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的傳人——答台灣作家施叔青
訪談
鳥的傳人
——答台灣作家施叔青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87年香港版《施叔青訪談集》,後由筆者加以訂正。
問題小說
施叔青:“文革”似乎改變了你的一生。聽說你本來誌在數理化,是這樣嗎?
韓少功:“文革”開始,我才十三歲。父親不主張我讀文科,認為那樣危險,要我學好數理化,以後當個工程師什麽的。我對數理化也很有興趣,初一就把數學自學到初三。一九七七年考大學前夕,我還一天攻一本,不到十天自學了高中全部數學課,結果一進考場拿下九十七分。這當然是後話了。我下放農村當知青的時候,數理化一點也不管用,全國的大學都關閉了。我隻能在鄉下編寫點黑板報,寫寫公文材料,自己偷偷寫點詩歌,算是自得其樂。一九七四年以後,形勢稍微鬆動,我可私下讀到一些優秀文學作品。在這之前,看得到的隻有馬列文選,毛澤東文選,還有魯迅一本薄薄的雜文,與梁實秋、林語堂筆戰的那些,政治色彩比較濃。當時沒有其他的書可看。我自己就抄了三大本唐詩宋詞,算是有了手抄書。
施叔青:你自陳一九七八、一九七九的作品是你“激憤不平之鳴”,已經擺脫“文革”時違心的歌功頌德。
韓少功:我從一九七四年開始發表作品。當時政治審查製度很嚴,自己也缺乏反抗的勇氣和覺悟,所以大多作品具有妥協性,頂多也隻是打打“擦邊球”,用當時圈子裏莫應豐的話,叫做搞點“老鼠”戰術。有一次我署名“小暑”,就是“小鼠”的諧音。我們那個圈子有莫應豐、賀夢凡、張新奇、貝興亞等人,大家都迫切期盼創作自由,希望有朝一日能說真話。我當知青時的那個汩羅縣,農村生活極度貧困,有一個生產隊,社員勞動一天隻得到人民幣八分錢。這還不算最差的,有的社員勞動一年還要倒賠錢。在那種情況下,違背良心講假話,實在是很卑鄙。十九世紀俄國和歐洲那些批判意味很濃的文學作品,刺激了我們為民請命的意願。但直到一九七七年以後,我們才找到了發出聲音的機會。
施叔青:你當了六年知青,接觸到很多農民,使你體會到“中國文化傳統是怎樣的與農民有緣”。可否談談對農民的看法?
韓少功:農民處在中國社會最底層,樸質而善良,有很可憐的一麵。但他們也不是沒有缺點。我曾經真心想為農民爭利益,支持他們反對腐敗官僚,與他們聯名貼出大字報。沒想到他們太不經事,受到一點壓力,馬上向幹部揭發我,說我是後台和主謀。我當時家庭的政治問題還沒解決,這不害慘了我?幹部把我抓到台上大會批鬥,就是這種出賣的結果。但細想一下,苛求農民也不應該。你可以跑,他們祖祖輩輩在那兒,跑不了。你來去一個人,他們有一家老小在那裏。所以他們膽小自有膽小的理由。我並不恨他們。在農村當知青那幾年,我還辦過農民夜校,自己掏錢編印教材,普及文化知識和革命理論,讓他們知道巴黎公社是怎麽回事,讓他們明白“從來沒有救世主”,希望他們有力量來主宰自己的命運。但我後來發現,這種啟蒙的成效很小。
施叔青:《回聲》裏的知青路大為就是你自己吧?
韓少功:有一點影子。這篇小說表達了我對農村生活的一些感受,對“文革”做了一些剖析。“文革”的特點,一方麵是最專製的,一方麵又是最無政府的。尤其是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六七年那一段,很亂,誰都可以立山頭,誰都可以有槍。我的政治興趣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讀馬列嗬,讀托洛次基和布哈林嗬。下鄉前我什麽東西都不要,找母親要錢,隻買了一套《列寧選集》,四大本,十二塊錢。這在當時是很貴的。這種政治狂熱直到後來才有了變化,起因是一九八一年的大學學潮。那一次學潮太讓我失望了。年輕人在學潮中爭權奪利,民主隊伍內部迅速產生專製,使我對自己的政治產生新的反省。我覺得自己的紅衛兵夢還沒做完,還以為革命可解決一切問題。這實在太天真了,太可笑了。
施叔青:《人民文學》一九七九年四月號刊登了你早期的精彩之作《月蘭》,引起了激烈的爭論。不少人說這篇小說很“反動”。台灣電台廣播了,你還接到幾百封農民來信,那些信都支持你仗義執言農村的貧困。月蘭這位農村婦女難為無米之炊的慘狀,你寫來淒婉動人。
韓少功:其實,我隻是寫出真實情況,月蘭幾乎是實有其人。《西望茅草地》中的農場場長張種田也是有原型,是我很熟悉的一類幹部。他們文化水平不高,屬於山溝溝裏出來的馬列主義,革命造就的權威使他們看不到自己的弱點,在和平建設時期顯得很尷尬。
施叔青:張種田這人物塑造的成功,在於你沒把他平麵、簡單化,不像早期的傷痕文學一樣。你寫出了他個性的複雜,給人又可悲又可恨的感覺。
韓少功:當然這些作品的毛病也很多:語言夾生,過於戲劇化。我現在回頭看,並不滿意。青年導演吳子牛曾想把《西望茅草地》拍成電影,青年電影製片廠也立了項。但劇本送到農墾部審查,領導覺得不滿意,認為它涉嫌醜化老幹部形象,結果給斃了,沒通過。這是一九八二年的事,當時很多老幹部複出,農墾部覺得不能給他們抹黑。
施叔青:劇本還得先給農墾部審查?
韓少功:我寫農場,大農場都歸農墾部管,所以劇本必須先通過農墾部的審查。當時的規矩就是這樣。你沒有辦法。不過這篇小說還是獲得了一九八〇年的全國小說獎。北京的編輯朋友告訴我,你獲獎不容易嗬,幾次都已經出局了。後來《人民文學》編輯們喊出“誓死捍衛《西望茅草地》”的口號,到最後時刻才把它保了下來。
施叔青:你早期的創作由於題材限製,都是采用現實寫實主義的寫法。可能這比較配合你當時的文學觀?
韓少功:那時候我對文學的理解就是這樣。文學就是為政治服務的,是一種很功利、實用的寫作,每一篇都針對一個現實問題,有很鮮明的思想主題,有很強烈的理性色彩。
施叔青:是否因為你出道太早,早期作品都帶有老右作家的習氣,像個馬列主義的小老頭子?
韓少功:我們知青這一代,還有你說的老右那一代,都是學馬列主義長大的,所受的文化教養就是那樣,對文學的理解就是那樣。投槍嗬,刁首嗬,旗幟嗬,炸彈嗬,腦子裏就是這樣一些詞。這應該說是一種時代的局限。當時不隻我一個,賈平凹、張抗抗、陳建功、劉心武,等等,都在寫問題小說,都寫得比較粗糙。但作為一種政治行為,我對此並不後悔。你要知道,作家首先是公民,其次才是作家,有時候作家有比文學更重要的東西。
施叔青:後來由於什麽樣的契機,才改變了你的創作理念?
韓少功:我讀大學時,與莫應豐等朋友一道在大街上和校園裏,發動了湖南最早的“民主牆”運動。後來我又參加過學潮。正是這一係列親身體驗,使我對自己的政治行為有所反省。撻伐官僚主義,抗議特權,揭露傷痕,要求民主和自由,這些固然很重要,但政治和革命能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在另一方麵,具有良好效益的政治和革命,需要哪些文化的和人性的條件?一想到這一層,事情就不那麽簡單了。恰好在這個時候,國門大開,很多西方的學術和文學作品一擁而入,使我們受到刺激和啟發,眼界大開。我希望自己對人性、文化有更多的關注,對新型態的小說有所試驗。至於後來把小說寫成那樣子,則始料不及。
楚文化
施叔青:從一九八三到一九八四年,很多知青作家不約而同地關注自己的文化背景:賈平凹的《商州初錄》搜尋陝西古老秦漢文化的色彩,李杭育的葛川江吳越風情小說、張承誌的《北方的河》、阿城的《棋王》等,開始一片尋根聲浪。你發表於一九八五年的《文學的根》,是最早自覺地闡述這種尋根意向的文章。
韓少功:很多知青作家關注本土文化傳統,與他們的經曆可能不無關係。他們或是當下放知青,或是當回鄉知青,接觸到農民和鄉村,積累了一些感受和素材。你應該知道,禮失求諸野,很多中國文化的傳統是保留在農民和鄉村那裏的。就算是“文革”中的“橫掃四舊”,農村受到的衝擊也相對少一些。
施叔青:聽說“尋根”是你和葉蔚林一些湖南作家聊天聊出來的,能否談談醞釀的過程、當時的時間空間,以及你的心態?
韓少功:這個話題我同葉蔚林聊過,他很感興趣。我也同外省的一些作家聊過,比如,李陀、李杭育、李慶西、陳建功、鄭萬隆他們。一九八四年杭州會議期間,還有一些搞理論的朋友也參與其中。大家當時都有同樣的感覺,懷疑“問題小說”寫到那種程度以後,再往下還怎麽寫?很自然,大家也都會談到,文學中政治的人怎樣變成文化的人。當時其他領域也出現了對文化傳統的關注,比如楊煉和歐陽江河的詩歌,比如譚盾的音樂。譚盾是湖南人,當時到了美國,寫作《風》、《雅》、《頌》那一批作品,技巧是現代的,精神氣質又是很東方的,有種命運神秘感、曆史的滄桑感,讓我吃了一驚:嗬,音樂還可以這樣寫!
施叔青:有一種看法,中國作家“尋根熱”的崛起,是受了美國黑人作家《根》這部作品,以及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影響。是這樣嗎?
韓少功:《根》說不上,起碼我一直沒看過這本書,隻在英文課本裏讀過一段。馬爾克斯倒有點關係。杭州會議的時候,馬爾克斯已經獲得諾貝爾獎,但作品還未譯成中文,僅有《參考消息》上一則介紹《百年孤獨》的文字,還有他接受德國記者的訪談。我想很多作家都注意到了他的大體傾向,還有他的意義。在他之前,我讀過日本人川端康成、印度人泰戈爾,還有美國黑色幽默的作品。我在《文學的根》中都提到這些,指出它們屬於那種有根之作。當時“文革”結束不久,中國人麵臨著一個重新認識“四舊”的問題,接上文化傳統的問題,還麵臨著一個吸收西方文化的問題。我擔心那種簡單的複製。在我看來,複製與引進是創造的條件,卻最終不能代替創造。
施叔青:廣義的來說,確實是西方現代文學的引入,才觸發了大陸作家的尋根熱?
韓少功:可以這樣說。沒有西方文化的進入,就不會有我們對本土文化的新認識。文化一定要有參照,各自的特點才能顯現,所謂有比較才有鑒別。要是沒有女人,我們如何認識男人?但尋根並不意味著文化排外。一九八一年王蒙寫意識流,北島的《波動》采用意識流方法更早,一九八〇年已經印在油印冊子上了。我對這些新方法都很感興趣。在北京與北島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花了五十塊錢,差不多是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五十本《今天》雜誌,到處贈送給朋友們看,包括推薦他的意識流寫作。那時候作家開始有世界眼光了。以前是國內沒有的,我就寫。後來是世界上沒有的,我才寫。一種從模仿到創新的過程,開始逐步展開了。
施叔青:身為楚人,你重新審視你文學的根,它是深植於楚地的。對楚文化曆史的回顧是你回歸的第一步吧?
韓少功:湖南曆史悠久,民性強悍,在遠古是化外之地,屬於“北越”和“三苗”的範圍。戰國時期的楚國就是周天子沒有賜封的,沒有承認的。楚地的居民,在曆史上大多是失敗的民族。上古傳說黃帝戰勝炎帝,炎帝南逃,就逃到了到湘西和黔東。楚文化與中原文化當然有交流,曾被中原文化所吸收,又受到排斥,是一種不夠正統的文化,至今主要藏於民間。尤其是湘西的苗、侗、瑤、土家等少數民族,由於躲在深山老林,由於被孔孟之道洗腦較少,保存的古文化遺跡就更多些。那裏的人披蘭戴芷,佩飾紛繁,能歌善舞,喚鬼呼神,很容易讓你聯想到《楚辭》。我在一篇文章裏說過,人們至今還能從民間活動中體會到楚辭中那種神秘、奇麗、狂放、孤憤的境界。有一種說法,可能是李澤厚說的:楚人崇拜鳥,是鳥的傳人,與黃河流域龍的傳人有明顯差別。
施叔青:據苗族遷徙史歌《爬山涉水》說,他們的祖先是蚩尤,為黃帝所敗,蚩尤的子孫便向西南遷移,楚文化流入湘西是有根據的。禮失求諸野麽,反而少數民族還遺留了楚文化的祭祀、風俗、信仰,等等。
韓少功:“少數民族”是很晚近的說法。在孫中山的時代,中國叫“五族共和”,隻有五個民族得到承認。一九四九年以後,劃分出了五十多個少數民族,其實這些少數民族以前大多被看成漢族,不過是漢族中所謂開化程度較低的,比如湖南人就是“蠻”。據考證,湖南土家族就是古代的巴人,從巴蜀之地遷移而來,所以楚文化中也有巴蜀文化的成分。土家族有語言,沒文字,曆史記憶靠歌舞來表現,一部史歌可以跳上幾天幾夜,從開天辟地一直跳到大遷徙、戰勝野獸、生兒育女,等等。侗族在五十年代以前隻是苗族的一部分。據侗族學者林河說,他們至今保留了生殖器崇拜,保留了儺文化,等等。
施叔青:你是不是想找尋一種原始的粗獷之美?你以湘西為背景寫了一係列頗有風土色彩的作品,你是如何將楚地文化的因子融入你的小說?
韓少功:有人從《爸爸爸》中讀出了湘西背景。其實我的取材不限於湘西,也包括湘東,就是我插隊務農的地方。說實話,我一寫到鄉村,寫到山林和河流就比較有感覺,但我不大看得起那種刻意的地域色彩,刻意的奇風異俗。那些東西充其量隻是一種表層外殼,是一種包裝。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找尋楚文化的精神,比方那種人神相通、包容天地的境界和情懷。你可以叫它浪漫主義,也可以叫它超現實主義,其實都無所謂。
尋根文學
施叔青:體現你尋根口號的第一篇小說,是一九八五年寫的《歸去來》。小說的語言、氣氛與以前批判現實的問題小說完完全全兩樣。你是如何走入《歸去來》的神秘、猶豫氣氛的?
韓少功:這就說不太清楚了。有兩個朋友要去鄉下,去他們插隊的地方看看,我陪著他們去。一到了那裏,他們覺得陌生,我覺得熟悉,熟悉者感到陌生,陌生者感到熟悉,這就怪了。我的寫作衝動由此而起。回過頭看,我以前讀了一些莊老和禪宗的書,讀了一些外國現代派的作品,可能對《歸去來》的完成都有影響。到底黃治先是我還是別人?就像莊子問到底我是蝴蝶還是蝴蝶是我?這種自我的迷失,自我的懷疑,比較符合我當時創作的理想。當然,有些評論家說情節太弱,很多背景細節的點綴也同主題沒有關係。不過我覺得主題不一定是思想,不能那樣狹窄的理解。一種氛圍情調也是能傳達主題的,一種主題也可以是感覺性的。又有批評家說,《歸去來》裏有楚文化的因子。其實這也很難說。楚文化和中原文化並不能完全割斷。
施叔青:你提到莊周夢蝶的啟發。我注意到有一篇評論卻認為,《歸去來》對自我的遊離,是在大陸開“魔幻主義的先河”。究竟得益於莊周的啟發,還是得到馬爾克斯的營養?到底是土還是洋?
韓少功:神話不是拉美文學的專利品吧?中國也有很多神話,我無非在作品當中吸收了神幻的因素。其實,更重要的是現實生活感受。不知你是否有過這種體驗:我有時候到了一個地方,無端地覺得那裏很熟悉,好像我來過那裏。這些感覺真實存在於生活之中,未必也是來自拉美?也是什麽“洋”貨?好比西醫裏有胃病理論,有心髒病理論,我們可以把它們視為“洋貨”,但不能說中國人以前就沒有胃病和心髒病吧?
施叔青:《歸去來》注重氛圍的營造,感性濃,比起理性很強的《爸爸爸》極為不同。後者像是以文學形式來演義一種哲學思想或是文化觀。你自己說《爸爸爸》的主題是要“透視巫楚文化背景下一個種族的衰弱”,構思過程中是否主題先行?然後再把題材和細節套進去?
韓少功:我的創作中兩種情況都有,一種先有意念,為了表現它,再去找適當的材料和舞台。另一種情況更多見,是先有材料,先有感覺和興趣,包括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衝動,然後在寫作過程中來看這塊材料如何剪裁,也許能剪裁出一個大致意向。在寫過早期的“問題小說”以後,我自覺理性在很多時候幫倒忙,但也不否認,有時候能從理性思維受益。《爸爸爸》的情況是先有素材,比如那個隻會說兩句話的丙崽,就是我下鄉時鄰居的小孩,是有生活原型的,一直讓我耿耿於懷。“吃槍頭肉”那一段,也是有生活原型的:“文革”時湖南道縣的一些農民就殺了一萬多人,就是這樣吃過人肉。在寫作過程中,理性思考當然不完全是稍息,我並不相信那種“自動寫作”的說法,作家“鬼畫符”的事情不大可能吧?在《爸爸爸》裏,把時代色彩完全抹去,把裁縫和他的兒子寫成一個保守派,一個改革派,都包含了我的思考和設計。
施叔青:《爸爸爸》主題的多義性,比起你早期《月蘭》一類單義性的小說,其深刻程度和多麵性的特點很突出。“文革”時期的主題先行、主題鮮明、人物單麵,其實是很違反真實人性的。剛才你提到構思過程有理性的幹預,動筆創作的時候呢?是一種含混的、說不清的情緒在推動,還是步步為營式的理性設計不時湧現?
韓少功:我的寫作並不完全排斥理性。要減少理性的負麵功能,最好的辦法不是躲避理性,不是蔑視理性,是把理性推到內在矛盾的地步,打掉理性可能有的簡單化和獨斷化,迫使理性向感覺開放。我經常說,寫作品不可能沒有提綱,但最好的情況是寫著寫著突破了提綱,寫時作者自己幾乎失控。我還說過,作家對自己小說材料的掌握和認識,在寫作中應該是一個成功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失敗的過程。就是說,寫到最後,作者有了領悟,還留下茫然,倒可能是一種較好的狀態。如果把認識對象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對一切都有結論了,那肯定不是一種藝術品。
施叔青:你好像不耐煩重複自己,每一篇作品都希望有新的突破,可以到麵目全非的地步。
韓少功:有些作家可以用一種模式一股勁寫下去,一出作品就是一個批量,但我不行,老覺得一重複就心慌。我希望每寫一篇,都有新的發現和新的驚訝。當然,這種寫作也不一定就好,實際上很難,往往是力不從心。但我願意接受新的失敗,不願意接受舊的成功。
施叔青:你曾談到語言陌生化。題材是否決定所用的語言?
韓少功:題材與語言當然有關係,就像樂器與樂曲有關係。如果你選擇了京胡,拉貝多芬可能就不大合適吧?但有些語言意識很強的作家,可用一種語言來處理任何題材,像法國新小說派。這種情況也是有的。還有些作家有幾套筆墨,寫農村是一套,寫都市又是另一套。我羨慕那些語體意識很強的作家,因為語言形式本身就是內容,語言本身就攜帶了足夠的信息,語言本身就暗含了經驗、修養、人格,等等。但我得說明一下,我說的好語言,並不是指那種過分雕琢的語言。其實,藝術達到最高境界,形式的痕跡反而消失了,所謂大象無形,入了化境。
作家的素質危機
施叔青:評論家吳亮認為在你的感性世界裏,可看出戀母、戀妹的情結,如《空城》等等,但《女女女》對幺姑的否定,似乎使你超越這種弗洛伊德式的情結。
韓少功:我對此毫無自覺。
施叔青:《爸爸爸》是關於人類社會曆史的思考。以一個部落來象征民族和人類,氣勢磅礴。《女女女》焦點則凝聚在一個女人幺姑身上。你是否有意識地從整體退縮到個人?
韓少功:我沒有刻意的設計,大體上還是有感而發。寫《爸爸爸》的時候,要在《女女女》表現的感受和情緒早已存在,隻是沒找到一個借口,沒找到一個載體。後來有了幺姑故事的觸發,就有機會表達了。
施叔青:大陸作家以精神病為題材的作品不多,在那極端壓抑的社會,不發神經病才令人不可思議,你的《老夢》、《藍蓋子》兩篇作品都觸到神經末梢,讀來令人發抖。
韓少功:精神病是個很好的窗口,可透視人的內心深處,把常人掩蓋的那部分打開了,因此可看到很多東西。但《老夢》沒寫好,我並不滿意,以後有機會得再改改。
施叔青:近作《故人》寫一個衣錦榮歸的老華僑,回來要求看他以前的仇人,好像你又走回批判現實的路子。
韓少功:寫作經常是因地製宜,好比窯匠看到一團泥,適合做缽子的就做缽子,適合做盆子的就做盆子。《故人》是寫複仇心理。一個人從海外回來,同仇人相見,沒有任何動作,也不說話,就是看一眼。這一眼看得可說驚心動魄,此時無聲勝有聲,把所有能做的動作都濃縮在目光裏了。我看重的不光是批判現實,更看重這種特有的複仇方式。《謀殺》裏也有暴力,但是夢幻化的那種。一個女人去參加不知是誰的追悼會,然後住旅館,總感覺有人跟蹤她,總感覺到自己不安全……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幻覺?恐怕也是有很深的社會根源吧。從這種小說裏,有些讀者也可以看出現實批判,但有些讀者可能看出的是魔幻現實。這就叫見仁見智。
施叔青:你自稱中篇《火宅》(後改名為《暫行條例》,下同)為“改革文學”,其風格的確與尋根這一類作品迥異。以你寫《月蘭》時期頗有微詞的現代主義手法,寫出了一種特別的荒誕感,來揭露大陸官場的積弊。看得出你總是在變換手法,嚐試小說的各種可能性。
韓少功:我對文體和手法興趣廣泛。最早接觸的文學,是魯迅、托爾斯泰那一類,後來又讀過外國現代派小說,比如,卡夫卡、福克納、塞林格等等,但也不是都喜歡。比如,法國新小說的西蒙,我就看不下去,覺得太晦澀難讀了。我覺得實驗性的小說最好是短篇,頂多中篇,長篇則完全沒有必要。因為一個作家如果想要玩玩觀念,玩玩技法,有十幾頁就完全可以表現了,沒必要寫那麽大一本來重複。卡夫卡的《絕食藝人》、《鄉村醫生》很精彩,但他的兩個長篇我是跳著看的。我倒是愛讀一些尤奈斯庫的荒誕派劇本。
寫《火宅》的動機是出於社會責任感,雖然采取離奇、荒誕的方式,但在假定的大前提下,所有的故事在現實中都有所依據,可以說是假中有真。從這個角度來看,《火宅》在本質上是寫實主義作品,同現代派關係不大。
施叔青:劉曉波批評“尋根派”,主張全盤西化,說“中國傳統文化全是糟粕”,是理性本位的,必須徹底拋棄之。你當然不同意他……
韓少功:理性本位這頂帽子,充其量隻適合儒家這個腦袋。劉曉波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老莊和禪宗怎麽說?也是理性本位?那些“因是因非”的多元論,與孔孟還是大有區別吧?再說,歐洲文化什麽時候就不“理性本位”呢?幾個現代派作家,加一個尼采,加一個弗洛伊德,就可以代表整個歐洲文化?說西方文明的主流是非理性主義,這個結論不知有什麽依據。我在一篇文章中說過:莊禪哲學中的相對觀、直覺觀、整體觀至今是人類思想的財富,可惜所知者不多。我們要做的,是研究這種智慧何以在近代中國變成空洞無用的精神鴉片,莊子如何變成魯迅筆下的阿Q。但你不能因為中國有了個阿Q,就連坐莊禪,對中國的一切都自慚形穢。
施叔青:比較起來,中國作家似乎沒寫出重要的大作品,像“文革”那麽大的劫難,反映這人類悲劇的作品,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韓少功:中國作家寫不出大作品,主要還不是政治環境的束縛。以前這種束縛確實很厲害,但現在應該說還是比較寬鬆了。我常對一些人說,你要是寫出一部今天的《紅樓夢》,誰壓得住你?就算在中國內地出版不了,你可以拿到香港、台灣去吧?可以拿到日本、美國去出版吧?問題是你拿不出,寫不出。所以,沒出大作品,主要是作家素質還存在很多問題。這是我們必須有自知之明的,不能怨天尤人。“文革”時右派作家受了苦,其中一部分至今停留在表麵的控訴批判,超越不了傷痕,如張承誌所說的,一動筆就“抹鼻涕”,沒多大意思。其實很多知識分子在“文革”時相互揭發,互相整人,比工農兵還厲害。如果他們真像某些作家塑造的那麽先知先覺的話,就不會有“文革”了。我們這一代知青作家也有缺陷和危機,主要是學養不夠,心靈也受到扭曲,很多毛病與上一代、上兩代作家是一樣的。我們繼承的文學遺產,大體上來說是兩部分:一是蘇俄文學,二是中國的戲劇與通俗文學。我們的思維視野和文學創造力因此都受到極大限製。僅僅帶著這點學養來投入寫作,實在有點倉促上陣的味道。
當然,我相信中國的當代文學能長出大樹,相信會有這樣的一天。但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中國的幾代作家還有很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