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目金剛

  怒目金剛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9年《北京文學》雜誌,2009年獲《小說選刊》年度優秀作品獎,2011年獲《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小說月報》年度優秀小說獎。


  老邱會砌牆,一把砌刀敲得當當響,隻要磚塊和灰漿供得上,兩三個呼呼喘氣的砌匠也趕不上他。他又會打獵,一槍放倒野豬,用不著其他人補槍,大家隻管前去掛繩子抬肉就是。他還身高體壯,見幾個後生抬一根水泥電杆上山,別別扭扭,累得嘴斜鼻子歪,便一聲冷笑:“囉嗦,囉嗦,這麽多筷子如何夾肉呢?”他揚揚手讓後生們後退,自己緊了緊腰帶,大吼一聲,三百多斤的電杆就上了肩,穩穩地騰空而去,嚇得後生們無不倒吸冷氣,再也不敢要求加工錢。


  正因為身手不凡,加上全鄉在他的治下糧食增產,他這兩年臭脾氣見長,帽子從沒戴正過,衣襟從沒扣好過,眼睛珠子總是朝天上翻。“你小子”“我老子”“他媽的”“老子崩了你”一類行伍京罵,動不動就遍地開花,大戳鄉親們的耳朵。但大家拿這位活閻王能怎麽辦?他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你就不敢說從東邊出來。他說一天有二十五個鍾頭,你就不敢少說一個鍾頭。人們忍氣吞聲,任他一張臭嘴到處吆三喝四罵東罵西,任他四方步、八字步、蛤蟆步或螃蟹步呼呼地帶風,走到哪裏都排山倒海。用本地人的話來說:他要進你家的門,你得趕緊砸門框。他要是在你家坐,你得趕緊往椅子下支磚。


  這些話的意思,是指這位書記霸氣太大,門框都容不下;也太重,椅子也頂不住。全鄉的門框和椅子都遭了殃。


  這一天,活該吳家村的玉和倒黴了。剛過大年初五,老邱召集村幹部們學習。這正是大抓馬克思主義哲學下農村的時代,物質、精神、內因、外因、質變、量變、辯證法、形而上學……這一類小冊子上的古怪名詞折騰得大家冒虛汗、翻白眼以及舌頭抽筋。但哲學是明白學、鼓勁學、鬥爭學、糧食增產學和肉豬長膘學,哪個敢不捧著小冊子出汗?哪個敢逃脫這種哲學大刑?


  玉和來遲了,拍拍身上的雪花,籠著袖子往牆角裏蛇行鼠竄。


  “嘿!站住!”書記鐵青著臉,“你小子怎麽又遲到?”


  “我……剛才看見對麵山上牛吃菜……”


  “哄鬼嗬?今天是牛吃菜,明天是雞吃穀,每次遲到都有理。媽那個×,我看你小子就是目無領導對抗學習!”


  “確實是斷了牛繩,真的,不信你自己去看看,西坡的油菜秧子少了好大一片。我要是說假話,就把舌頭割在這裏。”


  “油菜重要還是哲學重要?你就不能叫別的人去趕牛?你豬娘養的嗬?不會動動腦子嗬?要是在戰場上,遲到半分鍾也不行。媽那個×,貽誤戰機,軍法從事,老子一槍崩了你!”


  書記今天火氣特別大,主要是發現下屬的學習一塌糊塗,不是把“黑格爾”記成了“黑木耳”,就是把“辯證法”記成了“變戲法”,甚至把“巴黎公社”理解成“籬笆公社”,將來遇到上級派人來檢查,肯定爛他的場子和大丟他的臉麵麽。他已經拍了三次桌子,瘋狗一樣逮誰罵誰。據玉和後來清算,那罵娘罵爺的糞團子至少砸下了一筐。


  說起來,玉和雖是尖嘴猴腮苦瓜臉,但在同姓宗親中輩分居高,被好幾位白發老人前一個“叔”後一個“伯”地叫著,一直享受著破格的尊榮。因為讀過兩三年私塾,他能夠辦文書,寫對聯,唱喪歌,算是知書識禮之士,有時候還被尊為“吳先生”,吃酒席總是入上座,祭先人總是跪前排,遇到左鄰右舍有事便得出頭拿個主意。想一想吧,這樣的堂堂君子為何今天成了茅廁板子說踩就踩?成了床下夜壺說尿就尿?不就是遲到麽?不就是趕了一回牛並且在水溝裏摔了一跤麽?他姓邱的憑什麽狼心狗肺當眾打臉?

  玉和抹了把臉,端坐著一聲不吭,隻是休會時在門口攔住了書記,說你慢點走,我有事要說。


  書記斜瞅了他一眼,說你遲到這麽久,還有什麽屁事?說完向另一個人交代運化肥和挖塘泥的任務,發出哈哈大笑。幾個人額對額地借火點煙,親熱出抹腦袋和捅腰身一類動作。


  玉和嘟噥一句:“我要辭職。”


  “你說什麽?”


  “我要辭職!”玉和隻得高聲。


  對方這才掃來胡亂的一瞥:“想叫板?你今天遲到,我罵你有什麽不對嗎?”


  “罵得對,都對。”


  “那你還有什麽好說?”


  “你罵我對,罵我娘不對。我娘沒有要我遲到,還特別怕我遲到,今天一黑早就起床給我煮飯,三番五次催我出門,說山上有雪不好走。你如何左一句‘豬娘養的’右一句‘媽的×’?這事與我娘到底有什麽關係?你同我說清楚。”


  邱書記一怔,翻了個白眼,“我這是……這是……教訓你。”


  “你明明是罵我娘,哪是教訓我?這大家都聽到了,人人可以作證。”


  書記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說不出話來,最後憋出了一個大紅臉,呼啦啦甩下煙頭拂袖而去。


  副書記見玉和跟上去糾纏,隻好插上來緊急救駕。“玉和同誌,你辭什麽職?給人剃了半個腦袋就丟下不管?有話好好說,好好說。你看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你來遲了,與你娘確實沒關係。書記也不是要罵你的娘,隻是他當過幾年兵,習慣了行伍裏罵人的一些口白。你不能太認真嗬。”


  “怪事,對娘不認真,他姓邱的是樹上結的?是土裏長的?是螺螄殼裏蹦出來的?莫非隻有他的娘金貴,別人的娘就是狗屎?”


  “你消消氣,罵娘確實,確實這個麽……”


  “今天才初六,照規矩元宵節之前都是過年,得講個喜慶和睦。他這個時候當著上下百多號人來指著鼻子罵娘,是不是欺人太甚?”


  “人家老邱可能根本沒掐這個日子……”


  “我比他整整大一輪,多吃了十二年的飯,他也沒掐一掐?出門要尊賢,入門要敬長,他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這樣吧,你抽煙,你抽煙,我把你的意見轉告他……”


  “你告訴他:去年他來我們隊蹲點,我娘為他煮過飯,燒過茶,洗過衣,做個鞋墊,虧了他麽?他不記恩也就算了,為何一轉臉恩將仇報?我娘快七十的人了,一輩子沒做過惡事,連螞蟻都不踩,連蚊子都不打,腦殼痛了十年,腿痛了二十年,眼下隻剩下幾粒牙齒喝稀飯……”


  玉和不愧是吳先生,一較真果然有板有眼,條理分明,證據確鑿,情理並茂,大義凜然,氣壯山河,鐵齒銅牙足以逼得對手一截截出屎。副書記知道今天遇到大麻煩了,再遞煙也無濟於事,再拍肩再賠笑也陣腳難守。眼看著幸災樂禍擠眉弄眼的閑人越聚越多,他隻好適度背叛一下。“老邱怎麽搞的?確實不該這樣說麽。這樣吧,我給你道歉行不行?我代他向你道歉行不行?殺人也不過頭點地,我們認錯了,不行麽?”


  “你不用道歉,這不關你的事。冤有頭債有主,我隻找他,要他到我家去坐一下,同我娘說清楚,就可以了。”


  “好好好,會去的,你放心,肯定要去的。”


  下午開會,邱書記成了霜打的秋茅,不時用袖口在額頭抹汗,嘴裏幹淨了許多,在造林一類問題上還無端稱讚了吳玉和幾次,散會時又主動前來招呼,說天在下雨,玉和同誌你要不要借把傘?

  玉和戴上自己的鬥笠揚長而去。


  “雨太太太大了吧?……”書記的結巴和巴結都留在遠處。


  幾天過去了,玉和一心一意等著,等著老邱上門來的那一刻。其實他嘴硬心軟,沒準備下毒手和動大刑,甚至不打算說重話。他平日裏對待牛馬豬羊都和顏悅色從無惡語,如何會為難一個人?一個長官?他隻要對方來坐一坐而已。坐一坐就是坐一坐麽,喝杯茶,抽根煙,天南地北說幾句,事情點到而止就行。玉和還準備了酒肉,說不定到時候還要貼上一頓呢。老邱最愛吃的小醃筍,他一直小心地留著。他知道老邱的行伍脾氣,知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問題的嚴重性在於,那家夥不該在不當的時間、不當的場合、以不當的方式、向不當的對象撒潑發癲,這一背天理,二敗習俗,豈能聽之任之?士可殺不可侮也。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也。老話就是這麽說的。


  門外總算了有了腳踏車的鈴聲,玉和清清嗓子出門迎候,發現來人不是老邱,是一個走門串戶的蛇販子。


  屋前的老黃狗大吠,玉和拍拍身上的灰屑鑽出廚房,發現來人仍然不是老邱,是一個挑著空籮筐的親戚,大概是來借糧。


  不是說了他會來的麽?

  玉和等得心裏越來越虛。直到家裏的小醃筍黴得隻能漚肥了,還不見姓邱的影子和聲氣。後來聽人說,邱天保來什麽來?這家夥剛接到調令,腳板下抹了油,已經去其他地方上任,你八人大轎也接他不來了。吳玉和頓時兩眼發直,全身抽搐,像重重挨了一槍,胸口有撕裂的劇痛,差一點口噴萬丈鮮血然後直挺挺地倒下去一命嗚呼。天嗬天,那家夥肇事逃逸,欠債不還,殺人不償命,拉完臭屎屁股一撅就溜了?他吳玉和老娘頭上的這一泡臭屎隻能沒完沒了地頂下去?

  他大病了一場,額頭上貼膏藥,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整個人瘦下來一圈,不再興衝衝地辦文書、寫對聯、唱喪歌,也不再吹噓祖上那些翰林、都督、禦醫的故事。他不知鄉親們會如何議論此事,甚至不敢出門見人,但相信自己已斯文掃地可笑如猴,他婆娘就是猴子的婆娘,他兒子就是猴子的兒子,他孫子將來就是猴子的孫子。一隻飛鳥此時剛好把兩滴稀糞拉在他的茶碗裏,更讓他看到了形勢的嚴重。他拿定主意,忙去打聽邱某人的去向,然後給所有去那個地方的人捎口信,拜托各位開車的司機、走娘家的女人、賣竹席的小販、補鍋或者修傘的師傅,去找到那個王八蛋,就說這裏有個姓吳名玉和的人在等他,要找他,永遠跟著他。他得聽好了:躲得了初一但躲不過十五,他就是躲進了蛇洞,吳玉和也要挖洞灌水鑿洞灌煙;他就是逃到了台灣,中國人民也一定要解放台灣!


  不知這些口信捎到了沒有。到最後,他氣呼呼把兒子叫到麵前,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給我帶上一雙草鞋和兩斤米,明天就到河口鄉去。記住:你到了那裏,找到那個姓邱的貨,一不要講理,二不要打架,三不能毀壞東西,隻是咒他邱天保不得好死。記住:你要咒九九八十一遍,嗯啦,八十一遍。你回來以後,老子付你口水費,讓你吃三天肉!


  兒子一聽說吃肉,樂得摩拳擦掌,“要不要咒他絕代根?”這是一種村裏人最惡毒的命運預告。


  “不可,他娃娃與此事無關。你不能亂來。”


  “要不要咒他癩頭豬在糞坑裏肏的?”這是一種鄉下的下流描繪。


  “不可,他爹娘與此事無關。你也不能亂來。”


  “要不要往他窗戶裏砸牛屎?”


  “不可,不可。你砸了牛屎還不是他婆娘來清洗?他婆娘又沒罵我,不關她的事。你休得連累無辜。”


  兒子把老爹交代的政策和紀律記住了,頂著一個草帽,提一根打狗棍,鬥誌昂揚上路而去。不料他這一次毫無戰果,原因是他尋到河口時,姓邱的不在那裏,據說他不久前違法犯罪,闖下大禍,一頭栽進了公安局。


  玉和先是一驚:公安局?他姓邱的能犯什麽罪?接著是一喜:老天總算開了眼嗬?走多了夜路要碰鬼嗬?這個賊坯子也有栽跟頭的時候?再下來卻有點左右為難:因為他聽人說,天保那家夥吃官司,一不是拿錯了錢,二不是上錯了床,三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不過是擅自下令砍了公路兩旁的行道樹。事情的起因,是河口遭受水災,上麵遲遲撥不下救災款。眼看著幾百災民沒房住,他一冒火,“媽那個×”,就帶人去給幹線公路猖狂地操刀剃頭,把護路的樟樹、杉樹、梓樹統統砍了然後分給災民蓋房子——這種毀林毀路之罪,在抗美援越的特殊時期尤其罪不可赦。


  但不破壞又怎麽辦?不擅自不猖狂又如何?吳玉和大張著嘴,有點想不通:那些樹反正沒運出國,不都是給中國人享用了?又沒燒成灰,沒化成水,不也是派上了正當用場?這算什麽違法犯罪呢?未必有了“黑木耳”、“變戲法”,有了“籬笆公社”的革命哲學,災民就可以不住房子了?或者房子就可以用紙片來糊?……邱天保居然為此獲刑兩年,丟了飯碗,一栽到底,實在匪夷所思。玉和由此想到小人暗算、權奸作亂、昏君惡法、國運不興一類大事,想著想著就把私仇一段暫時放下。這一天,去縣城賣豬鬃和拉酒糟,他還忍不住去看一眼邱犯天保,想送上一碗牢飯。


  在送完牢房以後再啐他一口,這樣做可能比較合適?

  後來他知道,天保沒蹲看守所,算是刑期監外執行。那家夥在縣城也沒住房,隻是眼下靠老婆當臨時工養家,就在城郊租了一間庫房,方便老婆去大米廠上班。這樣,玉和頂著烈日打聽了好幾個地方,最後在大米廠圍牆外找到一排庫房,找到了邱家一張歪門。庫房是以前用來囤放石灰和水泥的,已經破舊,還陰濕,還窄狹,牆壁不過是籬笆上糊了些黃泥,爐灶不過是牆角裏幾口磚上架一口鍋。有一張木椅因為少了一條腿,隻能斜斜地靠著牆。一線螞蟻從牆上爬到了椅子上,聚叮著幾顆剩飯。


  往日的大書記眼下又黑又瘦,胡子又亂又長,在黑暗中瞅了好半天才認出來人。但他沒法站起來——右腿據說是不久前在一次批鬥會上被踹傷。他隻能捉住來客的手,禁不住濁淚一湧而出:“我在三個地方任職為官,前後幹了十多年嗬,沒想到……沒想到隻有你今天來看我。”


  “你不要動,不要動,就這樣好。”玉和讓對方坐穩。


  “上茶——”老邱凶猛地表示客氣。


  一個小女孩趕忙來招待客人,但揭開熱水瓶的蓋,發現裏麵沒有水;從井邊提來半壺水,發現火柴盒又空了;好容易從鄰居引來火,又發現小鐵筒裏已無茶葉。看到這場忙亂,玉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他喝著一碗白水,見小女孩靠兩張凳子相疊,爬到小閣樓上去寫作業。“這麽爬上爬下好危險,你不給她打一張樓梯?”


  “早就拜托了人,都一個多月了,人家也沒個回音。”


  “怕是木匠沒空吧?”


  “沒空?我算是明白了,世態炎涼嗬,牆倒眾人推嗬。如今我成了王八蛋,還有什麽人情麵子?”


  “這事好說,包在我身上。”


  “麻煩你?不用,不用,我自己會想辦法。”


  “你囉嗦什麽?五天之內,保你有樓梯用。”


  “哎呀呀……”天保眼裏閃著淚花,“那也好吧,到時候我給你算錢。”


  “錢?你要說錢?那這事就不能談了。我吃飽了沒事幹嗬?要賺你這幾個臭錢嗬?算了,你另求高明吧,我也沒得空。”


  鼻涕聲更響亮,天保再一次緊握來客的手,嘴巴張開了兩三次,像一再慎重挑選詞句,要說出激動和重要的什麽話來。


  玉和等著,等著,等著嗬等著,甚至等得自己怦怦心跳,一心等到對方最應該說出的那句話,等著雲開霧散陽光燦爛的美好。但不巧的是,小女娃偏在這要命的時候問父親一個字,又問一個題。這事剛消停,主人的老婆又下班回了家,於是天保的口舌胡亂支應離題萬裏,讓玉和暗暗叫苦。


  主婦見家裏有客人,顧不上一身灰土,忙去買了一條魚,打回一瓶酒,留客人吃晚飯。豆豉大蒜燴魚的香味很快在窩棚裏彌漫開來。天保揭開熱氣騰騰的湯盆,喜滋滋地說:“來來來,吃!”


  “你吃。”


  “你吃。”


  “你先來。”


  “你吃嘛吃嘛吃嘛。”


  “你來嘛你來嘛。”


  推讓三番五次,天保嗓門越來越大,見客人還是怯怯地往後縮,竟急紅了一張臉:“你到底吃不吃?”見客人呆呆的,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端起魚盆往地上咣當一砸,“不吃就不吃,不吃了不吃了不吃了!”


  他氣呼呼地摸火柴抽煙,嚇得玉和差一點翻下椅子,麵色慘白,不知所措。好容易看清眼下的局麵,玉和隻得先安撫哇哇大哭的女娃,又與主婦爭著去在地上救魚,爭著用掃把和抹布清理汙穢。幸好裝魚的是鋁盆,沒砸破。主婦回頭將魚用清水漂一漂,略加油鹽,還能上桌。


  “你急什麽急?人家這不是在吃嗎?”主婦把筷子重新塞到丈夫手裏。


  一頓回鍋魚吃下來,邱犯天保還是喝醉了,脖子都紅紅的,哭出一把鼻涕一把淚,先是罵法院判決不公,接著罵自己腦子裏長草,再罵某人落井下石,罵某人見風使舵,罵某人皮笑肉不笑,罵某人明明輸了棋偏不認賬……都是一些玉和不知頭也不知尾的事,讓他接不上話。隻有媽那個×媽那個×媽那個×一類口白,“你小子”、“我老子”一類前綴,玉和倒是聽得耳熟。


  玉和不再說話,隻是一聽對方說“吃”就趕緊操作筷子和嘴巴,全身緊張一直持續到欠身告辭而去。


  四天之後,一張小樓梯就由玉和求村裏的木匠打好,托拖拉機手捎去縣城。據說那樓梯又光潔又結實,長短恰到好處,還有防滑倒的掛鉤,顯然是來自一種用心的觀測。邱家人見了喜不自禁。


  但玉和再也沒有去過那一家。有時捎去一包茶葉,有時捎去半袋豆子,這點人情倒是有的,但他不願再進那張門。日子久了,熟悉他的人才得知,他無非是嫌邱家缺文少墨,不遵禮數。做女兒的不會叫人,是個啞巴麽?當主婦的在客人麵前穿短褲,白花花的肉晃來晃去,天氣再熱也不能如此不成體統吧?再說吃飯,主先客後,這是規矩,就算是吃碗老蘿卜爛白菜也得講究的,為何推讓幾下你就要瞪著眼睛砸碗?你拷問犯人嗬?你痞子鬧場嗬?真是莫名其妙——人家客方一個肚子是來裝飯的還是來裝氣的?一餐飯下來沒長肉還要嚇得掉肉嗬?


  最後一個捎豆子的人回來時說,邱天保已經搬家。相關的好消息是,因為不少群眾一再上書,法院重審案件之後終於對邱天保改判。這家夥命好,八字硬,居然還得到某個大人物的賞識,雖寫下一份深刻檢討,但最近被提拔為副縣長了。


  聽到這事,吳先生點了點頭。


  “你不高興嗎?”傳信人覺得對方還應該有更多表情。


  吳先生提著牛鞭出門,“高興什麽?這家夥,落難惹人憐,得勢遭人嫌。”走出地坪好遠又在柳樹林那邊扔過來一句:“你們看吧,他那張嘴巴又會變成大屁眼,到處噴屎噴尿,哪個受得了?”


  邱副縣長是否到處噴屎噴尿,不得而知。不過他當然不會忘記玉和,據說很快就捎話來,邀他去縣城走一走,請他去看什麽大戲,接他去賞什麽燈會,但他充耳不聞,就當沒這回事。有一次,副縣長在路上見到他,遠遠就要司機停車,熱情萬丈地迎上來,但他借口手上有泥水,沒接住對方伸過來的手,自始至終也隻是點點頭,或者搖搖頭,不鹹不淡地支吾一下。


  老伴事後埋怨他:“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你們這對冤家也結得不容易。照我說,冤仇宜解不宜結,得饒人處且饒人麽,你呀……”


  沒料這句話引發玉和的勃然大怒:“我又不是個瘋子,憑什麽要握手?憑什麽要應答?”


  “他問問你有什麽困難,怎麽說也是好意吧?”


  “困難?我最窩心的困難,他裝模作樣不知道?”


  “他可能……真是忘記了?”


  “這種事都能忘記?那他就更不是個人!”


  老伴嚇得舌頭一伸,再也不敢接話。


  一天,四五個鄉幹部一齊來到玉和的地頭,見兩口子栽瓜秧,就這個幫忙點糞,那個幫忙覆土,另有人大張旗鼓地砍樹枝紮棚架,“吳伯”、“吳爹”、“吳先生”一類叫得特親熱,遞煙點火一類動作也讓人應接不暇。他們無事不登三寶殿,其實是想接先生去縣城走一遭,幫他們去拉拉關係,解決鄉政府舊樓改造的資金問題。照他們說,這四鄉八裏就吳伯麵子最大——不然邱副縣長為何三天兩頭就要問到他吳玉和?他雪中送炭青鬆傲雪慧眼識英雄的感人事跡誰個不曉?

  玉和一直不吭聲,最後冷冷一笑:“我是三歲娃娃吧?你們還要我去找那個王八蛋,不是偏偏要踩我的痛腳?”


  眾人嚇了一跳,麵麵相覷。黃鄉長怯怯地問:“你說哪個是王八蛋?”


  “你們說哪個,我就是說哪個。”


  “這就怪了。前……前……你與他不是來往最多麽?在他最倒黴的時候……這可都是邱副縣長自己說的。”


  “那是我看在他落難。”


  “吳伯,這我們就不懂了:一麵破鼓,補它是你捶它也是你?”


  “有什麽不好懂呢?橋歸橋,路歸路,一碼歸一碼。他蒙冤落難,我要行公道。他傷我太深,是虧了私德。懂不懂?公道與私德是兩筆賬。諸葛亮氣死周瑜和哭吊周瑜也是兩筆賬。我吃了五十多年的幹飯,連這個賬都算不清?”


  眾人說不過他,甚至聽不懂什麽諸葛亮的賬。另一個幹部隻好苦著臉另找話頭:“吳伯,你就算是幫我們一個忙吧。你看我們那個辦公樓,實在破得像個豬窩了。昨天一下雨,我在房裏擺三個桶子接漏水呢。老鼠天天在我頭頂上打架。你老人家菩薩心腸,大人大量,德高望重,對我們全鄉的發展建設功勳卓著!這樣吧,你老人家消消氣。到時候我們在城裏最好的酒館擺上一桌,你與人家老邱相逢一笑泯恩仇,往事一筆勾銷……”見玉和一張苦瓜臉正在轉暗變黑,又趕忙順著來:“哦,當然啦,都按你老人家的要求辦,人家邱副縣長肯定有個說法。是不是?我向你保證,事情一定圓滿解決。今天我一個腦袋賭在你這裏……”


  “這關你們什麽事?”玉和把來人的一張張臉盯過去。


  “我們不就是要促進團結麽……”


  “在酒館裏搞團結,我娘聽得到?我娘有這麽長的耳朵?”玉和哼了一聲,挑起糞桶徑直下坡去了。


  大家拍拍腦袋,這才想起一個重大疏失:玉和老娘的墳頭在這裏——既然事情因她而起,當然就得在這裏了結,酒館裏再圓滿再偉大的團結也是鑼錘沒打在鑼上,不合吳伯的章法。


  日子就這樣過著,有晴有雨有暖有寒地過著。又一個冬天到來了。村裏遭遇一次山火。那天風太大,烈焰橫躥,火團遠跳,幾乎逢路過路逢溪過溪一往無前。離火舌還十幾丈遠的林子,哪怕隔著荷塘或地坪,一眨眼就由綠變黃和由黃變黑然後劈劈啪啪自燃,把在場者都嚇得差點尿褲子。誰也沒見過這麽瘋魔的火,不知道如何對付。玉和的兒子就是在火場差點丟了小命,黑糊糊的一團送到醫院時,冒出皮肉焦糊的氣味。


  聽說兒子需要清創、消炎、植皮等費用兩三萬,母親幾天來以淚洗麵。玉和趕到醫院時,女人告訴他很多人都來看過了,其中包括鄉幹部和邱天保,都在著急錢的事。


  玉和忙著倒水和打飯,又去上廁所,好像沒聽到。


  女人吞吞吐吐地說,邱天保還批了一張條子,要縣民政局特事特辦,參照搶險抗災英模待遇,給傷者家庭補助一萬元。


  玉和愣了一下,接過字條看看,順手撕成碎片,扔到地上還踩一腳。“無聊!無聊——”他衝著牆角瞪眼睛。


  “你要死嗬?”女人大驚,忙不迭地撿起碎片,“你挨千刀,你下油鍋嗬——這是什麽時候?你還稱什麽大?賭什麽氣?耍什麽橫?”


  “你也不看看,什麽狗屁字?豬蹄子戳的?狗爪子撓的?”


  “你摳什麽字?你的字是比他的寫得好,但你的字不值錢。”


  “還有臉當幹部。就是給我當學生,我也要打爛他的手板。”


  “沒見過你這號人,山窮水盡了還酸,你就是孔夫子又怎麽樣?”


  “錯別字也太多了吧?太無聊了吧?”玉和仍是一根筋,想起了更可氣憤的,是字條上兒子吳懿風的名字居然也被寫錯。“還‘一風’呢,哪來的吳一風?他怎麽不寫成一級風、二級風呢,氣象預報嗬?他怎麽不寫成東風、南風、西風呢,打麻將嗬?就他這水平,把政府的臉丟盡了,隻配去發酒瘋!”


  “人家可能是沒記住,或者覺得那個字難寫……”


  “列祖列宗在上,我吳家從來沒有野崽子。吳懿風就是吳懿風,上了譜的,入了帖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吳家再窮也不能去拿人家的錢!”


  “怎麽是人家的錢?不就是一個字麽,總不會比我兒的一條命……”女人嘴一歪,哭著奪門而去了。


  吳玉和翻了翻醫院賬單,摸摸衣袋,撓撓腦袋,隻能出門去賣血。發現兒子連肉湯都喝不上,連雞蛋都吃不上,當娘的更是餐餐靠醬巴下飯,他更知形勢的嚴重性。他總不能指望老伴去垃圾堆裏撿爛菜葉吧?不過他年紀偏大,個頭瘦小,麵相還醜陋,被采血的護士皺著眉頭瞥了兩眼,當歪瓜劣棗打發出門。他想了想,隻得坐車來到一個小鎮醫院,找到一個當醫師的親戚,算是走後門通融,偷偷賣出了紅色液體——那裏有個病危者正好需要這種血型。“你們肯定還有病人!是不是?肯定還會有難產的、中風的、撞車的、跳樓的、鬧癲癇的……”他捏著鈔票還不願走,一個勁地糾纏這個或那個醫生,恨不得這一刻有千萬人大禍臨頭,都抬進急診室,都氣息奄奄,都急需他價廉物美的鮮血。不用說,他望眼欲穿也沒有等到這種奇觀,倒是自己幾乎被親戚轟出了院門。


  他這才感覺自己有點頭暈,兩腳如同踩在波浪上,周圍一切飄忽不定。扶牆歇一會兒以後,他喘口氣再走,差一點撞到樹。有位路過的熟人發現他臉色不好,問是不是要用腳踏車馱他一程。他緩緩地搖手,說自己不過是想賞一賞風景,不過是在等一個朋友哩,不急著走,不急的。


  他其實很想叫住那個騎車人,請對方幫一把,但不知為什麽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還是咬緊牙繼續觀賞美麗秋色。


  兒子出院回家後,身上雖有幾塊疤,但行走什麽的已無大礙,讓全家人鬆了一口氣。“不吃嗟來之食,餓死了嗎?餓死了嗎?”玉和對這種結局興高采烈,衝著兒子問一句,衝著老婆問一句,衝著鄰家的鼻涕娃娃也問一句,問得他們都迷迷瞪瞪,然後麵對門外的重疊山峰擺上一碗穀酒,好好地豪壯了一番。不過,治傷所欠下的債,以後得慢慢償還了。從這一天起,這一家不開電燈,晚上能摸黑就摸黑。這一家也不用肥皂,洗衣時隻用草灰或茶枯湊合。玉和豪壯地戒了酒,不買煙,膠鞋換成草鞋,皮帶換成草繩,成天著裝像個叫花子,在務農之外尋找一切掙錢的生計。他以前從來不去屠房的,總覺得那血淋淋的砍殺,嗷嗷嗷的慘叫,實是不仁,實在戳心,但現在也不能不硬著頭皮去那裏幫著操刀行凶。他以前從不挖墳磚的,即便是挖一些無主的野墳,死者為尊,雖歿猶存嗬,後人豈能咣咣當當地打砸搶燒橫加欺淩?但眼下的青磚值錢,賣一口就賺兩角哩,他也不得不寡廉鮮恥地扛著鋤頭混入小人行列。最後,他還跟著後生們上山倒樹。一個年過半百的老漢,還經過多次賣血,在根本沒有路的陡坡上和密林裏躥上躥下鑽來鑽去,被馬蜂刺,被樹刺紮,被毒草割,被風雨淋,一張沾有青苔和泥沙的臉經常像惡鬼,落在水潭裏嚇自己一大跳。


  他手捧清水洗了幾把,才在水麵倒影中辨出自己的苦瓜臉,興之所至,還隨口吟出一聯:“人麵獸心方可恨,獸麵人心又何妨?”


  他那幹瘦如釘的兩條腿越來越哆嗦和晃蕩了——終於有一天,他突然覺得肩頭重量消失,膝蓋和腰身忽然舒坦,陽光明亮耀眼,山風鼓蕩爽身,整個身體有一種飄起來、浮起來、飛起來的感覺,有一種浮遊在五彩天宮裏的自在逍遙。


  這才是人過的好日子嗬——他差一點笑了起來。


  其實他是在村民們的大聲驚呼中,一失足便連人帶樹墜下山崖。幾隻鷓鴣在那個落點的周圍大叫著繞飛不已。


  落物驚起一大群金色蝴蝶,如一朵燦爛浪花升起來,然後緩緩地濺散。


  村裏人在穀底找到他的時候,發現他嘴巴、鼻孔、眼眶、耳穴裏都流血,手腕已無脈跳,全身正在變冷。玉和,玉和伯,玉和爹……大家的喊聲撕肝裂肺,然後在村裏引發一陣陣炸響的鞭炮。家人們哭號著,發現他手冷如鐵,隻得趕緊給他洗身與換衣——據說屍體僵硬後就不方便這樣做了。


  遵照他以前有過的交代,喪事一切從簡,比如道場和儺戲是斷斷不可。但有些規矩則不得馬虎:兒孫晚輩一定要跪著守靈,白豆腐和白粉條一定要上喪席,香燭一定要買花橋鎮劉家的——那一家的質量最好;祭文一定要出自桃子灣彭先生的手筆——那是死者生前最為知心的文友。出殯的隊伍還一定要繞行以前的兩個老屋舊址——死者在那裏度過幾十年,必須向熟悉的土地和各類生靈有最後一別。


  入殮前,兒子發現父親大睜雙眼,目注蒼天,不論親人如何揉,如何搓,如何抹,眼皮也隻是半閉。他的牙關緊緊咬住,咬出了一個寬寬嘴形,咬得腮幫微微鼓起,整個一張臉有些扭曲和張擴,活生生一個怒不可遏上陣打架的模樣,讓身旁人無不想起佛廟門前的怒目金剛。


  是不是人家欠了他的糧?是不是他欠了人家的錢?……人們悄悄議論。隻有家人最明白他的心事。兒子湊在他耳邊大聲喊:“爹嗬,爹嗬,那個人已經來過了,已經給你賠不是了,你就放心去吧……”


  金剛還是緊緊盯住屋梁,時刻準備出手。


  “爹嗬,爹嗬,他實在是太忙了,但已經寫來了條子,打來了電話,這事大家都知道的嗬……”


  死者依然嚴陣以待。


  兒子拿一塊白布蓋住死者麵孔,但仍然不解決問題。更麻煩的是,白布蓋上去不久,有人聽到嘎巴嘎巴的聲響,若有若無,似在非在,來自左邊又來自右邊,待大家側耳細聽小心尋找,才發現越來越大的異聲其實來自死者,來自他體內各個骨節的暗中發動。人們趕緊揭掉白布,消除這恐怖的聲響,在臨戰者周圍嚇得一個個臉色發白。村長急得直搖頭,說不行不行,和爹是什麽人?你們想拿一塊布打發他?這件事再難也得幫他辦實了,不然他如何死得透徹?如何走得順心?

  村長趕忙到村部去打電話。這是一個通訊不太方便的時代。邱天保在省城辦事,從吱吱吱喳喳喳的電流聲中知道事情原委,不免大吃一驚,依稀想起了十多年前。他連夜趕火車,換汽車,把慢騰騰的火車汽車罵了狗血噴頭,差點與無精打采的汽車司機打上一架,以至連跑帶竄趕到死者麵前,已是天亮時分了。他跌跌撞撞撲向床前,一把抓住死者的手放聲大叫:“玉和大哥,對不起對不起,我今天是那輛狗屎汽車給耽誤啦——”


  隨他推金山倒玉柱撲通一聲跪拜,死者的家人忍不住掩麵放聲大哭。門外更多的人也跟著抽泣或唏噓不已。


  “我就是邱天保,我在這裏給你賠禮,給你娘賠禮——”


  人們真真切切聽清了這一句。這時,天上突然劈下一個驚雷,震得靈堂燭火慌慌地跳蕩,在山穀裏激起隆隆回聲。頃刻之間大雨也狂泄而至,在門外拍過白花花的一浪浪雨霧,又把一團團雨霧送入門內。據說死者就是在這一刻牙關鬆弛,欣然閉目,隱隱呼出最後一絲氣息,眼角還神奇地掛上了一滴淚。


  有人偷偷地笑了,說這就好,這就好,生要晴日亡要雨日,老天也在陪著他放聲一哭呢。


  200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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