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山中異犬
四十四 山中異犬
村裏人把狗也叫做“嗬(讀去聲)子”。大概他們喚狗的聲音是“嗬⌒嗬⌒”,應聲而來的一團肉就該是“嗬子”了。
這裏錄下一些嗬子的事跡:
賢爹家的嗬子
賢爹這一天犁完田,還走沒到家,就聽見田壟對麵割茅草的鄰居說,你快回去看看,你家的嗬子剛才叼回去一隻兔子。
賢爹回到家裏,沒有看見嗬子,也沒有看見什麽兔子,到屋外喚了三聲,也沒聽到嗬子的腳步聲,不免有些納悶。這天夜裏,嗬子很晚沒回家,不知道去了哪裏。
賢爹後來把這事忘了。十幾天後,他翻過兩座山,過了三條溪,走了十來裏路,到出嫁多年的女兒那裏去看看,送上一點糍粑和幹筍。他聽女兒說,家裏的嗬子十天前來過了,累得氣喘籲籲,尾巴低垂,嘴裏叼著一隻兔子,當然是給小嗬子吃的——就是斷奶不久的嗬子它兒。賢爹大為奇怪:這狗娘逮住了一隻兔子,居然還記著兩座大山以外的狗仔?更奇怪的是,女兒把狗仔抱來婆家的時候,狗娘並沒有跟著來嗬。它如何識得路?如何找到了這一家?如何知道自己的骨肉就在這裏?
莫非是它平時聽家裏人說起這個地方,也聽出了個子醜寅卯?
有福家的嗬子
這條嗬子骨架大,從小就長著好多胡須,是個少年老成的武士。它最會看家,平時逢主人不在,見外人上門來了,便不動聲色地跟著,既保持警覺,又不失禮貌。外人在這個家裏可以坐,可以睡,可以到處看,怎麽都行,就是不能觸摸任何東西,否則立刻引來它的狂呼亂叫。如果你不趕快撒手,它必定猛撲上來咬住你的一隻賊手。
有福帶著嗬子出門,從不怕丟失什麽東西。他幹活時在地頭脫下一雙鞋,一頂草帽,或者停靠一輛腳踏車,嗬子立刻蹲在一旁守住,不管主人去了哪裏,也不論主人要去多久,它都會寸步不離主人的物品,一直等到主人回來。有一次,有福在田頭丟下一張犁,準備第二天犁田,沒料到嗬子就把犁看住了,以為是什麽貴重的寶貝。有福回到家裏,很晚還沒看見嗬子,後來想到了犁,打著雨傘到田邊一看,他家嗬子果然在瓢潑大雨裏守著——其實沒有任何賊寇會打一張犁的主意。
有福在縣城遇上車禍的時候,嗬子在家似乎有什麽感應,瘋了似的大叫,衝到公路上去見汽車就吠——這是鄰居們後來說的。它被一輛車繞過去了,被另一輛車甩下了,但還是對一切流動的鋼鐵盒子大舉進攻。最後,一輛運樹木的大卡車來不及刹車,終於把它碾在輪下,成了血淋淋的一攤肉泥。
村民們說,它這是以死“擋煞”,拿自己的命換主人的命。要不然,有福那一天騎摩托被汽車撞出一丈多遠,說什麽也不可能活著回來的,至少也要落個終身殘疾。
有福也相信,自己這條命是嗬子給的。他把嗬子葬在山上,說自己老了以後也要葬在那裏。
茶盤硯的嗬子們
我跟著村長去茶盤硯清賬,剛翻過嶺,見到村子的一角,就遠遠聽見一片狂吠。我免不了有些心虛,趕緊在路邊折了一根樹幹,緊緊捏在手裏。奇怪的是,我們進村的時候,那些狗反而一聲不吭了,黃的黑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一起迎上來,圍著我們使勁搖尾巴,嘴裏都橫叼著一截樹枝,像齊刷刷地都插著一支牙刷,讓我頗為奇怪。
我問村長,這些狗為何都叼著樹枝?
茶盤硯的某家危房,靠懸重(石磨)加力的樹幹勉作支撐。
對方見多不怪,說有這回事麽,回頭看了看,確認了我說的是實,這才說:這些狗從來都是這樣的,看見賊就開咬,看見客就封嘴巴。
一位農婦捂著嘴笑,“它們怕你嚇著了!”
我大吃一驚。世上還有這等善解人意的狗?居然像古代的軍隊銜枚夜行,還懂得以枝封嘴安撫客人?它們是不是經過了某種訓練?
村長說:沒有嗬,茶盤硯的狗都是這樣的,生下來就是這樣的。
“其他村的狗也是這樣麽?”
“那倒不一定。有這樣的,也有不是這樣的。”
我帶來的三毛是個洋種,與這些狗一見如故,玩得興奮異常,很快就與它們打成一片和攪成一團。我原來擔心這些狗會欺生,一直給三毛套著狗繩,隨時準備將它解救脫險。我沒料到嗬子們對三毛十分友好:互相嗅嗅屁股,相當於通報姓名;互相搖搖尾巴,相當於握手禮或者貼麵禮;一直沒吐掉嘴裏的樹枝,相當於劍入鞘,槍退膛,大炮蒙上炮衣,軍隊解除戰鬥狀態。有一條大狗是後來的,朝著三毛咧咧牙齒,沒有真咬。大概是一時沒找到樹枝,它急得滿地亂竄,後來不知從哪裏叼來一根鴨毛,在我們麵前轉來轉去,待我們看清楚了,才意猶未盡地離去。它肯定是要讓我們看清它的橄欖枝,明白它和平主義的宣示。
自從到過茶盤硯以後,三毛一有機會就要竄出院門,就要朝茶盤硯方向狂奔,對我的喝止充耳不聞。不過,去就去吧。我現在不太擔心它的安全了,因為那一群狗友禮貌周全,不可能傷害客人。
有意思的是,三毛從那裏回來的時候,嘴裏也叼著一根草,在我麵前搖頭晃腦,一展它的學習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