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美聲歌劇

  八 美聲歌劇

  如果大甲沒吹牛,那麽他多年後從毒販子那裏解救小安子,地點應該在美國的露易絲安娜州。


  小安子本名安燕,以前最喜歡查看地圖冊,常在地圖裏神遊遠方。佛冷翠,楓丹白露,愛琴海,米蘭、薩拉曼卡……當然還有這個露易絲安娜。這些地名最令她神往(應感謝中文譯者吧),一看就是充滿愛情和詩意的地方。


  她以前還喜歡遊泳,冰天雪地時也敢下湖,把最牛的男人都比下去一頭。一身泳裝回到宿舍,招來各個門窗裏的伸頭探腦,對於本地農民來說,無異於傷風敗俗的色情表演,真是要看瞎一雙眼的。她裸露光光的兩條大腿,提一個水桶去食堂裏打熱水洗澡,嚇得主廚的曹麻子丟下鍋鏟就跑,在外麵躲了好一陣,結果把一鍋菜燒糊了。


  曹麻子更惱火的是,這個賊婆子不要臉也就算了,洗澡用熱水太多也就算了,一張嘴還足夠無聊。連貓也吃,連老鼠也吃,還曾把一條血汙汙的長蛇提進了廚房,不但汙了菜刀和砧板,費了公家的柴禾,更重要的是折騰得太鬧心,讓大家這一碗飯怎麽往下咽?


  “它咬我一口,我就要咬它十口。”她是這樣解釋的。原來她在茶園裏被蛇咬了一口,氣憤之下一口氣追出幾十步,沒顧得上操鋤頭,便用石塊砸,用樹枝打,最後幹脆用腳跟一頓亂踹,連跟上去的大甲也看得目瞪口呆倒抽一口冷氣。這條蛇已血肉模糊夾泥帶砂的不方便吃了,但她仍要吃,非吃不可,要把蛇咬去的給咬回來。


  有關她的段子還包括殺豬。那是過年前,梁隊長掌刀殺豬,見她在一旁好奇地觀看,便要她遞個手,拉一拉繩子。但她生性多事,不知何時一把揪住了豬耳朵——這一抓就是木已成舟,依照本地人“誰抓耳朵誰動手”的規矩,隊長隻好把一柄尖刀塞給她,“戳,歸你戳。”到了這一步,她才知道自己抓錯了地方,不上也得上了,隻能閉上眼操刀突進。她第一刀沒刺準,第二刀沒紮透,第三下刺準了也紮透了卻又戳斜了……不過她從不服輸,咬緊牙關之後痛下毒手,一連十幾刀搗蒜似的,活生生戳出一片血糊糊的肉瓤,才把血放出來。不用說,這事辦得很難看,那畜生慘叫好一陣,豬血噴濺了她的一身。


  一個血人哼哼唱唱地走回宿舍,嚇得旁人四處躲閃大驚失色,她卻得意洋洋地找來一麵鏡子端詳,索性把自己抹成一個大紅臉。


  從此,不管她走到哪裏,都有本地農民對她指指點點,更為她的男友郭又軍擔心。“你一不瘸,二不瞎,什麽人不能找?”他們的意思是,崽嗬崽,怎麽偏找一個殺豬婆?


  或是說:“你們兩個以後過日子,你就不怕她一不高興就摸刀,把你的腦袋當西瓜?”


  更多的人是這樣說:“軍哥,佩服你,你好猛嗬。”


  軍哥笑眯眯地回答:“沒辦法,娶雞隨雞,娶狗隨狗,隻能這樣了。”然後繼續在棋盤上對照棋書打譜。


  照理說,小安子與大甲在中學同班,又都比較文藝,那才是郎才女貌狼狽為奸禍國殃民的天生一對。兩人收工後在湖邊拉小提琴,在防空洞裏練美聲,架起一口鍋熱氣騰騰製作什麽骷髏標本,確實經常瘋在一起,沒軍哥什麽事。但近距離也是危險距離,大甲與小安子倒是吵架最多,動不動就潑菜湯,動不動就掀桌子,需要軍哥來居中調解。軍哥是個笑臉哥,給小安子打飯時也想給大甲打一份,但女友堅決不同意,說那家夥是吃了不認賬的白眼狼。軍哥給小安子洗衣和補衣,也準備給大甲搭一手,還是女友從中作梗,說那家夥一身油泥,灶眼裏蹦出來的一樣,一件衣還不洗掉我們半塊肥皂?……這一次大甲在楊場長那裏挨整,軍哥與小安子合計解圍之法,小安子開始還不大樂意出手。


  “他那個家夥就是活該整一整!我警告了不知多少次,要他小心一點,再小心一點,再小心一點,別踩雷。他還罵人。”


  “他罵你什麽了?”


  “他罵我白骨精。”


  “那我不成了牛魔王?”


  “還罵我寡婦。”


  “那不是咒我死?你等著,看我去削了他!”


  兩人準備隔岸觀火甚至落井下石,隻是事到臨頭,見大甲真要被吊上梁,小安子才忍不住把臉盆一事捅了出去,算是圍魏救趙了。不過,見大甲撓頭抓腦地獲釋歸隊,白骨精餘恨未消,還是罰對方代工鋤草三百米,刷半個小時的牙,洗一個小時的頭,洗三大盆髒衣臭鞋。


  多少年後,大甲與小安子都去了國外,有人在軍哥耳邊嘀咕,說那兩個家夥不怎麽義道,據說在江湖上傳有緋聞,軍哥不以為然地一笑,“夥計,你要是說小安子同門前那個雪菩薩好上了,我還會相信一點。”


  郭又軍對婚姻其實不像有太多自信。原因是小安子臉盤子靚,靚得有一種尖銳感和寒冷感,長長睫毛到哪裏都刮得男人們眼熱,豈是軍哥那一張驢臉打得住的?當紅衛兵那一段,他家境較差,常穿不合身的衣,本是一個掃地、打水、裝電燈的長工角色,論口水論打架都不算出眾。大家後來推舉他當司令,軍代表讓他進學校革委會,看重的就是他的工人家庭背景和學生黨員身份,頭上有紅帽子,是權力合法性和組織正統性的合適標簽。憑借這一條,他去不少單位懷揣小紅書宣講過毛主席著作,收獲了不少女生的眉來眼去,也被小安子她媽一眼看中。


  不過挎上美女也是一種負擔,比如他本可以依據政策留城照顧父親,但送小安子來白馬湖的那天,小安子一哭,他就不能不英雄救美了。小安子倒不是怕苦,刀馬旦的豪氣有時比農家女還足,對付犁耙或扁擔並不怯場。她隻是受不了蛆蟲、毛蟲、線蟲、虱子、蚊子、蒼蠅、瓢蟲、螞蟥、蜘蛛、蠓子(小得幾乎看不見的襲擊者)這一類小動物,受不了身上的一片片紅包,更沒法忍受惡心的臭大糞——她下鄉後的第一哭就是被茅坑嚇壞了,在轟然爆開的蒼蠅齊鳴中找不到北,當下好一陣翻腸倒胃,眼珠子發綠,差一點沒接上氣來,回到宿舍後怎麽也咽不下飯。


  那一天她既不吃也不喝,似乎隻要牢牢把住入口關,就不用再去那恐怖茅坑。她恨不得從今以後靠喝空氣過日子。


  後來,凡是涉糞的任務多是由軍哥去代工完成,或是由她戴上兩三層口鼻罩去完成。有時遇到什麽清潔工種,隊長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位“口鼻罩”(她的另一綽號),照顧她去鋤草、脫粒、洗茶葉、上地趕鳥什麽的。


  霎時間天昏地又黑,


  爹爹,爹爹,你死得慘。


  鄉親們呀,鄉親們,

  欠錢不還打死我爹爹。


  ……


  她最喜歡趕鳥。她唱上這樣的現代歌劇,唱了《起義者》或《鴿子》,唱了《流浪者之歌》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手搖一根長長的竹竿,竿頭掛一束飄動的紅布條,活脫脫就是一個搖幡舞旗的招魂女巫,在剛下過種的花生地和綠豆地裏四處巡遊,果然有趕鳥的好效果。據說任何人幹這個活都不如她,大概鳥雀都不習慣她的歌唱,驚詫於她的口琴或小提琴,也被她的奇形怪狀嚇了一跳:頭上插了野花,腰間掛幾片荷葉,背上披了塊大紅布,有時還有紅色或黑色的自繪臉譜。


  本地農民不知她唱了些什麽,還以為她是念唱一種咒語。“鬼喊鬼叫的,哭爹哭娘一樣,你以為好容易?不是對集體生產高度負責,哪個打得起這個精神?哪個學得來這樣的貓公咒?”武隊長後來在大會上提出表揚。


  “你才鬼喊鬼叫呢,你才貓公咒呢。”小安子眼一橫。


  “不是貓公咒,那些鳥怎麽嚇得沒影了?”


  “我那是歌劇,美聲,花腔,《地獄中的奧菲歐》!”


  隊長不知她說什麽。


  這一天下雨了。軍哥打好了飯,打好了熱水,還沒見小安子回來,到綠豆地裏一看,隻見趕鳥的掛彩長竿插在地頭,還是不見人影。他差點急出了一身汗,滿工區到處找,一直找到白馬湖水閘,才發現小安子正在雨中漫步,披頭散發形如落水鬼,明明手裏有一頂草帽,卻偏要享受雨水淋浴。


  “你沒事吧?”他以為對方受了什麽委屈,或接到了什麽讓人揪心的家中來信,一時想不開。


  小安子朝滿天雨霧展開雙臂好一陣大笑,嚇了他一跳。“當感情征服了我的時候,我的眼淚嗬,會像阿拉伯的橡膠樹——”


  這似乎是哪個洋劇本裏的一句台詞,軍哥有點印象。


  “你不是生氣嗬?”


  “生什麽氣?我散散步。”


  “散步?……你什麽時候不能散步?”


  “雨中散步別有滋味,你不懂。”


  “你看你這兩腳泥。”


  “平時哪有這沙沙沙的雨聲?”


  “那你……打把傘吧。”


  “打傘?有點傻吧?”她把軍哥塞過去的破紙傘扔了回來,拒絕這種醜陋的道具。


  “你會淋出病的。”


  “討厭!你這樣跟著我,我還怎麽散步?”


  “你走你的,我不妨礙你。”


  “郭大傻,一個人散步,兩個人散步,感受根本不是一回事,你知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要拉一支隊伍來遊行?”


  “那……我到那邊去等你。”


  “那我成什麽啦?是你放的牛?放的羊?”


  “沒關係,你就當我不存在麽。”


  “我又不是個木頭,怎麽能當你不存在?”


  “那好,那好,你不是木頭,你是姑奶奶……”


  “你往前走。”


  “我走。”


  “你不準回頭看……”


  “我不看,不看。”


  軍哥隻好先走了。但沒過片刻,小安子也氣衝衝地來了,大概雨中的孤獨感被攪散,憂傷感、悲壯感、超然世外感也沒法找回,她失去了阿拉伯橡膠樹流淚的興致,隻能走向庸俗的宿舍房門。


  她果然病了,發燒,嘔吐,昏迷中胡言亂語。軍哥給她燒薑湯,灌熱水袋,連夜提上馬燈去請醫生,翻了兩個嶺,在路上不小心一腳踏空,摔到陡坡下的茅草叢裏,砸在一塊石頭上,腦門上砸開一道血口子,去醫院裏縫了五針。我得知這一消息時,對小安子的雨中情懷又敬又怕:誰受得了那血淋淋的五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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