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天上來

  山歌天上來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4年《人民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報告政府》。


  一

  當年的老寅背有點駝,在椅子裏坐久了,背上揉擠出層層皺布,吊幕一樣向上拉扯,前長後短的禮服十分古怪。


  當年的老寅在汽車站打了個哈欠,看天色已晚,扛著四張竹椅四處找人問路,一路埋怨天氣也埋怨縣城,最後才找到了縣文化館。


  老寅這個人不太好描述,比如他的腦袋小,不好說一個腦袋,更像是一粒腦袋;眉毛粗,不好說兩條眉毛,更像是兩把眉毛;耳朵倒很大,說兩扇或者兩頁,可能就合適了。文化館的老柳肯定是不習慣腦袋的粒狀,揮揮手,說出去出去,這裏沒有人買椅子。把這裏當菜市場嗬?

  對方連忙摳出一紙通知給老柳,止住了對方的轟趕。


  “你就是毛三寅?”


  “唔嗬……”


  “你就是邊山峒的那個毛三寅?”


  “唔嗬……”


  “慢點,你們那裏沒有另外一個毛三寅吧?”


  “有麽?”


  “我問你。”


  “村裏的夥計把我家老大叫寬老倌,把我家老二叫宜老倌,把我就叫成寅老倌。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沒有辦法嗬。”


  小腦袋一臉的無辜。


  老柳查了一下對方翻找出來的會議通知,白紙黑字,手續齊全,不好再說什麽,帶著他去客房完事。客房門有點窄。來人背著四張竹椅別別扭扭,一個椅腳橫掃過來剛好刮在老柳的嘴上。“你帶這麽多椅子做什麽?”椅子那邊有尖叫。


  粒狀腦袋還卡在別扭的姿態中,“對不起。這椅子結實,涼快,街上的人就喜歡這種椅子,二舅娘一定要我帶幾張來。二舅娘說了……”


  柳老師不關心二舅娘,揉著嘴巴走了,氣呼呼來到文化館長麵前:“那個毛什麽是哪個推薦的?是叫他來彈棉花還是叫他來閹豬?什麽農民音樂家?我看是隻猴子,還沒完全變人吧……”


  館長是本地人,對老寅倒是有幾分了解,說你不要小看他,他可不是一般人士,在北京讀過大學,五歲就拉得胡琴,鼻子吹得了嗩呐,我家的兩個親戚都曉得他的大名。


  柳老師根本不相信,鼻子裏一聲冷笑:“他曉得北京是在祁陽還是在麻陽?”這是兩個小縣的名字,“他曉得大學的門是朝東還是朝西?你看他那樣子,長著一個閹雞腦殼,打嗝放屁都是紅薯味。他要是能把七個音符唱圓整,我就倒立著來上班。”


  正說著,外麵有一道尖叫,是世界末日才能聽到的聲音。兩人出門一看,見館裏的女出納員一臉慘白,顫抖的手指向廁所:“女廁所裏有有有一個……”


  有個男的吧?是個鄉巴佬吧?柳老師衝入女廁所,果然發現是小腦袋在那裏用下巴夾住衣角,慢慢吞吞地係褲繩。


  “喂喂喂,你怎麽跑到女廁所來了?耍流氓嗬?”


  “對不起,我眼睛不好,怕是看錯了。”


  “你眼睛不好,嘴也啞了?不能問一聲或者咳一下?”


  小腦袋走出門來,往牆上嗅了嗅,“大事不好,問題很嚴重。”


  公共廁所門上的字是墨汁寫的,經過日曬雨淋,已經有些模糊。柳老師不想在這一點上糾纏:“人家小婁有心髒病的,來個當場暈倒,你麻煩就大啦知道嗎?”


  小腦袋歉意地笑,越過柳老師,對躲在他身後的女子折下腰:“大妹子,你什麽也沒有看見。我可以證明。你不要怕……”


  “你不要上來!”女子大叫。


  “好好,我不上來。”


  “你怎麽這樣無聊?”


  小腦袋怯怯退了一步。“我是說,你沒看見什麽,不打緊的……”


  “你放什麽屁?我想看見麽?我要看見什麽?我當然什麽也沒有看見。我就是什麽也沒有看見。我人正不怕影子斜根本不要你來說,根本不要你來證明……”女人越說越亂,被小腦袋的安撫再一次搞得氣急敗壞。


  小腦袋衝著柳老師和文化館長睜大眼睛:“我給她賠不是,她火氣還這樣大?這位婦女今天跌了一跤吧?”


  這話的意思是:她是不是一跤摔壞了腦子?


  二


  柳老師是當時為數不多的大學畢業生之一,小縣城裏的大牌藝術家,經常在劇院舞台一側指揮樂隊。這裏的很多人並不理解樂隊,一開始並不知道他兩手“撓來撓去”是做什麽,隻覺得他能在那裏撓,撓上一兩個時辰也不累,想必是個重要的角色。柳老師理論水平也高,經常嘩嘩嘩地甩著扇子,把任何曲子都分析得頭頭是道,比如分析出一個主題兩個形象三個發展四個特點五個什麽什麽,用有些學員的話來說,隨便撿根草都打得出一鍋理論湯。他還特別強調樂生於情,“什麽時候道白,什麽時候開唱,都是有劇情條件的,不能亂來。你昂首闊步走向刑場的時候才會唱《國際歌》吧?擠鼻涕或者撕腳皮的時候唱得出來嗎?”這是他常打的比方,讓戲曲作者們茅塞頓開。


  柳老師誨人不倦,為人很謙和,成天有一張笑菩薩的臉,常把熟人邀到他家去喝茶,抽煙,吃麵條,誰要是缺點糧票,他也慷慨掏腰包。自從他從劇團調入文化館,有些鄉下來的業餘作者還曾在他家吃過飯,開地鋪打過呼嚕,就當他家是一個免費客棧。當然,他熱情之餘也有小小圖謀,比方一心等待客人們誇他,而且在進門後五分鍾內立刻知曉他的各種美事:最近入了黨,榮升創作組副組長,將來當上宣傳部副部長也是可能的。他在恭維之下謙虛一番,算是得到了最大回報。


  兩天來,他再次受到重用,主持文化館恢複以後第一個創作班,想到任務重和要求高,一心抓出成效。他翻遍了學生時代所有的筆記本,整理出厚厚的講稿,給大家耐心講解調式、和聲、動機、小三和弦、革命經典《沙家浜》的總譜配器等等。他講著講著,正在眉飛色舞之時,聽到一絲奇怪的聲音混進了小三和弦,不和諧更不對位,是徹頭徹尾的噪音——抬頭一看,噪音又是來自教室後排座的一個小腦袋。


  “喂!”他忘記了對方的名字。


  前排學員一怔,順著他的目光朝後看。


  “喂,喂,說你呢!”


  震怒目光抵達之處,小腦袋一顫晃,醒了。


  “你怎麽能在這裏打鼾?豈有此理,你你你怎麽可以打鼾?你吃文化館的睡文化館的,就是要來打鼾的麽?”


  “對不起,柳老師,我眼皮子好重,好重。”


  “我在這裏支張床,給你拿條被子拿個枕頭來?”


  “不不,不要床,要床就開玩笑了。好難得的學習機會,專門來學習的,怎麽能在這裏睡覺?”老寅在全場的笑聲中抽了自己一耳光,揪揪鼻子,咬咬牙,重新捉起筆和紙片。


  “同誌們,同誌們,你們知道我為這些課花費了多大的心血嗎?”柳老師委屈地敲敲桌子,讓學員們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讓自己挺胸縮腹不無悲情地重返和弦。但和弦還沒有講完,最重要的理論分析還沒有出台,無恥的噪音幹擾又冒出來了,當然又是來自後排。這一次,要不是小腦袋身邊的人及時推一把,要不是這一把阻止了來勢凶猛的鼾聲和涎水,柳老師今天講課的情緒差點就沒有了。


  “你繼續講,繼續講,沒有問題的。”小腦袋察覺出寂靜的異常,抬抬下巴,遠遠地給老師送來鼓勵。


  “你要我講什麽?你讓我怎麽講?”


  “講和弦。”


  柳老師今天的授課情緒已經沒有了。他本來還想講解一下自己的兩首作品,讓大家了解成功的創作是怎麽回事,但心情一壞,也就偷工減料,草草收場,走的時候連折扇也忘在桌上。


  學習班的內容不光是培訓,更重要的是創作:四天之內,每個學員都要交出一首歌曲,優勝之作將參加地區和省裏的大賽。作為督戰者,柳老師背著手來回轉悠,不時檢查創作進度,給這位分析一下結構,或者給那位調整一下歌詞。還好,學員們看上去大多比較賣力,常常是兩人共一張破桌子,停電的時候還共一盞油燈,各自埋頭啃哧啃哧地大寫,嘴裏不時哼出各種不成形的曲調。有的則去文化館外的小河邊,操著胡琴或者嗩呐試奏新作,發出一些不太成熟的聲音,讓柳老師聯想到哮喘或者癲癇,聯想到腸梗阻或者便秘的聲音。老師有些著急,但著急的時候居然偏偏少了一個人,走到老寅的房間裏,隻見床上一個大花被子隆起來,罩住了一個人形。旁邊散落的衣褲,紅薯味或者酸菜味餘緒未絕。


  太不像話!柳老師踢踢床腳。


  閹雞腦袋從被子裏鑽出來,打開迷迷糊糊的眼,“吃飯……還沒到時辰吧?”


  “一天五毛錢誤工費,都是國家的錢,專門請你來睡覺的?”


  “老師來了哦。不是說四天才交稿嗎?”


  “你算算,今天是第幾天?”


  “還早,還早。”


  “你不急,我都替你急。你看看人家。”


  “放心,我不一樣,我是隻孵蛋的雞婆,我的曲子都是睡出來的嗬。”


  “你是不是還要鯉魚甩籽?天天從這樓上甩下去,才甩得出你的驚世之作,是吧?是這個意思吧?”


  “哎呀,你這個人,一講話就吃了銃藥,你不要催,我平生頭一件最怕的事,就是催。”老寅吞了口涎水,又往被子裏鑽。


  柳胖子氣得差點要暈過去,本想把這隻假雞婆從雞窩裏揪出來,扇上一耳光,衝著屁股頭猛踢一腳,讓他該去哪裏就去哪裏。細一想,人家畢竟是農民,好歹是革命階級,輪不上自己過分造次,就忍住了。


  他氣衝衝找到館長,強烈要求領導出麵嚴肅紀律,把那個來混飯吃的小腦袋趕快轟走,有飯也不能給這種人白吃。館長想了想,說邊山峒的人你最好莫惹。柳胖子不明白這話的意思。館長就說,你沒聽說過邊山峒嗬?那裏的人最蠻。其他地方的人出門討飯,送財神,送土地神,又唱又鬧,逼得主家乖乖地掏錢,隻有邊山峒的叫花子站在大門口,一句乖巧話也不說。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館長見柳胖子還不明白民情,就說起當年邊山峒剿匪,說那時各鄉的土匪都降了,隻有邊山峒不降。不管是由國民黨來剿,還是由共產黨來剿,反正是不降。他們情願受火刑,皮子都燒炸了,出黃油,臭氣衝天,也沒有半句求饒。有的受剮刑,剮上一整天,刺刀捅彎了,血濺丈多高,把牆紅了一大片,死者也不吭一聲。民國那些年,常有人挑著幾籮筐人手人腳和人肝人肺,到縣城東門掛起來示眾,讓大家看看土匪的下場,嚇得行人都不敢過橋,一個個從橋下走。不用問,人肉肯定是從邊山峒挑來的。


  館長一大堆人手人腳人肝人肺,把柳胖子嚇得臉色灰白匆匆告辭,再也不敢提小腦袋,說是要去接夫人下班。


  接下來的幾天,柳胖子一遇到老寅便繞著走。他沒有料到的是,四天過去以後,老寅沒有交白卷,倒是真在床上孵出了雞,一隻金雞。八個學員的作品之中,他的《犁田山歌》首屈一指。柳胖子把這首歌拿到燈下哼了一遍,拿到陽光下又哼了一遍,在辦公室裏哼了一遍,回到家裏又哼了一遍,還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憑正統科班的見識,他得承認,他得承認,不僅是他自己,就是他經常提到的那些同學,那些經常被他掛在嘴上四處炫耀的同學,不論是在省級院團的專業作曲家,還是什麽音樂雜誌的副主編,乃至音樂家協會恢複籌備小組的負責人,都作不出這樣優美的音樂。如果遮去作者姓名,他完全可能把它誤當大師的傑作搬到課堂上去。


  田裏犁田是何人?

  犁田硬要犁得深。


  莫雲古曰犁無三寸土,

  如今犁田囉——


  四寸淺了,五寸淺了,六寸淺了,


  犁下七寸是黃金,

  深耕才有好收成,


  ……


  不過就是這麽幾句普通甚至淺白和淩亂的詞,如何可以譜得這樣讓人動人心魄?這真是奇了,怪了,邪了!

  肯定是抄襲。柳老師恨恨地想著。不過,曲調中明明伏有本地山歌的素材,看上去不大可能來自外地的大師。


  他定定神,決定去找老寅查問個清楚。此時,幾個學員正在文化館的食堂裏吃飯,密集地圍了一桌,談笑風生,熱氣騰騰。隻有老寅無言語,一臉的莊嚴肅穆,直勾勾的目光隻在碗裏生根,伸出去的筷子,穩穩地從容不迫而且認真負責,夾住一根蘿卜,在空中停穩了,再運回自己的碗裏,停穩了,再運到自己已經準備就緒的嘴裏。他沒有聽到柳胖子的招呼。柳老師拍拍他的肩,還拍出他的不耐煩:“閻王老子都不差餓鬼。吃飯就吃飯,吃飯人也催得麽?”


  旁邊一個學員大聲對他說:“是柳老師找你哩。”見他不理,再喊:“是柳老師找你哩。”仍然沒有改變他的目不斜視,也沒給他臉增添任何表情。


  學員隻對柳老師報以苦笑說,他就是這樣的,一吃飯就癡了,雷打也聽不見。


  沒關係,沒關係的。柳胖子隻好以後再說。


  三


  像柳胖子這樣的高手,能一眼看得出老寅的深不可測,深知這些曲子裏既有泥土風味,又有西洋套路,來路一時說不清楚,不可等閑視之。老寅後來上廁所拿的一張紙,被柳胖子看到了,發現那是一支圓舞曲譜,竟呼嘯著一股地道的俄羅斯旋風,流露出中央音樂學院當年的教學風格,跳躍著草原、白樺樹、花裙子、紅菜湯以及手風琴的異國氣息,完全能以假亂真。作者應該是毛三寅斯基或者毛三寅諾夫才對。


  看完他的很多曲子,包括他拿去擦屁股的遊戲之作,柳老師這才換上一張大笑臉,恭請他到家裏去做客,泡上好茶,遞上好煙,稱呼也變了:“喂”變成了“毛同誌”。


  甚至變成了“毛老師”。


  毛老師倒有點拘謹,夾住雙膝,直腰端坐,手心朝上地托舉一支煙,小心翼翼地抽出嗖嗖氣聲,不知是哪裏在漏氣。他不管聽到什麽,淺淺一笑,緩緩點頭,沒有下文。即便說什麽,含含糊糊的嗬唔嗬唔不知是什麽意思。大概是遇到了知識分子,他也知識了許多,土話裏夾進一兩句抽筋式的京腔,隻是還不夠斯基也不夠諾夫,讓旁人的耳朵南北兼顧城鄉統籌其實更加緊張。


  “操,社教他媽的最有意思啦!”他炸開一個笑臉,突然想到了話題,“高隊長下村,說你們不要客氣,家裏有麽幾(什麽)就吃麽幾(什麽)。三婆婆以為他有母雞就要吃母雞,嚇得臉都白了哈哈哈哈……”柳老師沒聽懂,見對方大笑,就陪著笑笑。直到事後很久,經過自己努力思索和其他知情人解說,才明白老寅剛才的意思:老寅是說自己讀大學的時候,曾前往農村參加社教運動,認識一個工作隊長,發現他的口音經常引起誤會。這一段話,算是回答主人關於中央音樂學院的提問。


  “嗨,花橋鎮是個賊養的好地方!”老寅再次炸開一個笑臉,打斷了主人的話頭,“花橋人說‘群眾’是這樣的——”他重重的發音像是“昆蟲”:“有意思嗬。有意思吧?花橋人開會就說:東風萬裏紅旗飄,革命昆蟲誌氣豪,我們就是要依靠昆蟲,發動昆蟲,警惕有人挑動昆蟲鬥昆蟲,堅持毛主席的昆蟲路線……”這一次,柳老師還是沒怎麽聽懂,見對方大笑,也陪著笑笑。直到事後很久,經過自己努力思索和其他知情人解說,才明白老寅剛才的意思:他是指自己到本縣花橋鎮聽民歌時,發現花橋人的口音也特別有意思,算是回答了關於音樂素材來源的提問。


  老寅笑和不笑,都是急休止,然後便沉默,或者含糊,嗖嗖地吸煙,似乎在尋思下一件好笑的事。柳胖子提心吊膽地看著他那裏一截長長的煙灰,急忙給他張羅煙灰缸;又提心吊膽看著他喉頭滾動,急忙給他張羅痰盂。


  天一句,地一句,掐頭去尾,文不對題,雲裏霧中,牛胯裏扯到馬胯裏,藝術創作交流就這樣馬馬虎虎進行著。柳老師付出了好茶、好煙、還有一頓飯,不免有些失望。他太不了解老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老寅既不是心不在焉,也不是言語容易招禍的年頭故意裝瘋賣傻。相反,那一天他已經說得夠多了,夠上腔上板了,沒有一頭鑽到床上去打呼嚕,算是很給麵子。


  那一天他沒有喝酒。這是重要的一條。照理說,人喝酒才醉,他這個人恰恰是不喝酒便昏,便亂,便野,便語無倫次信口開河。被烈日曬得暈頭暈腦,就是老寅無酒時的思想。把舌頭割去一截,就是老寅無酒時的語言。他嗜酒是從壯族山寨裏開始的。當時他從中央音樂學院附中讀到學院本科,是特招的農民學員,去廣西參加社教和體驗生活。他那時崇拜廣西的米酒,崇拜廣西的劉三姐,夢想著寫出一部《劉三姐》那樣的歌劇。太多夢想灌醉了他,使他在社教結束的時候,擅自離隊而去,沿著壯鄉歌聲的餘音去了雲南,又糊糊塗塗去了什麽緬甸以及印度,直到兩年後戴著手銬滿身虱子被押解回國。那時候他隻知道音樂,不知道國境是什麽東西。如果他不是出身貧農,現在還蹲在大牢裏也說不定。


  學籍與文憑當然也顧不上了。


  他這一段往事,恍恍惚惚,別人說不清楚,自己無酒的時候也說不清楚,因此我們現在也隻能知道一個大概。豈止如此,他沒喝酒就是個十足的醉漢,半睡不睡的,半癲不癲的,人家說東,他就說西,人家說上,他就說下。他常常把張局長當李裁縫,把王屠夫當何校長,有時看見自己的老婆進菜園子,跺著腳就開罵,說哪來的瘋婆子光天化日下竟敢偷菜!氣得老婆不給他煮飯。


  當然,不煮飯不要緊,即便窮得無米下鍋,他也能以睡當飯,把紅薯或者蘿卜留給母子二人,自己喝一碗冷水,蜷縮在床上,像蛇一樣冬眠,就可以把一天打發下來。他說過,當年在北京讀書的時候,飯票子少,有時還丟了,他可以一天隻吃一頓,甚至幾天不吃飯,還能堅持去上課。他的辦法就是不做操不跑步不散步不洗衣不上街不說話不笑,甚至不看和不聽,把這一切都變成睡,至少是假睡,在蜷縮中盡可能節省每一個動作,盡可能積攢每一絲熱氣,留到上課的時候再用上——以至後來一片肥肉就可以膩得他抓心撓肺的要嘔吐。他還說過,在國境外跟著山裏馬幫到處流竄的時候,也是常常找不到吃的,要想活下去,睡覺就是最可靠和最簡單的法子。說他會睡覺?笑話!緬甸漢子比他更會睡,有時竟可以半個多月不吃不喝,隻是昏昏然地閉目養神,靠一縷微弱的呼吸,據說能從虛空中吸取營養,從陽光和月光中吸取精力——他後來才知道,那叫瑜伽。


  用他的話來說,瑜伽這把戲沒什麽了不起,其實就是睡覺,就是裝死或者半死,就是對付饑餓的全身蜷縮不動。


  他回到家鄉以後,大體上能吃個飽飯,但能躺就躺的習慣一時難改,白天黑夜分不太清楚,做什麽都不容易讓人放心。在鄉下當了兩年民辦老師,被學校辭退了;在供銷社收了一年木炭,又被供銷社辭退了。生產隊長看他百無一用,最後隻好讓他看牛,算是照顧這個癲人。他倒是樂意看牛,說山上景致好,空氣也好,百鳥和鳴,天高地闊,是個養人的去處。他成天在山上吹笛子,久而久之,六頭牛全憑他的笛子指揮:吹一個集合調,牛就攏來;吹一個行軍調,牛就開步;來一支西洋的小夜曲,牛就齊刷刷地掉頭回家。他最為激賞一頭小黃牯的樂感,說那畜生絕對聽得懂音樂,可以隨著節奏搖尾巴,擺耳朵,聽到入迷的時候,還可以發出一種奇怪的呻吟,有舒服得要哼哼唱唱的那種勁,簡直是個牛群裏的莫紮特。


  在那一段時間裏,他的眯眼越來越小,據說是沒有錢買燈油,晚上燃三兩炷香捏在一起看書,看成了這個樣子。他的酒癮也越來越大,寧可無飯,不可無酒,碰到衣袋裏布貼布,也三天兩頭要去酒坊,深深地嗅幾下,好歹讓鼻子過癮。有一次,附近中學的老師央求他寫支曲子,酬謝他一壇花橋鎮的頭鍋穀酒,足有十來斤。他大喜過望,倚著酒壇一屁股坐下,一邊哼哼寫寫,一邊把搪瓷杯迫不及待地伸向壇子。舀著舀著,發現杯子輕了。探頭一看,其實是壇子空了,見底了,搖一搖也不再有聲響。他嚇得跳了起來:奇怪,這壇子沒見漏,旁邊也沒人影,怎麽酒就沒有了?

  明明是滿滿一壇酒,一眨眼到哪裏去了?

  他呼了一口氣,吹得眼前的一隻蜻蜓暈頭轉向,一條弧線歪栽在地上,是醉翻了的模樣。他撒了泡尿,煙頭丟上去,竟激得嘩的一亮,雖然沒有像酒精那樣真正燒下去,但已經相當危險了。


  他這才相信自己全身都流著易燃物質,自己已經成了個酒壇子。


  他的眯眯眼睜大,炯炯發光,全身上下泛著紅潮,睡意或者癲態一掃而光,連駝背也挺直了許多,連聲音也有了更多腹腔共鳴。在這種時候,他不但毫無睡意,不但寫得好音樂,還能清醒判斷很多複雜的問題,比方說能判斷一壇酒是他自己而不是老婆更不是大哥寬老倌喝完的,比方能判斷這一天是初一不是初三更不是十五。在這種時候,他還可以伸手踢腳做廣播操(在北京學會的),可以去學校裏找來報紙字正腔圓地朗讀(特別關心緬甸和印度的打仗,可惜近來報紙上這方麵的新聞不太多)。若碰上音樂愛好者,他還說得清歌劇《劉三姐》的一切細節,對中外音樂大師的作品如數家珍信手拈來,從老莫(莫紮特)到老李(李斯特),從瞎子阿炳到王同誌(洛濱)和雷同誌(振邦)和何同誌(占豪),全不在話下。不要看他的發聲有點尖削,甚至有點娘娘腔,但這個時候的他隨口唱出一個音,就是準確無誤的中央C,或者是鐵板釘釘的降B,根本用不著什麽定音叉和定音笛,讓行內人不得不服。他隨手抄起一件樂器,無論胡琴、琵琶、笛子、蘆笙,還是嗩呐,不說玩得天花亂墜,至少也耍得中規中矩。還有手裏的石頭,腳下的水,嘴裏的一片樹葉,桌上的筷子和碗缽,都常常被他折騰出聲音,準確地說,是折騰出音樂。


  多少年後,有一個記者想寫篇民樂奇才的文章,到邊山峒去訪他,一進山就有各種離奇的景象競相入目,讓人暈眩和踉蹌。一隻老鼠居然把老貓追得四處亂竄,不知是來自噩夢還是來自現實。懸崖陡壁的當中位置立著一隻山羊,前後無路,不知是如何上去的。有時南瓜地裏有一個瓜出奇的巨大,整整有桌麵大,但其他南瓜該小的小,該死的死,它們各行其是從不引起人們的注意。有時還有一大片燕子不知從何而來,棲在幾麵粗糙的牆上,使白牆突然變成全黑,如此嚇人的景觀卻被人們視而不見,從不瞥上一眼。記者一路上心驚肉跳,發現山裏的很多事物不是憨頭憨腦隨心所欲,就是膽大包天胡作非為,都是醉翻了一般,隻能使人們的腦子跟著生亂。他說,他已經知道老寅是怎麽回事了,知道老寅的曲子是怎麽回事了。


  記者後來沒有訪到老寅,據說是遭遇到了瘴氣,兩腿立即腫大和奇癢;又據說是糊糊塗塗迷失了方向,隻好搭乘一輛運木頭的汽車出山。


  這些說法,也沒有得到過證實。


  四


  老寅還玩不了單簧管,鋼琴也戳得有點臭,讓柳老師稍稍放心了一點。柳老師執意要在鋼琴上試奏學習班的所有作品,試完以後又急風暴雨般地來一段賦格,即興加一點花,好好殺一下老寅的氣焰。老寅默聽了一陣,抬起眼皮,擠出一句嘿嘿,停了停,再擠出一句嘿嘿,沒有說什麽。


  “你覺得怎麽樣?”


  “好,嗯,就是好。”


  “好在哪裏?”


  “你的記性真是好,身體也好。”


  這話怎麽聽也不像是誇獎。


  臨出門時,他記起了什麽事,回頭丟下一句:“第二個愛夫有點矮。”


  愛夫就是F。柳老師後來才鬧明白,他的“矮”是“音低”的意思,指琴弦有點鬆,該請調琴師了。如果說樂音“瘦”,就是指音有點弱,可能是琴槌有毛病,得想辦法修整了。至於某段曲子“沒吃飯”,是指動機內蘊貧乏;某段曲子“沒長肉”或者“不調皮”、“打瞌睡”,是指發展缺乏鬆弛和變化。還有性能不同的各種和弦,在他嘴裏就成了“親兄弟”、“表兄弟”、“遠房兄弟”、“桃園三結義”等等,聽上去很別扭。在這裏,他好像不是在談音樂而是談人。或者,樂符在他那裏從來不是什麽聲波,不過是一些要吃要喝和有哭有笑的小家夥,是可能犯錯誤也可能鬧別扭的小家夥。那麽,每個作曲者不是別的什麽,隻是子孫成群的大家長,是管理著音符們的飼養員,應該腰紮一個圍裙,手裏咣咣咣地操一個飯勺。


  柳老師被第二個愛夫搞壞了心情,化悲憤為苦鬥,化雄心大誌為挑燈夜戰以及在書櫥前對苗、侗、瑤、傣等各民族的緊急流竄——他必須從書本中抓到什麽,必須比老寅抓到更好的音樂素材,寫出副組長的傑作,不能栽在鄉巴佬麵前。結果,他的一大堆譜子出手了,但自慚之餘,還是沒敢往上送。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老寅的作品在地區大賽中出線,雖然在最終的評審中,被說成“沒有突出階級鬥爭”,“沒有充分體現時代精神”,失去了獲獎資格,但音樂圈子裏開始流傳毛三寅這個名字,還有他有點奇特的來曆和習慣。


  同行們都在向柳老師打聽老寅,包括《犁田山歌》是如何來自他穀酒狂灌之下的清醒。有一種說法傳出了縣又傳回了縣裏:那一天雷雨大作,又停了電,老寅到了交稿限期的前夜,從被子裏鑽出來,把四張竹椅子換來的錢,全部買成了酒,三大瓶立在油燈前,如同供上了三尊菩薩。


  他正襟危坐,兩個嘴角微微往上翹,扯開了一張報幕員登台時的笑臉。他其實沒有笑。同他處久了,才可知道似笑非笑就是他酒力發作的表情,是飼養員準備工作的常規表情,隻要有了這種表情,就有了主人麵對音符崽崽們的現場感,有了麵對油燈後麵一片黑暗的激情,肯定樂思如湧,怎麽寫都來神。


  地區文化局長是個轉業軍人,以前的手風琴手,對音樂有點發燒,親自就音樂創作召集過一次討論會,讓各縣的音樂主創人員參加,還特別點了老寅的將,說“那個酒癲子不要漏了”。荒唐的是,老寅不識抬舉,居然不知道這次機會何等重要,把自己一個小娃崽帶去了那種場合,據說是這次要帶兒子到大城市看看火車。他們摸到火車輪子的時候,剛好火車一聲大叫,嚇了他們一跳,父親就說:“你看這家夥還怕撓癢癢。”這是娃崽報道的故事。那娃崽一看就是個上天入地的種,在會議室裏跑進跑出,嘀嘀噠地狂叫,一下撕壞了報紙,一下撞倒了茶杯。大概是看到大樓外的其他孩子抱著布娃娃,他善於學習,不知從哪裏抱來一塊木板,興致勃勃地給木板喂水,扶木板走路,給木板抽尿,抽得自己的尿急了,便掏出小雞雞當著局長的麵拋出一線黃水。在此天下大亂的危急之下,老寅完全不像是一個爹,不加以管教和嗬斥,也不知拿一塊糖來穩定局麵,隻是在旁邊打哈欠。雖然後來扯上了兒子的褲頭,但地上已有了熱騰騰的尿漬,實在是不像話。


  他扯下自己的袖套去擦尿,會議室裏的笑聲便更為膨脹肥大。


  他踢開木板,狼狽地帶娃崽去了廁所,一去便久久沒有人影。柳胖子看見局長拉長了臉,還有一再看手表的動作,感覺自己責任重大,隻好急急地出門去尋找。奇怪,廁所裏沒有人,女廁所裏也沒有人,二樓與三樓還是沒有人……這是招待所兩棟模樣和結構相同的大樓,有廊樓在東頭相接,還有走廊與政府辦公大樓相通,確實有點結構複雜。柳胖子一直走到飯堂旁的鍋爐房,才發現毛家父子在那裏東張西望著急萬分,看來是迷路了。你是個卵。你才是個卵哩。你腦袋裏灌了水。你腦袋裏才灌了水哩。我叫你走這邊你不信。我叫你上樓你不信。你豬娘養的不記路又不聽話。你才是豬娘養的不聽話又不記路……他們跟著柳胖子往回走的時候,還在氣呼呼地鬥嘴,不饒不讓,沒大沒小,綱常全無,罵得既憤怒又認真。


  “以後帶你出來,硬要帶一副牛繩,把你時時刻刻套住才好。”柳胖子氣呼呼地擦著汗。


  “有繩子就好了,這恐怕是個辦法。”老寅認真地同意。


  “繩子歸我來牽。”兒子也熱烈擁護。


  午餐鈴已響,發言的時間是不夠了。“我虛心接受各位老師的寶貴意見,回去以後好好改正缺點,堅持批判修正主義的文藝路線,把各項工作都抓上去。”老寅結結巴巴的這一句,算是結束語,但口氣說大了一些。


  老寅低聲問柳胖子:“我還想說一句:以後用正確思想的牛繩套住鼻子,永遠走在時代精神的犁路上。你說行不行?”


  “這些話就不要說了。”


  “這樣好的話,說不得麽?”


  “人家童局長要吃飯啦,不要說了。”


  “那好,”老寅轉向大家,“本來我還想說一句,柳老師說不要說了,我也就不說了。完了。”


  “你繼續說,繼續說麽。”局長還有興趣。


  “柳老師他不要我說。”


  “你嘴巴不是長在他身上吧?”


  老寅轉低聲問柳胖子:“那我還是說?”


  “想說就說吧。”胖子有點不耐煩。


  “好吧,我繼續說。”老寅轉向大家,“我要說什麽呢?怪了,剛才看著看著出來了,一下子又進去了。”他抓抓腦袋,意思是要說的話突然找不著了。


  大家嗤嗤好笑。


  有人提示了一句:“你剛才說到了修正主義。”


  “哦,說修正主義。這麽說吧,這麽說吧,”老寅咳了一聲,小心地尋找著字句,“修正主義確實歹毒,確實無血,不光要謀害毛主席,還害得我們坐在這裏開會,幾句話嚼過來又嚼過去,耽誤了好多瞌睡嗬。”


  有人捂住了嘴巴,還有人前俯後仰地捂住了肚子,看局長連連敲擊桌麵,也沒有靜下來。這使老寅大為奇怪,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笑什麽?我說錯了麽?修正主義沒有耽誤我們的瞌睡?”


  笑聲總算被哭聲打斷,原來是他的兒子用一口磚砸了自己的腳。這個挖墳揭瓦的活祖宗,還是很善於學習,大概是看見大樓外的其他孩子玩積木,剛才不知從哪裏搬來了一些磚,在會議室門邊辛苦地搭砌火車站,沒有砌穩,便發生了工傷慘劇。這樣,老寅忙著去搶救傷員,修正主義就沒有了下文。


  五


  芹姑娘走進了這一個故事,用一副玩具積木換下了小娃崽的磚塊。


  她是縣文藝宣傳隊(後改名為山歌劇團)的主要演員,演唱過老寅的歌,曾經放出話來:“隻有毛老師的曲子才唱得有味。”後來見到不是毛老師的柳老師,一再招呼,發現對方麵有慍色,根本不理人,這才伸伸舌頭,知道自己禍從口出。她馬上改口,說毛老師的歌隻是有味,但柳老師的歌更有水平,水平嗬,水平這東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不喝上幾桶墨水是吹不出來的。她抓住機會給柳老師吃一顆酸梅,哎喲哎喲地哀憐自己的肩周炎,要柳老師給她揉揉肩,終於讓對方有了笑臉,還有了一種愜意得哼哼的可能性。對方幸好沒有尾巴,否則肯定也搖擺不已。


  一個肩周炎便能夠化險為夷。她就是這樣手段高超,有時呆,有時精,有時呆中有精,或者以呆賣精,一句句話讓人難辨真假,到處都是迷魂陣,後來被女友們私下裏叫作“肩周炎”、“膝蓋炎”以及“小嘴炎”,是圈子裏鬼鬼祟祟的取笑。至於業務上,她是隊裏第一嗓,隻是很小就進了戲班,沒讀過多少書,別說是五線譜,連簡譜也啃不動,一見樂譜就冒汗,越冒汗越是舌硬,幾個音符在嘴裏嚼來嚼去,折磨得頸根都要抽筋了,衣衫汗得水洗一般了,還是成不了句。說實話,當年要不是這一條,憑著她的音域寬和氣韻長,省裏的專業院團早就把她挖走了,若按照柳老師的宣告,柳某人也早推薦她到什麽大學去深造了。


  台上唱不過她的姑娘們,一般都在樂譜麵前找到心理平衡。一見她太得意,就拿一個什麽本本來大唱特唱,迫使她閉嘴,無精打采地坐到一邊去,悶悶地疊紙船或者鉤頭巾什麽的。她知道,樂譜成了她永遠的克星。她的歌喉所向無敵,她的一個眼風或者一條腰胯的線條,足以調動和控製劇場裏每一個角落的目光,但她就是沒法邁過最簡單和最基本的一步。以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的演唱都得由別人一句句教。這成為了行中笑話,成了她最大的汙點和心病。


  老寅不大看演出,不大認識她,說到她的時候,有時叫她“菜姑娘”,有時叫她“蒜丫頭”或者“蔥妹子”,不知是從哪裏隨便抓來的名號,不知是有意打趣還是真在菜園子裏昏了頭。他說過:“蒜姑娘好就好在沒多少文化。”這句話沒頭沒腦,差不多是癲語,聽者不把它當真,沒有往下問。


  沒人問,他就不說了。


  他還說過:“芹菜是我們家寬老倌的那隻霸王鵝,占了人家的窩,還發脾氣。”


  這句話還是癲,聽者就算想往下問,也沒法問。


  沒人問,他也不說了。


  芹姑娘倒是來問過一次。她額頭冒汗,拿著老寅的幾頁新作,說裏麵這麽多升半音和降半音,教唱人都覺得難度太大,她一個樂盲看了更是兩眼黑,怎麽唱嗬?是不是搞錯了?要不就是要害死她?她去找過柳老師。堂堂柳老師也教不了她,一上調就晃晃悠悠,好像紙上全是西瓜皮,沒幾塊能讓人踩穩。柳老師最後還生了氣,說民歌民歌麽,從來都是啷咯哩咯啷,宮商角徵羽,五音階當家,怎麽能搞得這麽多半音?玩西洋套路也不能這樣的。柳老師還有了一種警覺:老寅這個人就是驕傲,不知自己八兩半斤了吧?資產階級音樂體係正在回潮吧?

  老寅大概還記得芹姑娘的積木,收撿自己的散亂衣物,意思是給來客讓個座。“大妹子,莫急莫急,這首歌最合你的口味。”


  “你肯定是兩碗貓尿灌迷糊了。”女演員看了看桌上的酒瓶,不奈酒氣,站到了門邊比較通風的地方,用手在鼻子前扇風。


  “你小時候喜歡打架。”


  “同打架有什麽關係?”


  “你還比較蠢。”


  “說什麽?你才蠢呢。”


  “你說得對,我是蠢。我是蠢人喜歡蠢人,蠢人喜歡唱蠢歌。我同你說,你不要怕半音。半音是什麽?半音是你的崽,你怕你崽做什麽?”


  “你好好地說麽。”


  “我知道你還沒有嫁人,隻是打個比方。我是說,你聽嗬,山裏的牛叫、羊叫、雞叫、鴨叫,車子叫、磨子叫、鋸子叫、刨子叫,還有各路販子打吆喝,哪一樣沒有半音?放個屁也有半音吧?”


  “呸呸,難聽死了。”


  “好,不說放屁,我們說販子的吆喝。你聽聽滿街的吆喝,伢崽都學得像,你一個戲子如何就學不會?”


  “誰是戲子?”


  “好,演員,是說演員,人民的演員。演員的眼裏不是夾豆豉吧?你到山裏去看,光是一個綠,你看得多了,保不定看出上百種綠。光是一個黃,你往細裏看,保不定看出幾十種黃。顏色就是音樂。嗬呀呀,這裏麵就有好多半音,好多半音的半音。嗬呀呀,哪是五個音階寫得盡的?哪是五個或者七個音階唱得完的?”老寅已說得眉飛色舞,“說畫畫隻能用七個色彩,狗屁!就像說音樂隻能用七個音階,也是狗屁!世界上好多人成天放狗屁,越放狗屁人家還越說他們高明!”他一股火氣不知是衝著誰而去。


  芹姑娘似懂非懂,“柳老師也是大學生,還會五線譜,又是手風琴又是鋼琴,他也唱不出來。”


  “柳老師好聰明的人嗬,好有學問的人嗬,長得又白又胖,衣袋裏掛著兩三支水筆,當然不會是聾子,起碼有兩隻豬耳朵。”


  芹姑娘忍不住笑,注意到老寅的大耳朵,笑得更厲害了。


  “妹子,你聽過禾鳳子叫吧?”


  “當然聽過。”


  “那好,你叫給我聽。”


  老寅讓姑娘學禾鳳子,在鼓勵之下一次次叫得更悠長,不知什麽時候,他接過禾鳳子的聲流向上一挑,走,向前一帶,再走,聲音就有了節拍,有了旋律起伏,就成了他樂譜上的句子。芹姑娘大為奇怪。她平時學一首歌,至少得跟唱七八遍才會,這一次她隻跟唱了兩三遍,一首歌居然就順風順水一通百通。遵毛老師之令,她盡力忘記音階,確實忘記了音階:不就是牛叫、羊叫、雞叫、鴨叫的那種味道嗎?不就是布販子、油販子、糖販子、藥販子、銅鐵販子到處吆喝的那種勁頭嗎?升半音,降半音,原來沒什麽了不起,原來一開始就沒這回事。她一頭紮進禾鳳子的叫聲裏,頓時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鄉山寨,油然生出一股當年的野勁,瘋勁,還有蠢勁。


  她確實唱蠢了,蠢得快活無比。她覺得自己不是在唱什麽歌,幾乎是在崩塌,在飛旋,在漂流,在花一樣綻放,自由放出的長音不知所來也不知所往,接引和牽繞出心中的種種往事,還有說不清的什麽隱情——眼裏有了驚喜的淚水。


  她驚得一屁股坐在床上,兩眼瞪得老大。


  “好,懵天懂地,接上地氣了。”不知道老寅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毛老師,我……好喜歡你這首歌,真的好喜歡。”


  “當然,你非喜歡不可!”


  “我……都唱哭了。我從來沒有唱得這麽痛快過,都唱得一身發抖了。毛老師,你如何寫出這樣的鬼東西呢?你耍了什麽鬼花招?你給我下了什麽迷魂藥?我恨不得要打你一頓,恨不得掐死你——”


  她當真在老寅背上猛捶了一拳。大概自覺有點放肆,她眼睛往上一輪,提著熱水瓶去夥房打水。她注意到老寅樂嗬嗬地看曲子,沒有留意她的離去。


  六


  老寅的曲子讓芹姑娘越唱越火,自己也越寫越上癮,還迷迷糊糊地撞上了地主老財才有的腐敗生活:天天可以吃到一點腥。


  他是應召來文化館寫曲子的,與一個畫畫的後生合住一間客房。他嫌那個後生的腳臭,一解開球鞋就天昏地暗,就滅絕人性。那個後生則嫌他晚上磨牙,講夢話,時不時還開叫嚇死人。還嫌他總是穿錯別人的衣,拿錯別人的飯盆和筷子,出門不是忘了鎖門就是把鑰匙鎖在門裏。更讓人不可忍受的,是他好幾次開口借錢借糧,借了也不還,完全是個賴皮,是無恥的詐騙犯。有人曾經警告過他,說老寅沒喝酒時的借錢都是白借,呸,天下哪有這樣的混賬邏輯?

  太陽如今從西邊出來了。老寅突然活得容光煥發,衣物和被褥變得幹幹淨淨,不知是誰洗的。他床頭多了一些水桶、臉盆、毛巾、熱水瓶,也不知是誰買的。他居然也用上了高度文明的牙刷和牙膏,一口黃牙漸漸變白,不再噴放出濃濃餿氣。當這口紮眼的白牙嚼著豆腐幹和小鹹魚下酒,自然引來了畫家大為驚異和嫉妒的目光。縮縮鼻子,這間房裏有了女人的氣息,一股年輕女人才有的體香。這毫無疑義。如果沒有女子常有的冷手和冷指,這房間裏不可能有悚然襲人的整潔。這也毫無疑義。問題是,毛三寅這老家夥(其實還不到四十歲)毫不在乎——甚至不大在乎女人是誰,有時被後生問起來,便含含糊糊地提到什麽蒜丫頭菜妹子,在他的菜園子裏沒有刨對過幾回。


  他以為兩瓶小曲是畫家買來的,連連欠腰:“你這樣客氣,不敢當不敢當,叫我如何是好?”


  “我得了腦膜炎還是豬頭瘋?一定要來孝敬你?”


  “不是你買的?那就怪了,未必是何館長賞下禦酒?”


  “你這個人真是沒有味。人家送酒來,你喝了白喝。我借給你錢,你也不還。”


  “錢?你是說錢?”


  “你看你,前天還差點把胸脯拍爛,說馬上就還馬上就還的……”


  “大兄弟,這種玩笑不能亂開。我這個人一是一,二是二,人窮誌不短,葉落樹幹直,前世做雞也不欠人家的穀,來世做牛也不欠人家的草。你不要亂開玩笑,一開我就發心髒病……”


  後生幾乎欲哭無淚。


  好在癲子十幾天後就回鄉下去了,謝天謝地,終於回鄉下去了。他作品還沒有改完,但領導方麵覺得他政治上不可救藥。交給他的歌詞,領導改定的歌詞,他不是說被風吹走了,就是說可能被老鼠吃掉了,一聽就知道是假話。柳胖子曾經要他寫一個檢討,保證再不丟歌詞也不亂改歌詞。他盯了胖子一眼,不說話,再盯一眼,才擠出一句:“要我寫檢討?慣肆你們?”


  宣傳部長隻好說,鄉下的革命和生產也很重要,或者說更重要,老寅應該到更重要的地方去。老寅大為不解,說家裏的豬沒有發病,隊上的禾苗沒有發蟲,他完全可以繼續留在這裏,不拿補貼也不要緊。但部長慈祥得很堅決,派柳胖子直接去買票,把他送去車站。


  癲子當然不知道這以後的事情,比方他的歌是如何打入冷宮又如何解凍,比方芹姑娘是如何把他的歌唱出了大風頭,一直唱到在省裏拿獎,在省裏與首長合影,還上了電視和廣播。此時的政治形勢已經有了變化,作品審查不像以前那樣風聲緊張。像芹姑娘唱出去的這些歌,一變成樂譜,誰看了都覺得難唱;一變成聲音,誰聽了都覺得易唱,更覺得聞所未聞,完全是不合規則的一手怪牌。這種音樂一新耳目,在省城引起廣泛注意,尤其引起一些院校科班才子的好奇。這樣說吧,它是這樣一種東西,可以被樂譜引導但無法被樂譜描述,在樂譜之內又在樂譜之外。聽了這些歌,一個人可能會多一些幻覺,一聲鳥叫,一聲風嘯,一聲汽笛的擦肩而過由厲而鈍,都可能讓人疑為旋律:原來滿世界一直是無音不樂嗬,原來滿世界一直管弦遍地隻是等待你張開雙耳嗬。


  很自然,這些歌立即被有些新派人士譽為新探索,譽為什麽主義什麽派,引發一些爭議,在某份雜誌上還形成了專欄。但癲子在邊山峒放牛,完全不知道這一切,頂多能從有線廣播匣子裏偶爾聽到芹姑娘的一兩段,電流的喳喳聲夾雜其中。


  鎮上出現電視機以後,老寅家裏的廣播匣子有時呻吟,有時咳嗽,最終成了啞巴,連喳喳聲也沒有了。


  他到坡上去查線,發現大段電線不翼而飛,也沒有什麽人來管管。瘟隊長居然到城裏做米粉生意去了。


  關於主義,他隻是在墟場上碰到一位中學老師,才從對方嘴裏得知一二。後來又碰到兩個專程遠道來訪的同行,從對方嘴裏得知三四——他當時挖了幾個竹筍,想在墟場上換幾個錢,在街邊蹲著,沒等到買主,倒等來了兩個研究生和幾個主義。


  “什麽主義?笑話,寫曲子要什麽主義?不要主義,不要主義的,隻要有酒就行。沒有穀酒,紅薯酒也行……”他陪著研究生在街邊操練京腔,說得對方疑疑惑惑麵麵相覷,直說得自己的口舌別扭得有些麻木,回到家裏以後忘了換舌頭,於是卷舌音主義使老婆莫名其妙——把他疑惑地看了又看。“你沒毛病吧?”老婆摸摸他的額頭。


  他說到了門德爾鬆和巴赫,又說到街上一個瘋子,沒等客人聽明白,還從口袋裏摸出兩首新歌分送客人,是自己沒酒了,就以歌代酒,客氣一番。事後他才記得自己未留底稿,純屬胡來。


  但既然高興過了,既然他都開始主義了,其他一切算得了什麽?他喜歡音樂,喜歡所有愛音樂的同行,喜歡所有音樂般讓人高興的事,有時守在家門口心血來潮,邀請過路的陌生人來家裏喝酒,一個勁地招手,反把對方嚇得快步逃跑。實在無人可以說話的時候,他就走到山上,找塊石頭,找棵樹,把它們當作娃崽哄一哄,或者當作妖魔來一番吹胡子瞪眼睛。一個砍柴的後生曾聽到林子裏人聲喧嘩,以為有人在那裏吵架,跑過去一看,發現茅草那邊隻有老寅一個人,正在與一根刺藤過不去。“你上次咬了老子,前幾天咬了老子,你找死嗬?你要咬,就規規矩矩地咬。每次都咬這個老地方,情節也太惡劣了,影響也太壞了,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老寅一個人完成了長長的宣判,刀起藤落,把一條刺藤砍得碎屍萬段,才氣呼呼地住手。


  走在山裏的路上,他無人說話倒是變得話多,甚至一張嘴巴直通大腦,關不住自己的任何念頭:唔嗬,我想喝酒了吧?嗯嗯,還可以忍一忍的。我的柴刀呢?怪事,原來在籮筐裏嗬。不好,又要屙尿了。到茅草後麵去屙吧。如此等等都脫口而出昭告天地。他當然還經常碎念著縣城,碎念著美妙縣城裏有牙刷牙膏而且有瓶裝好酒的日子,還有那些讓他過上好日子的朋友:芹姑娘、柳老師、何館長以及那個同房的後生畫家。真是些好人嗬,好人嗬,真是讓人想念嗬想念嗬想念嗬。他們一別三秋怎麽就不見了?怎麽就不下個通知來讓他再去寫歌?歌是個好東西,是個酒一樣不得不喝的好東西,是芹菜大蒜小蔥韭菜之類姑娘們身上不能不流的血,不能不懷胎和生育的娃崽。


  芹菜曾經有信捎來,鼓動他為重新改組的山歌劇團寫個大作品。他心花怒放,大張旗鼓,蜷縮在床上一睡就是三四天,像一隻豹子收縮著身體,充分地後退,小心地積蓄體力,然後投入生死一撲。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從來都把音樂看作體力勞動,重體力勞動,絕不是文弱書生那種纖纖小手做得下來的,因此他的每次下筆都是背犁,都是鑿石,都是挑擔,都是不要命的生死一撲。一旦撲出去,就是連續幾天的夜以繼日,直到自己累翻在地,瘦得胸脯上的排骨充分暴露,嘴巴大張著喘氣。


  他寫下了一部名為《天大地大》的八幕山歌劇,為了移動和削平這一座大山,他變賣了自己的豬,自己的房子,自己責任山上的好些林木,幾乎砸鍋賣鐵傾囊而出,把它們統統換成了酒,換成了他的彈藥。一直等它們已經十倍於敵,百倍於敵,千倍於敵,再把它們捆綁在一起狂炸出去。對於他來說,《天大地大》不是什麽音樂,是他全身酒精燃燒和爆炸起來的熊熊烈焰。


  他不明白的是,本子寄出去以後為何一直是石沉大海?


  掐掐指頭,至少也有大半年了,居然一直沒有個消息。還有柳老師王老師李老師那些胖子,如何就不再辦什麽學習班?就不再關心農民業餘作者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的改造?就不再來占領農村文藝陣地呢(他不知道這種說法已經過時)?這無產階級的文藝革命事業(他同樣不知道這個政治口號已經廢止)怎麽就不繼續往下抓呢?

  有問題。


  保不定,是村裏那個麻子會計拉痢,混裏混賬把通知書擦了屁股。他看見會計抽煙,就覺得那是隱藏了通知以後抽煙的模樣。看見會計吃飯,就覺得那是隱藏了通知以後吃飯的模樣。看見會計打兒子的屁股,更覺得那是隱藏了通知以後的心懷鬼胎——每一下都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分明是瞞天過海。


  郵遞員總是把郵件送到會計家的。他忍不住去了一趟那裏,但麻子會計說沒有通知,確確實實沒有通知。會計還說:“寅癲子,你要認命。你耳朵和眉毛都長得威猛,不同凡響,出奇製勝,就是眼睛太小了,傷了命理的根本,隻配在邊山峒嗅牛屁股。”


  嗅牛屁股是放牛的意思。


  他抹一把臉,默默地回家。


  秋天,發生了一次意外。他帶著兒子在嶺腳下燒火土灰的時候,有一隻黑蜂蜇了他兒子。他狗一樣在林子裏上躥下鑽,猛追那隻罪惡滔天的黑蜂,決不讓它逃跑——按當地的說法,擠出這隻黑蜂的汁液,原汁化原毒,才能給傷口最快地止痛消腫。他氣喘籲籲追蹤到一個山坳,發現了一個大蜂窩。蜂群正從一個岩洞裏衝出,轟然一聲,一道水桶粗的黑流閃電般掠過,飛旋而上時又散成一片黑紗,遮天蔽日,化晝為夜。嗡嗡嗡的蜂鳴時近時遠,時急時緩,時揚時抑,有一種浪潮撲來震撼大地的力量,連草葉都為之顫抖。這種巨大的轟鳴他從未聽過,使他驚喜入迷,一時忘了火土灰。


  他沒有聽到遠處兒子的叫喊。事後才知道,火土灰冒出了一處明火,被風一鼓,有一朵飄到了路那邊的雜樹林子裏。兒子拿它毫無辦法,隻能坐在地上哭喊。他趕回來的時候,火乘風勢,已經劈劈啪啪燒上坡去,濃煙滾滾之處,鳥雀驚叫著四處逃命,燒炸了的竹子則在煙火深處不時爆響,一聲聲炸得山體震動,震得他腿都軟了,心都空了,根本沒法挪動半步。


  幸好村裏的人看見了煙火,趕上山來撲救。也幸好天降及時雨,沒有讓火勢向更大的範圍蔓延。一場黑雨夾雜煙塵,在地上灑落出遍地黑泥。


  林業派出所的警察來了,宣布他毀壞山林,手銬當啷一聲套住他的兩手,嚇得他老婆哇哇直哭,扯住他的衣袖不放。


  他一臉煙灰還沒來得及洗掉,也嚇得牙齒敲個不停,靠旁人七攙八扶,才別別扭扭地滾進小貨車,幾乎是一堆爛泥。“救命啦——救命啦——”他嚇得大喊不已。


  他在派出所的小房子裏一蹲個多月。毀林三百多畝,差不多是大罪,本來足以送他去法院判刑。後來考慮到他癲裏癲氣的也不宜過分較真,考慮到他是遠近有名的山歌王和作曲師,警察以罰代刑,罰他一千塊,再罰他植樹兩百棵,算是從寬處理。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在派出所多住一天,派出所就多亂一天,讓人有點受不了。


  他閑得無聊,便給自己的檢討書譜曲,畫出了好多蝌蚪文,譜出了一曲冗長的認罪語錄歌。覺得還是閑,又順手撿起《森林保護法》的小冊子,也當作歌詞,密密麻麻地譜下去。咣咣咣咣——嘣嘣嘣嘣——!一段管弦樂的前奏過後,森林是國家的寶貴資源成了顫音,嚴禁任何人亂砍亂伐有了和聲,一經發現嚴懲不貸成了圓乎乎的男低音美聲,忽悠了好一陣,最後一個“貸”字遲遲出殼,讓人懸著的心終於落地。第一條,第一條,第一條,大概是為了有所強調,這三個字重複了多遍,聲情並茂地有揚有抑。第二條,第二條,第二條,這三個字同樣重複了多遍,繞出了悅耳的花樣,然後才轉入節奏分明的快板:各級政府必須,高度重視而且,狠抓落實貫徹,防火防盜各項……到最後,一部馬拉鬆式的地方法規由他唱完了,“現予公布實行”一句,餘音漸弱,圓乎乎的無限深情送向遠方。


  警察們開始以為他瘋癲,最後才知道那是什麽宣敘調,洋人的宣敘調就是唱不太清楚的,就是開唱時嘴裏含了個熱蘿卜。


  派出所旁邊是供銷社的屠房,還有鎮上的獸醫站、農藥倉庫以及裁縫店。幾天來,居民們從未感受到美聲森林保護法的說服力和感染力,倒是毛骨悚然,渾身雞皮疙瘩。不管天有多熱,大家乒乒乓乓地關窗子。


  警察去屠房買肉,遭到了嚴厲拒絕。“你們派出所天天鬼叫,叫得我睡不著覺。你們吃肉的時候就想起我來了?”王屠夫把砍刀一拍,“今天對不起,我補了覺再說。”


  屠夫老婆也出來罵人:“你們派出所說是說保一方平安,其實是攪一方瞌睡,還讓人活不活?”


  警察們一合計,隻得讓老寅趕快走人。


  老寅倒是不急,甚至於有點戀戀不舍,走出小房子的時候揉著眼皮:“這個地方好清靜,是個孵蛋的好地方,補足了我的瞌睡。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要是舍不得,就再住三年。”


  “走,要走的。客走主安麽。”


  “把罰款趕快交來,聽見沒有?”


  “當然,當然。你們這樣看得起我,隻罰這一點點,我也要對得起人,不會耽誤你們的公事。是不是?”


  警察發還一些收押嫌犯時的扣押物。他清點了自己的鞋墊、酒葫蘆以及糧票(這些已經沒什麽用的紙片他還總是帶著),笑著說:“你們真是太客氣,太客氣了。不收糧票,天天有茶有飯,三天兩頭還讓我出國觀光,實在不敢當。”他說的觀光,是指自己看到了電視裏的國外風光片。他一口一個“謝謝”,一口一個“再見”,見人就握手,不像是囚犯出監,倒像是領導下來慰問。三個警察沒來得及躲,被他分別握了一下。一個送柴的漢子正好進了派出所,也被他當成警察握了一下。


  “快走快走。”警察覺得手上怪怪的。


  “不握一下手,辭行哪有個式樣?兩軍交戰,也要以禮相待吧?”


  他把警察的臉一張張看去,看得他們不得不點頭,這才心滿意足。他是不能急的,是不能讓人催促的,待辭行的禮儀逐項完結,穩穩地朝院門走去。


  院門那裏有熙熙攘攘的閑人,大多是聞訊來見識癲子,也有一兩個老寅半熟不熟的人,來打一個必要的招呼。有一個少年大唱一句:“現予公布實行——”當然是模仿老寅這些天的圓音唱法,引發一陣笑聲,場上十幾副牙齒全部外露。癲子知道他們在看猴戲,重咳一聲,裝著沒聽見,走自己的路。


  七


  老寅忍不住進城去問一問結果,是一年或者兩年或者三年以後的事情了(對不起,他常常把我們的記憶說亂)。


  他剪了個頭,穿上侄兒給的一件武警上衣,袖口上有兩條黃帶子的那種,然後背著四床細篾涼席急匆匆上路。他一下汽車就覺得眼花繚亂天旋地轉。問了好幾個人,掐痛了自己的手腕,才確證自己沒有下錯站。城街顯得窄了,亂了,也濁了,以前一麵麵寂寞清冷的圍牆,眼下全成了密集相連的鋪麵。電器沙發衣裝煙酒之類貨品塞滿鋪麵,再從鋪麵裏溢冒出來,擠占著人行道,把人們擠到了車道上,阻礙著黑煙大噴的汽車和摩托。滿街都有電聲音樂——哪是音樂,分明是一團團凶音把所有過路人打得鼻青臉腫,差點打出了腰肌勞損和四肢骨折。再看電視熒屏裏的那些歌手,男不男,女不女,剛才還埋著頭神經兮兮地念經,轉眼就仰麵朝天用腸子(不是嗓子)大嚎,然後又久久地彎下腰(像胃痛),或者連連往後蹲坐(像尿脹)。他們賣力折騰著自己的眉眼和嘴鼻,個個都痛不欲生,像死了親爹和親娘……可憐嗬,可憐。老寅看呆了:如今好容易吃飽了飯,這些毛芋頭為何還要死要活?


  他迷了路,在幾條街上遊轉到下午,才機警地一舉偵察到文化館。其實文化館不是一條到處跑的船,還是在老地方,隻是已被花花綠綠的鋪麵淹沒,不容易看出來。而且館門已經通向一個錄像投影廳,滿地紙屑果皮。他原來住過的客房,與另一間打通,變成了照片擴印部,兩個陌生麵孔在那裏忙碌,問他要不要拍彩色婚紗照。他沒有找到何館長,隻是得知館長已經退休。他也沒有找到柳胖子。柳家一位少年一直盯著電視裏的機器人打仗,說爸爸準備開一個餐館,到省城訂購桌椅什麽去了,兩天內回不來。


  老寅好容易在劇團宿舍看見一張熟悉的粉臉探出門來,怕喊錯名字,便“嗬呀呀”大叫一聲,顯得熱情萬丈。


  “毛老師!”


  “正是,正是我老寅。”


  “你沒蹲大獄呀?還在亂說亂動呀?”


  “政府寬大,政府英明,要我繼續為人民服務。”


  “你好久不接見我們了,今天怎麽會移鑾起駕巡幸寒舍?”


  “想你嗬,你這個鬼!”


  “嗬呀呀,我也想你。都差點要得相思病了。來來來,熱烈祝賀毛老師逢凶化吉平安歸來,今天先要親一口。”


  老寅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料芹姑娘不在乎他記錯了名字,真的熱擁上來,一條軟臂繞住他的頭,一對冷唇在他臉上發出脆響,讓他嗆了一鼻子香水味。


  屋裏一陣好笑。


  老寅揪揪鼻子,才發現屋裏坐了好幾個男人。有兩個比較麵生,掛著領帶或抹了頭油。另外兩個是縣劇團的演員,以前在舞台上出現過,但眼下做派已變,像是剛從電視裏蹦出來的,胃痛和尿脹還沒有完全解除,長發披肩,臉色蒼白,掛著什麽項鏈,眼光直勾勾。他們倒還隨和,給老寅讓座,給他敬上啤酒。芹菜奪過他的啤酒,換上白酒,一個很知情和很貼心的樣子。正是靠著這一杯酒,老寅才聽清了其他人說的話。他們吹捧芹姐的嗓子,說到底是牌子亮,打遍這麽多歌舞廳無敵手。他們讚成芹姐向通俗唱法靠,民歌畢竟同港台勁歌是沒法比的。他們還建議芹姐以後用燕窩煲粥,唱歌這種腦力勞動,可不比農民種田,不能沒有營養滋補。他們還說到花橋鎮的女子可笑,不知道皮膚黑的就不該穿淺色衣,羅圈腿就不能穿牛仔褲,酒窩深的人笑起來該把嘴巴抿一點……這些都不懂就拋開了媚眼哈哈哈哈。


  他們推著桌上的麻將,清點各自手中增減的鈔票。


  芹菜穿插其間,不時戳一下這個腦袋,或是把小手不經意搭在一個肩頭。有時還眉心扭結地發點小脾氣——她似乎知道自己嚴厲的樣子也十分性感。“老娘拍死他!”她不知在什麽話題上了火,發出一道嬌聲威脅。


  看得出,她不讓老寅受到冷落,一聲聲“毛老師”叫得大方,還擠到他身邊的櫃櫥裏取什麽東西,用低低的聲音來點耳語。一次耳語,是說柳老師離過兩次了,候選老婆已經到任,絕對最新消息吧?另一次耳語,是提醒老寅扣好自己褲子的前襠。雖然讓老寅有點狼狽,但狼狽裏有了感情定位的提升,有了不一般的小默契和小秘密,還有了記憶的湧現——芹姑娘以前就經常這樣提醒。


  老寅差一點興奮了,又喝了一杯酒,但發現自己還是雞群裏的一隻鴨,隻宜端坐在牆角,嗖嗖地吸煙,說不上什麽話。他伸了個大懶腰,裝裝樣子去看壁上的畫和照片,但覺得這個動作並不合適,也不頂用,搞不出什麽下文。他把一個花瓶研究了好一陣,還是搞不出什麽下文。


  他等待主人提起正事。聽她說起當年非毛老師的歌不唱,以為她會說到劇本了,但她嘴一撇,說起了豆腐配魚頭。聽她說到劇團改革,以為這次大概要進入正題了,但她舌頭一跳,又開始說家具。老寅已經幹咳了幾聲,最後隻得怯怯地開口:


  “大妹子,我來問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我的東西。”


  “是你那個音叉吧?”


  “不是。”


  女主人拍拍自己的腦袋,說該死該死,豬腦子不管用了。


  經老寅提示,她才嗬呀呀,說是有個劇本,叫《天大地大》吧?是叫《天大地大》嗎?不是叫《天地之間》吧?不是《天上地下》吧?她說事情是這樣,本子好是好,一直沒有錢排演,在好些人那裏轉了一圈,後來被省歌劇院的一個魏老師拿去看看,一直沒有回音,看來不會有什麽好消息。最近,聽說魏老師還出了國……


  老寅的臉色轉暗。


  “魏老師真的出國了,好像是去了新西蘭,不對,是新西蘭還是加拿大?反正是個歐洲國家……”她問身旁的人,“加拿大是在歐洲吧?”


  老寅的地理知識也少,不知道這一問為何引起笑聲。“不要緊,不要緊,隻要東西還在,再遠也找得到的。到加拿大有好遠?頂多也就是印度那樣遠吧?唐僧去得,我也去得。”


  他不知道為什麽旁人又笑。聽人說他根本不可能去加拿大,聽人說姓魏的可以去但他姓毛的鐵定去不成,根本不是什麽走水路還是走旱路的問題,不是什麽走南邊還是走北邊的問題,更不是什麽盤纏不盤纏的問題,他這才有了眼裏的驚慌:“那……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毛老師,這事隻怪我,怪我前一段昏了頭。”


  “他總要回來吧?他死在外邊麽?他過端午過中秋也不回來?親朋好友擺喜酒擺吊酒,他也不回來?”


  “他已經入了外國籍啦。”


  “入了月亮籍,入了太陽籍,他拿了人家的東西也是要還的吧?明明是一捆結結實實的東西,既不是一個嗝,也不是一個屁。”


  “毛老師,那個本子就真的很重要?”


  “怎麽不重要?我孵出來的蛋,這麽大一個。”他比畫出臉盆的大小。


  “要不,我賠你錢?”


  “不,不要錢。”


  “說句大實話,你沒必要去找了,其實,找回來也沒個屁用……”女主人覺得不宜說得太直,換上另一種說法:“你不必客氣,我現在有錢了。就算我買下你的行不行?你賣到哪裏不也是賣?”


  “對!毛老師的東西不是嗝也不是屁,要她賠錢!要她買!她在歌廳裏賺海了錢的!”有人在惡作劇地起哄。


  看到老寅沒有吱聲,或者不等老寅吱聲,其他幾位也擺出為農民音樂家打抱不平的架勢,想出了高高估價的各種理由,匯演和巡演,唱片和磁帶,還有編入教材暢銷世界的可能性,一條條搬上陣,使賣價數字不斷增大,大到了不認真的程度。


  “好哇好哇,你們拿芹姐調口味。”芹菜笑著一拍桌,“十萬就十萬,還要怎麽樣?老姐今天認栽!毛老師就是把我殺了,動手拆這房子,逼我當丫環,我都認!”


  “當什麽丫環,當妾吧——”


  對,當妾!當妾!當妾!遊戲到了這一步,笑聲和掌聲一齊爆出,還有人在桌上拍巴掌。大勢所逼,老寅也咧了咧嘴,不像是笑,但似乎已在笑聲中就範,隻能自己找個台階下來了。想再說什麽,也說不出口了。毒刑已經上完,殺人不過頭點地,他還能怎麽樣?還想怎麽樣?大家搬一個圓桌麵架在方桌上,忙著上酒菜,準備吃飯了。大家傳看著酒瓶,覺得酒的防偽措施是接下來理所當然的話題。他們沒注意老寅的沉默,沒注意到他一直沒有動酒杯。不知什麽時候,正當大家舉杯,他像是醒過來,睜大眼睛,搖搖晃晃地起身,挺出幹幹癟癟的肚子,擠得桌麵晃了一下。他不是要致祝酒詞(有兩個人這樣以為),也不是要檢查各個杯子裏的分量以防有人酒德淪喪(更多的人這樣以為),而是衝著天花板發出一聲長嘯,嚇得旁人不知聲音是從哪裏來的,不知這是什麽聲音,左顧右盼好一陣,才發現是他在叫。


  大家發現他的目光已經空洞,全身有一種電擊下的哆嗦:“散夥嗬——”他公雞報曉一般再次扯直了喉管,沒等旁人明白他的意思,咣,大圓桌麵突然升起來,七盆八碟齊刷刷躍向空中,懸浮了一瞬,東偏西倒落回桌麵,再沿著傾斜的桌麵乒乒乓乓狂瀉而去。魚片與肉絲共舞,酸汁與辣湯對飛,什麽東西滾到牆角,發出零零落落的聲音。


  他是一隻瘋了的公雞。幸虧旁邊的人及時閃開,油水沒有蓋在什麽人的頭上,但兩片菜葉還是濺到了女主人手上。


  “你這是做什麽?”芹姐愣住了,“你吃了生狗屎?你你你真是個癲子?”


  “賠我一桌菜。好吧?”公雞幹笑一聲,拍拍手,出了門。


  “你媽媽的——”女主人跺一腳,口出粗言,看到家裏遍地狼藉,哇的一聲哭歪了臉,朝另一間房子跑去。


  她眼淚嘩嘩地又把兩卷涼席抱出來,狠狠地摔向大門外:“拿走你的爛席子!去墊你的屍!去墊你爹的屍!臭癲子你算什麽東西你狗屎也不是你聽見沒有……”她閉著眼睛大罵,祖宗子孫無所不及,直到有人扯扯她的衣袖,說人已經走了。她睜開眼,探頭一看,麵前果然隻有一條空空的樓道。


  八


  老寅走出縣城,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發現自己的東西變成了嗝和屁,發現自己在城裏也隻是一溜沒有位置和沒人注意的空氣,倒是一身輕鬆,無所牽掛,心裏有一種踏實。


  他沒有急著回山裏,決意去附近一條河,早就聽說那裏建了個防洪壩,有幾裏路長,他想看看那條洋灰田埂是不是真有那麽威武。他說過,他從小就喜歡大東西,超大的南瓜,超大的樹木,超大的卡車,超大的山峰或者堤壩,凡是大家夥都會讓他喜不自禁,摩拳擦掌,流連忘返,甚至得意洋洋揚眉吐氣,如同自己也跟著大了起來,有開天辟地的神力。他愛看大東西就像一個人經常要吃飯。


  熟悉他的人還知道,大概出於同一種大物崇拜,“你死在火柴盒子裏去”是他罵人的常用語:在這裏,貶低變成了貶小,小到了火柴盒。


  但他未能看到那條超大的洋灰田埂,酒勁一過,就開始迷糊,就醒得迷糊,覺得世界有點亂來。他覺得大樹踢了他一腳,汽車喇叭聲搔了他的胳肢,兩個紅磚窯塔肥胖無比耀武揚威咄咄逼人,暗暗串通一氣,總是同他過不去,找他無理地糾纏了好一陣。他八字硬,從來不怕鬼,不信邪,沒讓它們占什麽便宜。最後,一條道路撲了過來,纏得他呼吸粗重,最後沉沉地壓在他身上……他一覺睡醒了,天邊已經透白。


  他發現自己躲在石橋下一條幹涸了的水溝裏,身上有露水的潮濕,嘴上有泥沙。旁邊隻有一條狗歪著頭盯住他。


  他挪一挪腿,發現右膝蓋劇痛,原來那裏有血跡。


  姐在河裏洗白綢


  舉起棒槌淚雙流


  人家問我哭什麽


  丈夫小了不稱頭


  ……


  他邪邪地笑著,一跛一跛,唱著小調回了家,路上不知一共花了多少天,不知走出了一條什麽路線。腳下一隻膠鞋不見了,倒是換上了一隻破皮鞋。武警上衣也不見了,但多了一件大紅色的球衣,不知是撿來的還是什麽人給的。


  他一路上想睡就睡,想走就走,枕著月光說夢話,披著露水打呼嚕,倒也不會受寒。熟悉他的人說,他體內長期來含酒量超高,已經鋼筋鐵骨和氣血強旺,陰寒奈何他不得。他也從來不怕螞蟻、蚊子以及螞蟥,不論在那裏落身,身上幹幹淨淨,一身威殺之氣倒把毒蟲們燒得望風而逃。這其中道理,隻要想一想酒精消毒的效果,想一想鄉下人常常用烈酒摻兌農藥的經驗,大概不難明白。


  他家裏從無蚊子,夏夜裏的小娃崽們還喜歡藏在他身邊避蚊。他對這一點也覺驚訝,曾經告訴郎中,他的血型既不是O型,也不是A型或者B型,一定是“酒型”。兩個不大懂西醫的郎中,對這一點點頭稱是。


  他穿著一隻膠鞋一隻皮鞋終於回到了邊山峒。往後的日子裏,他沒有太多的理由出山,他的故事將漸漸消失。新奇事越來越多,人們輪不到來說他。除了販竹木和偷獵的人,很少有人會到那一片山裏去。一旦他不再出山,一旦他老得走不動了,在山外有些人看來,他就會像一個斷線的風箏,朝大山深處不斷地墜落,直到最後消失。大山裏會有野豬和野麂出沒,有時還會有山火突然把綠色變成黑色,或者蝗蟲突然把綠色變成黃色,但一個人的消失不會有什麽動靜。


  他的音樂還會留下來,隻是不再成為一種聲音。將來有一個什麽人,如果能從壓迫目光的重疊山巒中聽出交響樂,從飄忽無依的林中流霧中聽出獨奏曲,從一條小溪的落花數點中聽出豎琴和鋼琴,那再正常不過。回首驚望的時候,他或者她會覺得寂靜中隱藏著什麽。


  山裏太靜了。也許,寂靜裏才有歌的誕生。當對麵山上出現了一個蠕動的紅點或白點,山裏人的問候隻可能是一聲含混的吆喝。當紅點或白點漸漸消失,山裏人沒來得及講出的話,永遠沒法講出的話,隻可能化作獨自無奈的吟唱。他們知道聽眾實在太少了,實在太遠了,歌聲就會有一種尖厲和悠長,以便升入雲天,向山那邊似有似無的世界拋落。當年北京的三個老師就是循著這種歌聲進山,找到了老寅這個放牛娃。他們聽了老寅吹的嗩呐,還有老寅拉的胡琴,決定把這個赤腳少年帶去北京——有一位老師當即為他買了雙膠鞋,告訴他怎樣係鞋帶。


  不知為什麽,當年的邊山峒到處有歌,除了史歌、情歌、喪歌、下流歌,山裏人連糾紛都常常由歌聲來調解。糾紛絕不告官,是他們千年的鐵規矩。哪怕打死人了,他們也覺得唱歌比告官更可靠。糾紛雙方隻是請出各自的“理頭”,對麵席地而坐。理頭唱一段,在麻繩上打一個結,算是記錄。待十個結打滿,把繩子遞給對方。對方的理頭唱一段,在麻繩上解一個結,也是記錄。若十個繩結全部解開,就是談判完畢,化幹戈為玉帛,不得繼續積怨。如果有輸理的一方,這一方照例操刀殺豬,燉一大鍋“洗臉肉”,無論何人都可吃上一塊,洗臉也是洗心。


  倒是有了電視機和錄音機以後,山裏的民歌卻越來越少,耳生的現代流行歌幾乎是一把猛藥,鎖住人們的喉舌。定要唱的話,頂多是吊喪守夜的時候唱兩嘴,在老人多的那種場合唱兩嘴,有點偷偷摸摸的味道,見不得光天化日。當年的赤腳少年也沒有像北京老師們期望的那樣,寫出什麽新的《劉三姐》或者《天鵝湖》。相反,他已經有了皺紋和白發,指頭硬得筆都捉不穩了,五線譜上總是戳出了很多破洞。他的歌,不論是開心的還是傷心的,是呆呆的還是凶凶的,還有什麽用呢?不論是發表了的還是未發表的,誰還願意唱一唱?這些歌已經無法進入舞台,連芹姑娘也不需要了,那它們就真是純屬多餘,隻能捆成一包扔到倉樓上去,隻配在老鼠的小嘴裏變成了一堆粉末。胡琴一類玩意也隻配發黴和生蟲,丟入了屋後的糞氹。


  後來有人問起那些東西,老寅就用普通話模仿一句俄國電影裏的台詞:“斯大林同誌說得好,讓資產階級的藝術統統腐爛吧!”


  他對這一格言咯咯咯地笑。


  老婆不久前已經離去,在兩個兒子中帶走了小的,留給他大的。老婆比他大四歲,比他高半個頭,曾經同兩個偷牛賊打過架,決不讓自己的男人吃虧;曾經在油燈下畫過很多空白五線譜,一心讓自己的男人做大事。怕他在外丟失東西,還在他所有的物件上都縫下或寫下名字,幾乎把大小各異的毛三寅毛三寅毛三寅毛三寅毛三寅毛三寅毛三寅毛三寅寫滿了她的世界。她到處標記毛三寅長達二十年,到頭來住在漏風漏雨的窩棚裏,連看病抓藥的錢都沒有,連一塊豆腐都賒不回來,實在是很委屈的。老寅說:“你不離婚天理不容。這樣吧,家裏的東西你隨便拿,隨便拿。”


  後來才發現自己說錯了,家裏已沒有什麽可拿,用得著的東西,一擔籮筐就裝得下,隻是自己不知道。


  離開前,老婆什麽也沒拿,隻是把“毛三寅”三個字縫入他的袖套和鞋後跟,填補最後的空白,完成最後的交代。


  他哭了一場,記住了老婆臨走時的勸告,不能再癲了,為了兒子,也經不起癲了。斯大林就是他老婆,斯大林的指示就是他老婆的指示:噩夢必須結束,音樂必須腐爛,必須在屋後那個糞氹裏腐爛,拌上陳磚土,或者碳酸氫銨,下到大田裏去種穀子。可惡的音樂必須生出蛆,生出孑孓,生出綠瑩瑩的苔蘚和黃鏽色的泡沫,永遠讓他望而生厭。何況一台《天大地大》幾乎已經掏空了他,榨盡了他,燒幹了他,使他再也不可能活過來,一切都無法從頭開始。在這一點上,本子的喪失實在及時,他完全不該生氣,不該去城裏打架(這一點記憶得不夠準確)。


  他開始養羊,喂鴨子,種穀子,種南瓜,編織竹墊,給兒子笨手笨腳地補衣服。集體的田和牛都分到戶了,沒有牛群讓他照看,能做的就是這些。據他兒子說,他洗心革麵並不容易,有一段舊癮複發,差點想把音樂從腐爛中找回來,在學生課本的空白處默記了一些句子。直到普法教材、農藥常識、增廣賢文、初二化學、電器修理、計劃生育問答、青年時代雜誌的空白處全部擠滿了墨水疙瘩,才被兒子一舉查獲和大加責罵。如果不是兒子及時查處,他後來不大可能把那堆書丟入糞氹。


  兒子倒是鼓勵他去戲班拉拉琴,好歹也賺幾個活錢。他一心聽兒子的話,覺得自己應該去拉琴。不過在他看來,這種拉琴根本不是什麽音樂,從來不用過腦子,不過是幫木匠拉鋸。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發現自己連拉鋸也算不上一把好手。手腕乏力,琴弓飄浮,無法拉出結結實實幹幹脆脆的聲音。被鋤頭把磨粗了的手指,笨得像腳,找不準弦上的指位,往上摸不是,往下摸也不對。最簡單的西湖調勸夫調哆哆嗦嗦走了調,怎麽聽也是殺雞調。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幾個指頭一刀斬掉,放到嘴裏嚼巴嚼巴吞下去。


  他眼前一片昏花,但感覺到演員們在一旁皺眉,還有兩個後生在他身旁暗笑。“獻醜了,獻醜了。”他不好意思地收弓。


  “哪裏,薑還是老的辣,寅爹到底是見過世麵的人,一下弓就是法無定法,有一股仙氣哩。”有人這樣理解。


  “寅爹是故意謙虛,功夫不能讓你們隨便學的。”另一種不同的理解。


  “真人不露相,高人點到為止。”更新的理解也來湊熱鬧。


  他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


  “你的眼睛雖然小了一些,但耳朵和眉毛都長得威猛,不同凡響,出奇製勝,差一點就是大貴之相。”人們還研究他成功的原因。大概出於對他北京經曆的崇拜,有些拉琴的後生學著他的樣子拉鋸,拉出各種飄移和模糊,拉出弓無定法,聽上去簡直是嗡嗡嗡的群蚊亂舞,使他如坐針氈,借口要丟尿,含含糊糊地退出場子。


  “寅爹你莫走嗬。”鄰村的大木匠追上來,遞上一支煙,又把整整一包煙往他衣袋裏塞。“你不要太那個了,嘿嘿,手藝多少要傳一點,鄉裏鄉親的,你姑媽還是我丈母娘,你家大侄還是我娃崽的同學,上次你在我家歇腳還吃過我的西瓜……”


  “送葬麽?你老是跟著我?”


  “煙不好,你多包涵。我今天手頭緊了一點,改日一定重謝,決不食言。”


  “你身上也太臭了!一身的汗臭起碼積了三個月吧?熏得我眼睛都打不開了,都要發炎了。你有話好好說,站遠一點說,豬娘養的莫讓我發炎好不好?”


  “不教就不教,你罵什麽人?”對方一怔,沉下了臉。


  “罵你又怎麽樣?你拿給丈母娘的皮鞋都是假貨,紙糊的東西,還能叫鞋?還當得鞋?你不忠不孝,還配學什麽琴?以後隻能配拿蒼蠅拍子拍死,死在火柴盒裏。”


  “你才死在花生殼裏哩。”大木匠也不好惹,把一包煙搶了回去。“你有什麽了不起?擺什麽臭架子呢?不過就是會拉個琴寫個曲吧?也就是個混口飯吃的五音師,你上了天嗬?以為你上了天嗬?你要是做得出飛機,那還不天天對著我們的飯鍋屙尿?你要是做得出原子彈,那還不割下我們的腦袋當球踢?”


  兩人擺開陣勢惡語相攻,祖宗三代不可開交,直到各操一條板凳定要拚個魚死網破。事後老寅心裏明白,他眼睛根本沒有發炎,對方的氣味也從不讓他在意,他開罵不過是因為心裏的無名火。


  他再也不去戲班了。


  他隻是遠遠地聽著。


  後來,有戲班來熱鬧的時候,他連聽也不聽了,總是朝著與音樂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管自己會走到哪裏,不管自己會迷失在哪一片月色。這一天,他走著走著,發現當空皓月照得天地大亮,遠近樹木簡直就是暴曬在白熾月光之下,拖著邊緣清晰的一條條黑影。青蛙躲在什麽地方一聲不吭,倒是公雞紛紛拉出了報曉的長啼。時辰是有點亂套了。


  他瞥見土牆上有一片暗色的水漬,走得更近時,發現不是什麽水漬,是一個活物在土牆上撞得四處飛濺:是一張釘上牆的牛皮,被釘子拉扯出幾個尖角。他熟悉村裏的牛,尤其是他放過的牛。伸手一摸,很快摸到了幾個熟悉的牛毛旋,忍不住心裏一痛:這不就是那個投胎做牛的莫紮特?不就是那頭可以應著笛子節拍搖尾巴和搖耳朵的老黃牯?

  它的眼睛呢?它濕漉漉的鼻頭呢?它那斷了一小截的左角呢?天呐,它怎麽不去犁田而是掛在這個牆上偷奸耍懶?他猛拍牛屁股,發現它不動,死死地賴在牆上。


  他一定是聽到了牛叫,聽到了這張牛皮的長長叫喊,才身不由己地來到這裏。他心裏已經炸裂,額頭重重砸向牛皮,砸向一張又硬又枯的多角形,在牛血的腥烈氣息中流出了稀稀拉拉的鼻涕和淚水。憋了好一陣,憋出了女人的尖聲,不像是哭,倒像是咳,一聲聲幹咳。


  他跳起來大罵牛的主人:“吃槍斃的三老倌,遭雷劈的三老倌,好端端的牛你把它摔壞,摔壞了你又不好好地治。你歹毒呀,你心枯呀,你明天就遭雷打哇……老子要揪下你的腦殼蘸醬豆腐吃哇!”


  他罵得太聚精會神了,沒注意自己這一天正拉肚子,直到發現褲子裏熱乎乎的一團,才一手提起褲邊,尷尷尬尬地回家。


  九


  老柳來山裏收購古舊家具,順便來看過他。據說雕花床和雕花桌椅眼下可以在外國商人那裏賣好價,柳胖子精力過剩,已經在這方麵下手。他準備把業務做大做強,如果老寅願意幫忙,他這次就準備在花橋鎮設一個收購點,不能落在競爭對手的後麵。


  他視察了一下老寅家的雞塒,打算在這裏吃個什麽土雞,但看了看老寅床下的一二十個南瓜,還有缺了一扇門的空碗櫃,有些於心不忍,就買了兩瓶酒,把老寅拉進了墟場上的小酒館。他不下兩次強調,他買的酒好,貴州郎酒,五十二元一瓶。就像他一提到自己的手表,必說五千三的;一提到自己的皮鞋,必說兩千一的;每說起自己的手機和組合音響,必說兩千八的和一萬四的;說到自己的公司,當然更不忘記注冊資金八十萬……他的舌尖總是彈出很多數字,把物價局成天掛在嘴上。


  可以想象,他每天生活在數字裏,早上從三千五的床上起來,穿上三千八的西服,對著三百二的鏡子,操著五十二的牙刷,擠著四十八的牙膏,吐出一塊三或者一塊五的泡沫,日子過得十分愜意。那麽,他眼下踏著殘值不足十元的青石台階,跨過殘值頂多八元的門檻,入座殘值頂多三元的木椅,看著老寅身上殘值近乎零的衣衫,心情當然也十分舒展。他打出了一個不怎麽好估價的響指。


  五元四或者五元六的一杯好酒入口,他眼圈紅了,真心實意想為老寅做點什麽。他勸老寅以識時務為俊傑,這次可要仔細想好,過了這一村沒這一店,他肥水不落外人田,但時間不等人。看對方還在嗯嗬嗯嗬,他有點著急,真想去掰開老寅的腦袋,倒掉裏麵的紅薯渣子,擠出裏麵的紅薯漿子,塞進一點物價局的簡單算法。三十就是三十,三百就是三百,三千就是三千,這都不懂麽?

  “我眼睛花了,如何看得清雕花?”老寅歎了口氣。


  “要不,我還有個辦法。你到我的培訓班去教點什麽,鋼琴,電子琴,都可以。你瞎摸一下就行,現在娃崽和家長很好哄。”


  “這手哪還是手?豬蹄子嗬,摸不得琴了。”


  “那你以後就這樣種南瓜吃南瓜?”


  “你腳路廣,看哪裏還需要打墊子的人?”


  柳胖子搖搖頭,臉上浮出一些同情和傷感,“老寅嗬老寅,我實在沒有想到。老寅嗬老寅,你命窄呢。想當初,你表麵上嘿嘿嘿,眼睛實際上是長在額頭上,眼角裏哪裏有我柳海濤?你說過什麽,你自己可能都忘了。你說我隻有豬耳朵,說我的每一個曲子你都能用腳寫出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不,這些話我統統知道,統統爛在心裏。你知道嗎?這些話統統爛在我心裏!”他的臉扭曲了,眼裏有委屈的淚光。


  “兄弟,你喝酒,喝。”


  “今天我一句酒話丟在這裏:我當時最討厭你,恨不得一刀殺了你。沒把你調進劇團,就是我柳胖子使的手腳。你今天才知道這一點吧?不過你得把它爛在心裏。你不要恨我。我其實沒有你想得那麽壞,隻是想離你遠一點,讓我不煩心。但是我也得告訴你:當年有人要批你的資產階級音樂觀,是我暗中保了你。這事我同你說過嗎?當年你欠了食堂裏的錢和糧票,是我替你一五一十還清的。這事我同你說過嗎?那次你大吐大瀉,拉了一褲子,我用單車馭著你去醫院,半夜裏找不到醫生,也找不到水來洗,喊天不應叫地不靈,這些事……”柳胖子的臉更歪了,眼圈更紅了。


  “兄弟,對不起了,我一生下來就是個畜生……”


  “你得承認,我柳胖子再無才,再平庸,再狹隘,也是你的朋友,是你的知音。這方圓四鄉八裏,這上上下下的人,哪一個知道你是奇人?哪一個知道你是天才?哪一個明白你毛三寅是個稀世之寶?告訴你,隻有我,隻有我,隻有我!你承不承認?就是現在,全縣那麽多局級領導,也隻有我請你喝酒吧?”


  老寅突然衝著對方的大扁臉大為驚訝:“兄弟,你如何長得好像林業站那部汽車……”他沒有說出後半句,不知到底是什麽意思。


  英雄惜英雄的氣氛,被林業站的汽車搞得有點滑稽,讓柳胖子很生氣:“你不要說。你不要發癲。你少來這一套。”


  “對不起,我腦子經常跑神。”老寅抽了自己一耳光。


  “你癲出了個什麽鬼?你是有奇才,你的的確確算得上一個歌王,不,一個歌魔,那又怎麽樣?你一個閹雞腦殼還真想搭著梯子上天?告訴你,你氣數已盡了,你跟不上時代了,跟不上時代啦。我好歹還睡過幾個女人,好歹還賺了個幾十萬,好歹還混成了個領導幹部和企業家,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玩什麽就玩什麽……”他停了停,狠狠吞下了一口酒,發出通腸通肺的人生浩歎:“好日子呀,好日子呀……”


  他沒有往下說,有點自覺空洞的味道。


  他站起來,去買了一包煙,然後舉目四顧,最後盯住了小街對麵一棵老樹,目光落點則遠遠越過了樹,穿透了樹後的牆,落在更遠和更遠的什麽地方——那是生活後麵誰都看不見的地方。


  田裏犁田是何人?

  犁田硬要犁得深。


  莫雲古曰犁無三寸土,

  如今犁田囉——


  四寸淺了,五寸淺了,六寸淺了,


  ……


  一縷聲響從他喉頭癟癟地流出,被他哼吟得驚人的準確和完整,入筋入骨又風味醇厚。這樣的老歌不知為何會流出來。這樣的老歌無論隔了多久再聽,還是讓人有一碰即驚的效果——柳胖子沒有唱完,歎了口氣。


  老寅眼皮跳了一下,仍然麵無表情地眯著眼,看來不想接納歌聲,也不想知道對方為何能把這首歌牢牢記住。他對過去的事不感興趣。他打了個哈欠,也看了看老樹,突然問起了對方的娃崽。見對方沒回話,便說起了自己的那一個:“讓你笑話了,我家那個相公實在氣人,不會犁田也不會耙田,天天隻知道騎摩托上街,硬是個血吸蟲嗬。他天天跟著那個劉所長。姓劉的是個什麽人?在飯館裏欠了幾萬塊錢的賬,也是個血吸蟲。花橋人說革命昆蟲是不好惹的。說得好。我們都是蟲,有人是血吸蟲,有人是螢火蟲,有人是鼻涕蟲。你說是不是?”


  這話似乎是想逗笑,但並不怎麽可笑,隻有他自己幹笑了兩聲。


  他們不再說話。


  他們從來沒有好好地說過一次話,現在也沒法說到一起,東拉西扯的,隻是一杯杯地喝酒。也許他們都明白:既明白他們說不到一起,又明白他們不能不說點什麽。說,是為了相對而坐,為了保持近距離,能夠嗅到對方的氣息。這種氣息就是以前的日子,不怎麽好過但永遠讓人懷想的日子。


  “說到底你是個蠢貨。”柳胖子說。


  “說到底你也是個爛貨。”毛三寅說。


  “不要說了,我們都是豬肏的王八蛋!”柳胖子眼裏閃著淚花,哈哈笑了。


  莫雲古曰犁無三寸土於是一抹血色夕陽抹在他們臉上,四寸淺了五寸淺了六寸淺了於是風有些涼了,有些鴉聲落歸途的涼意了。他們準備分手的時候,柳胖子腳下已有好幾團擦鼻涕的餐巾紙,但他收了淚,還有了一絲強笑。他自我解嘲,說他一定有病了,最近兩年來一不留神就想哭,得去找個醫生看看,當然是省城裏那種門診牌價八十以上的教授級大夫。


  看著他的背影遠去,老寅在小店裏還坐了一陣,把碟子中最後幾顆花生米吃完,連花生皮的碎屑也一一捉拿。


  店主說,你不會把碟子也吃掉吧?


  他默了一陣神,深深吸了口氣,很晚才起身。


  十


  芹姐也來到邊山峒,帶來了重要的消息,準確地說是重要案情:老天有眼,老寅多年前那個《天大地大》終於找到了,不過是出現在別人的樂曲裏,出現在國外好些城市的音樂廳裏。到底是哪個外國,她一時日本一時英國地說不清楚,拍了幾下腦袋,說反正是一個外國,你怎麽能不知道?


  交響曲的作者,就是當年從她手中拿走本子的人,那個姓魏的作曲家。芹姑娘不明白一個溫文爾雅的老師怎麽可以拉這種臭屎,不明白這種臭屎怎麽沾到自己身上。她就像看見一個娃崽被活生生地改名換姓,活生生地被陌生人牽走,而自己不明不白當了一回拐騙犯的幫凶。當年還有比她更蠢更笨以及更冤的幫凶嗎?還有比當年那更欺負人的事嗎?她傻嗬嗬地請客人吃了飯,喝了酒,把大包小包土產送到車站,為對方一行三人買好了車票,再把孩子親手交給了主凶。


  她沒有料到,老寅對她的到來並不興奮,根本不記得什麽劇本不劇本,甚至不記得任何往事了,一見到她居然興高采烈:“楊裁縫又來了?”


  她心裏一涼,“毛老師,你莫嚇我,你不認識我了?”


  “你不是楊裁縫?”


  “你再仔細看看。本大姐怎麽是個裁縫?應該是個殺豬佬吧?”


  “我曉得了,你不是楊裁縫,是信用社的秋姑娘。這下對了吧?”


  “毛老師,你就不記得縣劇團裏有一個芹菜?”


  “你是說芹姑娘?”


  “對嗬,你仔細想想,就是那個沒文化的大歌星莫小芹。你的歌差不多都是由我來唱的,你不記得了?你的軍功章有我的一半,我的軍功章也有你的一半。我們差不多是狼狽為奸,互相勾結,你怎麽就不記得了?”


  老寅的目光一亮,把來客再仔細端詳。“芹菜?莫小芹?不,芹菜沒有你這樣白,也沒有雙眼皮。你不是芹菜。你頂多是酸菜。”他幹笑了一聲,“你不要以為我不喝酒了,腦殼裏就隻有石灰渣子。昨天我一看那塊地,說頂多一畝三,三伢子還不信,結果呢,他敢不服?”


  “我真是芹菜……”她急得跺腳,要哭出來了。


  老人把客人往屋裏帶,跨過曬著幹豆角的篾墊,跨過屋簷下一條懶懶的老狗,跨過一條磨損得深深下陷的門檻,一路上自說自話:“芹菜,芹菜是個好仁義的姑娘,去年還來接我去城裏做客,太客氣了。她要帶我去看什麽公園,嗬呀呀,坐什麽轉轉車,嚇死人的。她曉得我喜歡吃豬腳,一鍋豬腳燜得爛爛的,還放了茴香。她曉得我最喜歡一碗莧菜梗子炒辣椒,硬是給我炒了兩大碗,一定要讓我吃個厭。她曉得我平生就好一口酒,把頭鍋大曲準備了一壇子。可惜,可惜嗬,我沒有口福,血壓太高,戒酒已經八年啦,不能喝了……”


  他沒忘記遞來一碗茶——缺了口的破碗裏,有一圈黑垢印子,還有一隻漂在碗邊的蒼蠅,差一點讓客人當場翻胃。他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也沒有注意到自己頭上的蛛網、手上的血口子,還有白花花的胡樁。他半張著牙齒不全的嘴,朝著陽光花花的門外無限神往,似乎陽光深處有昨日的莧菜梗子炒辣椒。


  女人咬住嘴唇,急急戴上墨鏡,但已經有點來不及了,一顆淚水從墨鏡後滾落了下來。


  “你好沒意思!毛老師,你都成這樣了,怎麽就不遞個話呢?你還真癲嗬?不把自己當人,也不把別人當人?你啞巴啦?你癡呆症吧?哪有你這樣不夠朋友的?你連豬都不如,豬還曉得叫一聲。你連狗都不如,狗還曉得認個路。你就不知道還有一個芹菜嗎?你死要麵子活受罪,你會死無葬身之地你明白不?……”她罵到恨處,朝老寅身上揮拳猛擊,像要把對方亂拳捶醒。


  老寅嗬了兩聲,看來沒聽明白,老牙錯雜的嘴僵在那裏,差一點流出涎水。


  女人為主人做了一頓飯,還去溪邊洗刷主人的衣物,洗得自己兩手已經酸痛得舉不起來。她看了一眼水中倒影,覺得自己不過是老了一些,不過是做過一兩次整容,老人怎麽就不認識了?一個神經兮兮的老人,當然也會忘記她的種種劣跡,比如舞台上裙子垮落的笑話,比如商店裏的大打出手和賠禮道歉,比如要把所有小男人都搞瘋搞廢的出口狂言,這倒也好,應該說很好。她不知道信用社的秋姑娘是什麽人。老人問起一筆糧食款,當然是問秋姑娘,她含含糊糊地回答了。老人又問起一個姓黃的什麽人,大概還是問秋姑娘,她也支支吾吾混過去了。她隻是擅自做主,把主人兩件太破的褲子甩到林子裏去了,好像這種褲子太讓她丟臉。


  “反正是秋姑娘扔的。”她把責任推給別人。


  她發現屋裏除了床下一堆南瓜,除了豬食和豬糞的隱隱酸味,不會有她要找的東西,連一張紙片也不會有。一個朋友曾經告訴過她:找到原稿才算拿出了親子鑒定的基因樣本,抓住拐騙犯才有希望。


  “毛老師,你硬要害死我了。你仔細地想一想,你就不記得一個叫《天大地大》的山歌劇?是你自己寫的,你一點印象也沒有?”


  “記得的。”老人笑了,“曲子不都在省裏的雜誌上發表了嗎?他們好客氣,寄來的稿費,五角錢,還得到花橋鎮的郵局去領。你說我的麵子大不大?我走到那裏要半天,走回來要半天,名聲好聽得很:領稿費。”


  芹姑娘哎喲一聲,像遭到電擊,但還是不死心,“你還記不記得歌劇《劉三姐》?你以前一提到就眉飛色舞的歌劇?你把腦袋拍一拍,攪動攪動,再想想。”


  “劉三姐?就是電影裏那個劉三姐吧?”老人抹了把臉,“了不起的勞動模範,不容易嗬。一個婆娘,帶著大家開公路,回來還受老公的氣。她老公像個鴉片鬼,沒有什麽用的。”


  “不行,不行,你是真癲了,癡呆了。以前人家還說你是劉三弟,你看你看,現在你連劉三姐都忘記了……”


  老人沒再回話。來客一看,他大概是答得太疲憊,已經耷拉眼皮,歪著頭睡了過去,臉上還僵住了一個淺淺的笑。


  女人翻了個白眼,出了口長氣,知道奇跡不再可能發生。她一肚子邪火發在旁人身上,比如陪同她前來的鄉政府秘書,還有後來陸續趕到的鄉長和書記——曾經都是她的戲迷。她把這些人罵了個狗血噴頭,揚言要讓稅務局來罰款,要讓法院來判刑,看到底是誰在虐待知識分子和藝術大師。罵來罵去也沒什麽政策水平。臨走時她還扯兩張鈔票給秘書,令他給老人代買幾條褲子和一袋大米。對住房如何改造,如何消滅蒼蠅,她也做出了很多指示。


  不久以後,芹姐再次來到這裏,帶來了錄音機和磁帶,還帶來了一個據說法力無邊的巫婆,想幫老寅捉捉鬼,讓老寅恢複回憶和辨認的能力。但她來遲了一步,得到的消息是老人已經去了醫院。她在撲空之地喘了口氣,看見地上還有包穀,還有紅薯,在等待主人來收獲。她看見一張犁插在地邊,在等待主人來把扶和推動。小路上堆放著一些刺柴,據說是堵野豬的路,防止它們來吃包穀。地頭的一個草人,據說是阻嚇鳥雀,不讓它們來啄菜子。一抹陽光從山頭投照過來,使草人的一件小紅衣耀眼奪目,勃發出呼啦啦的一團紅光——這是一件女裝,大襟式樣,用一條舊背心改成的,看上去精神得很。如果芹姑娘沒有猜錯,草人的小鬥笠下,棕繩是兩條大辮子,一塊塑料布是隨風飄蕩的圍巾。盡管日曬雨淋已經模糊了色彩,她還可以依稀看出草人臉上的一抹口紅。


  如果不是草人的眼睛畫得太像兩顆煤球,如果再給它加一個雙眼皮或者一對耳環,它簡直就是絕代佳人,而且讓人覺得似曾相識。


  小草人的背景,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山林,有積雲之下的灰暗和濃重,也有雨霧洗刷出來的清晰,遠遠的一片樹葉似乎都纖毫畢現。正因為看得太清楚,山林就給人一種正在逼近的動感,恍惚之際,像是大地突然立起來,推過來,要把草人一口吞下。


  什麽人來了。她聽到了嚓嚓的腳步聲,吃驚地回頭,發現路上什麽人也沒有。隻有一陣山風吹過,清涼,濕潤,甘甜,還雜有一絲新草的辛辣。一條大胡子黑狗跟在她身邊,偶爾舔一下她的鞋跟,似乎認識她。


  “你聽到什麽了?”一個女伴注意到她的緊張。


  “我剛才聽到了腳步聲。”


  “我什麽也沒聽到。”


  “是我聽錯了?”


  她們帶著巫婆在老寅家四周燒了符,念了咒,還在可疑的位置撒了雞血,朝更可疑的一個方向砸碎個兩個瓷碗。在做這一切的時候,芹姑娘又聽到了身後嚓嚓的聲音,再次回過頭去,發現路上還是什麽也沒有,連狗也不見蹤影。


  十一

  芹姐這些年日子過得有點含混,說不出個一二。自從櫃子裏的衣服都窄小得沒法穿,加上有一批更野更浪的歌手出現,她在歌舞廳風光的好日子已經結束。她去柳老師的公司混了一段,後來說生意場上沒有什麽意思,很快就揚長而去。不過,這隻是她的說法,另一種說法是柳老師的新夫人大罵狐狸精,操著一把剪刀把她趕出了公司。她也去中學代過課,後來說學校生活太呆板,校領導不重視藝術,雖然一直想把她正式調過去,但她考慮再三,不想舍棄自己親愛的舞台。不過,這還是她的說法。另一種說法是她不識譜,不能勝任音樂教學工作,在文化測試中又分不清法院與公安局,把克林頓當作一種冰箱的牌子。即算她不曾帶著學生們去喝酒和偷花,校方也根本不打算留她。


  有兩年來時間,她甚至銷聲匿跡,去了什麽地方,去做了些什麽,比方是不是真去了省裏參加業務進修,也是說不清的。或者說是說了,口氣不怎麽肯定。隻是她喝酒的本事見長,罰別人喝酒的本事也見長,一上桌,要大家用舌頭舔鼻尖,要大家靠著牆拉大頂,做不來的,你輸啦,喝,給老娘喝!

  她好像還是劇團的一員。此時的劇團好像也還存在著,隻是大不如前,一旦發不出工資,幾個女演員就臨危受命,身上穿少一點,香水噴多一點,到領導或老板的辦公室裏扭一扭,或許能啄回一點讚助。到了後來,錢啄不動了,劇團門口加掛過“藝術幼兒園”的招牌,還加掛過一塊“藝術殯葬服務有限公司”的招牌——雖然晦氣,但進出大門的人也隻能忍著,裝作沒看見,或者權當是烈士家屬的光榮匾,雖與死人扯上關係,但沒有什麽不光彩。這個世界總是要死人的吧?死人沒有什麽不正當,而且總是要有個喪禮吧?喪禮也沒有什麽不正當,而且總是要有人哭甚至有足夠的哭吧?這就對了。


  沒看見嗎?如今天大地大不如錢大,有些家戶相互討賬的爭吵越來越多,喪禮上的淚水卻越來越少,演員們剛好填補感情空白,灑向人間都是淚,接管了千家萬戶的悲痛。他們不僅有一口可以出租的水晶棺材,不僅有布景、樂器以及音響等全套行頭,還有表情專長,很快就練就一套本領,包括催哭、領哭以及代哭的熟練技能。剛才還大唱《亞洲雄風》和《年輕的朋友來相會》,一換曲子,男聲部,女聲部,預備,走——眼淚說來就來,悲聲說放就放,比有些孝子孝女們還要盡責。他們即便有時過於疲勞或者疏忽,忘了哭詞,或者哭走了題,但節骨眼上一般不會失手,能準確及時地涕泗交流撲天搶地。男聲女聲提起來,再提起來,淚水是真的,鼻涕是真的,真像死了爹娘,這一條令人驚奇和滿意。他們常常哭得女人們鼻子發酸,連角落裏的貓狗也被折騰出淒惶。


  哭得好!用本地人的話來說,這文藝道場真合算,不像和尚道士那樣偷工減料,也比老式道場更現代化。


  哪個能哭出那麽多花樣?大家都覺得花錢很值。


  芹姐有時參加演出,有時也參加哭喪,有時又不見影子,不知去了哪裏。她已是半老徐娘,但蘭花指一挑,粉麵恰到分寸地一傾,手帕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一開腔還是能令人心動。哀調是她的拿手好戲,能唱出很多套路。“霎時間天昏地又暗,爹爹爹爹你死得慘……”歌劇《白毛女》裏的哭訴,有時也能成為臨時即興,一順心就給客戶們免費加演。長哭當歌,她手帕捂臉的時候,每一個哭音入腔入調,轉上七八個彎,上下遊走,牽腸掛肚,酣暢淋漓,完全是創新一代哭風,是孝悌情感音樂化的嘎嘎獨造——不愁人們不來圍觀,不怕別的殯葬公司來搶業務。


  憑著這一條,她名角架子還能留下幾分。根據明碼標價,別人一個“點”要哭四十分鍾,她可以少哭一半;別人有時需要披麻戴孝地跪哭,她從來隻掛一條黑紗坐哭。如此等等,是一位哭星的特權。


  她還有些特別的講究,比如見遺像上獐頭鼠目歪瓜劣棗的,就決不出場遷就,而且陪死人不陪活人,賣哭不賣笑,不像有些人什麽錢都賺。有一次,一個來喝吊酒的路橋建築老板不知趣,自稱以前是芹姑娘的歌迷,仗著曾經對劇團有過讚助,下巴始終抬得高高,沒等喪禮結束,就要拉她去“卡拉嗬嗬(OK)”。她裝作沒聽見。對方後來又請她到包廂吃酒席,談笑之間,把她的手偷偷摸了一下。芹姑娘本來可以裝糊塗,可以假驚訝或者假生氣,把場麵敷衍過去,撈一把也未嚐不可——一杯酒一百塊呐,半老頭子要她陪十杯。


  但這一天她特別煩,突然揭了對方的假發,在他的禿頭上大摸了一把。


  對方嚇了一跳。


  “你摸我的手,我就摸不得你的頭?”她瞪大眼。


  “你你你……怎麽能這樣?”


  “沒見過吧?你是摸手愛好者,我是摸頭愛好者嗬。”


  酒席上一片大笑,使半老頭子臉上漲成了豬肝色。別說是占便宜,這個曝光禿頭逃都來不及了,誰知道這個瘋婆子還會怎樣?下一步不會大庭廣眾之下揪著他的耳朵騎上他的頭吧?


  “喝酒喝酒,”她決不讓對方逃走,打定主意進一步調戲和蹂躪,“你的一百塊錢呢,拿出來呀,讓我看看,是真錢還是假錢?”


  大概是護主救駕有責,一個管家似的男人冒出來了,“芹姑娘,我原來一直以為你羞花閉月沉魚落雁,以為你們文藝工作者五講四美……”


  “停,停。”她伸出一個指頭,“更正一下:賺死人錢的,不是什麽文藝工作者。”


  “難怪,死人錢賺多了,一開腔就像是棺材裏跳出來的,人不分上下,話不分好歹。”


  “是嗬,我一睜眼就看見死人,看你也是個半死不死。”


  “你們看看,一張嘴是茅廁板子。”


  “不光是茅廁板子,還是毒藥罐子。”她突然扭扭腰,擠出一臉媚笑:“大哥,你那癌症心肌梗什麽的,還沒查出來嗬?還有你那肝硬化、腦血栓,不趕快去查?再不查就晚啦。我就等不及啦。”她看見對方的臉色已經由紅轉白,“大哥,你再忙也要想想後事了。你不要騙齊老板的錢,不然的話,到時候齊老板哪會來哭你?你也不要到外麵拈花惹草,不然的話,到時候你的老婆隻會找你的存折,也不會來哭你。你尤其不要得罪下麵那些打工仔,到時候你總要有人抬棺材吧?總要有人挖墳築墓吧?”她興衝衝地喝下一口,看見對方的臉色已經白中有青,寒光閃閃,硬邦邦的,是從冰箱裏搬出來的凍肉模樣,“到那一天,要是不請本大姐來假哭幾聲,你麻煩大啦……”


  她字字割血,一口氣把對方嗆得結結巴巴。那堆凍肉瞪大眼,掙紮著站起來好像要動粗,但叭嗒一聲,自己先摔了一跤,哎喲哎喲地沒起來,發現手機也摔在地上,於是忙著找什麽手機。


  看到這樣的狼狽和混亂,她大出一口粗氣——什麽東西?呸,撒嬌都還沒學會,就想同老娘來過招?

  她得意洋洋走出店門,被冷風一吹,快意裏不免又有幾分委屈。她今天似乎太邪,一開口就是大糞腔,如果再跳起來一叉腰,不是個母夜叉是什麽?她其實並不願意這樣。在很長的時間裏,她討厭男人但也願意逗男人們玩玩,但她知道自己已經與男人越來越遠了。她的舉手投足可能還有點形,還不那麽難看,但目光肯定已經粗糲,臉色肯定已經僵硬,渾身都是靈堂裏的香灰味、蠟油味以及爆竹味,挎包裏還藏著經常要用的黑紗。有了這條黑紗,全身就斷了電。


  沒有電的假笑,怎麽說也是操著玩具槍搶銀行,是拿著假鈔票做買賣,人家可能行,但她不行,心一虛,隻能奪路而逃。


  一個同事來找她,要她上車再趕一個場子,於是她和同事們嚼了些方便麵,撐著雨傘上路,在車上顛簸了一陣,掐著時間趕到另一個靈堂,看到了另一張遺像:其實是以前的一個同事,前不久死於車禍。她心裏一動,想起自己當年的劇團和舞台,想起死者曾經在舞台上的種種,禁不住痛痛快快真哭了一場。她哭自己如今卻落到了代人哭喪的地步,哭自己的男人既不同意離婚又不斷欠下賭債,還哭自己的女兒個子矮小脾氣古怪……哭過點了,還止不住淚流,一條手絹已經濕透。


  主家沒注意她哭亂了詞,不知她如何這樣傷心,大為感激,往她衣袋裏多塞了一個紅包。


  紅包就紅包。紅包是個好東西。她已經賺了很多紅包,然後把紅包一次次花出瘋狂補償的快感。麵膜一次做兩輪。冰激淩一次吃兩個。皮鞋一次就提回三雙。衣服是眼都不眨地買回來然後眼都不眨地送出去然後再眼都不眨地去買。一百塊一件的襯衣,太便宜了。六十塊錢的絲巾,那不是白送嗎?要命的是,也許是帶黑框的遺像看多了,眼下她看任何人眼裏就鬧鬼,一走神,視野中就有陰陰的黑框子就位。她揉揉眼睛,發現一個個陌生的麵容都像是遺容,在黑框子裏迎麵而來:一個可能將要死於車禍的遺像賣給她冰激淩,一個可能將要死於毒大米的遺像給她做麵膜,一個可能將要死於中風的遺像正在推銷皮鞋並且打出一個噴嚏。他們的悼詞會說些什麽?他們的享年將是二十歲?三十歲?五十二歲還是八十六歲?……她一走神,不是給遺像多付錢,就是給遺像少付錢。


  “你是一個能夠偷看未來的巫婆吧?”女兒有次突然冒出一句,嚇了她一跳,發現女兒正翻著一本外國卡通書。


  她眨眨眼,黑相框也出現在女兒的肩頭。


  她大叫一聲,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如果她有足夠的果斷,這一刻很可能就摳下自己的眼珠,丟到河裏去。


  女兒不知一句話為何這樣嚇壞了她,把她搖了半天,才使她醒過來。女兒更不知道母親為什麽後來總是不拿正眼看她。


  女兒學習成績不好。母親就是在為女兒尋找教輔材料時,無意間瞥見了電視熒屏上的交響樂《山鬼》,不,不是《山鬼》,是她完全知情的《天大地大》。如果一開始她還隻是好奇,覺得曲調有些耳熟,一旦看到作者姓名,就完全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半睡半醒的笛聲,又巫又仙的嗩呐聲,突然坍塌或突然迸發一樣的大鼓大鈸……她都能回憶得起來。一個山鬼掉了腦袋,以乳頭為目,以肚臍為嘴,惡戰天兵天將……這些歌詞也似曾相識。稍有不同的是,《山鬼》多了些新的曲目,多了一群白胡子中國老藝人,還多了一些大鍾大磬的排場,更容易讓外國男女們驚奇。那個姓魏的,同王室成員和音樂大師們握手,在閃閃鎢燈下被那麽多人圍著獻花和采訪,看來是理所當然。


  後來的事實證明,她的震驚和憤怒基本上沒用。有誰會相信一個國際當紅音樂家,一個拿了洋文憑的魏博士,會改頭換麵地抄襲一個鄉下農民的作品?更進一步的問題是:一個鄉下人能有作品嗎?那個鄉巴佬是誰?……就連老寅自己,也把以前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了,忘記了自己曾經是誰。這事還可能說得清楚?

  她找過一些朋友,還有朋友的朋友,但拿不出抄襲的證據,也就無法讓人相信她的神經正常,隻能越說越亂,把天氣時裝音樂零食法律心髒病現代化等等胡扯一通,剛好把別人的注意力引向神經。


  特別是省城裏的一個小毛頭,差不多有多動症,眼珠是四處亂蹦的壁球,一張嘴無法在任何話題上停留五分鍾,說任何一個五分鍾也會被手機電話打斷七八次。他同上一次見過的小毛頭一樣,也是個報紙娛記,即娛樂版記者,一聽到魏博士的名字都睜大眼,好像這個大名一經說出,就有魏博士魏博士魏博士魏博士嗬嗬嗬的層層回聲,就有空曠大廳裏神聖感和曆史感的嗡嗡共鳴,決不可隨便冒犯——雖然他坦陳自己從未聽過魏的傑作。他對農民根本不感興趣,充其量,隻對一個女演員的憤怒感興趣。你什麽時候認識魏先生的?說說吧,你們以前是什麽關係?他是否傷害過你?說說吧,不然的話你為什麽對他耿耿於懷?……他肯定有了想象中的大標題:名人情緣,名人孽債,都是特大字號。


  小毛頭打開了錄音機,錄下了她的大笑。


  “大姐,您不要太激動。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沒聽說過一句話嗎?痛,並快樂著。過去的事情是痛,但也是快樂,是我們回憶的寶貴財富……”


  “你們當記者的就是詞匯多,一句話可以說成十句話。”


  “難道不都是你的心裏話?隻要我們都勇敢地麵對過去,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走過了似水年華,感情還是濤聲依舊……”


  “你說得好感人,把我感動得要哭了。”


  “大姐,謝謝你的鼓勵。我雖然對你沒有太多了解,但相信你是一個勇敢的女性,月亮代表你的心,大雁帶走你的情。我甚至對你有些嫉妒,你想想,小城故事多,你同魏先生鮮為人知的一段,是你今後多大一筆無形資產……”也許發現對方臉色發白,他刹住話頭,“你沒哪裏不舒服吧?需不需要我叫救護車?……”


  她喝了口水,拍拍小毛頭的肩,臨走時丟下一句:“小兄弟,你的鼻毛該剪剪了。”


  她揚長而去,氣得要哭,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忍受對方嘴裏那些歌詞,也懷疑自己神經確實不夠正常了。不是嗎?她把記者見一個得罪一個,而且燒完湯總是忘了關煤氣,買小菜則買進了局長辦公室,看到鄰居殺雞居然去打電話報警。最後,她在自己最熟悉的十字路口迷了路:街道突然變得無比陌生,前後左右都是樓房,前後左右都是汽車,前後左右都是人,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走,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定要這樣走而不是那樣走,為什麽一定要走走走走而不能停下來就躺在這裏……這天傍晚,丈夫喊了幾個人,把她一繩子捆起來送入醫院。


  醫生給她打針,總算讓她安靜下來漸漸入睡。醫生事後偷偷地說,他打的不過是蒸餾水,對這種癔病,心理療法足矣。


  柳胖子來看過她,勸她不必太為難自己。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現在隻能向前看。毛老師他自己都是那個樣子,皇帝不急太監急,你又何必?柳老師眼下說話,有網球場和健身房的雄厚底氣,笑幾下也是學院派低音發聲:“你跟我學學網球吧,對保持體形絕對有好處。網球可不是羽毛球,更不是乒乓球。它們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不會打網球,說不上是一個現代人,你看桑普拉斯那個角度之刁,你看格拉芙那個優雅……哇哇哇,她的個人財產已經一億馬克呐!”


  “柳老師,這個事情你真不打算管?”


  “我哪有時間管嗬?你知道,魏博士也算是我老同學,再說我生意也太忙了。下了班還要去健身房,六百塊錢一張的月票。早上還要練網球,八百塊錢一張的月票。你看看,哪有什麽業餘時間?我實在……這樣吧……”


  “你幫我賣點白粉吧?賣搖頭丸也行,我們五五分成。”


  “你什麽意思?”


  “你不是要做生意嗎?我幫你做嗬。”


  “你……你怎麽說白粉?”


  “我還有批黑槍,明天你來看貨吧。”


  “你開什麽玩笑?”


  柳胖子嚇了一跳,立刻像是舌頭割了一截,結結巴巴溜走了。


  她嚇走了胖子,大笑一陣,發現家裏重歸寧靜,隻有錄音機裏飄來的《山鬼》,像來自遙遠的地方。


  熟悉的音樂淹沒過來,淹沒過來。很多年過去了,她覺得自己能夠聽懂這些升半音和降半音了,是一種透骨的懂,痛心的懂,不知自己痛在哪裏的懂。她覺得那個唱法不規不矩的鬼,那個以乳頭為目和以肚臍為嘴的鬼,那個最後無人搭救從而被天兵天將砍了頭的山鬼,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她就是一個惡鬼,將來不得好死。她這樣想。


  柳胖子又折回來了,一口答應為芹姑娘作證,參與狀告魏某人的集體簽名。他不敢不這樣做。因為他在折回來之前,他老婆每天都要收到一封信,一紙複印件,都是他當年寫給芹姑娘的酸詞和瘋話。這日子還能過嗎?如果他想逃避老婆的哭鬧和毒打,就不得不帶著臉上的青一塊紫一塊,來向芹大奶奶求和。


  十二

  公路修進山裏以後,很多鄉親喜歡熱鬧,去公路邊蓋樓房,用水泥瓷磚鋁合金組成了一個個新村。新房大多有一個鋪麵,擺上了貨櫃貨架,雖然眼下空空如也,但一個全民經商的機會可能到來,人們的準備還是必不可少。老寅說公路邊離田太遠,離山太遠,不願同兄弟一起搬到那裏去。鄰居們便留給他一條寂靜山穀,還有一些空空的舊土房。


  土房已經沒有人跡,像演員離去後舞台上的布景,有時候給人一種不真實之感。在這樣一些布景裏,老寅留守著山穀裏的全部白天和黑夜,被過於浩大的白天和黑夜一次次深埋,有時十多天不見人影。眼看著路上的足跡漸漸模糊,耳邊的餘音漸漸消失,走進鄰居的任何一張門,都隻有塵封的桌子塵封的床以及塵封的碗。一個屋簷下的老風車,爬滿了牽牛花,已經成了鼠窩。不知什麽時候,山穀裏出現了很多老鼠。老寅家的胡子狗以前可以捉鼠,老了以後,撲不動了,看見老鼠冒頭,隻是吹胡瞪眼做做樣子。


  這一天,老狗昏沉的時候,一隻老鼠猖狂地鑽到老寅床上,在他的憤怒撲打之下昏了頭,鑽進了褲子,在他大腿上咬了一口。他起初沒有在意這小小的傷口,沒料到傷口後來越來越紅腫,開始變硬和變黑,開始散發出膿臭,嗬呀呀,是個妖怪纏上來了……


  人們後來聽到他家的老狗跑到公路上狂叫,才有一點領悟,急急地去老山裏看他。


  但事情已經有點來不及了。他的大腿腫得褲子退不下來,隻好用剪刀剪開。鄉下的郎中看了一眼,說要趕快送去縣醫院。縣醫院的大夫看了一下,說要趕快送省城大醫院。邊山峒的人對大醫院沒有什麽興趣,倒不是說有病不看,隻是覺得有病不必大看,不必過於大看。特別是老年人,多活幾年少活幾年不是什麽大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葉子到時候要落的。有錢人花上十幾萬修一根腸子,補一個臠心,保住一片葉子晚落幾天,在他們看來大可不必。


  何況他們也沒有那麽多錢去治病。就算有親友資助,就算有芹姑娘拿來的存折,也在醫院裏撐不了幾天。他們隻好把老寅抬回山峒,抬入他二哥老宜的家。二哥讓他吃足了肉,還破戒喝上了酒——那個日子反正已經不遠,血壓不再值得提防。侄兒的一個手機,現在也成了老寅的新玩具。


  這個東西確實很神,戳幾下,就是個順風耳,再遠的人也可以叫到麵前來說話。老寅按照侄兒提供的號碼,給幾個鄉親和親戚打了電話。一旦打上癮,忍不住天天打,隻是沒有什麽事要說。“福矮子,是你嗎?是你嗬。”電話就掛斷了。“王麻子,你在嗬。”電話也掛斷了。


  這樣笑眯眯地打下去,對方不僅莫名其妙,而且心痛手機接話也得付費,火氣發在老寅侄兒的頭上,一次次把他叫到電話麵前開罵。侄兒一臉苦相,勸叔叔以後無事不要打手機。老寅似乎聽懂了,嗯嗯嗬嗬一番,說不打了,打它做什麽?但躺在竹床上無聊,忍不住又戳,隻是記住了侄兒的警告,說上了一些正事:“王麻子,你吃飯了吧?今天吃了什麽菜?你這個老家夥,沒偷樹吧?沒偷茶籽吧?我就要死了,以後哪個來監督你這個落後分子?”或者說:“福矮子,你曬辣椒沒有?今天好太陽,你還不曬嗬?我就要死了,你還不快快送點白辣椒來孝敬我?你快點來,快點來!”


  他還想給國務院朱總理打一個電話,要侄兒給他找號碼。聽侄兒說不可能找到這個號碼,便大惑不解,“這麽好的東西,總理也不掛一個?”


  “他認得你是老幾?要聽你的電話指示?”


  “我們三天兩頭都見個麵的。”


  他信心十足的理由是,總理幾乎天天來到他家裏,來到他家的電視裏,一次次接見他,怎麽說也是老熟人了,有事應該可以說上幾句的。


  “你也要問他今天吃什麽菜吧?”


  “磨盤灣的竹子都要被蝗蟲吃完了,他住在北京怕是不曉得吧?”


  “這算什麽屁事。”


  “趙菲菲那個瘋婆子,還不趕快埋到糞氹裏去?”


  趙菲菲是省電視台某頻道娛樂節目主持人,近來名聲大噪,最受一些後生的喜愛。但在老寅看來,純粹是電視裏的一團毒,不會唱不會跳,隻會瘋和痞,小屁股扭來扭去,扭亂了思想和風氣,實在是第一個該槍斃的家夥。說起這事,他還遷怒於多年前的武打片《霍元甲》,說好多幹部以前都不貪汙的,就是被這個片子教壞了樣。那個什麽警察,嘴裏說不要錢,但轉過身子,把衣袋亮給你,讓你把錢塞進去,他裝著沒看見。現在劉所長王局長都是這號動作,不就是從《霍元甲》學來的?


  他沒有說出這些,因為侄兒已經挑糞去了,沒有興趣聽他控訴。幾個老鄰居也差不多是飯桶,沒有什麽文化,同他們說不清楚。他相信隻有總理可能懂得他的一片憂國之心。他得向總理說說,彼得堡的“契卡”到哪裏去了?怎麽就不來管管趙菲菲這樣的貨?——他居然還記得俄國電影裏的肅奸機構。


  他歎了口氣,喝著已經久別的穀酒,卻喝不出什麽味,便說他這一輩子喝了太多的酒,以後兒子給他上墳,不要上穀酒,也不要上紅薯酒,上點茶就可以了。


  老宜點點頭,說好的好的。


  他說兒子一定要記得他娘,記得他弟弟,秋收以後,揀好糯米打一擔送過去,揀好雞婆捉兩隻送過去,當伯伯的到時候得提醒一下。


  老宜又點點頭,說好的好的。


  老宜對弟弟倒有些嫉妒,說老寅你這一輩子該知足了,北京去過了,什麽廣西、雲南、國外也都去過了,哪像他老宜,隻去縣城裏拉過一次石灰。到現在,你屁股一拍,說走就要走,三畝田的穀子還要他老宜來割,坡上的紅薯還要他老宜去挖,連上墳這些囉嗦事也是別人操心。人比人,氣死人的。


  老寅不同意這一點,“我到過國外嗎?我什麽時候去的?”


  他們有時還爭辯一點陰間的事情。老宜說:“看你那櫃子裏,還攢了一堆發黴的糧票,怕是想帶到棺材裏去嗬?好笑好笑,你不如多帶兩雙鞋,這一輩子鞋子穿得少,一雙腳吃了虧。”


  “你們以為閻王爺也改革開放了,不用糧票了?”


  “說不定老閻一看就相中了你,一心要栽培提拔你,讓你一去就當上幹部,吃上國家糧呢?當文化局的局長呢?”


  “給閻王當幹部,你以為有什麽好差事?今天鋸這個的腦殼,明天抽那個的腳筋,戳心。”


  老宜想了想,“你一不要靈屋,二不要冥錢,光要些糧票有什麽用?人家花橋鎮的人想得周到,靈屋裏還有電視機,還有摩托車,紮得好漂亮。給你也紮幾個吧?”


  老寅瞪大眼:“變電站呢?”喘了口氣又說:“加油站呢?”


  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紙靈屋不帶個變電站,光有電視機有何用?如果陰間沒有加油站,摩托車拿什麽來跑?

  老宜說:“那你那些糧票又有什麽用?閻王爺那裏有糧站麽?有糧食局麽?有拖糧食的火車和輪船麽?就算你可以去買米,也要帶一擔籮筐吧?或者帶個布袋子吧?你要吃飯,還要碗和筷子吧?還要蒸鍋菜鍋吧?你不燒一個百貨公司,恐怕也吃不成。”


  老哥一陣大笑,笑弟弟理屈詞窮,得意地去端盅飲茶。


  正在這時,毒瘡痛起來了,老寅的五官縮成一撮,咬牙切齒地呻吟一陣,身子一軟,輕輕地籲出一口氣,再一次昏昏睡去。這一睡,便是他體溫的最後消退和流失。他蜷縮著身子,走得非常平靜,甚至有點輕鬆和愉快,笑眯眯的眼睛一直盯著牆上一個蟲眼。兒子侄兒來叫他,老哥老嫂來叫他,他都不答應,隻是滿心歡喜地緊緊盯住蟲眼,像盯住棋盤上最後一個棋子,盯住世界最後的一個出口——蟲眼那邊也許有另一個美妙的開始?也許有一片霞光萬道的五彩天地?


  山裏人說,很多動物也是這樣,一旦知道大限已到,沒有什麽悲寂,沒有什麽驚慌,隻是悄悄地去尋找最隱秘的角落,頂多留給我們一個飄忽遠去的背影。我們從來找不到它們的屍體,從來不知道它們在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走完最後一步,不知道它們何以懂得珍惜世間的整潔。有人說,它們掩藏自己,是怕猛獸吃掉屍體。其實,死都死了,屍體怎麽打發不都一樣?

  不,它們隻是珍惜著世間的整潔。


  老寅的消息傳開以後,鄉親們忘記了他借錢不還或者臭氣熏人的諸多劣跡,都變得胸懷寬大,感到有些惋惜。縣裏一位退休的供銷社主任,以前是老寅的同學和崇拜者,發動詩友們寫了好些古體悼亡詩聯,決心把喪事辦熱鬧些,包括請來縣劇團的哭喪隊,大張旗鼓進了邊山峒。同樣是出於他的熱心張羅,人們還湊錢去訂製了一些特別的冥物。一個特大的紙飯碗,有桌子般大小。一個特大的紙辣椒,要兩個人才抬得動。一雙特大的紙鞋子,每隻都像條小船。還有一對特大的紙眼球,像兩個溜溜轉的大燈籠……據說紮匠為了紮出這些大家夥,光是做糨糊的麵粉就用了兩袋,牛皮紙也用了幾擔。到後來,它們中的有幾樣大得無法擠進院門,人們隻好七手八腳,搬梯子搭桌子,把它們從院牆上遞進去,再搬入靈堂——不用說,人們送來這些巨型冥物都是投老寅所好:他不就是喜歡大東西麽?


  在嚇人的大飯碗大辣椒大鞋子大眼球麵前,喪禮成了小人國裏的動靜。死者躺入水晶棺材,身體已有些萎縮,換上了一套新的西裝以後,衣服顯得太大,是一個套在小學生身上的成人裝。過於賣力的化妝師在他臉上抹上了濃重的胭脂和口紅,使他雙頰豔若晚霞,嘴唇紅似鮮花,滿臉泛著油光,活脫脫就是一個大耳朵娃粉墨登場。


  當然,人們也可以將水晶棺材看成玻璃防彈倉,把他看作最尊貴和最顯赫的英雄,正紅光滿麵雄姿英發登台接受千萬民眾的致敬——隻是眼下沒有凱旋儀式,他的麵前隻有兩道山梁之間無限高空中的幾顆疏星。


  在那一刻,他兩個嘴角似乎微微往上扯,僵住一個人們熟悉的微笑。


  讓我再看你一眼


  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讓我再看你一眼


  把你永遠記在心間

  ……


  香燭閃爍,旌幡飄搖,喇叭裏播出了流行歌曲。作為劇團的例行程序,這是第一道工作——催哭,鋪墊情緒一般都很有效。隨著導演的一個響指,音樂被音響師調弱,一男一女以手帕掩麵,一道驚心的戰栗從天而降,便是演員領哭的開始,其目的無非是力圖把有些人欲流未流的淚水再狠狠推一把,把有些人欲空未空的心胸再狠狠地掏一把。看到兩個孝子已經哭了,死者的親屬們也哭了,還有各路吊客都麵容瓦解,抽泣之聲四起,悼亡的情緒高峰即將到來,導演比較滿意,隨即向樂隊一揮手,喇叭裏的哀樂按部就班地轟然加強,鼓號之聲大作,形成新一波衝擊,於是滿世界的沉痛都砸了過來,滿世界的悲愴都壓了過來,在場人都被打入了天昏地暗的痛感。


  該芹姑娘出場了。她走到靈堂前,看著棺材裏那個濃妝豔抹的大耳朵娃娃,出人意料地跪了下去,重重三叩頭。她揪住了胸口,但沒有哭;撩起了手帕,在空中畫了一道弧線,還是沒有哭。最後,她用手帕捂住了嘴,一頭向夜色撞過去,大家以為她會哭了,結果還是沒有動靜。


  她好容易擠出一聲長嚎,好像是一句歌唱,大家都感到陌生的唱詞,不是“三杯酒”或者“七拜爹”那些套路,而且聲音又直又幹,而且沙啞,大家一聽都覺得不對味,與她平日的婉轉浩蕩大不一樣。她的眼窩子幹枯,沒有淚的跡象。隻是全身在哆嗦,不知是怎麽回事。她的雙手無法自製地抖動,連一條手帕也抓不住,一個話筒也接不住,兩手使勁地互相搓揉,互相掐,直到掐破了皮,流出了血。


  “你的手是一隻死人的手,這麽冷嗬?”一位同事走上前去大為驚疑。


  “我好冷。”


  “我給你加一件衣。”


  “我哭不出來……”


  “那就唱吧。大家都等著你哩。”


  “也唱不了……我喘不上……氣來了。”


  “你一定是病了,今天不要上了。”同事轉過頭對導演說:“芹姐病了,換人吧,換人吧。”


  “怎麽搞的?”導演皺皺眉頭,叫另一個女演員頂上去,隨手塞給對方一張紙,是備忘的哭詞。


  芹姐退下場來,躲入了厚厚的棉大衣,由一位同事攙扶,退到大燈照不到的偏僻角落。她今天太讓人們失望,也讓自己沮喪和驚慌。從她一絲不亂的發型來看,從她一套黑色衣裙最為準確的剪裁來看,從她精心搭配的披肩、耳環、手鏈以及絲巾來看,她今天一心冷豔逼人,來一次最隆重最激情的出場,以萬籟俱寂時的一道驚弦,無前無後,若有若無,使所有人都在驚弦之下崩潰和消融。但她眼下一隻手纏著紗布,摟著個臨時借來的熱水袋,大概剛喝了兩口酒,噴出了混濁的酒氣。她的指頭還在不斷敲擊膝頭,沒法停下來,像拍發一個長長的電報。


  事後,一個頭戴白孝布的婦人來給演員們發紅包,看了她一眼,把這個電報員跳過去了,紅包發給了她身邊的人。


  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


  偉大的祖國,該有多麽美,

  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

  ……


  到點了,導演安排結束音樂,一般來說,還是安排那種流行歌,而且是較為歡快豪邁的那種,以便人們收哭,從喪禮的悲痛中走出來。親屬和吊客們果然止淚,甚至有了預期中的說笑。一些人支起了桌子,準備打麻將扯撲克守夜。另一些人走出老宜家的院子,跨上了摩托,鑽入了拖拉機或者汽車,一時車燈紛紛打開,發動機紛紛震響,濃濃的尾氣氣味中,他們準備駛入以後忙碌的日子。最後一輪鞭炮開始炸響。


  臨上車以前,芹姐拿出一個Y型音叉,據說是死者遺物,煩請人們拿去隨死者一同入葬。她還拿到一紙藥方——醫生是吊客之一,縣城裏的一位老大夫,曾給劇團裏的很多人看過病。他摸了摸她的脈,望了望她的舌,說她沒有什麽大病,可能隻是一種職業現象。原因麽,很簡單,假哭太多以後,真哭就很難了。醫生還說,從今往後,你心裏一苦,可能就會有這種陣發性哆嗦。


  這種病對身體倒沒有多大危害,用不著太擔心,休息一陣就會好的。大夫隻給她開了點維生素和安神丸之類的藥。


  她呆呆地收下了藥方,“不會毒死我吧?”


  一個同事推推她:“你怎麽說話的?”


  她眨眨眼:“我說什麽了?”


  “人家好心給你看病開方,你狗咬呂洞賓嗬?”


  “哦,該死該死,我總是亂說。我的意思,我本來的意思,是說我快死了,什麽藥也救不了的。”


  她臉色大變,意識到自己再一次胡言,說出如此不吉利的咒語。但她已經說完了,說完了就怎麽也吞不回去了。她看看周圍的同事,不知道該怎麽辦,隻是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傻傻地笑起來。


  2004年5月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