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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在海島和山鄉之間——答評論家王樽

  穿行在海島和山鄉之間

  ——答評論家王樽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4年《深圳商報》和香港《文學世紀》雜誌。


  走簡易辦案程序


  王樽:您的新書《韓少功王堯對話錄》現正在書市熱銷,我們都知道,您在文壇內向來還是比較低調的,不太喜歡張揚自己,這次是什麽原因想到或者同意做這樣一本剖白自己的書呢?


  韓少功:這本書是一次計劃外生產。起初是林建法邀請我去蘇州做一個演講,到了那裏以後才知道,他們安排了三天,除了演講還要給我做一個訪談,希望我加入蘇州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這樣一個訪談係列。蘇州大學出版社請吃飯,吃了人家的嘴軟(笑),沒辦法,就留下了,同王堯開談。開始我以為半天就完了,誰知道他準備了好多問題。這樣就收不住了,隻好哇哇哇亂說。


  王樽:我很喜歡讀對話錄形式的書,像《番石榴的飄香》、《希區柯克論電影》都非常好讀。對您來說,好多不好寫的問題也可以通過談話來解決。


  韓少功:有時這也是一個省事的辦法,要寫成文章的話,恐怕要費很多心思和精力。這樣一談呢,像辦案走簡易程序,提高辦案效率。


  王樽:這是您第一本訪談形式的書,應該很輕鬆吧,做了多久?

  韓少功:談了三天。其實也難,要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全麵坦白,還要讓人看了有點用,或者有點趣,不容易。後來他們把文字整理出來,我同他們通過網絡頻繁聯係,進行調整和補充。錄音裏有些疏漏。我的普通話也不標準,他們聽得不太清楚。再有就是談話難免淩亂,前後有些地方重複。我在修訂的時候把同類項合並,做一些梳理。這樣,到今年上半年才完成整理。


  王樽:在後來的整理過程中,您想通過這本書告訴讀者些什麽?

  韓少功:我想既然是出一本書,就得認真一些,對出版社、對讀者以及自己,都要負責任。書中有些想法,不一定適宜寫進文章,更不適宜寫成小說,以談話這種明快簡約的方式交流一下可能比較合適。這本書大體分成兩部分,一是“經曆篇”,是比較經驗性的部分,回顧自己生活與思想的曆程,偏重於對人生和社會的看法。第二部分是“問學篇”,偏重於一些知識性話題,包括讀書和寫作的體會,帶有理論探討的性質。


  王樽:語言的問題談起來很容易流於抽象和枯燥嗬。


  韓少功:過去有些人談語言,確實流於抽象。什麽語言的好與不好,拿不出具體客觀的標準。我這次不談這個,偏重於談談漢語在當代的地位和功能。當然,要談清這個問題,就必然拿漢語同其他一些語種比較,比方看一看周邊國家的情況,看一看韓文、日文、蒙古文、印度英語的情況。再來反觀我們的現代漢語,這樣也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同西方語言比較也是很必要的。但我隻懂一點英語,隻能說點皮毛。即便如此,通過這樣的比較和討論,漢語的某些特點就慢慢呈現出來了。


  讀身邊活的曆史

  王樽:比較的結果,恐怕就超出了從語言到語言的局限。


  韓少功:語言是曆史的分泌物,又是曆史的顯影劑,兩者相互糾纏。談語言免不了要談到曆史。比方中國為什麽有統一的中文?歐洲為什麽分裂出那麽多語種?這後麵就有曆史原因。你知道,中國人是農耕民族,比較熟悉草木,所以很早就發明了草木造紙。有了紙,文字就容易通過紙寫筆載的方式普及全國。相比之下。歐洲人在十一世紀以前主要用羊皮紙,而羊皮紙又笨重又昂貴,文字運用就受到很大的局限。他們更多時候隻能用非文字手段去表達思想和情感,比方手舞足蹈嗬。這同中國一些少數民族的情況相似,文字不夠發達,能歌善舞就是一種合理補充。


  缺少文字的約束和主導,表音文字也特別容易改變,很不穩定。比方荷蘭語以前隻是德語的一支,相當於一種方言,但語言跟著文字跑,變出一整套“方言字”以後,就隻能獨立成荷蘭文了。歐洲很多語種都是拉丁語或日耳曼語的“方言”中變出來的。


  我這次訪問北歐,發現很多同行的日子比中國作家難過,因為他們的語種太小,出版市場很難養活他們,所以他們大多需要國家幫助,需要各種基金會支持。但他們的音樂、舞蹈、美術等等沒有這個問題,因為這些藝術門類可以超越語種,不需要翻譯,就有了國際大市場。西歐曾經以美術見長,中歐曾經以音樂見長,而且很多大牌藝術家都出在小國家。比如梵·高,比如肖邦。為什麽?因為對於這些小國家來說,藝術的市場比文學的市場大,吸引了更多人才。


  他們的文學也更喜歡演藝化和舞台化,比如詩歌上台朗誦,小說上台朗讀。中國詩人擅長朗誦的不多,這與歐洲詩人有明顯差別。中國小說家更不習慣當眾朗讀小說,看到歐洲同行常常這麽幹,往往很奇怪。其實,從史詩到悲劇,人家就有這個口傳文化和演藝文化的大傳統,上舞台是人家的一碗飯。他們連說話都有表演化傳統,聳肩,攤手,用各種手勢,表情幅度特別大,身體語言特別豐富,不像中國人說話不動聲色。人家生下來就是多了幾個演藝細胞。


  當然,我不是說歐洲隻有藝術沒有文學。應該說,十五世紀以後,造紙術和活字印刷術在歐洲發酵,尤其是英語、法語、西班牙語這些大語種,產生了大批優秀作家。我這裏隻是談語言對文學和藝術的潛在影響。我們以前似乎不大注意這種影響。


  西方的服裝與禮儀

  王樽:所有的文化都離不開特有的生存環境?

  韓少功:是嗬,我們還可以看看服裝。中國古人多穿棉綢織品,因為這都是農業出產,很軟和,很舒適,官服和禮服都像休閑服,但不夠挺刮,穿在身上沒形,男士一個個都像麵團子。歐洲人有遊牧產業傳統,盛產毛呢和皮革,拿來做服裝特別硬挺,線條很分明。歐洲人十八世紀初時興中國絲綢,但大多是用來打扮貴婦人的,所以男剛女柔,服裝美學就這麽形成了。中國男人也想穿得挺一點,但身處一個農業社會,在沒有足夠的毛呢和皮革以前,服裝的選擇很少,變革缺乏相應的物質條件。


  王樽:看來服裝與生產方式、甚至與生態環境都是大有關係的。聽孔見說,你對禮儀也有過特別的分析。


  韓少功:我小的時候,男同學特別願意看西方電影,喜歡模仿男主角的派頭,覺得他們舉手投足都特別帥,風度十分迷人。其實人家的風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第一,歐洲有騎士傳統。騎士就是軍事貴族的延續,一個個都得講究健美,崇尚體育,男人都練一身腱子肉,像文藝複興以後那些男裸雕塑。這不像中國古人是儒家當道,是讀書人的傳統,太文弱了,所謂白麵書生和男人女氣。第二,歐洲有貴族傳統,即便貴族製度解體以後,其文化傳統仍然餘緒未絕,甚至傳染到全社會,深入到大眾日常生活,比如再窮也得聽歌劇,聽歌劇時要穿晚禮服,這一套習俗連老百姓也學會了。


  張承誌從西班牙回來,說那裏很多酒吧男侍者特別自尊,不苟言笑,說一聲“謝謝”,絕不說第二遍。這裏麵不就有貴族餘風嗎?什麽是貴族?怎麽樣才像一個貴族?貴族就是遇事不能急,說話不能碎,目光和動作不能亂,待人既不粗暴但也決不親昵,這都構成了歐洲式風度的內容,甚至是歐洲式禮儀的內容。再急也隻能快步,不能隨便跑。再累也得硬撐著,不能隨便蹲。再樂也不能大笑,口鼻的形狀得控製有度。大多數歐洲人從小耳濡目染,已經把這一套規則融化在骨血裏。


  中國曆史上缺乏騎士階層,也缺乏貴族體係,尤其在近代以來頻繁的造反之後,主流禮儀具有反貴族化的方向,差不多是江湖化的。“哥兒們”之間,越粗野越表示親密,越放肆越表示親切,一句句國罵就是友誼的證明,否則就是“見外”,就是“酸”。這種江湖化的日常禮儀好不好呢?你可以說這很好,比較平等,親密無間。但你可以說它不好,不夠矜持,缺乏優雅,人與人之間太沒距離。


  “寒帶社會主義”及其他

  王樽:從您的談話可以感受到,您很重視將讀書和實際生活聯係起來。你總從一些生活細節來思考文化,甚至思考社會和政治。


  韓少功:讀書本是讀小書,讀生活才是讀大書。在這一點上,我欣賞文化人類學的態度,這個學科特別重視民間、實踐、田野調查,不光是在書本裏打轉轉。我同這方麵的專家打交道,發現他們特別重視生活細節,總是通過了解實際生活來澄清乃至糾正書本上的誤差。這一點很讓我開眼界。


  我以前讀過德國理論家韋伯的書。他說新教倫理促進了資本主義,看來也言之成理。但我到北歐跑一趟,發現韋伯隻講了一麵。其實在某種情況下,新教也是社會主義的文化資源。你看看北歐國家的國旗,絕大多數是十字旗,黃十字、紅十字、白十字等等,不是法國和俄國的那種三色旗。可見他們以宗教立國,尤其尊奉新教的路德宗。這個教派特別強調扶貧濟困,優秀教徒總是要資助幾個、幾十個窮人,然後教堂為這種善者立碑,相當於設立個光榮榜。在這樣一個文化氛圍中,社會公平自然成了人心所向,高福利製度就有了大眾文化根基。比如瑞典人的稅後收入差距很小,國家把每個人從搖籃管到墳墓,差不多是“大鍋飯”。你可以說這種北歐式社會主義是受馬克思的影響,也可以說這更是受基督教的影響。


  在另一方麵,北歐地處寒帶,冬天特別冷,如果沒有住房和暖氣的福利,窮人不光是窮,是根本不能活,肯定會凍死。這種剛性約束在溫帶地區和熱帶地區就不存在。因此,我們可以說,北歐和加拿大在西方世界別樹一幟,其高福利製度後麵甚至有氣候因素,差不多是勢在必行,大概可稱之為“寒帶社會主義”再加“新教社會主義”。這與蘇聯的社會主義,中國的社會主義,拉美的社會主義,可能“同名不同姓”。


  光在書本裏讀,我們對北歐的了解就可能簡單化,可能不得要領,隻看到“同名”的一麵,看不到“不同姓”的一麵。


  王樽:現在文壇上流行一種盡量少讀書的思潮,有些大腕也在標榜自己不再讀別人的書,但您卻一直保持著博覽群書的習慣。


  韓少功:我不像他們那樣聰明,不能生而知之。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恐怕還是重要的。


  王樽:您是怎樣做到從讀書中讀出自己的心得和見解的?


  韓少功:讀書不是要讀結論,重要的是讀智慧過程,讀知行合一的經驗。前人也是人,並不是神。對前人的書,我們不必跪著去讀,而是展開平等交流,甚至不妨多一點懷疑態度。幾千年前的結論就適於我嗎?未見得。幾千公裏以外的結論就適於我嗎?也未見得。重要的是,我們要看他們在什麽情況下得出來這些結論,然後看這些結論在什麽情況下會有效,在什麽情況下又會無效。現在有些人開口就是薩特怎麽說,海德格爾怎麽說,把名人格言貼滿自己一臉,嚇唬人。這樣是不行的,隻能把人讀傻。


  王樽:現在讀書界很流行引經據典的考證。


  韓少功:做一篇論文先要列出索引文獻,這種要求當然是對的,可以防止剽竊,防止懶惰和粗疏,讓作者不光注意問題,還注意到“問題史”。但這並不是說,有了一大堆嚇人的參考書,從書本到書本,就可以產生好學問。作者如果不善於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和社會實踐中提煉學問,就可能成為學術留聲機。比如,現在“文化研究”很時興,但有些文章不僅思路重疊,連口吻都難分你我,七八個人的文章都像一個人寫的。這就是從書本到書本的病狀,值得有關方麵注意。


  閱讀口味不妨雜一點


  王樽:讀一些當代很有名的作家作品,也能明顯地看出他們的來路,比如莫言的拉美魔幻爆炸文學、格非的博爾赫斯等等。但從您的作品中似乎很難看到師承。您受哪些作家的影響比較大?

  韓少功:這確實很難說,作家讀書就像吃飯,吃下了很多作品,但具體說哪一些魚肉長了我的哪一個器官,哪一些蔬菜長了我的哪一塊骨頭,真是不容易說清。就算有人說清了,你能相信?就中國現代文學而言,兩類作家我都喜歡,像沈從文、孫犁這樣詩性的作家,還有趙樹理、老舍那些地方性很強、泥土氣息較濃,吸收民間文化的,我也很喜歡。就像文人畫和民間畫,我都樂意欣賞。至於外國作家,早先讀契訶夫和托爾斯泰,後來讀海明威、卡夫卡、君特·格拉斯,可能都受到一定影響。


  一個人讀書的口味不妙雜一點,最好是當個“雜食動物”。我還喜歡讀科普讀物,讀曆史和哲學。有個羅馬尼亞裔作家說過,隻讀詩歌的詩人一定是三流詩人,一個隻讀哲學的哲學家一定是三流哲學家。有時候一本地理學著作或一本生物學著作,可能對我們的啟發性更強。這個道理是對的。


  王樽:您寫過詩歌嗎?

  韓少功:很年輕的時候寫過一點,但寫得很臭。現在有時也私下胡謅幾句,但沒有發表過。在我的閱讀中,一極是詩,另一極是理論。前者是感悟性的,特別不講道理;後者是思辨性的,特別講道理。這樣的交叉閱讀有時候很享受。“山南山北雪晴,千裏萬裏月明”。這一句古詩沒什麽深刻,但打擊力很大,可能讓你浮想聯翩,心裏很感動。在另一方麵,我從來不覺得理論枯燥。讀亞裏士多德,讀柏拉圖,常常喜不自禁摩拳擦掌,覺得很有快感。上帝給了你一個腦子,據說左半腦與右半腦各司其職,分別管理著思想和情感,為什麽在兩個半腦中一定要廢掉一邊呢?


  王樽:如果讓您來選一部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小說,你選哪一部?

  韓少功:要我回答這個問題,我會非常猶豫。因為小說與小說有很多不可比因素。就像我們很難說哪一件衣最重要,因為從幼年到中年,從春天到冬天,我需要的衣並不一樣。契訶夫、陀斯妥耶夫斯基、海明威、卡夫卡、蘇軾、曹雪芹、魯迅等等,都曾讓我非常興奮。但我沒法在他們之間比較出一個“最好”來,沒有一成不變的結論。


  特定條件把有些信號放大


  王樽:在文學史上有個現象,就是有些看起來並不怎麽優秀的東西卻有很高地位,而一些公認優秀的作品卻得不到應有的評價。


  韓少功:這是曆史的無奈,恐怕也是曆史的正常。在文學史上,作家地位主要取決於他們的成就,但也離不開一些偶然機緣的製約。比如為什麽歐洲十七、十八世紀的文學地位那麽高?這既與啟蒙主義形成主潮有關,也與民族國家的建立有關。拿後一點來說吧,要建立民族國家,就需要確定國語,展開國民教育,然後就要編教材,編字典,於是一些作家的作品被當作國文典範,讓全體大、中、小學生們來學習。這就把有些作家的地位拉抬了,把他們的信號放大了。


  就像我們五四時期以後的作家,有些並不一定特別好,但因為進入了字典和教材,進入了國民教育渠道,地位就會變得特別顯赫,被不容置疑地確定下來。老師傳給學生,學生又傳給下一代學生,形成一個權威知識體係,其地位不容易推翻。也許現在我們有很多新作家非常優秀,甚至比老一輩作家更優秀,但是他們錯過了民族國家建製這個曆史性機遇,你再優秀也無法進入教材,因為那裏已告“客滿”(笑)。文學課本的版麵隻有那麽多,先來後到,客滿了,就沒辦法了。


  俄國著名思想家普列漢諾夫說到馬克思時,說因為有了馬克思,就堵死了其他人成為馬克思的道路,哪怕那些人並不比馬克思差。我們所說的曆史,是人們注意到的曆史,是用注意力選擇過的曆史,而這個注意力會因為一些曆史原因向某些焦點集中,把焦點之外很多東西忽略掉。國外有些漢學家不明白這個過程,認為王安憶比丁玲要寫得多,也寫得好,為什麽丁玲在中國文學史的地位更重要?我對他們說,這倒不是丁玲自己折騰出來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因為王安憶錯過了民族國家建製這班車。


  片斷體是猶豫的表達


  王樽:您的兩部長篇《馬橋詞典》與《暗示》都采取了斷片式的敘事結構,從中可以看出您對傳統小說方式的顛覆。《暗示》比《馬橋詞典》更加走向極端,基本是散文隨筆的集成。您為什麽會選擇這樣一種形式來表達?


  韓少功:晚清以後,我們的小說開始歐化,結構基本上都是焦點式的,就像西方的油畫,而不像我們中國的一些文人畫,比如,《清明上河圖》那種散點結構。焦點結構特別適用於所謂“宏大敘事”,比方在眾多曆史現象中篩選出一個線索,篩選出一個主題,然後在這樣的框架裏演繹曆史。也許我比較低能,經常覺得這種框架特別拘束、僵硬、封閉、不順手,有些想寫的東西裝不進去,有些能裝進去的我又不想要。一個貪官出現了,就必須把這個貪官挖出來,才能算完。一個將軍成了主角,其他人物就隻能成為配角,想喧賓奪主也不行。情節主線之外的很多東西,頂多就隻能作為“閑筆”,點綴一下,沒辦法展開。這樣,實際是小說在控製你,而不是你在控製小說。故事有它本身的邏輯,順著這個邏輯往下滾,很可能構成一種起承轉合模式。


  近半個世紀以來,各種“宏大敘事”受到懷疑,這就出現了一種散碎化敘事,大概從羅蘭·巴特就開始有了。現代主義小說不規不矩,把平衡美、完整美這些古典觀念拋到一邊,與讀者的閱讀習慣擰著幹。但我並不能說散碎就比完整好,不能說“片斷體”是唯一正道。不,事情不是這樣的。我采用片斷體,恰恰可能是因為我還缺乏新的建構能力,沒辦法建構一種新的邏輯框架。就是說,我對老的解釋框架不滿意了,但新的解釋框架又搭建不起來,所以就隻剩下一堆碎片,一種猶猶豫豫的表達。


  當然,這裏也隱含著寧可猶豫、不可獨斷的一種態度。曆史可能就是這樣的,整合、破碎,再整合,再破碎,交替著向前發展。如果我不是太弱智的話,肯定也不會永遠停留在某一種敘事方法上。


  言人之所少言

  王樽:您在《暗示》中寫到了“文革”但似乎寫得並不殘酷,是出於什麽樣的考慮?


  韓少功:應該說,這本書裏的“文革”也不乏殘酷,比如老木的“軍裝事件”和“逃港事件”,還有一些人的死亡等等。但一寫“文革”就要抹鼻涕,就要捶胸頓足哭天搶地,是一種可疑的套路,恐怕不宜成為這本書的重點。我的重點,是想把“文革”說得複雜一點,言人之所未言,言人之所少言。


  比如說“忠字舞”。“忠字舞”是怎麽回事?當時為什麽那麽多人熱衷於跳?這裏麵的原因可能很多。最表麵的層次,是當時的奴化教育和意識形態宣傳。但下麵還有隱秘層次,比方說那時的娛樂活動匱乏,對不少人來說,跳“忠字舞”就是為了娛樂,與當代青年跳國標舞和迪斯科差不多。又比方說,那時候文化禁閉很厲害,有些人就用“忠字舞”來包裝藝術追求,所謂借屍還魂,大紅傘下搞點自由化,構成了特定曆史條件下的一種文化策略。曆史其實就是這樣複雜的,不像“傷痕文學”說的那麽簡單。


  不久前,很多人懷舊,唱一唱“樣板戲”,唱一唱“語錄歌”,有些文化人就繃緊政治神經,拉響政治警報,驚呼“文革”回潮,打一場上綱上線的口水仗。其實事情有那麽嚴重嗎?以這種認識來對待曆史,來處理現實問題,是不是使我們對人性和文化的認識顯得過於幼稚和偏執?我相信,有些“文革”過來人,可能不過是在“忠字舞”的音樂中談過戀愛,所以現在一聽到“忠字舞”就有些感懷,情不自禁地重溫青春,如此而已。這與“文革”思潮有多大關係?相反,政治過敏症本身倒有點像“文革”吧?


  偉大的作家令人絕望


  王樽:看您的《暗示》,讓我想到博爾赫斯在《沙之書》中所描繪的一種書的可能,隨便從什麽地方翻開閱讀,總能找到新的看點。您是否也在追求這樣一種似乎總也讀不完的效果?

  韓少功:博爾赫斯對我很有啟發,他的很多作品都有這種開放結構,自循環結構,讓終點同時成為起點,讓很多地方都有電腦上“點擊進入”的可能空間。但我以前說過,啟發也常常是害人的,因為有人做在先,你要避開他或者超過他,總是很困難,得費很多力氣。所以我曾經同朋友們開玩笑,說糟糕的作家害人,優秀的作家更害人。因為你看到特別好的作品以後,常常會覺得沒法寫了,用不著寫了。


  王樽:在您看來,哪些作家是最害人的?

  韓少功:卡夫卡應該算一個吧。在表現冷漠、荒誕、孤獨這方麵,他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因此你寫得再好,也可能隻是個“中國的卡夫卡”,隻能當他的孫子,很難走出他的陰影。


  王樽:因為你兩部長篇都運用斷片式的寫作,人們會說您不擅長宏大敘事。有沒有想用比較傳統的方式寫一部長篇小說的打算?


  韓少功:要求一個作家麵麵俱到,拿十項全能的冠軍,恐怕很難。沒有一個作家能夠做到這樣。每個人都是有局限的。泥水匠可能做不了木匠,鐵匠可能做不了裁縫。人都要承認自己有所不能,準備有所不為。我過去也寫過故事性比較強的作品,雖然沒有長篇,但有中篇和短篇。寫一部傳統敘事手法的長篇小說,在我看來不是什麽太難的事,也許哪一天我忽發奇想就會寫一個。但會不會寫,什麽時候寫,得看機緣。


  好作品總會有知音

  王樽:您曾獲得“法國文藝騎士獎章”,法文版小說集《山上的聲音》也在法國被網上讀者評為“二〇〇〇年法國十大文學好書”之一。法國人為什麽喜歡您的小說?

  韓少功:得到這些榮譽有些意外。但它隻是表明有一部分法國讀者喜歡我的作品,不可能是全部或大部分讀者。我有法文版的六本書,但大多出現在偏僻書架上,放在東亞書櫃的某一角,不容易找到的。我對這一點很清楚,所以沒什麽可牛的(笑)。即使得獎,也不見得就名副其實,因為評獎總是有一些偶然因素起作用。我有一篇《謀殺》在台灣得過獎,但我自認為比《謀殺》更好的小說,卻沒有得到台灣的獎。因此一個作品的價值,並不等於社會所承認的價值,更不等於一些評論家或者評獎委員會所承認的價值。


  當然,外國讀者與中國讀者沒有根本性差異,都是男女老少,都有生老病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不要說很優秀的作品,隻要是比較好的作品,總會多多少少地找到一些知音。作家們在這方麵都應該有自信。


  王樽:據說不久前《馬橋詞典》英文版在國外的報刊和網站上也頗獲好評,但您跟法國似乎更有著一些不解之緣?

  韓少功:他們翻譯我的書多一點,有時會邀請我去參加一些活動,僅此而已。在西方國家中,法國對第三世界文學更重視,因為他們有文化立國的傳統,有浪漫主義和世界主義的文化傳統,政府和社會都比較重視文化。如果紐約被看作世界的經濟首都,那麽很多法國人肯定想為巴黎爭一個世界文化首都的地位。這種意識肯定是有的。比如他們設有國家文化部,據說還是第一大部,位置排在外交部、國防部之前,這在全世界就很特別。美國就沒有什麽文化部,隻有一個新聞署管對外宣傳,相當於中國的國務院新聞辦,管一管“美國之音”什麽的。文化基本上都交給民營機構去做。與中國的文化交流,基本上是由一些大學的東亞係在做。比較而言,法國不但與我,與很多中國作家都有緣,比如他們翻譯中國文學是比較多的。歐洲人從他們的現實利益和曆史經驗出發,也比較信奉“文化多樣性”,把它當作歐盟的基本價值信條。其實這種政策也可翻譯成一種政治態度,即對美國單邊主義政治隱含著牽製。在這種情況下,法國更重視第三世界的文化,比較順理成章。


  王樽:在您看來,中法兩國在文化習俗上有些什麽相似點?


  韓少功:中國人好吃,法國人也好吃。他們自己開玩笑,說法國人隻有兩種,一種是在吃的人,一種是在談吃的人。還有一條,很多中國人喜歡紮堆聊天,很多法國人也喜歡侃大山、耍貧嘴,泡茶館,一到下班時間,把大街小巷的酒吧都填得滿滿的。他們大多不喜歡美國人、日本人的那種緊張生活,甚至將他們譏諷為經濟動物。


  其實,法國人與中國人的差異也很多。比如,大多數法國人崇尚傳統,而大多數中國人蔑視傳統。他們是厚古薄今派,一看到老街道、老房子、老家具、老鍾表就發燒,就嗬嗬嗬地激動,這與很多中國人一個勁地追捧新潮,剛好擰著。


  小兒科的政治思維

  王樽:從您的文章裏可以看出,您對時事政治和國際社會都很關注,它們常常成為您治學議論的切入點。


  韓少功:時政是生活的一部分,為什麽要刻意地不去關心呢?我對一些青年說過,就算你是一個個人主義者,你也得關注社會。你要爭取你的個人利益,你能不關注生態惡化嗎?能不關注經濟動蕩和就業形勢嗎?再往小裏一點說,你能不關注你的情人、孩子、父母兄弟、同事朋友嗎?他們都生氣的時候,你高興得起來?他們都沒飯吃的時候,你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人就吃得下去?所以一個個人主義者,至少也得關心自己的家庭,關心自己的單位和社區,再往前走小半步,就是關心全社會。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邏輯。


  王樽:現在的一些時政問題,也像一些文壇論爭,鬧出公式化和簡單化了。


  韓少功:中國人其實最喜歡議政,一個北京的出租連司機也像是政治局委員,或者是國務院的編外副總理。鄉下三個農民坐到一起,一杯酒下肚,可能就要開一個毛澤東或者鄧小平的研討會。但中國人的議政常常是道德化的,喜歡派發“好人”或“壞人”的帽子。這與我們的文藝作品不無關係。因為以前的很多帝王戲,還有當今很多官場小說和官場電視劇,也多是道德化敘事,是一些好人鬥壞人的故事,深深影響了老百姓的思維習慣。


  應該說,這是一種小兒科政治思維。一個成熟的民族,應該有政治學、曆史學、社會學、經濟學、法學等豐富的知識成果,並且有麵向大眾的知識普及,就像韋伯一類學者在德國做的工作。德國經過兩次戰敗,知識界有深刻反思,有認真的知識建設,決不會滿足於“清官”與“貪官”、“好皇帝”與“壞皇帝”這樣的判斷。哈貝瑪斯等當代學術人物其實很有政治視野,建立他們的學術體係,與歐盟的長遠戰略有關係,據說還曾得到德國很多政治人物的有心推動。汪暉告訴我,哈貝瑪斯同他們的外交部長過從甚密。他支持北約打南斯拉夫,反對美國打伊拉克,都有國家利益的考慮在內,毫無書生氣。


  有次我參加一個代表團訪歐。會談的時候,主人方麵談歐盟的“文化多樣性”原則,其實這對中國是有利的。但中方主談代表,一個部級高官,一聽就緊張,以為對方在指責中國壓製異端。譯員也沒明白,對當代很多概念相當陌生,結果雙方越談越岔,莫名其妙地緊張對峙起來。我還聽說,中國派團參加一些國際會議的時候,很多小國家的代表都踴躍發言,但我方有些官員不能發言,因為他們不知道那些條約是怎麽回事,不了解其中的含義、背景以及來龍去脈。這豈不是很可悲的情況?


  當今中國正走向世界,不要說老百姓,就是知識界,也仍然存在著對世界知之甚少的現象,真有點讓人著急。有些人開口就是“西方”如何如何,我們也應該如何如何。其實,他們在多大程度上了解“西方”?世界上哪有一個標準的“西方”?“西方”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存在。你說的“西方”是歐洲還是美國?是西歐還是南歐還是北歐?是否包括日本、北非、南美?我覺得,一直到現在,我們很多官員和知識精英的“西方”觀還是一塌糊塗的。這恰恰使我們不能更好地學習西方。


  翻譯就是精讀和有限對接


  王樽:您當年主張“尋根”,對中國文化傳統有極大興趣,其實你也一直在非常自覺地學習西方文化。你翻譯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開了介紹米蘭·昆德拉的先河,其影響深遠。昆德拉小說中對現實的批判、嘲諷以及思辨色彩,對你是不是有很大影響?

  韓少功:翻譯就是精讀。既然是精讀,免不了會受到影響。昆德拉的眼界和手法都不是中國的“傷痕文學”所能及的,政治批判與人性追問熔為一爐,在文體上也有很多創新。但對他的某些思考我並不滿足,比如,他對“輕”與“重”的思考過於玄奧和勉強,還有對“BEING”的關注,沒有多少過人之見,流於一般。當然,我的不滿意也是受影響的方式之一,可以視為一種激發反作用力的廣義影響。


  王樽:現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又出了這部書的新譯本,書名稍有改動,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您是否看過這部新譯本?怎樣評價?


  韓少功:譯者許鈞送了他的譯本給我,我還沒有來得及讀。他專事法國文學研究,幾乎每年都去法國,是可以信任的專家。我們沒見過麵,但通過電話和電子郵件有過交流。有些詞,其文化內涵和文化背景,確實很不好翻譯。比如書名中的Being,許教授曾說應該譯成“存在”而不是“生命”,我說這樣譯可以,但也不是確譯,連昆德拉本人也曾在文章中明確表示過反對。因為Being牽涉到的含義太複雜,不僅是胡塞爾、海德格爾那裏的關鍵詞,也是黑格爾、康德那裏的關鍵詞,甚至還可上溯到希臘哲學和猶太正教。Being的原義是“是”,亞裏士多德《形而上學》通篇討論的都是這個“是”,比如什麽是“基本的是”,什麽是“延伸的是”,什麽是“科學的是”,什麽是“形而上的是”……繞口繞得厲害。所謂真理,就是探討“是與不是”的問題。


  但中譯本無法展示這樣深廣的意義背景,無法展示這個有關“是”的問題史,因此隻能有限對接。哈姆雷特說:“是還是不是,這是個問題。”不過中國人隻能把這句話翻譯成:“活著還是死去,這是個問題。”目的是方便中國讀者接受。昆德拉這本書的書名,也有個方便接受的問題。現在看來,許鈞教授思來想去,還是把Being譯成“生命”,與我的選擇相同。可能也隻能這樣了。我相信我們兩人對此都存有遺憾。


  戴著鐐銬跳舞

  王樽:我看過您翻譯的佩索阿《惶然錄》,是一本讓人很意外的書。當初是什麽原因想到介紹這位葡萄牙作家?

  韓少功:最早接觸佩索阿是一九九六年。當時我去法國和荷蘭訪問,在巴黎書店裏買了他的三本書。我讀了以後就納悶,這個佩索阿確實很棒,怎麽就被中國翻譯界忽略了呢?回到中國以後,恰巧北大的趙德明教授來海南。他是專門從事西、葡語文學翻譯的。我問他,你們為什麽不翻譯佩索阿?他想了想說,是嗬,這麽一個重要的作家,怎麽就把他忘了?他說有人譯過佩索阿的一些詩,但似乎沒有人譯他的散文。這樣,他鼓勵我趕快把《惶然錄》翻譯出來。


  王樽:這本書出版時正值散文隨筆風靡書市,但《惶然錄》為什麽沒有火起來?


  韓少功:這本書第一版隻印了五千冊,但影響還是不錯。已經有一些書評表示激賞,但發行工作似乎沒跟上去。我聽說出版社最近要重印。


  王樽:看您的譯文,覺得文筆特別優美,且能引人深思,和您個人的文風很相近。有時我想,這可能就是在閱讀韓少功吧?


  韓少功:這話讓我很得意。其實,翻譯也是創作,是二度創作,戴著鐐銬跳舞,別有一番風味和樂趣。我做翻譯的時候,一般都講究譯文的每個字有出處,盡量忠實於原文,不敢隨便跑野馬。譯者的自由主要表現在同義詞的選擇,詞序的有限變動,對氣韻和風格的有限設計,還有在鬆散或緊湊、鋪張或簡練等方麵隨機處理。由於理解能力不一樣,寫作經驗不一樣,人們可能把同樣的意思譯出不同的麵貌,精氣神大異其趣。就拿古漢語與現代漢語之間的翻譯來說吧,就拿不同方言之間的翻譯來說吧,都是中國話,都是同樣的意思,翻譯的效果也會不同。有時候意思沒怎麽錯,但沒有意思了,沒有味道了,效果差異是很微妙的。


  棋子在棋盤裏才有意義

  王樽:您在主辦《海南紀實》時,曾嚐試一種新的分配和管理機製,甚至還有綱領性的文件,顯示出你有很強的理想成分和政治頭腦。您是否曾想過從政?

  韓少功:很多年前我對自己的從業選擇,有過冷靜考慮,想來想去,最後的選擇是不從政。我三十來歲就是省政協常委、省青聯副主席,州團委副書記,進入“梯隊”什麽的,應該說有從政機會。但我自知缺乏這方麵的素質,也舍不下一種比較獨立的生活狀態。從政不容易嗬,要講紀律,講團結,要受得了委屈,要有韌性和技巧,容不得自由散漫習氣,甚至話也不能隨便講,玩笑不能隨便開。我曾對朋友說過:在一個單位,不是領導剝削群眾,就是群眾剝削領導。你要先想好:要是你不想當貪官,你就得準備接受剝削。


  當主編、當作協或文聯主席,當然也牽涉到管理,但管理規模小多了,算不上做官。聊以自慰的是,我在這些崗位上還沒出過什麽洋相,也增長了一點務實能力。有些作家和學者看不起其他行當,我是不以為然的。條條蛇都咬人。有的作家可以寫出大作品,但不一定能當好一個科長。別看他說大話,要他做生意賺回十塊錢,就憋死他。


  這些經曆也許有利於我了解社會,了解人。有些成功者覺得自己很牛,總覺得社會欠他的,不是他欠社會的。其實,個人都是社會產物,個人成功都有賴社會各種機緣。“知青作家”在八十年代成功,不就是因為文壇幾乎一片空白嗎?要是沒有十年“文革”,要是讓前輩作家放開手腳一路寫下來,還輪得上你們什麽事?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在談語言時有一個比喻。他說每一個詞,就像一個棋子,離開了棋盤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炮也好,馬也好,皇後也好,隻有在棋局裏才有了意義。其實,一個人也是這樣,其意義也是由其他人所決定的。沒有哥哥,你就不是弟弟。沒有下級,你就不是上級。沒有左派,你就不是右派。每一個社會集團的意義也是由其他社會集團所決定的。日軍侵華,棋局裏多了這一個子,國、共兩黨的意義就變了。假如那個時候出現外星人,棋局裏再多了這一個子,中、日兩國的意義又會變了。所以,把個人孤立起來看,他什麽也不是,隻是個零。你就等著退化和返祖吧,等著渾身長毛當猴子吧。有些個人主義者不懂這一點,過於沉溺於自戀和自誇。


  斬斷負麵的信息和關係

  王樽:《馬橋詞典》風波之後,您辭去了一些職務,在湖南鄉下蓋了房子,還喂雞、種樹、種菜,成為文壇令人關注的新聞。你為什麽要選擇鄉下的生活?它對您後來的創作有些什麽樣的影響?

  韓少功: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待長了,有害關係增多,需要在技術上斬斷一下。在當今這個時代,有害信息也很多,需要在技術上適當地屏蔽一下。當然,完全斬斷和屏蔽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可以技術性地減少一點,就像學生們減負。海南是一個旅遊城市,南來北往的人太多,接待任務頗為繁重。我挪個地方,就可以減少一些應酬。到鄉下,好多報刊不讀了,其實這些東西你看一個月,和看一年,和看幾年,感覺幾乎是一樣的,那你看它還有什麽意思呢?還不如不看。


  階段性地住在鄉下,能親近山水,親近動物和植物,月光一下子也增加很多,比都市裏的生活其實更豐富。最重要的是,換個地方還能接觸文學圈以外的生活,接觸底層老百姓的生活,可以從他們那裏獲取一些原生性的智慧和情感。在列夫·托爾斯泰看來,這簡直就是接近了上帝。


  王樽:你是否覺得接觸文學圈或知識圈以外的人對你更為重要?

  韓少功:當然是這樣。在城市裏生活時間長了,尤其是到中年以後,容易出現生活圈子化。你經常接觸的就是這些人,到了北京或者上海,見的也是那麽些人,無非是幾個學者或作家。這就有互相複製的危險。大家讀的書差不多,想的問題差不多,連說的話也可能差不多,相當於文化上近親繁殖,自己對著鏡子搞交流。為什麽現在有些小說越寫越雷同?為什麽主人公總是在咖啡館、臥房、大街這樣幾個場景裏轉來轉去,連插科打諢都似曾相識一再重複?這裏有一個生活模式化的問題,有一個作家們生活圈子化和封閉化的問題。這恐怕不是健康狀態。


  王樽:人們通常把作家分成技術型和思想型的兩類,很多人把您劃入思想型之列。


  韓少功:感覺不是萬能,思想也不是萬能。八十年代以來,有些作家逃避思想,反對思想,針對點是那種意識形態的教條,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當時文學界流行一句以色列諺語:“人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但這句諺語本身也是思考的結果吧?嚴格地說,人們不思考,上帝更會發笑吧?按照錢穆的觀點,思考與感覺之間並不能截然兩分,朦朧的思想就是感覺,明晰的感覺就是思想。一種心理活動是思想還是感覺,全看我們的智能是否聚焦。聚焦區之內的,想清楚了,可以言傳了,可以合邏輯了,差不多就是思想。聚焦區之外的,還不太清楚,不可以言傳,不大合邏輯,就可歸之於感覺。把思想與感覺機械對立起來,是中國文學界一個奇怪的風氣。


  王樽:聽人說您在處事時也表現出兩極,有時很果斷,有時又很猶豫。


  韓少功:作家習慣於看到人生的複雜性,表達總是不免猶猶豫豫,這是作家之長也是作家之短。要投入行動的時候,過多地瞻前顧後就會貽誤時機。九十年代初,我寫過一篇題為《詞語新解》的文章,裏麵關於“膚淺”是這樣解釋的:膚淺是大膽行動的可貴能源,因此曆史常常由膚淺的人來創造,由深刻的人來理解。如果換上你的這個話題,我可能要說:猶豫是行動的大敵,因此曆史常常由不猶豫者來創造,由猶豫者來理解。


  做一個快樂的人


  王樽:您創作了很多小說,還有大量的隨筆散文,還成功翻譯了昆德拉和佩索阿,又創辦過兩本頗具影響的雜誌。人們說起您,不僅把您當作小說家,還作為思想者、翻譯家、社會活動家。在這諸多稱謂中,您最看重哪一個?

  韓少功:我最想做一個快樂的人。作家不必被寫作異化,不必把寫生活置於生活本身之上。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個大作家模樣,一輩子就是想奔某個文學高峰,倒是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比較病態。還有的人老是惦記著曆史地位,對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特別注意,好像那些都是要進曆史大事記的,把自己的日記、手稿、通信精心保存,隻等著送博物館了。這樣的作家是作繭自縛。我不願意做這樣的人。我覺得作家首先是人,人的概念要優於作家的概念。第一是做人,第二或者第三才是當作家。


  王樽:在您的眼裏,哪些作家最接近您所理解中的“快樂的人”?

  韓少功:如果說要有一個標杆的話,我可以提到蘇東坡。他這個人興趣廣泛,順應自然,人生中沒有太多刻意和居心。有時他也修修水利,幹一點造福於民的事。有時他也當當官,把政治性的策論寫得很認真,為此既開罪於新黨,也不見容於舊黨。有時他還打坐練功,研究食譜或醫術,不管做什麽都像個大孩子,興致勃勃,一派天真。他沒有什麽等級觀念,被貶黜海南的時候,與當地的土著交往也很愉快。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部書,一部非常好的作品,詩文倒成了副產品。


  其實,就中國傳統而言,首先是人,其次是文。人文人文,“人”是在前麵的,“文”隻是“人”的一個痕跡。王陽明說過:人須事來磨,方立得住。一個作家首先要學會做人,學會做事。


  淡化自己的作家身份


  王樽:您在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那一段似乎寫得很少。


  韓少功:我有兩段幾乎停筆。一是你說的那一段,二是我當《天涯》社長這一段,都寫得很少。不過這沒有什麽。我沒有把當編輯甚至打工謀生看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看成一種精力浪費。當編輯也自有樂趣,自有價值。


  王樽:您好像一直在淡化自己的作家身份?

  韓少功:至少我不願意強調這種身份。因為我對寫作從無自信心,早年去進修英語,也是打算哪一天寫不出了,就找點別的事來幹。像生理排泄一樣,年年寫,月月寫,這可能嗎?不會把作家寫成個瘋子?至少寫成個怪人?說起來,我對參觀一些職業作家的故居、紀念館之類,一般沒有什麽興趣。我不覺得那些生平事跡有多重要,或者有什麽特別的理由需要我加以關注。相反,我對有些名滿天下的作家是懷疑的,如果不是懷疑他們的才智,有時會懷疑他們的人品,懷疑他們的人生質量。我有時甚至會偷偷同情他周圍的親友:居然與這麽個自私的家夥長久相處,難為了嗬。


  王樽:聽說有人在寫您的評傳?

  韓少功:有兩個出版社在組搞。一個是鄭州大學出版社,我勸他們不要做了。另一個是廣東的一家出版社,編輯和作者發來電子郵件,說要寫評傳,我也不讚成。但他們後來說是以“評”為主,這一來我就沒有理由、也沒有能力阻止了。人家要評,你有什麽權利封住人家的嘴?

  200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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