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上訪者

  六十二 上訪者


  四海在鎮上開過賭場,販過假酒和假藥,用鄉親們的話來說,是“半個身子已進牢門”的貨。但他每次事發以後,不知為何都能哼著小調回村,可見他手眼通天,腳路很寬,不是一般的角色。


  有一次,他與同夥去北京賭,輸光了皮帽子和花領帶,連回家的車票錢也沒有,情急之下給縣政府打一電話,稱自己冤情太深,沒辦法,想不通,得去天安門討個說法。這一電話嚇得縣政府趕快派人急飛北京,找到他,穩住他,拉入賓館吃住,說天安門有什麽好看的,不如去八達嶺吧。這樣,長城一日免費遊之後,他接過幹部塞來的車票,又免費坐車回了家。這一路,算是官家“維護穩定”有驚無險,但省下了車費的四爺並不領情。他哼了一聲,說看在喬縣長的麵子上,算了,以後再說。


  似乎以後他去日本或美國再賭,就不會這樣便宜喬縣長了,一個八達嶺景區和幾個盒飯是糊弄不了他的。


  學校裏欲建一幢教學樓,是國家財政工程,由縣裏大牌施工單位承建。四海來到現場,背著手這裏看看,那裏瞧瞧,一種檢查工作的模樣,然後找到經理,噴出一圈煙,說有飯得大家吃,要分點業務幹幹。對方不認識他,見他人瘦毛長,鴉片鬼模樣,一直不拿正眼看人,領口積有黑黑的油泥,沒怎麽理他。


  他衝著對方的背影大吼:“給你臉,你不要臉嗬?你去周圍打聽打聽,你四爺是討飯的麽?”


  這一天,工地上一輛小推車不翼而飛。水管沒水了,膠皮管不知被誰割去一截。推土機也開不動了,油箱裏不知何時被人抽吸一空。好容易機手再買來一桶油,重新發動了機器,但轟轟轟地還未開進工地,發現三個陌生漢子坐在那裏玩撲克,一根草繩擋住道口,對機器聲充耳不聞。


  機手上前遞煙,“有話好好說。我們是包工的,耽誤不起。”


  “我們本地人要餓死了,那又怎麽辦呢?”漢子中有人冷笑。


  機手找來經理。經理再次見到鴉片鬼,知道對方絕非善鳥,便掏出手機找鄉政府。不料接電話的這個那個都不沾包,這個說要接老婆,那個說要看牙醫,還有的要去檢查森林防火,一個個比老鼠還溜得快。隻有一個新來的小王不知深淺,讓四海接電話,令他趕快走人,否則以車匪路霸論處。不過,這小王犯下一低級錯誤。他本是想教訓對方不要學壞,但嘴上一急,溜出一個比方:“人家得了癌症,你也要跟著得癌症麽?”事後他才知道,四海的母親前不久正好是死於癌症。


  上天有眼,給了四爺一個大好戰機。他頓時怒發衝冠,跳腳罵娘,順手操一把柴刀,帶著一夥人打上門去,一路走一路還打電話四處叫人,其孝子聲威咄咄逼人,其人間正氣浩浩蕩蕩——膽敢咒我老母,不想活了麽?老子就要割你舌頭!拍死你這個絕代根!


  一夥人衝到鄉政府,高聲大氣,捶門打戶,到處搜捕歹人。“姓王的,出來!”“出來!”“出來!”……一位鄉幹部請他們坐,結果是椅子被踢翻。另一位鄉幹部請他們喝茶,結果是茶水潑在對方身上。鄉政府的牌子也被摘下,被他們一通狂踩,又給掛到附近一個豬欄房去了。鬧到最後,四爺不但要滅了絕代根,而且強烈要求政府賠償損失,報銷他家的醫療費和喪葬費。


  “賠!”


  “賠錢!”


  “賠五萬再說!”


  ……


  起哄者七嘴八舌,其聲浪差點把鄉政府的屋頂擠爆。


  賀鄉長倒是沉得住氣。他當時正在農電站查賬,聽到一個又一個電話告急,冷笑了一聲:“怕什麽怕?胯裏都沒夾卵子麽?剛出牌就打什麽大鬼?”


  這後一句的意思是,他這張大牌得等一等再出手,準備最後一舉摳底,眼下不用急。


  直到傍晚,四海帶來的一夥人有點乏了,加上有的要去喂豬,有的要去下網,還有的惦記著某張牌桌,已走得七零八落,賀鄉長才出現在鄉政府門前,把鬧事者的麵孔一一細看。在他到來之際,一輛小推車,一條膠皮管,還有滿壺柴油,也被他派出的幾個人,從四海家一舉收繳歸案——包抄後路的打法應該說戰果不錯。


  “你說他咒你老母,沒有錄音。我說你破壞國家建設,鐵證在此。你說這事是我來辦,還是交法院去辦?”他衝著四海點點頭。


  四海有點慌:“今天不被你整死,反正也要被你餓死。那我今天就死給你看,看你的血多還是我的血少!”


  “想吃我的豆腐?”賀鄉長一瞪眼,“我賀麻子是嚇大的嗎?來,我先讓你三刀,哼一聲我就不姓賀。告訴你,你搞死我沒關係。我的頭發是上級政府一根根數過的,少一根都要找你算賬。我的骨頭是上級政府一根根量過的,少一寸也要拿你補齊。我家十八代出一個鄉長,有麵子,有成績,夠本了。我被你搞死,肯定是烈士,上報紙,上電視,追悼會一開,幾百人來吊香,鞭炮把天都炸爛。父母孩子都會有政府養,不用我操半點心。你呢,搞死我以後,隻有一副大手表讓你戴,隻有一粒花生米請你吃。你會死得連狗屎都不如。你一分錢也得不到,你兄弟姊妹還做不起人,你爹媽還要罵不肖之子。你信不信?”


  四拐子沒這樣算過,一時語塞。手下人見形勢有變,忙上前勸解,把他趕快拉走。但他臨走時不想失威,又吐痰,又跺腳,口口聲聲要把鄉政府一把火燒了,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打得不敢出門。“好,你等著,我明天就去北京,去天安門!”他最後這一句似乎更有威脅性。


  “伢子,你快去!”鄉長追上去大喝,“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到處都有糞渣子,我這裏糞渣子最多,最臭,最熏眼睛。你最好告到聯合國。知道聯合國怎麽去吧?隔了一個太平洋,你遊是遊不過去的,筏子是撐不過去的。你最好先去拆了屋,多備點盤纏。”


  四海事後是否去北京,是否去了聯合國,好像沒有下文。去聯合國是往南還是往北,得走水路還是旱路,也被一些老人議論了許久。


  倒是賀鄉長餘怒未消,一心清理門戶,定要把那一顆老鼠屎開除黨籍——那位四爺還真是爺嗬,十多年前居然混入黨內,也太不像話了吧?光憑他這一次把政府招牌掛到豬欄前,就不能不好好修理一下。


  不料,幹部們對這一建議多是含糊,這個說要接老婆,那個說要看牙醫,還有的要去檢查計劃生育,還是一個個比老鼠溜得快。鄉長好容易叫回他們,逼他們點下頭來,沒料到村民們那裏又炸了鍋。


  “黨員好歹是一根綯。要是這根綯都沒了,那個牛魔王還能管得住?”


  “你們有本事就管好自己的人,管不好的放出來害群眾,太不義道了吧?喂喂喂,還是留下來害你們自己吧。”


  “你要是把他搞出來,那就把我們都搞進去。不能讓他壞了我們群眾的名聲!”


  “黨員不就是你們的崽麽?你們來一個開除,脫離父子關係,以後不承擔責任了?你們說執政為民,到頭來就是賴賬,就是躲奸,就是甩包袱嗬?”


  “口是心非,說一套做一套,才見過你們這號人!”


  ……


  賀鄉長這一天還沒進村,被幾個村民堵在路口,聽到這一堆七嘴八舌,額上冒出了大汗。他現在就是渾身長嘴,也沒法說清整理黨務的必要,沒法讓這些以前多次告狀的受害者,被四海偷過樹、偷過穀、偷過雞鴨的鄉親,相信這正是還他們一個公道,正是遲到的正義。他也沒法讓一位婦人相信他的好心,不再把唾沫星子射過來。


  他麵紅耳赤,結結巴巴,隻好跨上摩托溜之大吉,一不小心,栽入路邊的亂刺蓬,飛出去的手機也摔成幾塊。


  他爬起來時咬牙切齒,衝著隨行的小秘書大罵:“你要搞死我嗬?”


  這句話好像罵得沒什麽道理。


  “捉起來沒見卵子,放下去又要爬背。什麽東西!”他又罵了一句,意思更加難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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