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氣死屈原
七十五 氣死屈原
事情有點難辦。我原以為八溪峒山饒水豐,資源富足,隻要加上一點知識和技術,農民生活不難改善。
我曾建議他們發展竹業加工,還從城裏帶來杭州竹器博覽會的資料,帶來竹籃、竹盤、竹玩具一類樣品。他們一問價格,說這麽便宜嗬,那還有什麽賺頭?然後一點興趣也沒有,情願回家打麻將。
我曾建議他們建立綠色瓜菜基地,還聯絡城裏一些手中略有職權的朋友,試圖建立基地與單位“點對點”的直銷。不料城裏人懷疑“綠色”不實,鄉下人又抱怨對方出價太低,雙方談不攏。鄰近一個村子蓋了溫室大棚,種出的反季節瓜菜還是難賣,大多爛在地裏漚肥,更打掉了山民們的信心。
我在城裏找到報社或銀行,要來一些淘汰退役的電腦,拚拚湊湊,勉強可用,意在給這裏引入更多市場信息。但本地農業網站上信息太少,對小農銷售幾無幫助。有幾個後生倒是對電腦興致勃勃,但隻有一個學會了打字,其餘的一上機就放碟,打遊戲,看美女——不但不賺,反而多燒錢。
我在農村混過多年,對此都一籌莫展,一些浪漫的誌願者就更不用說了。有一位山東人小鄔,是團中央派來的大學生,聽不懂本地話,更不懂農業,進山支農實屬文不對題。他一年下來無所事事,夾著兩本考研的英語教材蛇行鼠竄,混得有點度日如年。還有一位浪漫的經濟學家,算是我青年時代一朋友,曾在美國開出藥方,稱中國農民根本的出路在於土地私有化,給農民直接賣地權,這樣他們就可以迅速獲得數以萬計的資本。我覺得這一說也可疑。基本的事實是:都市郊區和公路兩旁的土地也許值錢,像我們這裏的偏僻山地誰願意要?農民一聽這話不會笑破肚子?退一步說,農民賣了地以後怎麽辦?就算有了錢,他們就會像經濟學家想象的那樣理性經營麽?其中很多人就不會迅速燒包?不會短視和胡來?不會把錢迅速地耗盡於牌桌、彩票、娼妓、迷信活動乃至毒品裏?——我在海南見到的好些農民,曾經靠賣地一夜暴富,但很快就淪入這種絕境,一個個正想找經濟學家要飯吃哩。
最後,我看著八溪峒的青山綠水,不得不想到旅遊開發。鄉幹部們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為此邀請我到全鄉幹部會上作報告,介紹外地“農家樂”的經驗。他們組織勞力整修了一些小路小橋,通向一些景點,無非是一些石頭、瀑布、古樹等等。他們在山口還豎起了宏大的導遊圖,圖上各處景點的名字一個比一個好聽:秋水落霞、八丈飛瀑、枯木逢春、丹鳳朝陽……一批中英文的雙語路牌也準備豎起來。我說雙語沒有必要吧。但年輕人一心國際化,一心熱愛美元和英鎊,一個勁催著我寫洋字。
本地農民看不懂英語,似乎對路牌上的中文也心懷不滿:
“哪裏有珠波橋呢?”一位後生在路上攔住我,“寫錯了吧?是豬婆橋嗬。”
另一個老漢說:“什麽‘情人路’呢?就是我家後麵蛤蟆衝的路。我活了七十歲也沒聽過這個名字。”
旁邊一個婦人捂著嘴笑:“真是把我笑蠢了。我們屋後那幾個石頭坨,現在也叫什麽‘仙人抱蛋’。騙人,太騙人了!騙得外麵那些鬼都竄到我家菜園裏,踩倒了我家好多菜!”
農民們一致認定,幹部們的神經出了問題,居然把蛤蟆變成情人,把石頭變成仙蛋,把豬婆橋變成珠波橋,下一步恐怕要搓一把黃泥當金元寶。虧他們想得出來!他們覺得這八溪峒沒什麽好看,除了樹還是樹,除了山還是山——實在不是什麽金元寶。因此山口的那個收費路卡怎麽看也戳眼。那道鐵欄杆雖說隻卡外來客,但過卡的票價高達十六元,一刀下去也剁得太狠了吧?
農民們本來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指望從外來客那裏賺點船錢、飯錢、山貨錢,沒想到幹部們先下手為強,設個卡子就坐賺不賠,憑什麽?看來他們說富民是假,富自己是真。想開發八溪峒是假,敗壞八溪峒的名聲是真。……這一類懷疑言論迅速蔓延,加上宅基地收費、超生戶罰款等問題上餘怨未消,路卡立即成了眾矢之的。人們每次坐班車進山,一到路卡,看幾個戴袖章的前來清查人頭,嘴裏就不幹不淨。“十六塊也太少了吧?”有人這樣說。“看仔細嗬!我這椅子下邊還躲了一個。”有人故意這樣謊報。有些女子更是氣憤,把自己的頭扭過去:“看什麽看?不認得麽?看你老姨看你外婆嗬……”
山中的小瀑布,在幹旱時節往往斷流。
其實,戴袖章的也不大習慣這種公差,有點不好意思,縮頭縮腦地登上車來,不管看到誰,目光先軟了一半,讓人想起電影裏的漢奸碰上了八路。
這種形象後來也遭人詬病。有個學校老師當場正色:“蘿卜不像紅薯,像什麽話!你們要查就好好地查!一個個獐頭鼠目,昨天晚上做了賊麽?”
戴袖章的後生差點要哭了,“我嚴肅一點吧,你們說是匪。我和氣一點吧,你們又說是賊。這個袖章給你來戴好不?”
國慶節黃金周,外來客還不算少,一輛輛汽車堵在山口。有些來客覺得門票太貴,與紅袖章們爭論,吸引了很多農民來看熱鬧。有意思的是,很多農民在這關鍵的時刻幸災樂禍,胳膊肘往外拐,專與外來客心往一處想,句句話都是生狗屎:
“這裏就是幾個石頭它子,哪有什麽仙蛋?你們千萬莫上當!”
“哪有什麽八丈飛瀑?就是一條水溝。最近幾個月沒下雨,早就幹啦!”
“十六塊?夠買三斤豬肉了,你們還不如回去燉肉吃。”
“對呀,對呀,你們在這裏看看,也就差不多了。”
有的農民不惜爭當向導,一心把八路軍帶過封鎖線:“你硬要進去,就不要走大路。來來來,我帶你們走箕子坡那邊,那裏沒卡子收費。”
外來客覺得這裏民風淳樸可愛,給圍觀的農民們開煙,但不知他們說的是否屬實,比如這裏真沒有什麽好看麽?
男人抽了煙,更加熱情洋溢,幾乎異口同聲地說,確實沒有什麽好看,無非是鄉幹部太多了,艄公多了打爛船,所以要變著法子騙錢。你們錢多了,情願給叫花子,也不要給他們!
一批批外來客就這樣打道回府,大小汽車在山口掉頭,碾出了很多泥坑,留下了一些汽車尾氣。鄉幹部們大為沮喪和煩惱,其中一位跑到我家來憤憤地說:“你看看,哪有這樣拆台的呢?群眾就是愚昧,就是保守,就是落後嗬!一個個豬腦子,蠢得屙豬屎,碰到鹽也不曉得鹹淡。”另一位承認門票定價是高了一點,但這絕對算不上什麽滔天大罪。“老韓,你不知道嗬,改革實在太難了!現在你明白了吧?屈原為什麽早不死晚不死,跑到了這個地方就死?”
“你是說……屈原?”我被這一句問住了,差一點以為對方是說某個姓屈的幹部。
“怎麽沒關係?屈原是個湖北佬,怎麽死在這裏?他當大官走南闖北的,哪裏不能死?怎麽偏偏就要在汨羅投江?事情太明白了,他肯定是被這裏的老百姓氣死的,把八輩子的血都吐光了!”他恨恨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