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誌時代

  同誌時代 注釋標題 此篇原題《同誌交響曲》,最初發表於1982年《芙蓉》雜誌,獲湖南省青年文學獎和《芙蓉》文學獎,後收入小說集《飛過藍天》。


  張八鬥


  將軍眯縫著眼,總感到美式吉普跑得太慢。喂!你開牛車嗬?油門踩到底沒有?掛的是什麽擋?加速!跑起來!再快一點!

  吉普車已經夠快的了,顛簸得乒乒乓乓搖搖晃晃,不時把車裏人都拋向空中。看前麵坑坑窪窪的路麵撲麵而來,真擔心這輛破車什麽時候轟然散架,一個輪子或者一扇門突然自行其是。當年將軍帶著一挺重機槍追擊胡宗南部,追紅了眼,追忘了形,追得自己的兵不知在身後何處,也隻有這種速度吧?

  “那次要是再多兩箱油,老子就一腳踢到劉大麻子的屁股啦。”將軍也沉浸在得意的回憶之中,說的劉麻子是國民黨一軍長。


  嘎——吉普抖著沙塵,在D團團部門前停下來了。將軍鑽出車,拍拍灰,揚手大喊了一聲:“恰飯!”


  “恰飯”就是湖南口音裏的“吃飯”。


  後麵的汽車五六分鍾以後才陸續趕到,揚起一片塵浪。參謀長有點哭笑不得。剛才在C團,眼看就是飯菜上桌了,子雞已經出了油鍋,將軍最喜歡的狗肉也燉熟了,但他看看參謀長的手表,說時間還早,硬要再跑一程。這下好,剛停車就喊吃飯,事先又沒有通報,人家哪裏有這樣快的手腳?不過將軍身後這些副政委、副司令、處長、秘書什麽的都知道將軍的脾氣。他下來視察總是要吃就吃,要走就走,主意變得快,性子急得很,最不願意被接待幹部牽著轉。


  沒說的,趕快到廚房裏去張羅吧。將軍現在確實餓了。早上隻扒了一碗幹飯,一上午馬不停蹄地看了兩個墾荒基地,看了防沙林帶和棉紡廠……剛才,車過三連高粱地的時候,他突然眉棱一聳,沉下臉,氣呼呼地大叫停車。


  他下車後徑直朝路邊的地裏走去。人們順著他的身影看去,那裏有三三兩兩的戰士正在整地下肥。有人端著箢箕或木桶下渣肥,一撮撒下去,碰上大風,渣肥就揚成一道灰霧,昏天黑地如同毒氣彈。


  “不是咯樣搞的!”


  將軍總是把“這樣”說成“咯樣”,大家已經熟悉了。他指著一個下肥的戰士,“你那個扁擔腰彎不下來嗎?”


  對方眨眨眼,不知將軍是誰,但看到路邊的車隊,還是有點神色緊張。


  “是咯樣搞的!”將軍挽起袖口,上前接過箢箕,往腰間一夾,彎下腰,一撮撮渣肥往畦裏點放。這樣,糞灰施得勻,腰身低了,渣肥不易被風卷走。


  地裏的戰士都注意到這個老人。一個幹部模樣的人滿頭大汗跑過來立正敬禮:“報告首長,我們三連的工作有缺點,請您……”


  “你是做田的出身?”


  “是的。”


  “你的兵,何解不曉得愛惜肥料?”將軍指了指公路,“你看看,泄得到處都是,你同我唱天女散花?”


  連幹部望了公路那邊一眼,臉紅了。“……報告首長,我們想搶在雨前把這片地種完,隻顧圖快,沒有注意質量。你狠狠批評吧。”


  將軍望望頭上一片陰雲,看看手表又看看四周,轉身對隨行的人員說:“都過來,都過來。天是要落雨了,你們都來幫一手。”


  將軍拿起一把鋤頭,已經朝前麵去了。一場遭遇戰就這樣插了進來。當高粱種完的時候,已是午後一兩點。冰涼的雨點一顆顆砸下來,與人們臉上的熱汗混成一片。將軍一行人到井邊洗了洗手,但洗不掉渣肥的糞臭。肚子裏當然更是轟轟鬧暴動,要是再不往裏麵塞點什麽,眼睛珠子可能就要發綠了。


  現在,將軍在團部辦公室裏找吃的。他翻了翻抽屜,沒發現剩饅頭冷窩頭什麽的。看了看屋裏的犁頭、鋤頭以及扁擔,總算找到半袋花生種,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又舍不得下嘴。空氣中突然有一絲飯香飄來,他縮了縮鼻子,嘀咕一句,順著香味朝門外走去。


  他很快來到了附近一個連隊食堂。此時這裏沒有人,大鍋蓋揭開,灶上堆著還沒來得及洗刷的碗筷。將軍一眼瞄中了鍋底的焦黃色鍋巴,喜出望外地找來鍋鏟,嚓嚓兩下,鏟起一塊,卷成個筒,一下就咬了個滿口。他又打開櫥櫃門,大概想再找點什麽鹹菜。


  “不準動!”身後傳來一聲大吼。


  將軍回頭看,麵前立著一個光頭老漢,剛放下一擔柴,手裏的扁擔成了逼向可疑分子的長槍。“哪裏來的老鼠精?”


  “老同誌,吃得這麽幹淨?就沒有一點殘湯剩菜?”


  “大膽毛賊,跑到這裏來偷飯吃,還想要菜?”


  他不認得將軍。也難怪,將軍又瘦又黑,麻線布鞋加便服,剛才一路上被灰浪搞得灰頭土臉,哪像個一號首長?

  “我是你的司令員,你不認識?”將軍瞥了他一眼。


  “司令?你怎麽不說你就是毛主席?”對方的扁擔逼得更近,“說,前幾天偷豬油偷辣椒的,是不是就是你?再早幾天偷羊腿的,是不是也是你?”


  “我真是你們的司令員。你瞎了眼嗬?我要是穿上將軍服,金牌子上三顆花,在這裏一站,你就得給我立正報告。你知不知道?”


  “編,給老子編吧。你何不說你有三十顆花呢?何不說你在夢裏做了皇帝他爹呢?”老頭已把扁擔一頭戳到了將軍的胸口,“放下鍋巴!聽見沒有?給我放下!”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將軍有理說不清,隻好雙腳向門邊移動。但老頭哪肯輕饒,搶上前一步,抓住將軍的手腕,但似乎晚了一點——鍋巴已全部塞到將軍口裏去了,隻有兩顆焦米還沾在嘴邊。老頭火氣更旺,朝將軍屁股頭踢了一腳,又一手揪住對方的衣領。“你哪裏這樣不自重?你如何這樣沒有家教?”


  “你反了你?還打人?……不就是一塊鍋巴嗎?”


  “一人一份糧,多一口也沒有。你的一份讓別人吃了,你願意餓肚子?別說是鍋巴,就是淘米水也是心肝寶貝。你知道不?”


  沒辦法,將軍脫身不得,插翅難飛入地無縫,隻得在案板麵前暫時坐下來。他想找到一點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可在幾個衣袋裏找了找,既沒有身份證,也沒有筆記本或者文件。要是有錢也好,繳了罰款好走人,可他也偏偏沒帶一分錢。好容易,他找到了一張處方單,上麵有他的大名。他遞給老炊事員看,但對方說他不識字,根本不願意看,隻是遞來一張日曆紙和一支半截頭的鉛筆,頭也不抬地發布命令,要他寫下自己的名字,所在的連隊,到這裏偷東摸西的回數以及作案情況……將軍好氣又好笑:“你不識字,要我寫什麽寫?我要是在紙上罵你的娘,你又如何曉得?”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炸雷一般的聲音:“司令員!司令員!他媽的,你們還算是活人?把個司令也弄丟了!”


  將軍一聽,知道是潘大年來了。“潘大個子,我在這裏,快來救我!”


  門開了,熊腰虎背的潘師長差點擋住了整個門,大嘴一咧,濃眉一挑,嗬呀一聲撲上前來,“司令員你埋伏在這裏嗬?大家都等你吃飯呢。”


  “我是想吃呀,但人家不給我自由嗬。”


  師長盯了光頭老漢一眼,“張八鬥,怎麽回事?”


  被叫作張八鬥的老頭懵了,眨眨眼,“他,他真是……”


  將軍忍不住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我一再說我是司令員,你就是不相信。罷罷罷,也隻怪爹娘沒把我生好,就這麽個猴樣,我自己看著也不像。”說完指著剛進門的秘書,“我吃鍋巴一塊,你付他兩毛錢。”


  潘大年


  潘大年對將軍這次突然出現有點緊張。他在將軍手下當過偵察員,排長,連長,營長……得過將軍多次表揚,但挨罵的次數更多。記得第一次見麵就是不打不相識。那是在晉南吧?十七歲的潘大年第一次行軍,碰上大雪,渾身冰殼子像鎧甲披掛,一走路來哢哢響。原地休息的號聲剛吹響,潘大年就趕緊燒一堆大火,烤手烤腳。這時將軍咬著一卷鍋巴來了,推了他一把:“你的腳還要不要?快起來活動,不準烤火!”潘大年沒有動。他不知道眼前這位湖南人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不能坐下來烤火。他現在又冷又累,實在不想動了。“你還不起來?”將軍過來拖他。潘大年依著剛入伍時身上那點野氣,嘴一撅,眼一橫,咕咕噥噥就是不起身。叫得他心煩了,索性腿一伸,在火堆邊躺下去。將軍怒不可遏,一揚手,馬鞭就抽在潘大年的腿上,氣得他跳起來大罵。


  要不是連長趕來,他隻怕還要抄起家夥行武哩。


  將軍心好,是怕他凍壞了。潘大年事後才知道這裏麵的道理。可將軍發火時的樣子他永遠也忘不了:臉色鐵青,眼光灼灼逼人,腮幫繃緊,牙關咬得咯咯響,實在令人心驚肉跳。怪不得當年不可一世的張國燾都有點怕他。


  將軍吃過中飯以後,墾區師級以上的幹部都來了,工作匯報會馬上就要開始。會議室裏,大家交頭接耳,有的啃著窩頭或大餅,有的湊到火爐邊烤鞋子或帽子,有的還緊急準備匯報提綱,用算盤打著什麽統計數字。還有的大概太疲倦了,把沾有泥塊的軍大衣一裹,躲在牆角閉目養神。屋裏充滿著濃烈的煙草味和男人的氣息。


  四點正,將軍出現在門口,來到主席位坐下。他披著一件舊棉襖,等身邊的頭頭腦腦也坐定,揮揮手,“嗯?哪一個先講?”


  有椅子挪動的聲音,有翻開筆記本的沙沙聲。兵團政委朝潘大年丟了個眼色,潘大年首先站了起來。盡管已有了匯報提綱,盡管自己已讀過好幾遍,但現在對著幾十雙眼睛,仍然有點緊張。咳了好幾聲後,一套背熟了的開場白變得結結巴巴的。“……今天,我們敬愛的,司令員,國務院,首長,吭,來我們墾區,視察。這是對我們最大的,關懷,最大的,鼓舞……我們,全師官兵……”


  將軍敲敲桌子:“潘大年,你什麽時候成了孔夫子?變得文縐縐的了?客氣話吃不得,穿不得。你揀後麵的講。”


  潘大年臉一紅,更緊張了,額頭上隱隱沁出了汗珠。“好吧,我講實際的。第,第一點,我師屯墾一年來,打,打開生產局麵的做法和成績……”他重新整理思路,談到部隊從朝鮮歸來,怎樣到這裏安營紮寨,怎樣剿匪、安民以及開荒。工具呢,架起紅爐自己打造,好多幹部都成了鐵匠……


  將軍對工具有了興趣。“鐵呢?”


  他是打聽自製工具的材料。


  “我們收了些廢鐵,也拆了些重機槍的護板、迫擊炮的炮架,還有鋼盔……”


  嘣——將軍一拳震得茶杯跳了起來,瞪大兩隻眼睛:“你好大的膽子!”


  好像整個世界都寂滅了,大家的心都提到喉頭。


  還是將軍的吼聲:“你這個家夥,武裝都不要了?你把我的重機槍和迫擊炮都毀了?混蛋!你不要,我要!”


  “報告首長,我是想……”潘大年想辯白。


  “你想什麽?你想敵人都死絕了?帝國主義怕了你潘大年,再也不來了?毀我國防,軍法處置!”


  ……


  誰都為潘大年捏了把冷汗,不少人憋住呼吸,好像一呼吸就會引爆萬噸炸藥。寂靜壓得潘大年腰杆發軟,兩腿哆嗦,臉色變白。


  隻有政委熟知將軍的脾性,一個勁朝潘大年遞眼色,那意思很明顯:往下說,往下說,還等著挨罵麽?

  潘大年終於鼓起了勇氣:“我繼續匯報吧,關於水的問題……”


  將軍不便打斷,好容易坐了下來。他似乎感到煩悶,手不自覺地往衣袋裏去摸煙,又轉身朝門口的護士打手勢,做了個抽煙的動作。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討煙了,而護士也第三次向他搖了搖手。將軍眼一瞪,拉拉棉襖要起身,但仍然無濟於事。護士撅著嘴走過來,手往桌上一壓——啪!送來的不是香煙,是一把花花綠綠的水果糖。


  這個小動作引來一片嘻嘻的笑聲。將軍無可奈何,剝了一顆糖塞進嘴,揮揮手:“潘大年,你繼續講。”


  感謝笑聲,緩和了緊張空氣,讓潘大年鬆弛了一下神經。他定定心終於從容地進入總結階段:“……A團去年圓滿建成了引水渠二十八公裏。D團收獲糧食一百五十萬斤,超過預定計劃。三個團都建成了宿舍、俱樂部、合作社,還救濟了本地災民,捐去的糧食估計大約有五十萬斤。這個成績令人驚歎。”


  將軍似乎有點不相信,敲敲桌子:“估計?大約?到底是好多?”


  潘大年搓搓手:“是……”


  “同誌,要實事求是。”聲音中明顯含有懷疑。


  潘大年臉紅了,翻了翻筆記本,又在算盤上撥打了一番,好半天才神色慌亂地說:“好吧,我講實話吧,剛才那個數字不對,實際是……六十二萬斤。我剛才怕沒有這麽多,就打了個折扣。其實,至少有五十五萬……”


  將軍眼一亮,眉頭舒展,也興奮起來,“這兩個團的指揮員在哪裏?”


  兵團政委笑了笑,衝著將軍道:“潘大年一直在那裏坐鎮指揮。”


  潘大年?將軍一怔,轉而咧開大嘴,抖掉棉襖站起來:“好同誌,好同誌呀,為人民做了好事呀。我……我要好好地感謝你。”說著伸出瘦精精的手,對潘大年行了個軍禮,激起全場一片熱烈的掌聲。


  將軍又招呼潘大年:“你過來,過來,抽煙抽煙。”他一摸口袋,發現沒有煙,就把那一把水果糖,抓起來塞進潘大年滿是繭子的手裏……“同誌們,我們幾十萬大軍來到這裏,占了人家的地,引了人家的水,吃了人家的羊肉,不趕快給人家做幾件好事,老百姓是要罵娘的嗬,要罵共產黨的娘嗬。你們都要記住這一條,要向潘大個子學習。寧願自己少吃兩口,也要保證老百姓有糧食過冬。知道不?”


  又是一片掌聲。潘大年對此毫無準備,手往後縮。他厚厚的嘴皮上下哆嗦,眼裏閃動著淚光,像曆盡艱辛來到母親麵前的孩子,一肚子委屈阻塞在喉頭。不知為什麽,他哇的一聲號哭起來。


  首長們都怔住了。將軍頭一偏,“你灑什麽貓尿?”


  “首長,首長,你們不知道,戰士們吃了好多苦,吃了好多苦哇!司令員你不知道,初來的時候,我們每天半斤玉米粉,吃野菜,剝樹皮,羊骨頭都嚼盡了,一個個瘦得哪裏像個人。有的餓得不願上地,發牢騷,罵幹部。我就罵他們,關他們。我潘大年本不該罵,本不該關,可我也是沒辦法呀。好多人餓出病來了,有的晚上睡下去,早上就起不來了。有的走著走著就被風雪埋掉了。在地上暈倒過的人,不是一個兩個,數起來是一團兩團嗬。老司令員,不容易嗬……”


  將軍深吸了一口氣,拍拍潘大年的肩。


  潘大年哭得更凶了,伸出自己疤痕縱橫的雙手,“司令員你不知道,建水庫的時候,戰士們的手都凍裂了,沒有一雙手不是血糊糊的。那次火藥庫出事故,一次就炸死了八個戰士。司令員,司令員嗬……有些老百姓也不支持我們,他們信神信鬼,鬧事搗蛋,搶我們的車,打死我們的人,還把屍體大卸八塊……戰士們跟著我潘大年,離鄉背井到這裏來,沒過好日子,比牛馬都不如,一直忍氣吞聲。司令員,你要好好地獎勵他們哇,你要到北京去向毛主席,向朱老總和周總理好好地講哇……”


  會場上一片抽泣聲,好一陣無人言語。


  吳達人


  潘大年不知將軍為什麽要提起吳達人。匯報會之後,將軍在會議室門口叫住他。“吳達人在你那裏吧?你去把他接來。”


  “幹什麽?”


  “我要看看他。”


  聽這話,潘大年呆了。


  真不懂,找那個反動家夥做什麽?那家夥據說是個喝過洋水的教授。抗戰時期入過“犧盟會”,又到八路軍與將軍一起共過事,算是與革命同過一截路。日本鬼子打跑了以後他又去教書,開國之後還當過政協代表。不料到去年,知識界打了一場筆墨官司,他的真麵目被揭露出來了,原來是個被毛主席點了名的反黨分子。據說他受不住批判,跑到將軍家裏去發牢騷。結果由將軍寫了個字條,把他介紹到墾區來了。


  介紹這號人來做什麽?墾區是收容所嗎?勞改隊嗎?那家夥實在太資產階級了。到墾區時,衣沒帶幾件,書倒帶了十幾箱,滿滿一房,有的還是洋碼字,他媽的,想嚇唬大老粗似的。做起事來也太懶,挖了三耙頭就要歇氣。選棉種呢,慢吞吞的像捉虱子。養鳥栽花倒是很起勁。嫌食堂夥食差,三天兩頭要去買餅幹。連隊裏開過他的批判會,潘大年親自上台發過言:“……正告吳達人,你不好好改造,隻有死路一條!你要明白,蔣介石八百萬虎豹熊能(羆)都被我們打垮了,共產黨的江山是鐵打的!”


  不料有人在台下冷冷冒出一句:“不是‘能’,是‘羆’!”是誰?就是這個吳達人。潘大年當時臉紅了:“你讀了兩句孔夫子,擺什麽臭架子?”吳達人腦袋一扭爭辯道:“不是‘能’,是‘羆’!”會場亂了。戰士們見師長動了怒,一個個摩拳擦掌,咬牙切齒,衝著吳達人吼叫起來:打!打!打死這個反動派!打死這個資產階級!打死這個杜魯門的走狗!有的人還衝上去,把吳達人按著跪下來。結果,那家夥還是不老實,眼鏡掉了,頭發亂了,但他被押出會場門口時,還掙紮著大喊了一聲:“不是‘能’!是‘羆’!”……想想看,就是這麽一塊茅廁裏的石頭,將軍還有必要惦記著嗎?


  晚上,師部開文藝晚會。將軍剛入會場,會場觀眾都起立和鼓掌,坐在後麵的人還站到椅子上,爬到窗子上,伸著頭探望,鬧出一片椅子劈啪劈啪的聲音。將軍擺擺手,笑眯眯地說:“莫客氣,都是老朋友,坐下,坐下。”他掃視全場,喊了幾個名字:“黃水生,魏玉成,錢得保……來了沒有?”


  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冒出來了,那都是將軍的老部下:警衛員、炊事員、馬夫、排長和參謀。他們想不到將軍還把自己的名字記得這麽清楚,一個個上前來與將軍握手。有的說不出話,隻嘿嘿笑。


  將軍揮揮手,又慢條斯理地說:“同誌們哪,我在這裏還有幾個資產階級朋友,其中一個就是大名鼎鼎的吳達人。吳達人,來了沒有?”


  全場安靜了,半天才有角落裏微弱的聲音:“在。”


  “起來,起來,亮個相!”


  將軍把吳達人叫起來,召到前排自己身邊的位置。“同誌們哪,這就是資產階級的大右派吳達人,犯了大錯誤,栽了大跟頭,你們莫學他的樣嗬。”


  大家笑開了。教授推推眼鏡片,鼻子縮了兩下,有點矜持,也有點尷尬,朝大家微微欠了欠身子。


  將軍把吳達人拉到身邊,“坐下。”


  把反黨分子請到前排就座?將軍平素多有驚人之舉,這一下又讓大家大跌眼鏡。他一個大老粗,好像很喜歡與資產階級交朋友,這幾年裏一張張條子,把幾個挨批的詩人、畫家、舞蹈家什麽的介紹到墾區來,今天又在大庭廣眾之下給吳達人特別禮遇,天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將軍撇下全場嗡嗡嗡的悄聲議論,對瘦老頭說:“大教授,身體怎麽樣?上次捎來的抽水馬桶還好用吧?那是我用軍用飛機捎來的,還報告了周總理的,知道不?”


  吳達人停了停:“謝謝,謝謝,受之有愧。”


  “日子還好過?”


  “萬事如意,心滿意足。”


  “不講老實話吧?”


  吳達人終於麵露難色:“唉,不瞞你說,沒錢用嗬。”


  “何解不給我寫信?”


  “不敢攪擾將軍。”


  “你現在薪水好多?”


  “月俸六十。”


  “飯錢還是有了。”將軍看看舞台上,把頭轉向另一邊的潘大年:“喂,你的薪水是好多?”


  “好像,好像一百多吧?我不大清楚。”


  “你給他加幾個餉,加到你一樣多,嗯?明天打個報告來,我批一下。”


  潘大年又一次發呆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軍一眼看穿了對方的肝腸肚肺,淡淡一笑:“你莫舍不得幾個錢。知識分子麽,要多買兩本書,要吃點營養品,不稀奇。你硬要舍不得,我來出。”


  潘大年甕聲甕氣地說:“好好好,我,我同意。”


  將軍又轉向吳達人:“好,師長給你提薪了,以後莫哭窮。”


  這時,一陣掌聲把他們的談話打斷,原來電鈴響了,燈光驟亮,窈窕的女報幕員已出現在台上,集中了觀眾的目光。將軍和教授也就停止了說話。


  第一個節目是歌舞《豐收曲》,熱熱鬧鬧,流光溢彩。拍了巴掌之後,報幕員又登台露出甜甜的笑:“下一個節目,小話劇《將軍的腳步》……”


  將軍皺皺眉頭,捅捅潘大年:“這個演什麽?”


  潘大年抓抓頭皮:“不清楚。聽說……是演你的事。”


  將軍拍拍扶手:“搞鬼!我不看!演我的,我不看!不演我的,我就看!”說著起了身往外走。師長和政委慌了,跟著起了身。將軍猛回頭嗬斥:“你們走什麽?坐下!都跑光了,文工團的伢妹子會有牢騷的。”這一喊,逼得幾位頭頭又心神不寧地坐下去。


  但將軍拉走了吳達人。


  兩人走進休息室。將軍給教授倒了杯茶,隨意找著話題:“老吳,這裏的茶不好喝。”


  “低檔紅磚茶,能從內地調來,已是難得了。”對方不卑不亢地應酬。


  “聽說你品茶本事大,三十號茶泡水擺出來,呷一口報得出子醜寅卯?”


  吳達人不講客氣地接過茶,“這有什麽?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我原來給你一個題目,看這裏最好發展什麽農業。你有想法沒有?”


  “這裏麽?飛沙土,有機質含量低,黏結力差,但一般不返鹽堿,利用得當,增產潛力還是很大。我看宜多種些果樹,像梨、桃、蘋果、葡萄之類。還可多植耐沙固沙的植物,像金針菜和花生。抓糧食,不可忘記綜合利用,多樣化平衡發展。像眼下這樣隻抓墾草種糧,無異於掠奪土壤,竭澤而漁。農業麽,主要是利用陽光能量通過生物轉化而滿足人需。目前我們農業光能利用率較低……”吳達人講到本行,輕車熟路,口若懸河,好像置身於當年舊中央研究院的講壇。


  “你是個大裏手麽。”將軍也高興起來,吸了口茶,“你肚子裏的東西莫浪費了。我看,你還是當你的教授,寫你的文章,把我們這些老粗也武裝武裝。”


  吳達人沉吟片刻,冷冷地打了個拱手,“多謝抬舉。達人反動透頂,豈能居高為師?笑話笑話。”


  將軍笑了:“牢騷太盛。”


  “哼,我有什麽牢騷?君子安貧,順天知命。我在這裏采菊東籬種豆南圃,說實話,自覺舒服得很哩。”


  “亂彈琴!”將軍不願把對方的案情往深裏談,隻是說,“吳胡子,是好漢就不怕挨整。我在西北局的時候,也挨過整,同彭德懷,同習仲勳,吵過架,還罵過娘。他們鬥了老子七天七夜。你說我就不委屈?罵娘歸罵娘,不管整對了整錯了,還是要講團結麽,還是要講愛國家顧大局麽,要為老百姓做事麽。”


  吳達人臉紅了:“共產黨還講不講實事求是?”


  “講!但不講消極怠工、發怨氣、當懶漢、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就沒有錯誤?屁股就那樣幹淨?”


  “我沒有這樣講過。”


  “那就好,我送你兩句話。第一句:上半晚想自己。第二句:下半晚想別個。”


  “想什麽?批判?鬥爭?戴帽子?報上點名?……”教授氣憤得站起來。


  “還有什麽?你講完。”


  要教授講,教授反而語塞了。


  “你不講,我就講。我是將軍,是中央委員,也是你的朋友。你今天找我吵架,罵祖宗,都可以。但我就是不喜歡你一戳就趴的熊樣子,不喜歡你小鼻子小眼的雞腸小肚!”他掏出兩份電報,衝著教授拍了拍,“你看看,帝國主義在我們大門口架大炮玩原子彈,飛機撞到你腦殼上來,你氣不氣?你為國家想了好多?不做事,睡大覺,你吳達人什麽君子?豆腐君子!”


  大概是演出已經結束,大概是將軍的高聲引來了潘大年。師長一進門就察覺到緊張空氣,瞪了吳達人一眼:“來人,把他送走!”


  將軍也動了氣:“送走送走!”


  尾聲

  兩天後,將軍就要回北京了。這次他帶著一個日本代表團,特意從北京直飛海南島,又從海南島直飛大西北,用他的話來說,他要嚇唬嚇唬日本人,讓他們看看中國到底有多大,今後不要再打中國的主意。


  順便檢查一下農墾工作,是他早有的安排。吃過早飯,他把吳達人找來,把他拉到潘大年麵前,說:“有個決定。”兵團政委在旁邊掏出一個筆記本,宣讀了兵團黨委昨天晚上通過的決議:立即籌建墾區農業科學研究所和農業學校。農校首先輪訓師級幹部。兵團政委任籌委會主任,吳達人任籌委會第一副主任……


  潘大年愣住了,一扭頭就跑,一直衝到宿舍,甩掉手槍和皮帶,真想找個人打一架。他衝著尾隨而來的兵團政委大叫:“共產黨不如犧盟會?老革命不如反革命?要我潘大年當他的學生?不行!他來我就走,我在他別來。你們撤我的職吧。”


  但片刻之後,他撿起手槍,整理軍裝,還是老老實實來給將軍送行。他不會打背包走的,不會抗令不從的,這點將軍早就估到了。他以後會怎樣,還有吳達人以後會怎樣,廣大幹部群眾會怎樣,將軍似乎也有所估計。他眯眯笑著,把潘大年和吳達人招呼到麵前:“你們以後可以吵架,可以扯皮,但你們要負責把這裏搞好。搞好了,我接你們到北京去吃酒,吃茅台。搞不好,我們都不準賴賬!”


  將軍與他們一一握手。吉普車已經開動,緩緩上路。路口有點騷亂,好些圍觀者想擠過來,被衛兵擋住了。那是潘大年今天早上加派的崗哨。將軍似乎很討厭這種小心的戒備,他特意拍拍司機的肩,命令車子停下,扭開車門,上前同一些圍觀的人群握手告辭。人群中有一張臉很眼熟,那人背著竹簍,腳纏綁腿,一副要上路的樣子。


  將軍認出來了:“張八鬥,回連去?”


  老人笑著擠過來:“嘿嘿,老司令員,我在合作社買了幾十斤鹽,買了點老薑。”


  “上車吧。”


  張八鬥好像覺得這是下油鍋,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莫誤了你的公事。”


  “車子上沒刺,不會戳你的屁股。”


  “哎呀,我張八鬥生成八字賤,是走路的命。一上車就發黑暈,雲裏霧裏翻筋鬥。”


  將軍哈哈大笑起來。“那怎麽得了?以後一聲令下,我們說不定要組建機械化兵團,那你老張頭就完蛋啦!”


  片刻之後,隨著車身的顛簸,大片大片的墾區從車窗前向後退去,幾輛汽車再次揚起黃色塵浪向前奔馳。


  1981年2月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