上帝嗎?相信那個從來隻會變換不公但從來不會取消不公的上帝嗎?相信那數十個世紀以來一直推動我們逃離但從不讓我們知道理由所在和方向所在的上帝嗎?
我喜愛遠方,喜歡天空和土地,隻是一些個人的偏好。我討厭太多所謂上等人的沒心沒肺或多愁善感,受不了頻繁交往中越來越常見的無話可說,也隻是一些個人的怪癖。我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人,連自己有時也不喜歡。我還知道,如果我鬥膽說出心中的一切,我更會被你們討厭甚至仇視——我願意心疼、尊敬以及熱愛的你們。這樣,我現在隻能閉嘴,隻能去一個人們都已經走光了的地方,在一個演員已經散盡的空空劇場,當一個布景和道具的守護人。
我願意在那裏行走如一個影子,把一個石塊踢出空落落的聲音。
這與上帝沒有關係。
在葬別父母和帶大孩子以後,也許是時候了。我與妻子帶著一條狗,走上了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