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聲

  回聲 注釋標題 此篇最初發表於1980年《青年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月蘭》。


  抗旱時節

  雙河縣公檢法軍管小組布告:劉犯根滿,湖南雙河縣人,現年三十一歲,捕前係本縣青龍公社社員。該犯從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一貫好逸惡勞,對社會現實不滿,一九六六年借文化大革命之機,糾集串通一小撮壞人猖狂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嚴重攪亂抓革命促生產的社會秩序……


  鎮中學的紅衛兵跑進青龍峒來造反,搞得各個屋場都人心惶惶,雞犬不寧。紅衛兵是什麽?造反不怕殺頭麽?太平世道下造麽事反?作孽嗬,他們住在街上還不安生,跑進山來為哪樣?


  劉家大屋場的知識權威——完小的劉老師沒有回家。剩下那個最懂得齊桓公、程咬金和平平仄仄的麻子會計,但他連抽了兩支紙煙,也不能回答這些問題。眾社員當然都目瞪口呆了。


  不過,有人還是記起了根滿。


  根滿姓劉,是個單身漢,就住在屋場東頭一個孤零零的茅屋子裏。他的大名,有些人不大記得了,喊他幫忙的時候,有的喊“丁滿”,還有的喊“公滿”或“陰滿”,他也不在乎。他窮得家裏灶頭冷,豬欄空,要搬家一擔籮筐就差不多,自己邋遢得頸根上結一層黑殼,身上有時還會跳出什麽飛蟲,不大被人家看得起。但他也算得上見多識廣,在省城長沙當過兩年泥水工以後,說起長沙的哪條街哪個樓,大體上是不會錯的。喜歡聽新聞的後生們間或找他問問城裏的電影、汽車、冰棍以及蘭花豆,還蠻有興趣地伸手摸過他腳上的破皮鞋、腰上的舊皮帶,還有下身的呢子褲……每當這個時候,他扯開厚厚的嘴唇,露出焦黃的板牙嘿嘿笑。


  現在,隊長玉堂老倌四路去找他,最後才在窯棚裏找到。


  根滿一腦殼紮在稻草堆裏呼呼大睡,聽見有人喊,爬起來,搖搖腦殼,抖落幾片碎草屑,發現是玉堂老倌來了,以為隊長要指責他出工偷懶,連忙裝出一副哭相,按住自己的右腳踝。“哎喲喲,剛才擔泥坯,老子一下拗了腳,我的娘……”


  眼睛偷偷朝隊長瞟了一下。


  為了證實這是實情,他又單腿跳了兩跳,臉上有痛苦萬分的表情。


  心急如焚的隊長哪管這些:“根滿伢子,你曉得不?學生伢子進峒了!”


  “進峒?”他眨眨眼,“來抗旱的?”


  “哪裏,來打床的。”


  “打床?”


  “還說是毛主席要打的,你看碰鬼不?”


  根滿也不顯得怎麽權威,慢慢地抓了抓腦殼,緊了緊快垮下去的褲子,一對十幾天沒洗的黑耳朵抽跳了一下。趁隊長沒注意,他偷偷把右腳伸直了。


  “你不曉得這是為麽事?”


  隊長如此客氣的詢問,喚醒了他的自豪感。“嗯……呐……隻怕……哦,我曉得的。上個月初八我跟拖拉機到縣裏拖酒糟,聽城關的一個老夥計講,如今要搞愛國衛生運動,到處在打老鼠。酒廠的廚房裏起火,燒掉了兩間屋。學校裏在貼大字報,說校長有男女作風問題,還是個特務……我那老夥計還拉我一起去武漢看大輪船,我說不得空嗬,隊上還要抗旱,還要翻紅薯藤,還要砌豬場屋……”一講又講遠了,講多了,就是沒有回答關於打床的緊急問題。


  “我的娘,我三伢子去年重陽定的親,今年就要收堂客的喲。”隊長還想著自家剛打好的那一張雕花床。


  “那你快點回去,花床隻怕成劈柴了。”


  “何得了,何得了!”玉堂老倌急得團團轉,“我劉玉堂實在沒有做過虧心事,老天爺如何不開眼嗬?”


  根滿嚇走了隊長,一邊暗笑,一邊抹了把鼻涕,打了個哈欠又準備睡覺。不過重新倒在草堆上時睡不著了。狗婆養的,為什麽要打床?什麽人來打床?城裏又出了什麽新鮮事?他雖然經常以半個城裏人自居,但對城裏人總有暗暗的反感。在他看來,城裏人不種糧有飯吃,不種棉花有衣穿,每個月發餉,數得十幾張大票子,下班後還可以進戲院坐汽車甚至男女成對地遊馬路,十分可恨,十分無聊。不過打床呢,這事太古怪。嘿嘿,如今古怪事越來越多,城裏人的腦袋裏長黴了。


  他根滿好在沒有床,更沒有雕花床,隻有幾塊土磚上搭的一塊門板,打床關他屁事。呼——他差點又要睡著。


  婦女的哭聲和叫罵聲,像一根遊絲順著七月南風從屋場那邊飄來了,看來事情正在越鬧越大。他一家夥起了身,走,看看去!

  離開窯棚,順著一條小路下嶺,就到了劉家大屋場。早先,這劉家大屋是一棟青磚牌樓屋,進大門有三個天井,牌樓有兩丈多高,住著劉姓十幾戶。那是長期定居的結果,一看就容易叫人想起宗族的曆史,還有戶口保甲製度。解放後,不知是土匪沒了,還是族規廢了,還是大家喜歡自由了,反正人們拆了大屋,一哄而散,蓋起各自獨立的小屋。大屋隻剩下一個空空的青磚牌樓,還有一塊平時可供集會的寬大地坪。大躍進那年,有人在牌樓上畫了些月亮、糧山、和平鴿什麽的,現在還隱約可辨。


  地坪裏眼下浮動著女人們的哭聲和罵聲。老人們手腳發抖,縮在牆根不敢上前。隻有小把戲們好奇地睜大眼,在人群裏鑽來鑽去。好神嗬!一群十五六歲的學生伢,掛著自來水筆,穿著士林布的褂子,戴著戳眼的紅袖章,挨門挨戶地抄查,一見到畫有龍鳳、花草、觀世音、胖娃娃一類的雕花床和繪花床,一見到同樣五光十色的櫃子和箱子,一律怒不可遏,錘子和柴刀打向前去,頃刻間便有五彩凋零,好端端的家具東偏西倒。繪有花色圖案的熱水瓶、馬桶一類,也被搬到地坪中央集中,被宣布沒收,完全不由分說。


  “同誌們,革命派戰友們:這是破四舊!是橫掃一切資本主義、封建主義、修正主義的文化!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一個臉皮白淨的學生操起紙喇叭筒,用普通話腔調發表演說。屋場的壟對麵是一麵山壁,回聲從那裏傳過來。


  “可惜!”好些目光盯住了那些破碎的木器。


  “可惜!”根滿也有些遺憾。


  不過他沒有忘記擠在人群中,把滾到他腳邊的一個鋁皮熱水瓶蓋子撿起來,壓進抄頭褲的褲帶裏。那大概是可以換口白酒的。為這事,他同一個細伢子爭了半天,一腳把對方踢得哇哇大哭。


  紅衛兵又從某家查抄出一床繡了龍鳳的綢子被麵,嘩的一下,把它當眾撕破,氣得一個胖姑娘傷心大罵,跳起來罵:“土匪!土匪——”


  根滿定睛一看,嘿,那不是劉裁縫的女兒翠娥麽?看到她,看到她哭天搶地,根滿不由得心中升起一種惡毒的快感。他曾經花了半個臘豬頭請人家去找她提親,還幫那個介紹人發狠做了兩天義務勞動,不料那翠娥硬是不答應,紅著臉又哭又鬧,一點麵子也不給。有次在大隊部看戲,他什麽也沒做,隻是往翠娥身邊擠了擠,那家夥就把他當狗公刺,跑出去老遠。她是嫌根滿太窮吧?是仗著家裏的大櫃花床狗眼看人低吧?……呸,你這騷婆娘,老子還看不上你呢。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胖得像個紅薯,鰱魚嘴巴太癟,笑起來醜死人。好呀,現在你去享福呀,發財呀!繡花被子都剪爛了。剪爛最好,大家都莫收堂客!

  他回頭又看見連連跺腳的玉堂老倌,心裏也有酸溜溜的味道。家夥,你也急了吧?你劉玉堂不是神通廣大財大氣粗嗎?怎麽也有犯急的一天嗬?平時你太會做功夫了,一家人的勞動力太強了,一年進得了一萬多工分,幾十斤茶油,還養出四五個肉豬,臘肉一串串掛在廚房裏像開肉鋪,連碗筷嘴巴都油了。要得,要得,現在是天塌下來先壓死長子,大家都莫吃臘肉,省得你玉堂老倌酒醉飯飽去榨床……他衝著隊長鼓起眼珠子。


  “橫掃四舊——”他終於情不自禁地跟著學生伢一起高喊口號。


  周圍的社員群眾不免愕然。


  “誓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他再一次激動。


  “你好像就是本隊的吧?你貴姓?……”一個戴眼鏡的青年很快走過來,熱情地與他握手,“我們向貧下中農學習。我叫路大為,你認得不?”


  根滿覺得對方麵熟,但記不起自己在哪裏見過了。


  “我是省農學院的,前年在這邊參加工作隊,搞過社教的呀。”


  “哦哦,對,路幹部,路大學生。”根滿知道對方來自省城,咳了一聲,連忙換上官話,想以文明的姿態同對方談談,但好半天也沒想出堂皇的話,心裏有些懊喪。


  “謝謝你支持我們的革命行動!太謝謝了!”對方沒注意他的神情,拉著他的手轉向大家,“社員同誌們,你們看看,真正的貧下中農是同我們站在一起的,是會站出來同舊勢力決裂的。我們不要心痛這些破家具。這些東西越是好看,就越有毒,就越有危險性。它們是埋在我們身邊的定時炸彈。我們希望真正的貧下中農擦亮眼睛……”下麵是一串熱情的鼓動呼籲。


  在他的帶領下,學生們喊起了口號:


  “向貧下中農學習!”


  “向貧下中農致敬!”


  紅衛兵們唱起了革命歌曲,還把帶來的毛主席畫像和各種革命標語,貼到社員們的家裏去。正在這時,大隊會計從公社糧庫回來了,買回了十幾斤麵條。山裏人生性好客,雖然對打床行動非常不滿,但既然這是上麵部署的革命行動,也就沒有人敢公開反對。對進山來的紅衛兵,也不能沒有必要的款待。隊長劉玉堂調了兩個勞動力,架起一口大鍋,煮了兩大鍋麵條。小將們革命好半天以後也確實餓了,一個個都吃得狼吞虎咽。根滿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混在學生伢中間,吞吸了一碗,外加兩碗麵湯。他覺得豬油蔥花麵十分美味,隻可惜少了點醬油。


  孫大聖開始行動


  ……當前,億萬人民群眾對修正主義的仇恨正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以排山倒海之勢迅猛地開展。這場革命,是資產階級陰謀複辟和無產階級反複辟的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是一場關係到億萬人民基本利益和長遠利益的鬥爭,是一場階級大搏鬥。


  ——引自《人民日報》一九六六年九月五日社論

  打床行動以後,文化大革命在青龍峒隆重開始,成了人們議論紛紛的一件大事。劉根滿喊了兩句口號,吃了一碗麵,在隊上的地位顯著提高。他那間小茅屋,平時無人問津,階簷上都長了不少青草,現在居然也有了不少客人。那個叫路大為的讀書人,帶著他的同學就來過好幾次,成了引人注目的新現象。


  路大為也是本縣人,三年前考上省農學院,兩年前隨同學們到這邊參加了半年的社教運動。他曾經是省城數學競賽的優勝者,看書把眼睛都看近視了。為此急得哭過,因為怕眼睛壞了將來不能參軍,不能去越南打擊美帝國主義。文化大革命一開展,他和很多同時代青年一樣,很快成了狂熱鬥士,興趣轉移到哲學、政治、國際共運史這方麵。他以毛主席發動農民運動為榜樣,帶著個小分隊下鄉煽風點火,完全模仿當年的領袖,走毛主席考察湖南農運的路線,步行七八個縣做調查研究,準備寫一本《農村文化大革命考察報告》。


  他選擇這裏下手,是因為對這裏情況相當熟悉——這裏原是個老蘇區:一九二七年,這裏組織過農會,湘北黨團特委訓練班舊址就在現在的青龍峒。一九二九年,黃公略領導的紅五軍一部分,到這裏發展蘇維埃。一九三四年,肖克帶著紅十七師打九江後也路過這一帶。這裏有革命傳統,階級鬥爭一直激烈。人們說這裏有三多:烈士多;叛徒多;地主小老婆多——解放前一個大地主總占著好幾房女人。所以在路大為看來,這裏的群眾基礎十分理想,文化大革命也一定能結出豐碩成果。


  根滿就是一個烈士的孫子,屬於根正苗紅的那種。路大為以前並不了解他,但如果根滿的挺身而出給他深刻印象,那麽根滿破茅房更引起他的注意和同情:家境這樣窮困,這樣的人不革命,還有誰會革命?這樣的人不依靠,還有什麽樣的人可以依靠?


  端起根滿家裏的一碗涼茶,看著碗裏一圈黑印子,實在惡心,但小路又提醒自己:要同貧下中農真正結合,怎麽能那樣講究衛生?

  想到革命經典上的許多教導,他就高高興興地喝下去了,覺得這一碗白水勝過神話裏的甘露。


  不過找根滿談工作不那麽容易。第一次登門,根滿幫人家蓋房子去了。他給人家幫工從來很熱心,有求必應,而且不要什麽報酬,隻要有一碗酒就行,最便宜的紅薯酒也要得。這天他居然遇到了陳年穀酒,一喝就喝過了頭,喝得天旋地轉日月無光,一見路大為就傻笑著喊“舅舅”,害得路大為他們白等了半晝,看他胡言亂語倒在床上,睡得像隻死豬,隻好悻悻而去。


  第二次登門算是碰上了,不料剛搭上腔,聽得對門山上有人喊抓賊,大概又是鄰隊的人來偷竹木,被放牛伢子看見了。根滿一聽就往山上跑,表現出維護集體利益的可貴品質。據說每次為山林問題同鄰隊的人吵架,他總是一馬當先,動不動就罵娘,就動粗。就算是本隊的人犯事,哪個想揩集體的油,比方說偷隊上的化肥,或者是把豬放到綠肥田裏去吃草籽,隻要是被他看見了,也是送肉上砧板,得好好領教他的一番毒辣。這一次,他果然發現了偷竹子的兩個賊,一口氣窮追不舍,翻了兩個山頭,最後成功繳獲了對方的柴刀和扁擔,還逼得那賊骨頭跪地求情。不過,當他得意洋洋回到村上時,天已經斷黑,路大為和他的同學已經離去。


  兩次都未能與根滿接上頭,路大為並不埋怨什麽。相反,抓賊一事更增加了大學生的好感。急公好義,見義勇為,勇往直前,不正是革命造反派最需要的精神麽?這種發現和敬佩使路大為第三次登門。


  “你們坐,坐……”根滿搓著手,把客人讓進屋裏,回憶著玉堂老倌經常對來賓們講的話,“我們這個地方窮得鳥不屙屎,工作做得很不好,歡迎你們來指導工作,多多批評。”


  “你不要客氣,劉根滿同誌。”


  “你們坐呀,坐呀,實在對不起,沒個好坐處,茶也不好。抽煙?”


  “不要,謝謝。”


  “那就真的沒什麽好招待了。”


  “我們是來學習的,不要什麽招待。”路大為客氣了一番,然後把話頭引入正題。他向根滿宣講一係列黨中央最新文件的精神,介紹省城裏和縣城裏的革命形勢,希望根滿在這個村子帶頭燒火,盡快成立貧下中農的造反組織。在這一說服鼓動過程中,大學生盡量運用本地農民可以聽懂的詞匯。


  根滿打了個哈欠,沒怎麽聽進去。他暗暗著急,眼看著日頭爬上了屋頂,但這幾個學生伢還不走,還在這裏神叨叨地閑扯,就不怕耽誤他劉根滿的工?他今天至少少車了兩丘田的水,到年終算工分,黃瓜打鑼去了一截,他找哪個要飯吃?


  不過,煩惱之餘也有一份自得。首先,他覺得城裏人找他來閑扯,還是一件比較體麵的事情。學生伢給他送來好些宣傳資料,他以後上茅房也就有了手紙,不必去找樹葉子和樹棍子。想到這裏,他精神振奮地一拍胸口,“你們找我,真是找對了。我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馬。莫說是搞文化革命,就是上山打野豬,下水塞涵洞,沒有我不敢做的。玉堂老倌怕鬼,我說哪天捉個鬼給你們玩玩!”


  這一番豪言壯語,說得大學生們心花怒放和信心百倍。他們邀請根滿出任公社文革籌備小組負責人之一,劉根滿沒聽清,但一口應承下來。


  奇怪的是,自從路大為這幾次上門,隊上社員對根滿客氣多了。盡管私下裏有一些嘰嘰咕咕的議論,但大家一見到他,總是滿臉帶笑,甚至點頭哈腰。他跨進別人家的大門,立刻有人給他遞紅漆椅子,遞水煙筒,篩上薑鹽豆子茶——這可是史無前例的隆重。到最後,太陽從西邊出來,連公社的孟書記也前來登門拜訪。


  孟書記是什麽人?經常穿著涼皮鞋(塑料涼鞋),戴著亮殼子(手表),洗臉用香堿(肥皂),一身的現代文明,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他這次沒有騎自行車,還戴了個十分樸實親民的鬥笠,剛走進村裏,根滿一見他就臠心衝,以為又有什麽麻煩上身,嚇得打開後門就往山上溜。


  “根滿,劉根滿——”


  聽見公社秘書喊他,他溜得更快了。


  “根滿同誌,你回來,孟書記找你有事呢。”這是秘書在叫他。


  好不容易,他兩手打顫,心裏打鼓,猶猶豫豫從後山上下來。不過令他驚奇的是,平時罵人像閻王老子樣的孟大胖子,今天居然滿臉是笑,坐到他家的土磚上,還遞過來一支紙煙。


  “我有,自己有。”根滿的手往後縮。


  “不要客氣嘛。”


  他好容易接過那支煙,但半天不敢抽,太陽穴上還有點冒汗。“孟書記,對不起,我家裏連老木葉也沒有了。”


  “把我們當外人嗬?我們不喝茶。你坐你坐。”


  “孟書記,我這一段遵紀守法,既沒有偷隊上的紅薯,也沒有偷隊上的茶葉,不信的話你去問玉堂老倌……”


  “你說什麽呢?”對方哈哈大笑,“你是好同誌,好社員,我們對你還有什麽信不過的?今天我們來不為別事,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孟書記越是和藹可親,根滿就越是緊張,總覺得對方話裏有話,在玩什麽詭計。他記不住對方還說了些什麽,隻知道他們對路大為拿來的宣傳資料十分在意,翻著看了看,互相交換了眼色。最後,秘書問他聽到什麽新消息沒有,問路大為這些學生伢有什麽打算,最後還希望他根滿堅持抓革命促生產,站穩貧下中農的階級立場……“貧下中農的覺悟就是高,你劉根滿也是最聽黨的話。對不對?”


  “對對對,你們指東我就打東,你們指西我就打西!沒說的!”根滿也來了一番豪壯。


  說到最後,對方好像也沒有什麽詭計。


  根滿一連抽了孟書記幾支紙煙,覺得自己更有了大麵子。想想看,大學生來了,孟書記也來了。村裏誰抽過孟書記的紙煙?玉堂老倌沒有,麻子會計也沒有,至於劉裁縫那家夥,哼,更莫想啦。人一高興,話就多。晚上在禾坪裏歇涼時,從他口裏飛出來的宏論經常使左右鄰舍驚異不已:


  “你們曉得不?現在就是要鬥修正主義。那修正主義實在惡毒,吃了豹子膽,經常披著馬克思的大衣,打著列寧的傘……”


  “根滿,修正主義老是打傘幹什麽?那裏經常落雨嗬?”


  “根滿,修正主義天天穿大衣,是虛寒上身吧?”


  根滿沒法回答這些理論問題,記不住大學生是怎麽說的,隻好再加上一點自己的理解。“你們也太沒知識了。六月炎天穿什麽大衣?穿大衣的肯定是賊!赫魯尿壺最喜歡偷東西,不是個好貨。”


  他把蘇聯領袖赫魯曉夫說成了赫魯尿壺。但聽眾大多數還是一知半解,沒有吭聲,隻有兩三個人加深了理解:嘖嘖,這個尿壺也太巧滑了,太反動了。


  也有人小心地勸他:“根滿伢子,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你還是少說為妙。我們泥腿子老老實實做田是正經。”


  玉堂老倌提醒他:“喂,明天早上要散氹糞,你早點去睡覺吧?”


  在公眾場合,掃興的勸告令人不快。“怕什麽怕?”他抹了把鼻涕,“如今城裏人都是這樣講的,坳背衝的人也是這樣講的,我就講不得?毛主席說,搞文化革命,造反有理,講話不犯法,有話隻管講。”


  後一句,是他順口編出來的。剛出口,自覺有點心虛,因為不記得路大為那天傳達的原話是否如此。不過他發現聽眾都無言反駁,好些人還信以為真,嘰嘰喳喳展開議論,於是又飄飄然起來。哼,有什麽關係呢?毛主席隻怕也是這樣講過的。


  此後,他成了毛主席在劉家大屋的嘴巴,語錄創作法所向無敵。舉例來說,那天他到一個富農婆的菜地上去偷南瓜,被對方發現了。對方大喊大叫:“根滿兄弟,你要積點陰德呀。手腳不幹不淨,要遭雷公打的咧……”他眼睛一瞪,說:“毛主席說,四類分子不老實,你還想翻天?”這話很靈,嚇得富農婆趕快溜了。又一次,他找隊上借五元錢,說是要看病。玉堂老倌曉得他在說假話,平時閉起眼睛借,決算時變成超支戶也不管,所以不怎麽同意。根滿臉一沉,又編出一條:“毛主席說,搞社會主義就是有錢大家借。”這一來,隊長也啞了口,半信半疑,隻好批條子。


  用得順口,“毛主席說……”就成了他的口頭禪,隊上很少有人看書讀報,自然也就無人撥正他。


  根滿就這樣過了一段比較爽快的日子。


  不過,南瓜幾餐就吃完了,五塊錢也隻容他端得幾回酒碗,生財之道還是個問題。他在茅屋裏睡了兩天,望著屋頂上那個掉下來又爬上去的蜘蛛,想起那天吃的豬油蔥花麵,縮一縮鼻子,似乎還能嗅到香氣。他從床上彈下來,捶了捶腦袋,覺得美好的文化大革命應該繼續進行下去。姓路的大學生不是要我帶個頭鬧革命麽?不是要我盡快成立造反派的組織麽?他根滿怎麽把這件事給忘了?


  他夾著一些宣傳資料,去尋找革命的同誌。他沒有料到,山裏人對這種事總是有些懷疑和畏懼,最關心的不是革命,而是革命是不是有工分。如果不記工分,革命還有什麽意思?玉堂老倌覺得革命是要搞,毛主席的戰略部署是要緊跟,但那是城裏人的事,他們反正吃了飯沒事做麽。鄉下人抓泥捧土忙不過來,哪有工夫去鬼打鑼?……就因為這些閑言碎語,根滿忙碌了好幾天,隻找到兩三個熱心人。一個是完小的民辦老師,因為西式頭就像蓋在頭上的半邊瓦,所以外號叫“半邊瓦”。另一個是王漆匠,他聽說城裏搞“紅海洋”,到處都刷出了紅彤彤的油漆語錄牆,使漆匠們都賺了大錢,因此總是埋怨青龍峒宣傳毛澤東思想太跟不上形勢。他們湊在一起,不知是出於對紅袖章和紅旗子的好奇,還是出於對豬油蔥花麵的熱愛,決定把革命的熊熊烈火燒起來。尤其是半邊瓦最著急:“你們看看石橋鎮吧,造反派組織早就成立起來了,我一位同學早就當司令了。我們再不行動,青龍峒就麵子掃地了,像什麽話!”


  他提出了革命的急迫理由。


  第二天,他們的“青龍公社貧下中農孫大聖兵團”橫空出世,第一個行動就是找來幾尺紅布做旗幟,然後舉著紅旗出發,一行人雄赳赳跑遍了鄰近十幾個屋場:坳背衝,唐家橋,岩坪壩,團魚衝,傅家坡,爛石橋……口號一路喊過去,聲勢相當浩大,給寂靜的山穀增添了幾分熱鬧。可惜的是,修正主義早被紅衛兵鬥完了,他們整整忙碌了大半天,隻砸了一塊繪花的玻璃鏡,把一個已經搗毀的土地廟再搗毀一遍。


  烈日照得這一行人油汗直冒,南風吹得口裏像要冒煙,肚子餓得咕咕叫,腳杆子也感到乏力。根滿不免怨恨起路大為來:你們也不留下一點?

  他們沒有預先考慮吃飯的問題,臨到正午,神色有些惶惶。幸好王漆匠有個徒弟就住在爛石橋,家境還不錯。在王漆匠的建議之下,他們決定去那裏解決肚皮問題。


  走到爛石橋的村頭,突然有人叫:“根滿伢子。”


  抬頭一看,是公社社長丁德勝來了。見到他,根滿的戰友們有點畏,紛紛往路兩邊躲。其實來人模樣很平常。山裏人的小個子,黑臉,全身瘦精精,像一隻熏烤過的老山雞。他戴著一頂刷了桐油的銅色鬥笠,提著兩皮水車葉子,一雙赤腳沾泥帶水,正從壟對麵看禾過來。“你們到這邊來搞什麽?來買秧?”


  根滿馬上讓路,“我們……嘿嘿……來破四舊……”


  “破四舊?”社長眉頭一揚,朝這行人打量,“哪個要你們來的?孟老倌?”


  “我們,嘿嘿……自己……”


  “自己?根滿伢子,我看你自己就是個四舊。一身衣服像灶上的抹布,熏得我都睜不開眼了。你以後還想找媳婦?”


  “丁社長,我這就回去洗幹淨。”


  “根滿伢子,四舊是要破,不過我喊應你們,莫做缺德的事。社員們做一天隻有十分工,隻有幾角錢。打張床要費幾百個工分。費力不費力?”


  “當然,費力……”


  “準備一套嫁奩要幾年的積蓄,可不可惜?”


  “當然,可惜。”


  “曉得就好。”社長緩了口氣,走出幾步又回頭補上:“我不管你們破四舊還是破五舊,如今田裏幹得厲害,你們要想吃飯,趕快回去跟我車水!”


  “對,車水,昨天都在車的。”


  “告訴你們隊長,橫衝子那八坵田趕快車滿。抽水機爛了,來不成了。”


  根滿提了提抄頭褲,興衝衝地說:“好,我這就去。”想了想又補上一句討好的話:“丁社長,橫衝子要車,絲瓜衝也要車滿吧?”


  對方似乎討厭這種毫無意義的請示,沒搭理,朝前麵走了。


  淋了這一盆冷水,孫大聖兵團的戰友們都像斷了根的瓜藤,無精打采泄了勁。有的後悔今天沒留在家裏潑辣椒秧,油漆匠後悔今天有兩張椅子還沒漆。根滿是個為頭的,有氣隻能往肚裏吞。正巧這個時候有條白狗走到他腳邊上,他好像覺得所有黴氣都是這狗帶來的,衝上前,狠命一腳,踢得狗汪汪慘叫,又飛起一塊石頭,打得那畜生忘命地竄到山上去了。


  走資派的麵相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上午十時五十六分(美國東部夏令時間),“阿波羅十一號”順利著陸月球。奈爾·阿姆斯特成為踏上地球以外另一個星球的第一個人。他說:“對一個人來說,這是一小步,對於人類來說這是邁出了一大步。”


  ——引自美聯社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消息


  接連幾天,還是又熱又旱,太陽火辣辣的沒有減威。田裏的禾發黃,眼看就要變成一些枯草。禾苗,棉花,黃豆,還有人,都像被烤瘦了,烤幹了,烤得冒煙冒火。四麵的山峰一片死寂,好像也熱得憋不過氣來。有時從雞公山那邊飄來幾朵雲,帶來點陰涼,但響了幾個空雷,雲又散了,讓人們空喜一場。大家碰到一起時的話題經常是天,天,天!

  根滿自從上次碰到丁德勝以後,在隊上安分了幾天。車水抗旱,挑泥做瓦,翻紅薯藤,出牛欄糞,什麽都做。隊上人也以為花床打完了,文化革命也結束了,生活的秩序又恢複正常。晚上,大家照舊搖著蒲扇到禾坪裏去,打打哈欠,看看星星,聽著對門山上的禾雞婆咕咕叫,聽麻子會計講薛仁貴征東之類的故事。


  有些人也漸漸覺得根滿還是根滿,並沒有真正成為孫大聖,並沒有身上多長一塊肉或者鍋裏多出幾斤米,革命不過是多喊幾句口號,那不是革了空氣的命?想到這裏,人們有水煙筒也不給他遞,有紅漆椅子也不給他讓,這使他有些憤慨,但也沒辦法。


  幾天後一個上午,路大為帶著一個人又來找他。這天根滿剛車滿了一坵田的水,坐在牛欄房前歇氣,閑得無事時朝一隻螞蟻大吐痰水,想把它淹死。吐了幾下,都沒吐中,他心裏好冒火。


  小路向他介紹了一下同行者。此人姓周名光,外號周胖子,是周家大隊的一個黨員,還是大隊級的財糧委員。劉根滿其實認得他。早些年公社修水庫的時候,根滿是工地上的民工,周胖子在工地上管夥食,兩人曾打平夥吃過一回狗肉。但兩人也結過仇。周胖子有回拿了根滿的兩副籮筐繩子沒還來,被根滿大罵了一回,隻差沒有打架。為此事兩人多年沒打交道了。


  現在,根滿一見周胖子,想起籮筐繩子的舊仇,立刻警惕地鼓著眼珠子,兩隻手捏成拳頭,一個準備打架的樣子。


  周胖子畢竟當過幹部,涵養好得多,衝著根滿笑了笑,臉上放著紅光。“根滿,吃過早飯沒有?……吃過了?哦哦……你們隊的禾,也幹得蠻厲害。這天氣……”他望望天,扯起不打緊的話題。


  對方表示退讓友好,使根滿放心了一些。“這天氣,狗婆養的……”他甕聲甕氣地搭上腔。


  “抽煙。”周胖子遞來一支。


  根滿不想接,但還是接下來了。一口煙下肚,非常舒服,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走,你們到我屋裏坐去。”他也稍微客氣起來。


  走進屋,路大為喝了一大茶缸冷水,然後衝著根滿麵露驚奇:“你們這裏怎麽還是一潭死水?他們周家大隊的形勢好得多,黨支部、隊委會,統統靠邊站了。揭發幹部貪法腐敗的大字報,貼滿了一牆。老周,你介紹一下你們的經驗吧。”


  “你們把床都打完了,還怪我?”根滿想起這件事就有點氣。


  路大為莫名其妙,聽他一五一十說完來由,又好氣又好笑。文化大革命就是打爛幾張床麽?事情哪有這麽簡單?說實話,他路大為對打床之類根本不感興趣,隻是覺得要打開局麵,先來點激烈形式,利用本地學生伢衝一衝,也不無好處。“根滿同誌,破四舊隻是序幕,運動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挖出修正主義的根子,打倒各級走資派,讓革命群眾真正地當家作主。”


  “走資派?”根滿不懂這個名詞,不好意思說不懂,就采取不吭聲策略。


  見他不發聲,小路以為他懂了,於是往下談赫魯曉夫哪,勃列日涅夫哪,十月革命和巴黎公社哪,滔滔不絕像講天書。根滿沒注意聽,也聽不懂。


  他還是不吭聲。


  周胖子插斷了小路:“你那些少講點,我們農夫子就是三擔牛屎六箢箕,一根扁擔直來直去,不喜歡囉嗦,繞彎子。你隻講,要如何搞,要如何鬥。依我看,生產隊長這些芝麻豆子就算了,要鬥就鬥孟中和,先吃個大粑粑。”


  “孟中和?”根滿眨了眨眼。


  “對,他還不算個走資派?專門搞腐化,耍威風,比烙鐵頭還毒。”周光的烙鐵頭是指一種毒蛇,“你看他,每天洗臉還用香堿,一身香噴噴的,不是資本主義是什麽?討的那個老婆比他小了十歲,成天穿著皮鞋子哚哚哚,不是資本主義又是什麽?”


  這些話根滿都能懂,都讓他覺得十分在理。“要得,鬥他一家夥,讓他也嚐嚐站台子掛牌子的味道。”


  根滿與孟中和實有積怨——那是哪一年呢?隊上安排他喂五頭牛。有一次他把牛牽上山,自己去打牛草,看見有人偷隊上的樹,竟一心一意去抓賊。不料,那條剛剛“抱福”的大肚子牛婆,踩到一塊不牢實的石頭上,踩得石頭一垮,便掉下坡去。不僅摔斷了一條腿,而且經搶救無效,兩天後一命嗚呼。當時孟中和正好在這個生產隊蹲點,對根滿早就沒有好臉色,一是因為根滿做事經常偷懶,二是因為他背地裏說過孟中和的壞話,比如說書記喜歡去玉堂老倌那裏,是看中了灶屋裏的一串串臘肉等等。這次,水牛婆一死,隊上春耕拖後一大截,孟書記臉上無光,盛怒之下大罵根滿“不是人肏出來的”,斷言這是一起蓄謀破壞農業生產的大案,立即下令召開群眾大會進行批鬥。根滿慌了神,看見自己被押上批鬥台,同一個地主分子站在一起,知道大事不好。但他記起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忙衝著台上台下笑了笑。


  孟中和一看更氣了,把桌子猛地一拍:“你們看看,他破壞了生產還有臉皮笑,無皮無血嗬?”


  一個民兵衝上來,給根滿一巴掌:“老實點!”


  笑臉人也挨打?根滿感到萬般委屈。


  這次大會,根滿在四周的怒吼聲中同意賠款。可憐,一條大肚皮牛婆值得上千元,根滿拆了自己一棟屋還沒賠清。最後,掛著四個牛蹄子,掛著“破壞春耕犯”的木牌,他被民兵押著敲鑼遊鄉。遊到公社門口時,一不小心踩了狗腳,差點被公社那條大黃狗咬了一口,一條褲子被咬破,屁股都露出半邊,引來周圍一陣哄堂大笑——這算是根滿一生中最大的恥辱了。


  他當時把一同掛牌遊鄉的老地主狠踢了一腳,罵了幾句娘,一泄心頭邪火,才感到稍稍有點寬慰。


  賠了一棟房子不算,更傷心的是連竹妹也不理睬他了。竹妹是他的同村人,還是他的小學同學,比他年齡小,膽子也小。那些年上學要翻雞公山,根滿就一路操著樹棍打狗和打蛇,保衛漂亮的花神竹妹。哪個同學欺侮了她,根滿也非把對方打得鼻青臉腫不可,為此經常被老師留校和訓斥。進三年級那年,父親病故,母親改嫁,根滿成了孤兒,讀不成書了,但與竹妹還有些往來。摘了兩條黃瓜,摘了一些板栗,在路上撿了根紅塑料帶子,他總記得給竹妹送去。


  不過女孩子在某些方麵早熟,竹妹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再喜歡黃瓜和板栗,一見到他也總是躲躲閃閃,即算說上幾句話,也擺出公事公辦的模樣,比如要根滿好好勞動,好好自學,爭取以後再考中學等等。


  要是附近有人走過,竹妹連這些話也隻說個半截,紅著臉匆匆離開。


  她為什麽臉紅?是感到害羞吧?想到這裏,根滿心裏甜酥酥的,有一種異樣而模糊的熱血沸騰。好一段,他腦子裏總是冒出竹妹,冒出對方的瓜子臉、鰱魚嘴、柳葉眉,嫩得像蔥根的手指,還有頭發上淡淡的香味。


  他胸口一陣陣痛。


  但他知道,他的胸口再痛,竹妹也不會屬於他。隨著她進中學,進衛校,當護士,當鄉村醫士,當勞模和團委幹部……那個讓他胸口炸裂的背影像一支箭、一隻鳥,越飛越高了,高不可攀了。她將來要成為另一個男人的新娘,另一堆娃崽的母親,另一堆娃崽的祖母和外婆,而且看見根滿時兩眼茫然,有點認不出來,更不會求他去打蛇或者打狗!

  根滿痛苦地抽打自己的耳光。他決心死了這個念頭,也相信自己真的死了這個念頭。但不知為什麽,隻要竹妹出現在眼前,他的心裏還是咚咚跳。她從田上走過的時候,扶犁的他就不由自主把牛打得飛跑。她送藥下田的時候,割禾的他就不由自主地迅猛揮刀,割傷了自己的指頭也不停手。那天,他掛著牌子遊壟,突然看見了前麵的公社衛生院,估摸竹妹會在那裏,兩眼立刻有黑花四濺。


  “走,快走!”一個民兵在後麵嗬斥他。


  “我,我不去。”他往地上一蹲。


  “你老實一點!”


  “我腳痛,走……走不動了。”


  “莫裝蒜!”


  “我肚子痛。”


  “那就到衛生院查一查,看你玩什麽花招。”


  “我……我到其他壟裏去遊好麽?你要我多遊兩條壟也要得,多遊三條四條也要得。”


  “不行,不行,快走!”


  “我求你,求求你。”根滿要哭了,撲通一聲跪下去,“我給你磕響頭,我叫你叔叔,叫你伯伯,叫你爹爹,叫你祖爹爹,好不?我不去!”


  民兵不知他為何突然緊張起來,圍觀的人看見他急著求饒,發出了一些哄笑。當然也有人為他求情,但沒有用,在孟中和的指揮下,他被人一腳踢得蹦起來,繼續朝前麵的人間地獄走去。在衛生院門口,他確實看見她了——一張白臉,在人群中一閃,就不見了。根滿有五雷轟頂之感,當場就想一頭在牆上撞死。


  事後,他想去找竹妹解釋一下,向老同學說明水牛婆的真正死因。他在路口守了好幾次,好容易看見竹妹回家來看望母親。在他的意料之中,竹妹一臉的嚴肅,目光冷若冰霜:“根滿,我沒料到,你是這樣一個人!”


  “我沒有做壞事……”


  “那他們都是瞎說?”


  “當然是瞎說,當然是放屁。你聽我說……”


  “我還有事。”竹妹拔腿就走,很快又變成小跑,似乎把他當成了瘟疫,怕他再送上什麽紅塑料帶子。


  “喂——喂——喂——”根滿不敢喊她的名字,急得直冒汗。


  對方頭也沒回,小辮梢在油茶林裏一閃就不見了,隻留下根滿熟悉的淡淡發香——他在那一刻似乎能嗅到這種氣味。


  憑良心說,根滿並不想高攀她,並不想吃到天鵝肉,隻是希望她的目光不那麽冷冽,不把它看成瘟疫,這也不行嗎?這有什麽過分嗎?根滿跑回家號啕大哭起來,一筐青辣椒拿去換成酒,很快就喝下肚子。他紅著眼,罵天罵地,捶東打西,操起柴刀把屋裏的一張板凳砍得稀巴爛。


  不過,這一段往事,根滿從不願意說出口,城裏人路大為也永遠不可能知道。小路眼下隻是考慮運動的方向和策略。“孟中和的問題當然不能放過,”他沉吟著說,“但他昨天向我們表態,堅決支持紅衛兵,支持群眾起來揭發陰暗麵,態度還算不錯。看來至少可算個三類幹部,是我們爭取和利用的對象。”


  周光說:“那怎麽辦?”


  小路說:“先打丁德勝,教育孟中和!”


  根滿說:“這走資派到底要打幾個?上麵沒有指標嗎?送公糧,修公路,都是有指標的。搞文化大革命就沒有指標?”


  小路說:“有多少打倒多少,哪有什麽指標?依我看,丁德勝首當其衝。他大搞物質刺激,大搞經濟掛帥,還派人撕大字報,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須先打下他的威風。”


  “不對,不對。”根滿對老丁印象還好,因為老丁有一門捉蛇的技術,實在令他羨慕和佩服。


  “為什麽不對?你說說。”小路很注意不同意見。


  根滿不便說捉蛇,不便說老丁殺豬和燒炭,結巴了好一陣,去茅廁裏打了一個轉身,最後總算想到了一條理由:“老丁一看就不是個壞人,頂多就是戲台上那種黑花臉,對不?哪像那個姓孟的,天生一個拐家夥,眉毛枯,耳朵吊,臉上沒肉,做事歹毒,不是個奸臣就有鬼。”


  大學生自然不同意以相取人,“你怎麽能這樣說呢?我們鬧革命未必是算命看相?你這還是四舊,還是封建迷信。”


  “你是說,看相也不對?以後就不能看相了?”


  “對呀。俗話說,知人知麵難知心。我們最要緊的是看心,看一個人是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還是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買隻狗,買頭豬,買條牛,不也是要看看嘴嗬牙的?”


  “那是另一碼事。”


  “怎麽是另一碼事?你看戲就不分個紅臉白臉?照你這麽說,以後奸臣可以扮紅臉,忠臣可以扮白臉?”


  “這……不是不可以考慮。”大學生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還是個大學生,書讀到屁眼裏去了嗬?”根滿大為不滿,“以後戲台上要是演你,把你畫成個三花胡子,你願意?”


  兩人像牛鬥架,一時僵住了。周胖子對臉相問題沒有興趣,對先鬥哪個走資派也沒有興趣,伸了個懶腰說:“算了算了,肚子餓了,搞碗飯吃再爭吧。”他看了看壁上掛的一條草魚,那是隊上剛分下來的——這個隊剛抽幹了一口塘。


  根滿注意到周胖子的目光,後悔自己有點粗心,沒有把那條魚藏起來。


  不準牛鬼蛇神翻天

  八月二十日,我國外交部嚴正照會英國駐華代辦處,要求港英當局撤銷對香港三家左派報刊的停刊令,釋放所有被捕的革命記者。二十二日,外交係統造反組織一萬多人集會英國駐華代辦處,一舉焚毀帝國主義的房屋和汽車,狠狠打擊敵人的囂張氣焰。一些英國紅衛兵也參加了這次革命行動。他們在英國女王畫像上憤怒踩踏以表示抗議……


  ——引自《清華井岡山》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三日消息

  提起丁德勝,小路其實有點心情複雜。前些年在這個公社參加社教時,工作隊派他跟老丁跑過一段,兩人經常鑽一個被窩筒,共一盆洗腳水。他學會打算盤,還是老丁教的。老丁瞌睡少,精力充沛,經常雞沒叫就起床下田去了,但從不喊醒睡在腳頭的小路,這使小路非常感動。老丁長工出身,種田是行家裏手,到某個隊不要半個月,就能把全隊的主要勞力和幾百丘田叫得出名字,講得出各自的特點,子醜寅卯一大堆,也使小路佩服。當時他還寫過讚頌老丁的詩,不信,現在找他的日記還查得到。


  年輕人的記憶力總是很好。


  記得那一年,公社計劃修東方紅水庫,解決幾個大隊缺水的問題,不過算盤一扒,各方資金湊起來,還差一大截。老丁在幹部會上提出,晚禾收完後組織幾批勞力到嶽州、長沙去尋副業,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抓得到三萬元就是勝利。抓不到,過年公社幹部會餐不吃肉。當時孟中和憂心忡忡:“不太好吧,這樣搞,將來上麵一個什麽帽子戴下來……”老丁兩手一攤:“不搞怎麽辦?沒得米,想吃飯?不打土豪,想分田地?你我一不貪汙,二不挪用,三不把錢送蔣介石,要砍腦殼我丁胡子去就是。”


  當時小路覺得這些話有道理,有豪氣,不過按現在的標準審查起來,那不是明目張膽地鼓吹“利潤掛帥”嗎?不就是搞資本主義嗎?不想則已,一想就問題更多了。還記得有一次,小路在隊上刷了很多語錄牌和石灰大標語,組織青年們排演文藝宣傳節目,結果受到上級有關部門表揚,獎了個“突出政治好”的大獎狀。他拿著獎狀興衝衝地去向老丁匯報,不料老丁冷冷地把鏡框看了一眼,用手指了指:“它結穀不?煮得不?吃得不?”


  小路當時哭笑不得。


  社長尤其對勞動力在白天排演文藝節目尤為不滿:“唱戲唱得出糧棉油?十七八歲的妹子,不去撿棉花,臉上揩兩塊紅,上台扭來扭去,汗滴滴的,不怕醜死人?”


  說完揚長而去。


  看看,這是反對突出政治的典型事例呀,這是對社會主義文藝革命的惡意貶低和猖狂進攻呀。眼裏隻有幾粒穀、幾株棉花,算什麽共產黨?加上紅衛兵這一段的調查,查出了老丁曾經主張包工定額的事,曾經反對並組合隊的事,還有解放前在國民黨部隊當過兵的事……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事情似乎很清楚:他個人品質上看來比較幹淨,但這隻是更有欺騙性,更有偽裝性,對革命事業危害更大——路大為經常這樣思索,探尋一些深奧的真理。


  幾天前,老丁在公社供銷社的門口碰到他,黑臉上舒展幾條皺紋,算是笑。“下來幾天了吧?城裏熱鬧嗬?”


  “當然……”小路有點冷淡。


  “得空到山峒裏走走,觀觀景致,看看熟人,練一練腳力,那還是要得的。難得的稀客哪。”他一眼看見了對方的紅袖章,突然壓低聲音,“我看你還是個好伢子,眼睛要看清楚點,做事多運神,不要亂來哇……”


  小路淡淡一笑,“謝謝你的忠告,我會懂得要如何做的。隻是,運動對你對我都是一場考驗,我希望你不要成為絆腳石。”


  “絆腳石?”


  “青龍峒的蓋子還沒有揭開,你應該是知道的。”


  對方笑了,“你們學生娃娃,懂得什麽喲。”


  大學生對老人的自信感到不快。“當然,你比我們懂。你懂得阻止紅衛兵下鄉進村。我還記得,你懂得不擇手段抓錢,攻擊突出政治,主張包工定額。要不是參加文化大革命,我確實不懂得這些。”


  氣氛變得緊張了。


  “還有麽?”


  “當然還有。”


  “你亂彈琴!”


  “你害怕了吧?”


  “我怕什麽怕?”老丁沉下臉色,“你是個大學生,說話怎麽這樣沒橋沒路呢?你吃過多少鹽?走過多少橋?你不會說我是三反分子吧?告訴你,我早就是三反分子了,第一反帝國主義,第二反封建主義,第三反官僚資本主義。我倒是怕你栽跟頭嗬,小路伢子。農村的事很複雜,你不懂,快點回學堂裏去算了。”


  “運動不會以你的意誌為轉移。”


  “你不回去?要我派民兵把你們趕回去?”


  “這就是你對文化大革命的態度?對紅衛兵的態度?”


  爭吵引來了一些過路的群眾,引來了人們的七嘴八舌,但很快又被老丁喝散。到最後,社長籲了口氣,手抹了一把臉:“小路,你硬要鬥那就鬥吧,不過你鬥我丁胡子不贏的,我早算個八字給你聽。”


  小路氣憤地甩手衝走了。


  不過,小路真要想鬥倒丁德勝還不那麽容易。他們勒令對方限期交出檢討書,但老丁那裏根本沒有回音。他們要查抄對方的辦公室,但辦公室裏除了幾張報紙,空空如也,主人從不在那裏辦公,成天在山裏麵轉。那天紅衛兵小分隊剛剛在供銷社門前貼出幾幅大標語,就差點被一些過路社員痛打。結果,標語被撕了,糨糊缽子被打破了,學生們的喉嚨喊嘶了,真是秀才碰上了兵,有理講不清。老丁聽說鬧事,倒是及時趕到現場,要社員們把紅衛兵放了,把撕下的標語重新糊上牆,事後還指著標語說:“你們字都寫錯了。打倒丁得勝,‘得’字要改成‘德’字吧?”


  這不是有意嘲笑嗎?


  小分隊回到紅衛兵接待站,坐在地鋪上愁眉苦臉,下一步不知從何著手。在城裏,他們是有很多辦法的。要使標語引人注目嗎?搞點新花樣就是。你來橫的,我就來豎的。你用墨汁寫,我就用紅墨水寫。你的字寫得好,我就給標語加框邊,加圖案,夾進各種花體字,反正要形式上自成一格,當然能引人注目以少勝多。群眾情緒調動不起來嗎?那也不要緊。路大為最善於用兩個化名去寫觀點對立的大字報,一人唱兩個角色,人為製造出辯論假象,一下就把火燒起來了。他們在廣場搶廣播,進省委大院揪鬥書記,砸爛學院裏的“偽文革委員會”,從來得心應手。可是一到鄉下怎麽就像龍困沙灘呢?這貧下中農們怎麽一點也不像是革命先鋒,倒像是反革命的還鄉團和維持會呢?

  現在,魚湯已經喝幹最後一滴,三個人重新開始研究。小路總算說清了不可以相取人的科學道理,也總算說服了兩位農民領袖,下一步把鬥爭矛頭指向丁德勝,至少不能把丁德勝輕易放過。周胖子噴了口煙,感覺到一些困倦。“算了算了,我們見鑼就打,見肉就吃,見當權派打倒了再說。矛頭向上,大方向就沒有錯。”


  路大為還是有點猶豫,“打擊麵這樣寬,會不會有策略上的錯誤?群眾的思想跟不跟得上?對幹部隊伍的分化是否有利?”


  “你真是太書生氣了。”周胖子用火柴棍戳著牙齒,滿不在乎地笑了,“在我們農村搞事,哪來那樣多的策略?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隻要你說話砍截一點,喉嚨扯大一點,做起事來蠻一點,還怕人家不服?”


  “光蠻恐怕不行吧?要群眾跟你走,就得擺清事實,講明道理。”


  “道理?道理有什麽用?一張嘴巴兩張皮,順講倒講都由你。辯證法,就是要變戲法麽……”


  “不,不能這樣理解。你說得太庸俗了。”


  周胖子拍拍路大為的肩:“莫當真,這是開玩笑。你放心吧,我們這裏群眾的覺悟高得很,對丁德勝、孟中和早就有不滿情緒。隻要有人帶頭,真正的貧下中農就都會站出來講話,哪個也壓不住。根滿,你講是不?”


  根滿剛才已經走神,想到自己的南瓜去了,聽周胖子這一問像從夢中醒過來,隨口答道:“是的,是的。”


  “隻要把杆子一立起來,動員個千兒八百的社員來參加,那也沒問題,是吧?”


  “嗯,嗯啦。”根滿又點了點頭。


  議到了這一步,算是有了個初步協議,客人們便告辭。周胖子要去看鄰隊的一個姨父,說順便到那個村再去串聯一下同誌。路眼鏡要到公社完小與中學,再去發動一下老師和同學們,然後回紅衛兵接待站。


  根滿送走客人,回頭倒在床上,看著屋梁上那隻上上下下的織網蜘蛛,回味著今天的一切,覺得事情有點不可思議。媽媽的,孟中和倒黴的時辰終於來了麽?當權派說打倒就可以統統打倒了麽?真要那樣,真是太好了。姓孟的,你等著吧,我要你看看,我劉根滿也是一條漢子,不是你想屙就屙想啐就啐的一把尿壺。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他開始細想起來:抓住姓孟的以後如何辦?對,首先扇他兩耳光,笑臉人也要打。然後命令他跪下來,最好是跪在有碎石頭子的地上,對,公社一側就有那樣一塊釘板。當年你們用竹條子抽過我,老子今天也要用竹條子抽他。不,竹條子還不行,得找一把狗公刺,那打起來才真正是個痛。


  根滿渾身抽搐了一下,似乎已經感到了那種痛。他到屋後尋了一把狗公刺,用草繩子捆好,試著舞了舞,設想如何打,打孟中和的哪個地方,還設想出當孟中和求饒時,自己該如何還腔應對。對了,就這樣說:“你罵老子不是人肏的,你自己才是豬肏的呢。你是個大雜種,是豬和老蟲配的種,又蠢又惡……”那麽孟中和會如何回答呢?大概會哭著喊爹爹吧?會喊祖爹爹吧?“呸,哪個是你爹?你這號人,把祖宗的臉都丟盡了,給我當孝子賢孫我都死得不安心……”他一步步設想下去,僅僅遺憾的是,不能找一條狗去咬破孟中和的褲子。


  前景使他渾身是勁,情緒是從未有的飽滿。玉堂老倌喊他出工,他走到一架水車旁又發表最新言論:“你們曉不曉得?下個月就要解放台灣了,再過三個月就要解放美國了。你看那些修正主義還往哪裏跑?”


  群眾對這種急劇的形勢發展深感鼓舞,隻是有點半信半疑。他們隻聽說再過三個月要去修渠,沒聽說要解放美國嗬。


  “現在很多城裏人改姓毛,忠於毛主席唄。我們要是把這裏的運動搞好了,也可以改姓毛。”


  群眾對這一點更為疑惑:做義子義女也不用改姓吧?再說毛主席收這麽多幹兒子幹女兒,認得過來嗎?

  有人提到孟中和,說沒聽孟書記這麽說過。根滿哼了一聲,“孟老倌算什麽?他就要打倒了,就要坐牢了,老婆也要同他離婚了!”


  聽者都愕然。玉堂老倌驚恐得手打顫:“根滿伢子,你發癲嗬?”


  “我發什麽癲?如今到處在造反,毛主席號召炮打九級司令部,你沒聽說過?長沙城裏把省委書記都掛了牌子,你沒聽說過?”


  “這樣說,文化大革命還沒歸完嗬?”


  “怎麽就歸完?起碼要搞到臘月間。搞完了好過年。”


  整整一個下午,在田裏做功夫的人都人心惶惶,議論著孟中和與要搞到臘月間的文化大革命,還有解放台灣和美國的好消息。這當然令根滿自豪和快活。他踩水車比哪個都踩得快,車槌翻飛炫目,打了同車人麻子會計的腳背。對門山上的禾雞婆似乎也叫得很好聽,他學了幾聲作為回應。


  收工回來,他得意地哼著花燈小調。還沒進門,看見屋門口有個黑影往菜地上一閃。


  “哪個?”


  沒聽見應答。


  “哪個王八蛋,敢到老子屋裏做賊?”


  “根滿兄弟,是……是……我哩。”


  根滿走近一看,原來對方是一個地主分子,一身幹瘦,一臉灰色,像是從棺材裏拖出來的東西。他打著赤膊,穿著條抄頭褲,懷裏揣個米升子,裏麵是白花花的糯米,因為米粒長,山裏人就叫這種米“三粒寸”。


  “是萬玉嗬,你來做什麽?嚇我一跳。”


  “根滿兄……嘿嘿……如今,要搞文化革命了?”


  “那是當然。關你什麽事?”


  “嘿嘿,好哇,好哇。”


  “什麽好?”


  “大家都好,你更好哇。你不是要高升了麽?”


  “逗我耍?老子今年還隻有兩千多工分,往哪裏高升?是去爬樹還是爬山?”


  “嘿嘿,你莫瞞我。”老地主彎了彎腰,“我早曉得你是福命,非常人有非常之相。你才兩歲的時候,我就同你爹爹說過的,你將來一定洪福齊天。”他遞上米升子,“這裏有升把糯米,送給你做幾個粑粑,嚐個鮮……”


  “糯米?”


  “小意思,不成敬意。”老地主臉上又扯開幾條僵硬的笑紋,試探著往深裏說,“根滿兄弟,我們同一個屋場,你嬸嬸還是與我舅娘共外婆。你是曉得我的,曉得我是老老實實改造的,是吧?往後,你要是高升了,嘿嘿,還希望你繼續幫助我……”


  “那當然。政策你是曉得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改造,才有出路。”


  老地主連連點頭:“是,是!”


  根滿望著白花花的糯米,手在褲子上擦了兩下,準備去接下。不過他突然又心生狐疑:這家夥無緣無故送什麽糯米?地主是貧下中農的階級敵人,這糯米裏會不會有毒藥?他突然記起了前不久孟書記作報告講階級鬥爭,說階級敵人最會笑裏藏刀,當麵笑嘻嘻,攀親送禮,轉背就記變天賬,隻恨老蔣的飛機不回來……這一想,全身出了冷汗。呸,好惡毒的家夥,你以前收了幾房老婆,吃得一肚子油膘,那時候為何不給我家送糯米?如今做好人,還不是想拉貧下中農下水?……


  “你老實說,你找我有什麽事?”


  “根滿兄弟,確實沒有什麽事。”


  “我不信。你早不送,晚不送,為什麽偏偏這個時候送?”


  “根滿兄弟,不是要搞文化大革命了嗎?我早就相信,總有一天會有貴人來搭救。我沒想到這個貴人就是你。”


  “我怎麽搭救你?”


  “你看呀,你品行端正,急公好義,勞動積極,上屋下屋哪個不服你呢?哪個不誇你呢?隻要你真把共產黨的司令部都打倒了,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等我把那些田收回來,你要哪幾丘,隻管說。等我把那些山收回來,你要哪幾個坡,就你一句話……”


  根滿開始還有點飄飄然,打算謙虛幾句,不過聽著聽著有點迷糊,對方在說什麽?怎麽說到了田和山?好半天,他才明白對方是盼著變天,是誤以為孟中和與丁德勝他們一倒,地主們放田收租的好日子就回來了……他毛發倒豎,眼睛圓睜,一巴掌就把老地主打出丈多遠,白花花的糯米灑了一地。


  “根,根滿兄弟……”


  “毛主席說,四類分子就是想變天,得狠狠地鬥!鬥你這個絕代根,鬥你這個砍腦殼的,鬥你這個吃槍斃的!走,跟老子到大隊部去!”


  他上前又是幾腳,把老地主的胸脯踢得咚咚響,嚇得對方臉色慘白,爬起來,手忙腳亂地跑了。


  “賊養的!”根滿追了十幾步,狠命地射出兩塊石頭,可惜沒打中。做完這件事,他覺得自己完成了一項壯舉,實在英雄,實在可歌可泣。他抹了把鼻涕,背著手來回踱了兩步,覺得應該去告訴玉堂老倌一聲:階級鬥爭真是複雜嗬,尖銳嗬,激烈嗬,今天晚上得要大家把門關緊,民兵也應該派些崗哨。萬一老蔣的飛機來了,把老地主的兒子從台灣派回來了,那如何是好?

  紅繩子衣

  回聲在山穀中飄。它是自由的,但它是障礙的表現。它是人的聲音,又不是人的聲音;是山的聲音,又不是山的聲音。


  ——摘自路大為一九六八年日記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向黨內一小撮走資派發動猛烈進攻!”


  “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


  口號聲把各個屋場的狗都引得汪汪叫,一張張臉也從門口探出來張望。麽事呀?不過節不過年,怎麽這樣熱鬧?大路上的一行人,打著“孫大聖”或者“紅遍天”的紅旗子,搖著毛主席語錄紅本本,是到哪裏去?他們是要到公社去鬥幹部?老天,吃了豹子膽嗬?老蔣還沒回來,他們就造共產黨的反了?……


  根滿穿著一雙破皮鞋,穿著一條舊呢褲,手裏抄一把狗公刺,自然走在這一群人當中。今天要去查封公社機關,所以他手裏還有一遝蓋有“孫大聖”印章的封條。看到路邊一雙雙鄉親們好奇的眼睛,他昂首挺胸,舉目四顧,很體麵的樣子。他覺得旗手應該把旗幟舞起來,忍不住擠到隊伍最前頭去指教,苦於田埂路太窄,一下把好幾個戰友都擠下了田。隊形亂了,泥水濺起來了,王漆匠不免憤憤地大叫:“滿伢子,你搞什麽鬼?”


  “不要吵,不要吵,注意組織紀律。”路大為過來整頓秩序,又交代根滿,“你喊口號就好好地喊,不要亂來。”


  “我喊什麽了?”


  “什麽孟中和是個臭鱉,哪有這麽喊的?也太不文明了。”


  根滿眨眨眼,算是不置可否。


  順著傍山的大路往壟下邊走,過了一個石堰,再轉過一個坳口,就可以看到公社了。幾條壟在那裏匯合,形成山中間一大塊平坦當陽的土地,山裏人把這叫作“坪”。青龍坪早先還有條小街,有鐵鋪、米鋪、酒店、甜酒鋪、裁縫鋪、南貨攤、百貨販子、藥鋪,逢墟趕集,熱熱鬧鬧。五十年代後期,像很多地方一樣,一棟供銷社的大磚樓冒出來,像一個巨人,張開大口,吞吐一切商貨,不可阻擋地使小街冷落了,消失了,隻留下一些保留櫃堂式樣的普通居民屋。前幾年,衛生院、糧食倉庫、公社機關、中學、獸醫站又出現在這一帶,青龍坪有了新的熱鬧。公社立了根樹幹,安裝了幾個高音喇叭。那聽不太懂的北京腔和樂曲,蓋過了青龍溪的流水聲。如果順著公路和青龍溪再往下走,走四五裏路就要出山了。山外是黃土丘陵區,山口離洞庭湖估摸隻有百把裏。三國時期魯肅訓練的水軍,南宋時期楊幺的起義部隊,在那一帶留下了很多斷矢殘戟和種種傳說。


  隊伍已經接近公社那兩棟青磚平房。越是接近,根滿的心不知為何越跳得厲害,腳杆子也有點發軟。他以前到公社去,大多是去挨批評受處分,那青磚房對他來說實在有點寒氣襲人。還有那條足有二十來斤的大黃狗,看一眼也令人心驚肉跳,誰知它這次會不會又來那麽一下?……不自覺地,他抹抹鼻子,放慢腳步,悄悄往人們後麵縮。


  公社大門前,有人影晃動。公社秘書笑容可掬地迎了上來:“歡迎!熱烈歡迎!歡迎大家來促進我們的工作!”


  他找路大為握手,路大為根本沒理睬,走過去了。


  秘書又把手向根滿伸來。根滿根本沒想到那是要來握手,不習慣這種方式。他的目光向旁邊轉移,最終落到地上,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嗬呀,這是什麽呀?是螞蟻嗬。螞蟻打架打得真好看呀——其實那裏什麽也沒有。


  但他的手還是被秘書握住了。“這不是劉根滿同誌嗎?到屋裏去坐,去喝茶。”


  根滿受寵若驚,連忙用勁握了好幾下。


  “根滿同誌,去屋裏坐吧。裏麵還有西瓜,大家隨便吃。大家一路上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先休息一下。”


  “哦哦,不,我不是……”


  “莫客氣,你們來向公社提意見,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們堅決支持!我們也受了修正主義的壓迫,也要革命,也要造反。我們是同一條戰線的戰友嘛。”


  “不不,我是到供銷社……買鹽的。”


  買鹽的還是被秘書拖向大門口。這時,根滿一眼看見了站在大門口的孟中和與丁德勝,看見丁德勝鐵青的臉,還有他們身後那條高高挺立大聲狂吠的狗,腦門上照例又冒出豆大的汗珠。他把手從秘書那裏抽回來,顧不得對方的客氣和盛情,也顧不得旁邊人的奇怪,丟了狗公刺和封條,扭頭就竄。


  “根滿,你到哪裏去?”好像是周胖子在喊他。


  “我,我……我的糧票,我的兩斤糧票丟到哪裏了?”他煞有介事地一邊摸口袋,一邊在路上尋找,急匆匆而去。


  後麵發生了什麽事?他不知道。反正他一口氣跑回隊,一躲就是好幾天。玉堂老倌見他挑水,忍不住問:“滿伢子,你何事回來了?公社裏搞得個麽樣了?”


  他低著頭,好像自己根本沒聽見。


  到第四天,他酒癮發作,摸著布貼布的空口袋,拿一隻塑料涼鞋,到大隊代銷點去換酒吃。代銷點裏有打醬油的、買鹽的、買紅糖的、買電池的,熙熙攘攘。好多人在議論公社裏發生的大事:

  “聽說青龍坪翻了天,老孟和老丁都挨了鬥爭,掛了牌子。”


  “聽說丁社長那天剁了半斤肉,吃飽了專等造反派來鬥。哪曉得造反派罰他一跪就半天,半斤肉哪扛得住?”


  “哎呀,這樣毒辣,將來就不怕報應麽?”


  “都是些暴腦殼,想發不義之財。三伢子,你莫跟著去鬧!”


  “依我看,丁社長學過功夫的,扛得住。孟書記一身泡肉,那就難說了。”


  “把幹部都鬥了,下回哪個來檢查生產?”


  “以後打結婚證去找哪個?”


  “沒地方打結婚證了,以後男的女的隨便打夥嗬?”


  ……


  根滿也覺得打結婚證是一個難題,怕眾人因此怪罪自己,便縮在一個角落裏喝酒,悶悶地喝酒。突然,聽見代銷點門外有周胖子的聲音,探頭一看,正是他,推著一部腳踏車。他身後還有兩個騎車的後生。


  周胖子一眼看見了他:“根滿伢子,你原來在這裏?真是沒有味,點了把火又自己抽柴禾,搞了半天是個陽雀子膽。”


  “我……是腰子痛。”


  “屁股也痛,腦殼也痛,是不?”


  “嘿嘿……你喝酒?”根滿想緩和一下。


  “不要不要。”


  “你到哪裏去?”


  “到哪裏去?抓走資派!孟中和這個家夥跑了。”


  “跑了?”


  “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如今全國都是造反派的天下,他跑到九州外國也要把他揪回來!”


  “公社裏……到底如何了?”


  “還有如何?都聽我們調派!每餐要開十幾桌,兩個人打豆腐都打不贏。革命群眾都起來了,形勢是越來越好。”


  “真的呀?”


  聽對方介紹,根滿這才略知一點時局。他當時真不該逃跑,錯過了天大的美事。其實那天一點危險都沒有,走資派說鬥就鬥了,辦公室說封就封了,造反派心想事成戰無不勝。縣城的造反派打來電話祝賀。鄰近兩個公社的造反派還前來助威。各路英雄會師,情深誼厚,肝膽相照,於是不僅吃掉了一鍋麵,還殺了一頭豬,調來幾擔穀和黃豆,還找來幾個廚子,隻差沒有大秤分金銀了。這今後的好日子到哪裏去找?


  “你騙老子?”根滿試探著說。


  “騙?好好好,就算是騙你。”周胖子事情多,丟掉一個煙頭,帶著手下人匆匆告辭,繼續去抓走資派。他們一定要找到孟中和帶走的鑰匙和印章。


  根滿心裏七上八下,不是個滋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好歹也是個造反派頭頭,居然沒有吃到肉和豆腐,實在不公平。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個耳光。


  這一天,他趕到公社時已近黃昏。兩排青磚房前,大字報和標語貼得到處都是,地上還飄著一些碎紙片。“孫大聖”一類的旗子,插成一排,嘩啦啦飄揚,好不威風。一張張辦公室的門確實被封掉了。幾個幹部愁眉苦臉地抽椅子坐在門口,沒地方可去。有些路過這裏的社員,擔著籮筐,或推著土車,三三兩兩進院門看熱鬧,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幾個幹部一看到根滿,像看了什麽救星,立即擁了上來。


  “劉同誌,你讓我們等得好苦哇。”


  “你看看,你們把辦公室封了,我的繩子衣和解放鞋都在裏麵哩。”


  “我還有一個洋瓷缸也在裏麵,現在都沒法喝水。”


  “劉同誌,我們晚上總要有個地方睡覺吧?再說現在抗旱正緊張,一下要調資金,一下要調物資,我們總得有個辦公的地方嗬。”


  七嘴八舌像蛤蟆鬧塘,根滿什麽也沒聽清。他開始有點緊張,更有些不解,不知幹部們說的這些與自己有什麽關係,不知他們為什麽要對他說。這不是應該對丁某某孟某某說的話麽?不過,聽著聽著,他發現世道真是變了,一搞文化大革命,他好像不再是劉根滿了,已經成為丁德勝和孟中和了,就是可以聽取匯報和發出指示的人了,是幹部們也要一齊來笑臉討好的人了。在閃電般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明白了:革命!


  對,媽媽的,這就是革命!大快人心的革命!一把封條封了這些辦公室,聲威赫赫法力無邊,張三李四都不敢來擅自啟封。


  他臉上放光,大吐一口長氣,響亮地咳了兩聲,把手背到身後:“這個問題嘛……當然,我們可以研究研究。”他回憶著孟書記平時的姿態和口氣,“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我們就是青龍峒公社的呀,你怎麽不認識了?”秘書笑臉相迎,遞上一支紙煙,“革命造反派的覺悟是最高的,是最講政策的。你想想嗬,公社總要辦公呀,總要抓革命促生產呀。你們是不是不要占那麽多房間?兩間就差不多了吧?”


  “那怎麽行?”根滿閉著眼睛搖搖頭,“六間!”


  “兩間算了吧?”


  “六間!”“六”字又拖得很長。


  “三間怎麽樣?”


  “六間!”


  “三間吧?”


  “好吧,五間。再少不得了。嗯?”


  “那……桌子,給你們六張行了吧?”


  “六張怎麽辦公?起碼八張。”他又閉上眼。


  “六張吧?”


  “八張!”


  ……


  這樣討價還價好半天,直到最後,根滿研究了很久,“政策”和“原則”了很久,算是給一個大麵子,同意讓出幾間房子和幾張桌子。幹部們咕咕噥噥不滿,但也沒得辦法。


  回到公社的周光得知根滿擅自決定,私啟封條,不免大為光火地前來惡吵。周光還不知道,根滿不僅喪權辱國,還私判了幾樁大案。其實他是不想判的,是人們見周光和路大為不在,逼著他判的。他隻好代表臨時權力機構,把一對來公社鬧離婚的男女罵了個狗血淋頭,要女方踢了男方三腳,算是對男方打老婆的懲罰,然後把他們轟了回去。他還代表臨時權力機構,同意傅家坡那個生產隊到供銷社賒購一千斤石灰,說要是將來沒錢還,就把賬掛在公社名下,讓孟中和掏工資還。


  如此等等。


  當領導真是很忙嗬,很累嗬,很煩心嗬。他當時摘了把狗公刺放在桌上,說哪個再來告狀,先抽他一頓再說話。


  好在那一刻沒人來要求擊鼓升堂。


  路大為從縣城趕回來,見他與周胖子惡吵,好容易把他們勸說開來,然後召集一個造反派領導聯席會議。大學生介紹了外地的革命形勢,強調造反派必須繼續揭批走資派,指出革命的根本問題是政權問題,奪權難,掌權更難,還講到一九一七年俄國兩個政權並存的情況……根滿對那些沒興趣,隻是繼續對周胖子發悶氣,把兩隻蚊子當周胖子狠拍,最後在會議室裏打了一陣瞌睡。


  散會後,他進了自己的新居——孟書記的房子。裏麵有帶鏡子的黑漆大櫃,有辦公桌、洗臉架、幾張報紙,還有亮得刺眼的電燈。根滿覺得這地方太新鮮了,太有味道了,太讓人愜意了。他在房裏轉了幾圈,想到今後有那麽多公務需要處理,整天出頭露麵的,得稍微講究一點才行。他坐在桌前,拿起一份文件來看,盡量做出思索問題的樣子,但認不了幾個字,看下去實在有些疲倦。他拿起電話機搖了搖,但不知要打到哪裏,也覺得沒有什麽好講,便隻問了問話務員現在是什麽時候。背著手走了幾趟八字路,他還覺得不盡興,在抽屜裏找到一隻破筆帽,插在上衣口袋裏,覺得還像那麽回事。他又照了照鏡子,發現頭發亂糟糟,很不美觀,便用水抹了抹,直到頭上油光水亮。“哦,原來幹部的頭發都是用水抹光的。”他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大秘密。


  忙碌了一陣,他看看鏡子,滿意了。如果說還缺點什麽的話,就是缺一件紅色羊毛衣,就是農民們說的“紅繩子衣”。他記得,好些幹部都有那麽一件,穿在外衣下麵,露一塊耀眼的紅色。


  他踱出房門去散步,望著青龍坪一片如水的月光,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不知為什麽突然想到了翠娥。


  那婆娘這幾天會不會來公社?

  “翠娥……”他想著。


  突然,他聽到一個人說話聲,胸口猛地一跳。


  竹妹的故事


  爹媽打我你莫來,

  打死打活我來挨。


  打不死我有命在,

  頭發打散梳攏來。


  ——錄自青龍峒山歌

  竹妹二十出頭,有了高挺的胸脯和豐滿的大腿,有了後生們經常想看又不敢看的那些曲線,眼裏也有了一種撩人的明亮。幾年來,向她求親的人幾乎踏溶了她家門檻,但幾乎無一成功。山裏人也經常議論她,對那些公認不合格的求親者,一齊表示怒斥和嘲笑,像在執行一種共同的權利,捍衛一件共有的寶貝。她呢,倒沒有熱心人那麽激動,隻是溫和地一次次回絕。


  她在等待一個理想的采花者,等待一個夢——隻是自己對這個夢也說不清楚。


  她終於等到了路大為。這個大學生參加社教了,而且來到青龍峒了,一直走到竹妹麵前了。他當時護送一個社員來衛生院,頭發亂蓬蓬的,不光是身上,連臉上和棉帽上都有幹泥塊——這可能是挑塘泥的結果。竹妹幾乎忍不住捂嘴大笑:嗬,哪裏拱出個這樣的泥巴坨?


  大學生一次次來到衛生院,但都不是來看病,是送社員來看病。他掏出錢給病人交醫藥費,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幾乎每次來都是這樣。有次,他還把自己的棉衣脫下來,蓋在一個病重的老貧農身上,然後雙手插在褲兜裏,在走廊裏來回走動取暖,直到這個老貧農的手術做完。


  細心的竹妹後來發現,他以後就再沒有穿棉衣。單單的藍布學生裝裏,身子似乎在輕輕顫抖。


  有一次竹妹終於開口:“你身上的衣太少了吧?”


  “我的體質好。”


  “你到我的房裏去烤烤火吧。”


  “我最討厭烤火。”


  他輕輕吹起口哨,在走道裏望著牆上一張宣傳畫,等候又一個社員看完病,在藥房裏抓好藥。


  就在那次見麵後不久,大學生又來衛生院時,突然發現自己的挎包裏有一件新毛衣。“這是哪個的衣?怎麽放在這裏?”他大喊大叫起來。


  竹妹暗暗跺腳。喊什麽?你瘋嗬?你傻嗬?怎麽不細心看看?衣下壓著一張字條呀。可讀書人還是粗心,叫到各個病房去了,叫到藥房和院長那裏去了。事情當然引起了小小的騷動。院長和幾個醫師拿著毛衣看了看,很快找到了沒有落款的字條,都會心地一笑。有人朝竹妹擠眉弄眼笑起來。哎呀呀,真是羞死人了。竹妹恨不得天馬上垮下來,恨不得自己變成一隻螞蟻,鑽到地縫裏去。


  路大為可沒注意到這些,搔搔頭,大步走過來:“是你送給我的呀?”


  還這樣高聲呢,瘋子!竹妹覺得自己的耳朵滾燙。


  對方又搔搔頭,再次看看衣:“織得這麽好看,太謝謝你了。不過你為什麽要送給我?”


  “你……不冷嗎?”


  “我真的不冷。”


  “你看看人家,都穿上棉衣了。”


  “但我有熱情,有熱情,你懂不懂?”


  盡管說不冷,但有熱情的人還是收下了禮物,臨走時還向竹妹敬禮與握手。他的手確實很暖和,餘溫久久地留在竹妹的手裏。夜晚,她摸著自己的手,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多好嗬,他接受了,與她握手了,看他有幾多高興呀……她歡樂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過,姑娘總是懷疑和挑剔自己所得的成果。他是個大學生,看得起鄉下人嗎?他隻是偶爾在這裏停腳的飛鳥,能在這裏停留多久?而且,看他當時的樣子,高興雖然高興,但也太大方了,太公事公辦了,根本一點也不那個,一點也不像是……竹妹流淚了,緊緊地摟著被窩,直到胸脯壓得隱隱作痛為止。


  每次鄉郵員經過衛生院,她都不自覺地要去翻翻郵袋,看有沒有路大為的信,看信封上的筆跡,像不像女人寫的,看一種女人的筆跡,是否同上次某信封上的一樣。有一次,她恨恨地問:“路大為,你女朋友來信了吧?”


  “什麽女朋友?”對方不明白。


  “你的對象呀。”


  “什麽對象?”對方還是不明白。


  “就是……就是……就是那個呀。唉呀,就是那個人,那個以後要給你做鞋子,做飯菜,還要給你生孩子的……唉呀,我怎麽說得出口?”


  大學生明白了,臉紅了。“你胡說八道什麽!”


  其實,竹妹自己也臉紅了,甚至比對方紅得更厲害,慌慌地奪路而逃,像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醜事。這以後一連幾次,她都不敢走近路大為,更不敢對路大為說話,直到有一次路大為來幫她砍削矯正肢骨的木板,她才心慌意亂地找到話題:“你……喜歡我們這裏嗎?”


  “喜歡嗬。”


  “喜歡這裏的哪樣呢?”


  “什麽都喜歡。我小時候就有個願望,以後要不是住在大海邊,就一定要住在大山裏。”


  “我也喜歡山。山裏的優點最多呢,海邊上哪裏有我們這樣好?”她誇耀起來,“你現在來的時候不好,要是春天,映山紅一開,最好看了!還有老蟲花、扣子花、蝴蝶花……到秋天呢,滿山的毛栗子、板栗子、獼猴桃、八月瓜、野芭蕉,吃都吃不完,你要好多有好多……”她試探著說:“隻怕你說好是口頭上的,等社教一結束,打起背包一走,你看也不得朝這方看了。”


  “不,畢業以後,我還想申請分配到這邊來工作。”


  “真的呀?”竹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


  “我不信。”姑娘撇撇嘴,“要是我,就不會像你這樣蠢。山裏再好,也沒城裏好。在城裏住的是洋房子,走的是大馬路,天天晚上可以看電影,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哪一點不比鄉下強?”


  “你怎麽這樣說?聽說你還是個新黨員,思想不怎麽樣嗬。”


  竹妹伸伸舌頭,心裏在暗笑。


  “你還笑?”對方居然看出了她的笑,“要是大家都像你,山區還要不要建設?城鄉差別哪一天才能消除?不是我說你,同誌,你腦子裏已經有毛病啦。什麽病?資產階級的香風臭氣……”


  竹妹撅著嘴,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心裏卻甜蜜蜜的。罵吧,使勁罵吧,她竹妹就希望聽到這種叫人開心的罵,叫人放心的罵。尤其聽到來自他的罵,在這個問題上的罵,天天聽到才好呢。他罵得越凶越好——要是他把竹妹當普普通通的人,不聞不問,或者還講什麽方法呀,態度呀,那才不好呢,頂頂不好呢。


  金桂和銀桂滿山開放的時候,他走了。但竹妹記得他的話,他還會到這裏來的。


  前不久,他真的來了,據說戴著紅袖章來發動文化大革命。那天聽人家這樣說的時候,竹妹給病人打針的手都在發抖,回家煮飯時又把茶油當醬油倒進鍋。她不知道他變了好多沒有,不知他會在什麽時候來看她。她希望他白天來,因為晚上路上不安全,可能碰到毒蛇、野豬甚至豹子。她希望他上午來,因為中午和下午的陽光太毒,可能會使行路人中暑。她還希望他戴上鬥笠或草帽,因為這一段鬆毛蟲發得多,經常掉到行人的頭上……她把每個危險的細節都想得翻來覆去,直到世界在她的想象中完全是荊天棘地,來客的每一步似乎都有生命危險。


  他終於還是來了,當熟悉的笑臉出現在家門口,她的心像隻兔子要躥出口來,全身一陣陣抖,一陣陣緊,緊得作痛,以至他叫她時,她根本不能回答。不是不想答,確實是答不了,攢了好大的勁也沒發出聲。


  “你怎麽搞的,病了嗎?”眼鏡片後透出驚慌。


  她已經要暈過去了。


  “你是不是……太累?”


  她已經暈過去了。


  幸好對方扶住了她,讓她坐下,喝了口水,恢複了神智。好,現在沒事了,她重新活了過來。這一天真是她愉快的節日。她覺得天更高,地更廣,她的大學生更英武了,也更有學問了。他講了好多關於文化大革命的事,動員竹妹也參加運動。竹妹哪會不答應呢?要她帶頭破四舊嗎?行!要她宣傳《十六條》嗎?行!要她寫大字報揭階級鬥爭的蓋子嗎?也行!隻要是路大為要她做的,是跟他去做的,什麽都行!

  竹妹一天到晚哼哼唱唱,對媽媽也特別親熱,好幾天引起媽媽懷疑的目光。


  可是,誰料想得到呢?現在,現在……竹妹怎麽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今天聽說公社裏出事了,心急火燎跑到公社,發現這裏一片亂糟糟的景象。黨委會的牌子給砸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卻在這裏大吃大喝。更重要的是,她給老丁處理傷口時,竟然聽說這是造反派打傷的。這就是文化大革命?


  不料大學生這樣回答她:“是的。這就是革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是做文章。”


  這些話比劈頂炸雷還可怕。


  “你……你不是造反派吧?”


  對方點點頭:“我是。是我主持的批鬥會。”


  “你沒有。你亂說!亂說!”她幾乎喊了起來。


  “你這是怎麽回事?嗯?丁德勝是走資派呀,你沒有去看看那些大字報揭發出來的罪行?”


  什麽是走資派?竹妹怎麽相信老丁是走資派?不,如果別人還可能不了解丁社長,但竹妹是最有發言權的。老丁有胃潰瘍,這點她最清楚。老丁吃飯隻能喝稀的,或者吃麵食,胃痛起來汗珠直滾,但一年到頭很少休息,一雙解放鞋一個鬥笠,總是往隊上跑。年紀過五十了,幹什麽都衝在前麵,學什麽都興致勃勃,尤其喜歡同中學的理科老師,農技員、司機、獸醫、老農交朋友,同他們一起琢磨農事。身上那件舊棉襖穿了十三年,唯一一件灰色哢嘰布新衣,要進縣城開會才穿上一回……這樣一個人都成了罪人,這天下還有沒有天理?

  她不懂什麽“經濟掛帥”什麽“物質刺激”,她隻知道哭,絕望和恐怖地哭。“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


  “竹妹,你要冷靜,你要看運動的主流……”


  “我就是不冷靜,就是不看主流!”


  “你要看看全國的大形勢。”


  “我就是不看大形勢!”


  她甩下路大為,朝暗夜裏跑去。


  這就是根滿在夜裏看到的一幕。當時他聽到竹妹的聲音,大氣都不敢出,全身有些僵硬。直到路大為後來發現他,他還神情恍惚地聽而不聞。


  “劉根滿,你聾了?你在這裏搞什麽?”


  根滿像從夢中醒來:“我……我……屙尿。”


  “你們隊的那個竹妹,中毒太深了。真是想不到。”


  “不,”根滿插斷對方,“她是個好人!”


  “好人?哼,中國人如果都這樣好,修正主義早複辟了。”


  “她真是個好人,比你好得多,好一百倍,一千倍!”


  路大為推推眼鏡,似乎看出根滿有些異樣,盡量表現出耐心:“你們不能因為是同隊,又同姓,就講什麽私人交情。更不要因為受過什麽恩惠,你就……”


  他還想擺出更多的理由,不料有人叫他去接電話,他隻好打住話頭,若有所思地走了。


  根滿朝他啐了一口,回頭尋找竹妹,隻見竹妹遠去的方向,有一星光亮,大概是一隻鬆明火把,在上下飄忽。他不自主地緊追上去,跳過一條條水圳,繞過一丘丘田,一不小心失腳踩在水溝裏,跌了一跤。他眼睜睜地盯著那一點火光過了青龍溪橋,最終融進衛生院的幾點燈光中。他此時真願意自己是條狗,那麽他就可以追上去,跟上去,久久地伴隨在一個女人的身邊。


  掌權逸事

  十七時十五分,又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我們最最偉大的領袖毛主席,乘敞篷吉普車從大會堂東門出發,再次接見天安門廣場上的百萬紅衛兵。廣場上紅旗如海,歡聲如潮,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小將們含著激動的淚水一遍遍高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引自新華社一九六七年九月十五日消息


  根滿的痛苦很容易忘記。比如,看殺豬佬殺豬剁肉,看兩個細伢子打架罵娘,都可以使他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過著好日子,不用自己煮飯,甚至不用自己洗衣了。造反派一紙命令,調來了一些受管製的四類分子,即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他們是免費的勞動力,負責修路挖塘,種菜種糧,還得侍候造反派的吃喝拉撒睡。別說是洗衣,就是洗臉水和洗腳水,每天也由他們燒好,恭送到造反派的麵前來。路大為對這種安排很反感,但眼鏡鬼的話沒有什麽人聽。


  當然,階級敵人是必須警惕的。有一天,食堂裏吃魚,吃得兩個人肚子痛,大家立即心驚肉跳:是不是階級敵人放毒?這一想,老地主萬玉是破魚的人,立即倒了大黴。“老雜種,你想變天嗬?想毒死貧下中農嗬?講!毒藥在哪裏?槍在哪裏?”根滿是萬玉的夙敵,首先給了對方一巴掌。


  “沒有哇,都沒有哇。”老地主磕頭。


  “不老實,吊起來!”


  這裏的吊法比較特殊,麻索子隻綁住一隻手和一隻腳,叫作掛半邊羊,一吊就有豬一樣號叫。萬玉老倌哪裏受得這一掛?

  “還不老實,壓土磚!”


  “好好好,我說,我說……槍,藏在門前的水塘裏了。”


  總部下令車塘排水,調了幾十個勞動力忙了大半天,大家滿身汙泥大汗淋淋,挖出兩籮藕,但沒有發現槍。


  “不老實,再吊!”


  “好好好,我講實話,講實話,槍……藏在井裏了。”


  總部又調勞動力淘井,搞得一井水渾黃的,幾天還不會清,但還是沒找到槍。


  萬玉老倌自然又挨了根滿的巴掌。“毛主席說,四類分子就是巧裏巧滑。你這個家夥不老實,今天硬要剮你一身皮!”


  “好好,我講實話,講實話。”


  “狗婆養的,你講呀。”


  “我……我實在沒有槍。”


  “沒有?那你為什麽要說有?你這個家夥,想欺我們貧下中農?想害得我們流汗?白費力?那就更應該吊!”


  老地主說實話不是,說假話也不是,反正得對造反派的肚子痛負責,大受一通皮肉之苦,直到最後不了了之,還是去挑糞種菜。這一段,重大的事件還有打擊九宮娘娘。事情是這樣的,不知從哪裏傳出消息,說南山坡有一位九宮娘娘顯靈了,人們隻要到南山坡去燒香朝拜,就可以在坡下的聖母池裏取得神水,據說這種水包治百病,跛子喝了可以走路,瞎子喝了可以開眼。一時間,遠近的老百姓都來到南山坡朝聖,道上的行人絡繹不絕。造反派聽到這件事,說這不是搞封建迷信嗎?不是明目張膽對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嗎?於是大張旗鼓實施了代號為九七的緊急行動。他們不光是對天放槍,嚇走了迷信的群眾,還命令幾個四類分子,往什麽聖母池裏挑了十幾擔大糞,把聖水變成了臭水,看你們還喝不喝,還敢不敢喝!

  除了這一類革命壯舉,根滿每天不看書不看報,不願意參加路大為組織的學習,大多時候去公社附近的供銷社一帶轉悠,伏在櫃台上和營業員談談天,到收購部逗逗鐵籠子裏的小猴子,丟個煙頭進去,看猴子學著抽煙,看猴子燙著手,於是咯咯咯大笑一通。回到公社,聽周胖子南京城隍北京土地地扯白話,什麽員外小姐找了個醜八怪啦,什麽禾種是狗從天上偷來的,所以老班子講“狗有一份糧啦”。也沒什麽味道。半邊瓦經常賣弄聰明來出謎語,那更是聽得心裏躁!“老娘豬,抱根索,五個人趕,五個人捉。是什麽?”——呸,早曉得了,織布梭子!什麽狗屁謎語?

  一天,根滿正想找個更好的辦法解悶,聽到門外有狗叫,聽上去還有些耳熟。這不是公社那條大黃狗嗎?前幾天把它打跑了,現在它又回來了?頓時,深仇大恨湧上心頭,他往手裏吐一口唾液,搓了搓,操起一杆鋤頭,立即躥出門去。不料那畜生認得仇人,一見根滿就夾住了尾巴,賊一樣奪路而逃,不管根滿如何親切地叫喚,也決不上當受騙。眼看著它已經鑽入了樹叢,躍上了石坡,還回頭瞪大眼,露出牙,汪汪叫幾聲,似乎在說:想追上我?休想!


  畜生!今天冤家路窄,不剝了你的狗皮我就不姓劉!


  根滿眼睛紅紅的,額上青筋直暴,仗著吃了幾天好夥食,一口氣追出了裏多路,在茶樹林裏上躥下跳,左衝右突,跌倒了也不怕痛,衣被掛破了也不收兵。他追得那畜生逃進一個屋場。一個石頭丟過去,沒打中狗,咣的一聲,把門前一個大瓦壇打爛了。


  “哎喲我的老天,”一個老婆婆拍著雙膝大哭,“這位叔子你與我無冤無仇,打爛我的壇子為麽事嗬——”


  “我沒打!”根滿氣喘籲籲。


  “我看見是你打的……”


  根滿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拔腿就溜。


  他更加惱羞成怒,發誓與那條老黃狗一拚死活。好在老天有眼,不知是從哪裏來了一條白色母狗,尖聲尖氣地叫喚,帶著一條黑狗狂跑。老黃狗也被這叫聲吸引了,耳朵轉了轉,尾巴搖了搖,忘乎所以墜入情網,立刻加入了追逐異性的行列。根滿利用了仇敵的弱智狀態,腳步輕輕跟在後麵,偷偷地展開包抄,一見那老黃狗進入了一個走道的死角,馬上正麵封鎖,拿出吃奶的勁頭迎頭痛擊。老黃狗剛剛爬到母狗的背上,神智不太清楚,在飛來橫禍之下一個趔趄,已經摔倒在地。根滿眼明手快,抓住機會再下毒手,幾鋤頭砸下去,那畜生就開始口吐鮮血。


  他覺得還不解恨,又紮紮實實再撲打了幾鋤,直到老狗眼光發直,斷了氣,狗頭差點變成一堆肉泥。


  “哎呀——”一個過路人發出驚叫。根滿回頭一看,發現是翠娥挑著一部縫紉機,大概是做完上門生意準備回家。她穿一件紅花衣,一雙女式皮鞋,一身結結實實的皮肉被衣服緊繃著。


  “是你呀。”根滿丟了鋤頭,趕忙檢查一下自己的裝束。糟糕,剛才一路窮追,衣衫掛破了幾處,筆帽也不知落到哪裏去了。


  “你是做上門生意來?”他明知故問。


  對方沒搭腔,進退兩難。


  “你……一個人?”還是明知故問。


  翠娥低著頭,“根滿,你讓我過去吧。”


  “當然當然,”他笑著讓開路,“不過,我想同你說幾句話。”


  翠娥還是不看他,“有話你快講。”


  “我……”他搓手搓了好半天,突然看到地上的狗,“我把這條狗送給你,你看看,這狗起碼有七八斤,煮得一大鍋,狗皮還賣得錢。”說著就要把血淋淋的一堆,往對方的擔子上塞。


  “不要不要,我不要!”女裁縫嚇得連連後退。


  “那……那我幫你來擔一截吧。”根滿不由分說,上前搶過縫紉機擔子,上肩就開跑。翠娥急得直跺腳,想逃跑,又舍不得縫紉機,隻好跟著追。“你放下,你放下,你放下!”但她哪裏追得上。根滿像騰空起飛,作起了神行法,足足跑了兩裏多路,才在一棵大樟樹下,穩穩當當放下擔子。


  “謝謝你……”翠娥又氣又羞,口裏還隻能這樣說。


  “這算什麽?以後隻要你有事要幫忙,喊一聲就是。”


  “我不要人幫忙,不要。”


  “總有求人的時候吧?”根滿突然一拍腿,“哦,對了,你那個花木箱子,還想不想要嗬?”


  “箱子?”


  花木箱子是翠娥的最愛,備用的嫁妝,被紅衛兵抄走了,現在收在公社倉庫裏,曾被根滿一眼認出。“箱子當然想要啊!”翠娥口氣軟下來,“根滿哥,你們還給我吧。那算什麽四舊呢?上麵就描了幾朵花。我問過路幹部,他也說不算。你們收了它又有什麽用呢?要是說不能有花,我拿回去用漆塗了它就是嗬……”


  “沒問題!”根滿一拍胸脯,“塗也不要塗,過兩天我把它送到你屋裏去。你還想要花床、花櫃子,隻管開口。我也送過來。”


  “不要不要,我隻要我的箱子。”


  “那我就送箱子。”根滿見翠娥擔起縫紉機要走,又急起來,“喂,還沒說完呢,你慢點走。”


  “還有麽事?”


  “我給你箱子,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好不?”


  翠娥的臉一下紅了:“哪樣的要求?”


  “你要先答應我,我就說。”


  “你不說,我何事答應?”


  “你要答應!”


  “那我走了。”


  翠娥要走,急得根滿一把扯住擔子:“你……你……你給我做老婆!做老婆囉!”


  “你放屁!”翠娥的臉更紅了。


  根滿心如火燒,情潮大發,真有點忍耐不住。他盯住翠娥豐滿的胸脯,氣喘籲籲地撲上前去,一把箍住她的腰。“文化大革命都勝利了,你還不答應我?你也不看看,這青龍峒最忠於毛主席的是誰?你根滿哥!這青龍峒階級鬥爭最勇敢的是誰?還是你根滿哥!城裏那些紅衛兵最看得起的是誰……”


  “救命啦——”


  翠娥是個強勞動力,平時挑百多斤的擔子毫不在乎。她一回肘,捅得根滿眼冒金星。又飛起一腳,把瘦弱的求愛者踢倒在地。然後腳一跺,擔子也不要,朝路上沒命地跑去。


  “根滿,你這是幹什麽?”不知什麽時候,路大為出現在身後,看著翠娥遠去的背影。


  “下手好狠嗬。這樣一個惡豬婆,哪個男人還敢要?”根滿捂著肚子呻吟,搖搖頭,像從夢中醒來。


  “我到處找你,你原來在這裏幹這號事?”路大為看了看縫紉機,還有落在地上的女人發夾,氣不打一處來。“你簡直——無恥!你說說,你還像個造反派戰士嗎?才造了幾天反?就被資產階級糖衣炮彈打中了?不光要前呼後擁,還想要三宮六院嗬?難怪好多人都說你這個人底子差,當不得大用。”


  根滿自知做了錯事,不吭聲不透氣,隻是盯著地上一塊石頭,好像那塊石頭很值得研究。


  “去,趕快向她賠禮道歉!”路大為指著遠處的翠娥——她哭哭泣泣在那裏等著來擔縫紉機。


  根滿還是像個死人。


  “你去不去?”


  根滿橫了戰友一眼,氣衝衝揚長而去。


  “好,你不去?”大學生一氣之下也動了粗,上前一把揪住對手,拖著他就走。根滿不服氣,衝著路大為的手就咬。兩人很快扭打成一團。你一拳我一腳,你揪衣領我揪頭發,轉眼間已打得塵土飛揚天昏地暗。根滿的嘴角出血了。路大為的眼鏡也不翼而飛。直到井邊兩個洗衣的婦女尖聲大叫,直到更多的人趕來勸解,他們才氣呼呼地收手。


  魚鱗也不給一片


  ……上海市廣大革命群眾,在批判上海地區黨內一小撮人所執行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鬥爭中,取得了初步勝利,並進入了更深入更廣闊的新階段:奪權!把權利從一小撮走資派手裏奪回來,這是革命鬥爭的需要,是時代的必然要求!


  ——引自上海工總司等組織一九六七年一月四日通告

  路大為在總部聯席會議上大拍桌子,提出內部整風,嚴肅處理少數人的違紀行為。很多人一提起翠娥就笑,強烈要求根滿提兩個豬頭去賠罪,說得根滿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他賭氣衝出會場,爬上一部拖拉機出山而去。


  他回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年夏天。這時候的他,比以前大不相同了。大概是在外麵吃飯油水厚,他的臉胖了些,也白了些,整個臉盤子大了一圈。他蹬一雙皮鞋,穿一件軍上衣,敞開的衣領下是一件藍白兩色的海員衫,都是當時的時裝。他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胸前還戴著一個碗大的紅像章,像戲台上古代將軍的那種護心鏡——不用說,那當然是隻有在大城市才能有的奇珍。他的官話說得更有腔有板了,還常常帶上一些新詞,比如“觀點”、“立場”、“政策攻心”等等,讓鄉親們聽得一愣一愣。


  他繪聲繪色講述長沙的“六六”慘案、“坪塘戰役”、“火燒湘繡大樓”事件,還有鬥省委書記和軍區司令的情景。至於“高司”、“工聯”、“湘江風雷”之間的紛紜戰事,種種趣聞,那當然更不在話下。這當然令人肅然起敬。對省委書記和軍區司令,孟書記和丁社長都沒見過呢,他根滿不但見過,而且還鬥過他們,嘖嘖,真是飽享了眼福!


  更使他威望大增的是,他是坐一部小吉普車進山來的。同來的有一個高個子,帶著身後好幾個警衛員,都掛著長槍短槍,據說這是某某組織的政委。他由根滿陪同,視察了這裏的情況,吃了一餐酒飯,吃了幾個西瓜,然後宣布批準接納“孫大聖”為省會“紅導彈”聯隊的下屬組織,還當場留下兩箱手榴彈,作為軍火支援,又甩出六百塊錢,作為活動經費。這又使孫大聖們轟動:嗬呀,到底是根滿的腳路寬,有辦法,一下就搞來幾百塊,比我們砍竹子炸石頭要鬆快得多……這些議論在青龍峒傳播得飛快。


  相違幾乎一載,公社裏當然也有些變化。據說城裏來的紅衛兵基本上都撤光了,隻剩下路大為一個。原因呢,是學生們對這裏的革命看不慣,大為失望,對這裏的蚊子和豬糞也不習慣,實在無法忍受。他們能在這裏撐上幾個月已是奇跡。隻有路大為是個木瓜腦袋,居然還對窮山窩上癮,在這裏辦什麽農民夜校,揚言要拉起一支真正的左派隊伍。


  聽說毛主席在北京發話了,不惜重上井岡山也要繼續革命到底——他居然把這事當真。


  對這些傳聞,根滿聽了撇撇嘴,發出一聲冷笑。他現在根本不怕路眼鏡了,那四眼狗算什麽東西?指手畫腳,高談闊論,也就是三百斤的野豬一張寡嘴。根滿眼下是見過大世麵的人了,是直屬省裏總部領導的造反派司令了,差不多把滿世界的大學生都見過了,難道還怕他不成?


  根滿更不把周光放在眼裏。周胖子有什麽本事?他手裏有幾顆手榴彈?能搞來六百大洋的活動經費?恐怕吉普車也沒坐過吧?能有輛拖拉機坐坐也就不錯啦。想當初,他還與劉根滿爭風頭,說他沒文化,又不是黨員,不配當一把手。現在風水輪流轉,他劉根滿要想當十個黨員,不也隻是一句話的事?


  根滿見了周光,不拿正眼看。看了看樹上的鳥巢,看了看牆頭的青草,走過去了。


  “根滿,根滿!”


  根滿頭也不回。


  “劉根滿,你回來,我有事找你。”


  根滿回過頭來,“你找誰嗬?”


  “我找你嗬。”


  “你是誰?”


  “我?你不認識了?周光嗬,周胖子!”


  “哦,你是周光?你就叫周光?你還叫周胖子?”


  根滿拿腔拿調,一個領導接見上訪群眾的姿態,把對方氣得七竅生煙。當然,更令人氣憤的是,他根滿一回到公社,就找來公社黨委的公章,給自己辦了一個黨費證,還叫半邊瓦去貼了張慶祝劉根滿光榮入黨的大海報,此事根本不與周光商量,事後也根本不接受批評。用周光的話來說,共產黨又不是菜園子,你想進就進嗬?怎麽說也得由周光這樣的黨員來批準一下吧?


  接下來,他們又為一件事接上火。事情是由東方紅水庫引起的——水庫修成於一九六五年,占了周胖子那個大隊的田,事後由幾個受益大隊劃出田來補償。水麵則由公社漁場管轄。文化大革命一鬧,漁場散了夥。周家大隊一些人要下水庫打魚吃,引來隔山的劉家大隊意見紛紛。因為劉家大隊已劃田給了周家大隊,照理水庫裏的魚就不再姓周。再說,要算老賬的話,水庫淹掉的田,土改前本就是屬於劉家祠堂,劉氏水草養的魚,怎容得周家人來伸手?這一爭,意見越鬧越多,周家人說修水庫時動了周姓祖墳,挖斷了“龍脈”,那純屬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迫害”。劉家人又說,水庫的水來自劉家山上,洗走的肥土沒有作價,無異於打家劫舍,完全是修正主義大舉複辟的“血債”。雙方都覺得文化大革命是他們揚眉吐氣的好日子,於是互不相讓,唇槍舌劍,動手動腳。風波的最高潮自然是周劉兩姓領袖的談判。


  “根滿伢子,”周胖子目光咄咄逼人,唾沫星子滿天飛,“你們那些人太沒覺悟了,搶了我們的漁網,搶了我們的槳,隻怕還想打架?你們想獨吞水庫裏的魚,哪裏有那樣好的事?”


  根滿打了個哈欠:“鬧什麽?這個問題……我們研究一下再說。不過,現在事情比較多……”


  “什麽研究不研究?你不要打官腔!說你腳細,你還真的要扭幾下?”


  根滿很不滿對方這種目中無人的氣勢。手榴彈和六百元經費是靠他爭來的,這就是他看不起周胖子的充足根據。“你們也想吃水庫裏的魚?我怕你們想偏腦殼嗬?說這些沒屁眼的話,也不怕遭雷打。當年修水庫,幾丘田早就還了你們。你們又沒來挑一擔土,沒來砌一塊石頭,哪像我們,臘月裏牙齒都差點凍脫。狗婆養的……”


  “你才是狗婆養的,嘴巴哪裏這樣不幹淨?”


  “如今魚長得斤把多一條了,你們又要來退田?我懶得同你講。一句話歸總:明天我們開閘起魚,魚鱗也不給你們一片!”


  “你們敢!”


  “不敢?我怕魚刺卡喉嚨嗬?哈哈——”


  門外是一片人頭攢動,喊聲四起。不僅有人在爭奪漁網和船槳,還有人拖來了鋤頭和扁擔。之所以還沒有開打,是兩派還在等待談判結果。半邊瓦在那裏使勁地吹哨子,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有人在哭著喊娘,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片刻之後,咣當一聲,人們擠破了門,七嘴八舌地擁入屋內。這個說:“雜種,你看你這尖嘴猴腮的樣子,還像個人樣?曉得你是哪裏來的野種!”那個說:“你是什麽好角色?那年你貪汙大隊上的錢,你以為大家不曉得?”又一個說:“你家的三毛佗偷公家的塑料布,醜不醜嗬?”另一個說:“人家都說你婆娘懶得做豬叫,養出了一肚子油,養出了一身膘,隻能往屠房裏送!”……若有一位局外人在這裏,肯定會聽得一頭霧水。事實上這裏不再是談判,誰對誰說並不重要,誰說得在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嗓門和氣勢,是出他娘的一肚子邪氣。大家都在罵,也都在挨罵,大家的祖宗、婆娘、子女等等一律臭烘烘地蒙受惡名。


  到這個時候,好些人才想起:造反到了這一步,荷葉包釘子個個想出頭,恐怕也不是美事嗬。


  半邊瓦提議去找下台的當權派來斷案。劉根滿和周光一時無奈,也忘了革命和奪權這回事,覺得當權派還是當權派。於是一行人直往劉家坡的豬場而去。


  丁德勝住到那個豬場已有幾個月了,這是很多人在路上才知道的。這幾個月,對於老丁來說有幾年那樣長。他頭發胡子白了不少,看上去已經像個老漢。雖說挨鬥時的腰傷已經治愈,但風濕關節炎犯了,腿腳還是不大方便。看著同事的幹部大多跑了,他本來也可以跑,但一想到自己工資照拿,不能光吃飯不做事,便一直守在山峒裏,有時還習慣性地下達一些命令,要這個隊防山火,要那個隊打藥殺蟲。造反派倒也奇怪,雖說已把他趕下了台,看著他擅權幹政,卻也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沒這回事。有的人喊順了嘴,一見他的麵甚至還是“社長”前“社長”後的。其實他們也沒喊錯,丁德勝按政策照拿著工資,還是當官的命,不是社長是什麽?

  有一次,他對周光大聲嗬斥:“老子風風雨雨見得多了,還怕你們幾個蛆婆拱磨子?等運動結束,老子槍打出頭鳥,一個個來收拾你們這些家夥!”


  當時,周光偷偷塞給他兩包紙煙,賠上一個笑臉:“我這不也是沒辦法麽?毛主席要我們造反,我們總得造一下吧?”


  周光當著眾人的麵,還有造反司令的威風凜凜和凶神惡煞,隻是一轉背就私下裏暗通曲款,在老社長麵前說軟話,兩頭都做好人。聽說把社長送到竹妹家養傷,派人送來一些活魚和麂子肉,也是他的暗中安排。


  那一段,丁德勝過得逍遙,沒事的時候就要竹妹讀一段報紙聽聽。


  “……黨內最大走資派的黑爪牙不是一兩個,是一大層,我們就是要把他們統統挖出來,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竹妹讀了一段,發現社長臉色不對,趕緊換了另一張報紙。


  “……造反,是無產階級的光榮傳統,我們就是要造反,造反,再造反!一千年還要造反!一萬年還要造反!”另一張報紙上還是這些話。


  老丁越聽越心悶,長長地歎了口氣,望著酒杯,眼皮都撐不起來。


  “丁伯爺,你不要著急。”


  “不急,我不急。”


  “是不是我們真的跟不上形勢?是不是……”竹妹有些擔心。


  社長岔開話題:“你們院裏每天還有幾個人出診?”


  “每天三個人守院,五個人出診。”


  “那好,那好。有些人手頭錢緊,舍不得請郎中。你們到村子裏要多問問。我這裏很好,你不要管我。”


  關節不那麽痛了,腿能走了,他就扶著拐棍向大山裏走去。這連綿起伏的青山,對他來說太熟悉了。哪個坡上有棵什麽樹,有塊什麽石頭,哪塊田叫什麽名字,他都很清楚。可現在能做點什麽呢?他懷疑眼下中央是不是出了奸臣,但他又更願意相信,中央是對的,是英明和偉大的,主要是下麵的造反派中有壞人。他決計要同這些人鬥。可怎麽鬥呢?拉一批民兵去打遊擊?不妥。到北京去告狀?也沒用。山高水遠的,怎麽去得成?他又想起報紙上那些話,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看來上麵有些人太不顧基層的實情了,太亂彈琴了。尤其對鄉村幹部,又冷又狠。人家泥裏水裏辛苦不算,還像個床腳下的夜壺,要用就拖出來,不用就一腳踢進去……他就這樣想著,走著,傷心著,咒罵著,在他父母的墳前還大哭了一場。


  好在他人熟地熟,走到哪裏也可以吃到飯。盡管公社黨委不存在了,大部分隊還是不忘把公糧交足——山裏人就是這樣本分。這讓他比較放心。


  他回到縣城女兒的家裏,也過了一段神仙日子。老婆每天給他打個荷包蛋,小外孫每天圍在他膝頭。出門有個小庭院,靠圍牆有一片綠綠的青苔,幾株車前草和雞冠花,幾隻老母雞經常在那裏尋找野食。上麵,還有一個葡萄架,葡萄由綠豆子那麽大,變得黃豆那麽大,蠶豆那麽大。風一吹,樹葉沙沙響。整整個把月,他懶得去打聽外麵的消息,對家裏的事,倒變得細心起來。他從不關心兒子婚事的,現在也意外地找兒子來問一問,出出主意。為了給小外孫做個捕鳥的夾子,可以忙得滿頭大汗。


  但他又總覺得好像失去了什麽,胸中像空了一塊。


  孟中和上門來看他,拉他去參觀縣城裏的批鬥會。據說挨鬥的縣委某副書記亂搞女人,終於被群眾揭發出來了。據說某局的局長占用了公家的一個水桶,吃了公家的兩個西瓜,也被群眾憤怒地揭發,在批鬥會上掛上了牌子,戴上了高帽子。孟中和說到這些的時候,臉色發白,嘴舌有些哆嗦。


  “我沒亂搞女人,又沒拿水桶和西瓜,怕什麽怕?”丁德勝覺得對方大驚小怪。


  孟中和著急地說:“搞女人,拿桶子,吃西瓜,都還隻是小節。要是對抗毛主席革命路線,那罪名就大啦!”


  “我沒對抗。你對抗了?”


  孟中和苦笑著搖搖頭,“老夥計,形勢看來不是我們估計的那樣。你曉得不?上頭很多人現在也轉向了。紅不紅,線上分呀……”


  “你什麽意思?”


  “我的一個老上級,在省委幹了七八年,廳級幹部了,是有天線的,消息靈得很,將來很可能是個書記副書記什麽的……”


  “有人管事就好。要冬種了,現在連電話會也沒開一個。”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我們也得耳朵靈一點,眼光尖一點,走一步看三步……”


  “你到底想說什麽?”


  孟中和大談了一通天下大勢,說到全國眼下是大洗牌,重摸牌,各級都要搭班子了。據說新班子都要吸收一部分幹部,但反對造反派的幹部不能要,群眾通不過的不能要。所以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已經報名參加“孫大聖”,不能讓老夥計吃虧,所以也給他要來了一張申請表。


  丁德勝盯著那張表,忍不住勃然大怒:“叛徒!”


  “你這話是怎樣說?你這話……”孟中和臉上紅一塊白一塊,“我不都是為你好嗎?你看不起周光、劉根滿這些爛冬瓜臭茄子,我也看不起。將來有機會,要抓的還要抓,要關的還要關。是不是?但不看僧麵看佛麵,你得給黨中央毛主席一點麵子吧?毛主席要我們支持革命群眾,我們有幾個腦袋,敢同他老人家頂牛?嗬?”


  丁德勝讀書不多,肚子裏沒有多少文墨,沒法駁倒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焦躁之下,他揮揮手,“你走吧,走吧。我要洗澡。”


  對方按熄煙頭:“好吧,你先想想,我過幾天再來找你。”


  客人走後,丁德勝氣得一把撕了申請表,罵了一通無名娘,飛起一腳把掃把踢出了丈多遠。他應該罵哪個呢?一般的造反派,無非是造反有利,好像還可以原諒。他丁德勝最想罵的就是那些見風使舵的家夥,那些軟骨頭的領導,那些臠心七竅聰明到頂的人。大刀還沒有擱在脖子上吧?還沒有上老虎凳灌辣椒水吧?怎麽就一個個頂不住了?

  他得頂住,得拿出個樣子給世人看看。想到這裏,他後悔這一段在女兒家的躲藏,第二天就搭乘一部拖拉機回到了青龍峒。他白天帶領一些人尋護山林,墾覆茶園,修整渠道,晚上就住在一個豬場裏。養豬的孤老叫丙三爹,與老丁在解放前同做長工,結拜過兄弟。這一年多來,他除了每天喂好那兩隻豬婆以及十幾頭肉豬,最大的事情就是插三炷香,希望關帝顯聖,保佑天下早日太平,保佑好人不吃虧,保佑隊上的豬不發病。閑時他們兩人也喝點悶酒,或者撿幾個石頭,在地上玩一盤棋。


  周、劉兩姓群眾來找當權派斷案的時候,丙三爹出外買糠餅去了。老丁聽得山口那邊吵吵鬧鬧,探頭一看,發現是造反派上門,以為他們又是來開批鬥會,就提著一把柴刀上山去了。


  “走資派呢?媽媽的!”周胖子在豬場四周找了一陣,沒找到半個人影,“走資派是你們藏起來了。你們想霸占水庫,怕他出來作證。”


  “你騷起嘴巴叫,走資派是你們抓走了!”根滿也不示弱。


  “你把走資派交出來!”


  “你交出來!”


  兩人又差點祖宗八代不可開交。最後周胖子揚長而去,“好吧,我醜話講在先:你們要是一意孤行,造成的嚴重後果由你們負責!”


  “送瘟神,送瘟神囉——”見周胖子一行去了,根滿叭叭叭熱烈鼓掌,又指揮手下人整齊地高喊:“一二三四五,你們走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你們慢走不要急!……”這是他從城裏學來的新招,意在快快活活地羞辱對方。


  我恨你


  八月二十日夜間,蘇、波、保、匈、德五國出兵侵占了捷克斯洛伐克,紅軍的坦克控製了布拉格。莫斯科和華沙廣播電台宣稱:這是為了提供“國際主義援助”,為了“避免一場內戰和反革命事變,保衛社會主義成果”……


  ——引自共同社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一日消息


  門外籮筐扁擔一響,丙三爹彎腰進了門。“那群暴腦殼來過了吧?”


  “來過,老子躲起來了。”


  “你沒聽到什麽風聲麽?”丙三爹神色慌張,“不得了,不得了,要出大事啦。”


  “麽事?”


  “剛才聽人講,周家大隊的人要把壩炸掉!”


  “炸壩?你沒聽錯吧?”


  丙三爹把聽來的消息一說,讓丁德勝吃了一驚。為了幾條魚就要炸壩,這些造反派是不是瘋了?是不是搭錯了筋?丁德勝從來把東方紅水庫看作自己的命。想當年,找門路抓資金,他受了好多氣,受了好多上級的批評。為了按期完工,他寒天冷地催著民工大幹快幹,惹得好多民工罵他“丁閻王”和“丁扒皮”……他幾乎六親不認,不顧一切,在罵聲裏闖,在困難裏滾,終於有了那個大壩,有了五千多萬方的抗旱水和救命水,怎麽能讓它今天毀在幾個暴腦殼手裏?


  他激動地朝門外走,一個踉蹌差點跌了一跤,“丙三,我的腿不知怎麽了,你來扶我一把。”


  “你去做麽事?”


  “我要看他們有好大的腦殼,有好大的膽子,敢來同老子玩命!”


  “那號場合,別人躲都躲不贏,你還尋了去?”


  “你怕?陽雀子的膽嗬?”


  “我去倒無所謂,我反正無兒無女,是快入土的了,料木也都準備了,死也死得了。德夫子,你去不得。秤砣壓千斤,青龍峒以後還要靠你呢。”


  “水庫都沒有了,還有什麽青龍峒?還要我這個社長做什麽?”


  “德夫子……”


  “你今天不幫我,我就沒有你這個兄弟。我把話放在這裏!”


  丙三老人怔了一下,眼睛裏濕漉漉的。他抹了把眼睛,搓搓手,隻得低下頭去,到床下去尋馬燈。他點燃了馬燈,扶著老丁走一段,又背上老丁走一段,再扶著老丁走一段,再背著老丁走一段,直走到天快亮的時分,才深一腳淺一腳來到壩上。馬燈油也燒幹淨了。他們發現這裏已經有了很多人,場麵盛大足以嚇他們一跳。這裏不僅有水庫受益區的村民,還有一些非受益區的村民,還有一些教師、獸醫、郵遞員、養路工的麵孔。他們大概也是聽到消息了,大概也是急了,就帶著鋪蓋、雨傘、馬燈以及幹糧什麽的,不約而同來到這裏。一道人肉防線,大概是要阻擋炸壩。幾個老漢也扶著拐棍上了壩,一些婦女也上了壩,還有些娃崽也揪著母親的衣角跟上了。


  大家默默地坐滿了壩的兩頭,守住水閘房。轟轟的閘道流水聲中,沒有人講話,隻有黑壓壓的人影在等待,像等待一個什麽莊嚴的儀式。


  丁德勝發現,這裏的人們還特別齊心。哪個肚子餓了,旁邊的陌生人就會塞來一個玉米或者紅薯。哪個在太陽下流汗了,旁邊的陌生人就可能遞來一頂草帽或一把蒲扇。周家大隊造反派的探子才露麵,大家就一齊喊打,嚇得對方屁滾尿流。那探子嘴邊不知何時還被糊上了一把牛糞。這使丁德勝此前的擔心完全有些多餘。他現在的工作得反過來做:勸大家不要火氣太大,不要動手行武。有些後生貼出“破壞水庫,斷子絕孫”的標語,他得勸他們出言不要這樣毒辣。


  不用說,這一天的炸壩當然流產,沒人敢斷子絕孫。但意外的情況是,有一個大聖爺想拿手榴彈炸魚,一不小心拉動了引線,沒扔出去,造成了轟隆一聲之下的血肉橫飛,嚇得人們暈了頭。一死一傷,應該是意外事故。但暈了頭的大聖們不相信這是事故,不願意相信這是事故,一口咬定這是周姓人狠下毒手。大屠殺開始了,開始了,開始了嗬。屍體抬回家以後,鑼聲一陣緊一陣地敲響,敲得人們心慌。劉家大屋牌樓前人頭攢動,有人操鋤頭,有人操鐵尺,有人操火銃,有人操梭鏢,紛紛叫喊著血債血還和以命抵命。婦女們在哭,怕自己的親人有三長兩短。幾個老人在灶屋裏燒香,求菩薩顯靈免除災禍。小把戲則被眼下的混亂嚇得哇哇大哭……


  根滿平時一見血就腿軟,並沒有英雄虎膽,但他今天離爆炸點很近,一塊彈片削去了他半隻耳朵,不但痛得他滿地亂跳,還破了他的相。他大為震怒。媽媽的,周胖子也太毒辣了。老子還沒討老婆,你怎麽衝著臉下手?你他娘的怎麽真敢動手?


  他到處找自己的半片耳朵,沒找著,血已染紅了衣領。這樣,當他跳到桌子上時,半邊臉上纏著染血布條,樣子很是嚇人。“同誌們,貧下中農戰友們——”他腳一跺,“姓周的雜種欺侮我們,老子肏他老娘,肏他姥姥,肏他姥姥的姥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現在我命令:哪個去打,一天記三十分工,加一包紙煙。打傷了的,隊上出錢治傷,外加十斤肉獎勵。打死了的,隊上出錢下葬,獎鏡框子一個。他的爺娘就是大家的爺娘,他的崽女就是大家的崽女,年年白分糧食白分油。聽見沒有?今天不打破他們幾個腦殼,決不收兵!”


  決不收兵,決不收兵,決不……人們齊聲高喊。但也有人交頭接耳,在討論獎懲條例是否合理。還有,要是有人不參戰怎麽辦?

  “不去?媽媽的,扣他的口糧穀!回頭再趕他屋裏的豬!”根滿對亂糟糟的場合表示不滿,又在跺腳。可惜沒跺響。


  “司令!”半邊瓦上來扯了下他的衣角,“有人找你。”


  “哪個?”


  “眼鏡。”


  “我沒得空!”


  “隻怕是有重要的事,你還是……”其實半邊瓦是害怕打架的,特意派人把路大為找來,讓他勸勸根滿。


  路大為正在牌樓內勸說玉堂老倌等人,已經勸得較有成效。尤其是聽說解放軍即將進山,好幾個後生已經把手榴彈和梭鏢交給劉玉堂,算是順勢下台階。還有些後生在猶豫,半信半疑地聽大學生繼續說理:“造反派自相殘殺,就是覆滅的開始,隻能使親者痛,仇者快嗬。黨中央一再要我們要文鬥不要武鬥……”


  “不是姓劉的滾出去!”根滿衝上去大喝一聲,“我們的兄弟死了,不是死一條狗,不是死一隻豬!知道不?”


  大學生看清了根滿,冷笑一聲,“人到底是怎麽死的?原因查清了沒有?把手榴彈當玉米棒子,能不出事嗎?”


  “你是周家人派來的探子吧?”


  “我是什麽並不重要。就算我今天改姓周,你也得聽我把話說完……”


  “不準在這裏放屁!”根滿打斷對方,眼一橫,突然振臂高呼,“不準臭知識分子在青龍峒放毒!”


  路大為和聽眾們都沒有反應過來。


  根滿又朝路大為瞪著眼:“姓劉的貧下中農不好惹!”


  既然提到劉姓,又提到好不好惹的問題,有些後生的怒火又被點燃。“姓劉的貧下中農就是不好惹!”他們也跟著舉起了手臂。


  “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誓死保衛黨中央!”


  “誓死保衛黨中央!”


  口號喊順了,道理就說不清了。當根滿帶著一夥人衝出牌樓,路大為成了擋車的螳螂。他被人們擠倒,一隻鞋不見蹤影,眼鏡也被人揪走,不知摔到哪裏去了。更重要的是,他和劉玉堂好容易收繳的幾件武器,又被人們一窩蜂搶光。


  這天下午,竹妹去救護傷員,也在爛石橋的武鬥現場見到了路大為。她沒想到自己一見到對方還有激烈心跳。路大為算什麽?與她有什麽關係嗎?很長一段時間來,她以為自己早忘記這個人了,甚至咬著牙詛咒過他,賭咒發誓不再理睬他,就當他是一隻誤吞入腹的蒼蠅。


  她有時看見眼鏡鬼在公路上跑步。有些社員說:跑得大汗直流,這樣重的功夫,有工分沒有?……碰了鬼,隻怕是個神經病嗬。


  她懂得那不是發神經病,但她裝作不懂,也跟著人們譏笑。


  她聽說眼鏡鬼辦什麽農民夜校,自己掏錢印課本,還編了些新民歌教大家唱。有些社員說:他不是到峒裏來傳教吧?既不是洋和尚,又不是土和尚,他是想傳什麽教呢?他要傳教,也得先供個菩薩給我們看看吧?


  她知道那不是傳教,但她裝作不知道,也跟著人們開罵。


  後來,夜校的學員越來越少。即算留下來幾個,也大多是想學寫幾個字的人,或者是想找他借錢的人。一旦他鼓吹“破私立公”,鼓吹什麽上交自留地,學生們就覺得他滿口黃牙,一陣拍桌子打椅,把他轟下了講台,趕出了屋場。到這個時候,竹妹又暗暗覺得他可憐。他也太老實了,太迂腐了,太不諳世事了。讀了這麽多書,做事怎麽還像個娃呢?你以為大家都能像你一樣,隻剩下一分錢也往外掏?


  有一次,她終於接受丁德勝的委托,去給他送一個字條,內容是約他來談一談。不知為什麽,她去找他的時候,順手還帶上了一瓶蜂蜜,似乎是準備送給他的,似乎又不是。她在供銷社的路口邊守了半個下午,待到日頭落到了山頭,才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遠遠地來了。他一身曬得黝黑,蓬頭垢麵,沒有戴眼鏡,眯縫的眼睛老是緊張地看地,好像怕碰到石頭和泥坑。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竹妹已經看清他消瘦的臉了,看清他幹枯的嘴唇、雪白的牙齒了。


  她扯了扯衣角,露出一絲和解的笑容。隻由於臉皮薄,她沒有出聲招呼。她想,男的總比女子膽大吧?

  可是,他望了她一眼,臉上沒什麽表情,走過去了。


  這是怎麽回事?她笑了,而他走過去了,真的走過去了!竹妹像挨了狠狠一棒子,隻覺得頭昏眼花,鼻子一酸,扭頭就跑。


  偏巧就是這個時候,公路那一頭有人在叫路大為,是個風塵仆仆的城裏姑娘,大概是什麽同學來找他來了。竹妹躲在大樹後抹眼淚的時候,聽到了他們的說話。


  “周小慧,你怎麽到了這裏?”


  “我哪是周小慧?討厭,你看清楚一點!”


  “哦,對不起,莎莎呀。”


  “瞎子,你沒戴眼鏡了?”


  “摔壞了。托人拿到縣城去修配去了。”


  聽到這裏,竹妹其實應該明白,剛才路大為視而不見,也許情有可原。但此時的竹妹已滿腔委屈,一看到另一個女子的白跑鞋和花裙子更是昏了頭,根本沒工夫細想一切。她聽他們談起了城裏的武鬥,談到同學們的茫然和逍遙,當然還有路大為在這裏的四處碰壁。有些話她沒聽清。她滿腦子都是跑鞋和裙子,還有男人朝女子肩上捶了一拳,女子也朝男人肩上捶了一拳,然後兩人哈哈大笑。


  竹妹的眼淚嘩嘩流。她不能忍受這種笑,還有那親熱的一拳又一拳。她算是看清了,雞還是雞,鴨還是鴨,雞和鴨是攪不到一塊去的。難怪你路大為眼睛長在額頭上,見人睬都不睬。好,竹妹成全你,去找你的鴨吧。可你為什麽又要跑到山裏來?為什麽一來再來而且賴在這雞窩裏?為什麽曾經用那麽熱情的目光盯得竹妹心慌意亂?好壞呀,你好壞。你跟著那個什麽莎莎滾吧,滾得遠遠的——她就那樣花容月貌?瘦弱不說了,聲音尖細也不說了,連名字也古怪:莎莎。根本不像個人名,一點也不好聽!

  竹妹感到自己好可憐,把一瓶蜂蜜丟進水溝,跑回家去撲在床上大哭了一場。她又找來菜刀,莫名其妙地把一截竹筒剁成碎渣,然後把碎渣拿到門口迎風揚撒,好像這樣一剁一揚,自己的胡思亂想就隨著竹筒永遠消失。


  她沒料到,有一天晚上路大為意外地到衛生院來敲門,敲得她的心裏嘣嘣跳。


  “你是誰?”


  “我是小路。”


  “你……來做什麽?”


  “我……想找老丁,丁社長。你能幫幫忙麽?”


  她當然能幫上忙。要是在以前,她一聽這事還會高興得直跳,但她現在憤怒地說:“你滾吧。他根本不在青龍峒。”


  “聽人說,你幾天前還給他送過藥……”


  “他憑什麽要見你?我憑什麽要幫你?你是誰?你以為你是誰?你是殺豬的還是閹雞的?是偷棉花的還是偷南瓜的?是腦袋上生了瘡的還是腳板上流膿的?……”那一刻竹妹罵得好痛快。


  “竹妹,你聽我說……”


  “我是聾子,聽不見!”


  後來從門縫裏看,他怏怏地離去,身影消失在一片銀色的月光中。這算是竹妹最後一次與大學生的交往,也是她最開心最得意的報複。因此,眼下來到爛石橋,她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為這樣一個人撲上前去。當時小橋被幾根伐倒的楓樹攔住,橋上還有風車、禾桶以及破土車——那是周姓人設置的路障。附近有零星的槍聲,有喊打喊殺的一陣陣吆喝聲浪,隻是人們分隔在小河兩邊,藏在土坡後或樹林裏,都不敢貿然上前。竹妹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人,看到了熟悉的濃眉大眼和高高顴骨。他渾身泥汗,飛舞著紅語錄本,在小橋上朝河兩邊大喊:“社員同誌們,大家要文鬥不要武鬥!要團結不要分裂!貧下中農不能打貧下中農……”


  竹妹被眼下這個場景驚呆了。喊打喊殺的聲浪又一次呼嘯而起,把他沙啞的聲音淹沒。更要命的是,她看見有些人把手榴彈蓋旋開了,有些人把子彈上膛了,而且有顆手榴彈已經在小河岸邊爆炸,隻是炸點還算遠,沒有傷到人。


  有人大叫:“殺嗬——”


  更多的人一齊大叫:“殺嗬——”


  竹妹就是這個時候衝上前去的,想把對方拉下來。在那一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做。


  “竹妹,你快離開這裏!”


  “你瘋子嗬?這裏關你什麽事?你快滾吧!”


  事情就在這時發生了。又一顆手榴彈飛過來,被竹妹一眼看見。也許投彈人並不是真想行凶,隻是想嚇唬一下對手,但由於心慌手顫,一投就偏了方向,一隻死亡的黑影竟直衝著橋上而來。


  竹妹恐懼地睜大眼睛,猛推了路大為一把,自己卻不知道如何閃避,隻是呆呆地站著。她沒有看見自己背後的沙石飛散和硝煙升起,隻覺得沉悶的一聲以後,背上微微一涼,自己有點搖晃。


  可怕的驚呼從小河兩岸傳來。“炸死人啦!”“炸死人啦!”……槍聲與銃聲再次響起。還有轟隆兩聲,大概是另外的手榴彈在爆炸。


  “竹——”路大為撲到竹妹跟前,使勁搖著她,聲音完全異樣。


  她閉著眼,頭扭到一邊。


  “你沒事吧?沒事吧?你是不是……”


  她的嘴裏開始流血。


  路大為臉色大變,一把抱起她,撒腿往橋下跑。大概是一高一低的步子震醒了竹妹,她在路大為的懷裏慢慢睜開眼,看著路大為臉上豆大的汗珠,還有幹枯的嘴皮,被牙齒咬破的血痕。


  “你……放下我。”


  “竹妹,你不要怕。”


  “放下我……”


  “忍著點,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好容易到了一戶農家。路大為不由分說踢開門,放下竹妹,立刻請戶主幫著找草紙,找布條,找擔架。他的嘴皮發抖,手也發抖。


  竹妹這才明白了什麽,嘴唇已經發白,閃亮的眼光射向路大為,淚珠突然奪眶而出。她好像有些害怕,一隻手緊緊抓住路大為的手,指甲差一點把對方的皮掐破。


  路大為掙脫她的手,準備燒紙灰止血,拿著幾張草紙,劃斷了三根火柴,因為手哆嗦不已,還是沒有把火點燃。


  “你有……血……”竹妹艱難地說。


  “我沒有傷,是你的血。”


  “你……是流血了……”


  “不是我的血。你不要講話,不要動。”


  又一汪淚水湧出了竹妹的眼窩,她呼吸急促,越來越急促,臉一下全部失去血色,張大嘴,像要喊出什麽。借路大為給她嘴唇擦血的機會,她突然一口咬下來,咬住了路大為的手——這是她最後能夠做到的。


  我恨你——這是她眼中明明白白的話,在路大為眼裏逐漸模糊。


  “竹妹,竹妹……”


  路大為手痛得戳心,但沒有把手抽回來,似乎願她咬下去,永遠咬下去。


  但她的牙齒漸漸顯得無力,最後完全鬆開。


  大軍壓境

  媽媽,回聲真的是個調皮的小伢伢嗎?他怎麽老是學我說話?他躲在山上吃什麽呀?


  ——孩子的話


  根滿當時不在前線。倒不是因為害怕,是一時內急,他要方便一下。等他走出廁所,聽說前麵已經打起來了,聽說竹妹已經中彈,大吃一驚,發了瘋似的奪路而去,一路上撞倒了人也踩死了雞。


  來到一戶路邊的人家,他看見竹妹躺在門板上,已經合上了眼睛。周圍的人哭泣不已。幾位婦人正在給死者梳頭,洗臉,找衣服,想搶在屍體僵硬之前換裝入殮。


  路大為一見到根滿,目光閃閃逼人,突然衝上前來揪住他的胸口。啪的一聲驚天動地,一記耳光狠狠摔在根滿臉上。


  根滿木頭一樣,好像不覺得挨了打。


  “劉根滿你這個雜種,是你殺了她!殺了她!”


  根滿還是不動。


  他眼裏隻有地上那張臉,那張慘白如紙的臉,那張他以前不敢觀看甚至不敢想象的臉。但那張臉他是熟悉的,曾經對他展開過笑容——小辮子一蹦一蹦,上麵有個發結,有時是紅的,有時是綠的,有時還配有桃花或者茉莉花。“根滿哥,狗!我怕,我怕狗!”是的,是狗,從一個屋場裏撲出來了,眼裏閃著凶凶的綠光。一個石頭猛砸過去。它跑了,又回頭叫,好像還不甘心——“根滿哥,你邊放牛邊讀書,我們以後一起考中學好麽?”“好呀。我一定好好讀。”筆記本遞過來了,雪白雪白,一股紙香。就是自己的筆不聽話,字寫得歪七扭八。不留神,墨水潑了,在本子上留下個黑團,像牛的形狀。媽媽的,隊上的黑牛婆最不老實,趕也趕不動。哎呀,石頭垮了,牛摔傷了——“根滿,你怎麽是個這樣的人?太可恥了!”是我可恥嗎?我真是那樣可恥嗎?她跑了,青辣椒也沒要。青辣椒換了酒,那酒太沒味了,隻怕摻了水。代銷點那個青皮後生,一個不老實的相。——“我跟你磕頭,磕響頭,我不去呀,不去呀。叔叔,伯伯,爹爹,祖爹爹!”“呸,不老實?快走,快走!”真的走了。是她走了,白臉一閃,不見了。


  “嗬——”


  根滿不像哭,不像笑,令人毛骨悚然地怪叫了一聲。


  周圍的人都臉色大變,目光全部投向了他。


  “衝啊——”他眼睛發紅,從門後奪來一把鋤頭,衝出門見樹打樹,見牆打牆,見狗打狗,見雞打雞,一路打向爛石橋去。“殺人嗬——殺人嗬——”這是他的聲音,是大家後來依稀能夠分辨出來的聲音。


  “殺人嗬——”對門山上送來陣陣回聲。


  領袖身先士卒的衝鋒壯了戰士們的膽。他們總算把嘴裏的衝殺變成行動,跳出各種掩體,高舉著梭鏢或鋤頭,一齊向橋上衝去。


  這天的晚霞,特別紅,也特別靜。


  三天以後,劉家大隊的戰友們在水庫裏打了幾網魚,殺了兩頭豬,又打了兩桌豆腐,還泡了幾十張紅薯粉皮,痛痛快快吃了一頓。劉姓的“孫大聖”造反縱隊仗著人多勢眾,鏟平了周姓的“井岡山”造反兵團,統一了全公社的權力,還為自己四位戰死沙場的英雄隆重下葬,隻差沒殺幾個周姓的地主富農來祭墳。為了統管武裝,孫大聖的“革命軍事委員會”也宣告成立,召開了成立大會。青龍坪熱鬧非凡,張燈結彩,鞭炮齊鳴,嗩呐哇哇叫,手銃和三八大蓋啪啪響。大小不齊的紅旗子在公社門前插了一線,還架門板搭了個大戲台。正逢上趕墟,雞蛋殼、瓜子殼、棗核、橘皮,丟滿了一地。


  臨到開會,劉大領袖卻不見人影,急得半邊瓦秘書長汗直冒,打發手下人四處尋找。據說後來在劉家坡的後山上,人們發現根滿獨自在那裏砍柴。種種傳說不脛而走。有的說根滿幾天來一直癡癡呆呆,見到半邊瓦就喊爹,見到劉玉堂就喊娘,見到幾個小娃崽還喊叔叔嬸嬸,隻怕是發癲的老毛病又犯了。還有的說,他經常喝酒,但喝上兩口就把自己的腦袋往樹上砸,把自己的鞋子往水塘裏射,不曉得是什麽鬼找了他,至少酒量已大不如從前。幾天下來,他已經脫了原形,下巴尖削,臉色灰黑,瘦得臉上隻有兩隻眼睛一張嘴。要是嘴一張開,就有濃濃的胃中濁臭撲麵而來。


  半邊瓦請他簽署文件。那是總部最新通告:第一,責成各大隊舊班子暫時把生產管起來;第二,加強造反派的組織紀律,嚴禁亂打亂殺;第三,揪出幾個挑動武鬥的四類分子,把這些真正的罪魁禍首交“貧下中農最高法庭”審判。如此等等。


  根滿看也沒看,就用指頭蘸上紅印泥,在文告上戳了個指印。“一律記工分,記工分!”


  隻是回答得有點文不對題。


  半邊瓦又遞上一份報告,說是翠娥要求結婚,對象是一個木匠。


  根滿又戳了個指印,還是有點用詞不確:“同意報銷,報銷!”


  半邊瓦最後又匯報:“路大為那家夥不見了。”


  “他要再回來,我就打斷他的狗腿!”


  這一指示倒是很清楚,隻是他說過以後,不知為何突然兩眼失神,朝天上望了好一陣,捂住臉哇哇哭起來。“你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兄弟嗬。你看不起老子,同老子沒緣分嗬……”


  半邊瓦眨眨眼,覺得他的領導確實亂了神脈,胡言亂語不知是何意思。


  就在根滿莫名號哭的時候,有一個人已經隻身走出了青龍峒。青龍溪嗬嗬地流淌,推動著溪邊的水車木輪,漂湧著幾片花瓣,幾片落葉。山裏的流水綠得發藍。水裏那些白的卵石,黑的水草,都可以看得見。小魚結成伴,搖著尾巴,一下向南,一下向東,一下又靜止不動,好像任何事變都不會攪亂它們的安閑。


  這個人回頭看了一眼,隱隱看見青龍坪會場裏的密集人影,看見了眼熟的那些黑瓦白牆,大樹小橋,遠山近嶺,還有衛生院的兩列平房。他忘不了最後一次離開那裏的情景:那個夜晚滿壟藍色的霧氣又沉又涼,月光灑下一片銀色的霧。他被她擋在門外,隻得回頭歸去。他的赤腳踩在路邊草葉上。草葉濕漉漉的,水田明晃晃的,被腳步聲驚起的蛤蟆撲通撲通跳下田,攪碎了水麵的月亮。


  青龍溪的水花快快活活蹦蹦跳跳地往山外流。幾隻竹排順流而下,駛入了水中大片綠色的倒影。不知是誰在竹排上放出了歌聲:


  哎呀咧——


  姐屋門前一丘田,


  郎一邊來姐一邊。


  郎在一邊栽甘草,


  姐在一邊栽黃連。


  甘苦相交萬萬年,

  ……


  這個人聽得有些心酸,趕緊往山外走。


  他出山不久就迎麵遇上解放軍隊伍。大概是暴雨和滑坡把前麵的山路中斷了,軍人們沒有坐車,也沒帶槍械,隻是背著被包,高舉著一排排毛主席的畫像和語錄牌,大汗淋漓地急步行軍,發出嚓嚓嚓的整齊腳步聲。他們看來是奉令進山平亂的,沒有言語,沒有表情,對周圍的一切看都不看,像一道排山倒海的綠色閃電突然出現。紛紛跳躍的紅五星帽徽和紅領章十分亮眼。


  完了。路大為一看見這些嚓嚓嚓的軍人,就知道事情完了,文化大革命要落幕了。當他看見嚓嚓嚓的軍人隊伍前還走著丁德勝和孟中和,走著另外幾個陌生的麵孔,更知道今後的一切不再屬於他,隻屬於他感到陌生的力量。他成了一個失敗者,一隻可笑的螞蟻或者臭蟲,不再有任何意義。可是在嚓嚓嚓的秩序和力量麵前,他是該笑還是該哭呢?是該慶幸還是該沮喪呢?


  他全身酸痛,一身襤褸,嘴皮子幹得生殼起泡。終於,當竹排上的幾個山民笑著朝軍隊紛紛鼓掌的時候,他也情不自禁地拍了幾下巴掌。


  唯臉上有一絲苦笑。


  有人朝他看了一眼,但整個軍隊沒有停下來,繼續嚓嚓嚓地前進。


  雙河縣公檢法軍管小組布告(續前):……一九六七年,劉犯根滿代表一小撮地富反壞的利益,唆使暴徒圍攻毆打革命幹部孟××、徐××、王××,對抗新生的紅色政權,後果十分嚴重。事後又挑動指揮宗族械鬥,造成七人死亡,二十一人重傷,血債累累,民憤極大。為了捍衛執行黨的“九大”團結勝利路線,為了發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全麵勝利,為了捍衛以毛主席為首、以林副主席為副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經上級批準,判處劉犯根滿死刑,立即執行。


  此布。


  一九六九年九月三十日


  198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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