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三卦全凶
十六 三卦全凶
我一直為馬濤懸著心,覺得他走南闖北,交友太廣,說話又敞,很可能遇上什麽叛徒或密探。他曾提議建黨,草擬過一份黨綱。考慮到他周圍的麵孔太多和太雜,出事的風險超大,我和很多人都表示猶豫和反對。
我得承認,謹慎的別號就是怯懦,我們的勇氣遠不及他。我一直為此暗自羞愧,總覺得自己骨頭軟,一旦碰上小說和電影裏刑訊的老虎凳、辣椒水、大烙鐵一類,肯定會招供,說不定還丟人現眼地尿褲子。我的媽,我太想當英雄但從小就怕打針。我太想當英雄但千萬不要受刑,要死就快死,挨槍子踩地雷都無所謂,隻是不要麵對老虎凳……我永遠的秘密就藏在這裏。
好幾次眼看就要出事,特別是春節回城聚會的那一次,濤哥進門後摘下口罩,大聲招呼各位,但迅速低語一聲:“我被跟蹤了。”
我如遭電擊,好一陣目瞪口呆。
事情是這樣,他發現自家樓下突然換了房客,是一對夫妻,但女方支支吾吾,說不清自己所在的單位,說不清單位的業務,表情很不自然,估計就是探子。更可疑的是,他收到來自四川的兩封信,從郵戳的日期判斷,都比以前反常地慢了兩三天,那麽這種延誤意味什麽?難道不正是秘密郵檢所需的時間?就是剛才,他出門後發現身後總有一個人影,不遠不近地尾隨。他試探了一下,把一張廢紙揉成團,扔進街口的一個垃圾箱。果不出預料,他後來躲在牆後偷看,發現那個身穿深藍色夾克的家夥,正朝垃圾箱裏查看,大概想找到他扔掉的紙團。
我們慌了,頓時覺得門外充滿風險,布滿了警察的眼睛和槍口。不知誰撞倒了一個茶杯,發出驚天動地的恫嚇。
馬濤若無其事地一揚手,“打牌。”
他指了指上下左右,又指了指耳朵,意思是這裏也可能有竊聽器。這樣,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在一片發牌和叫牌的嘈雜聲中,由他寫在一塊紙片上:第一,這兩天大家不要互相聯係。第二,分散出門,若被查問,就說今天是打撲克,說說招工的事。第三,回去後銷毀一切可能引起麻煩的文字,特別是信件、日記等。第四,以後見麵時吹一聲口哨表示安全……他把這張紙片交大家看過,劃燃一根火柴,燒了。
我們給竊聽器熱火朝天打了一通撲克,分批離開這一雷區。我一路走得胸口大跳,見誰都緊張,見警察和軍人尤其腿軟心慌,於是兩次進入商店,上了一趟公共廁所,看一下路邊牆上的公告,還仿照濤哥的辦法故意丟一個紙團,看是否有人隨後來撿。還好,我覺得最可疑的一個撐傘女人越過紙團徑直往前走了。
也許事情沒那樣嚴重?也許剛才那間房間裏並無什麽竊聽器?我怯怯地這樣想。
一定是某種奇妙的感應在發生。大約半年後的一天,我在深夜醒來,確定自己躺在床上,聽到了窗外的風聲、雨聲、雷聲、樹枝折斷聲,還有火車站那邊的汽笛聲和放氣聲。我還聽到了隱隱約約的一絲呼喚,側耳再聽片刻,覺得那呼喊似與我有關。是的,應該有關。我打開電燈,穿好衣服,開門下到一樓,沒找到保管院門鑰匙的老王頭。
仍然能聽到遠處飄忽不定的什麽,好像那個什麽不是越來越近,倒是越來越遠,消失在郵電大樓那邊。
我隻好翻牆出院,撐一把傘,來到了街上。我趕到郵電大樓,發現積水的廣場上空無一人,隻有水漬中的路燈倒影。再找一找,才發現聲音已飄至農機廠那邊:“陶——小——布——”
果然是我的名字!這太奇怪了。是誰在找我?是誰用這種方式找我?
我趕過去,發現昏暗的路燈下有一個人影。一張半藏在雨帽裏的臉看上去很眼生。“你找陶小布?”
“你是陶小布?”
“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
“你找我……有事嗎?”
“馬濤你認識吧?”
“當然,當然……”
“他進去了。”
我吃了一驚,頓覺脊梁後一股涼氣往上冒。看來,該來的終於來了,既然來了也就踏實了。我覺得自己還不錯,沉著地開始掏煙。
“你好像不太吃驚?”
“進去了就進去了唄。”我得提防來人是一個探子,是一個什麽圈套。
其實對方也不知具體案情。他是一個竊賊,看上去是一個真竊賊,與馬濤在號子裏萍水相逢而已。聽說他今天將獲釋,馬濤便托他捎出口信,而且要求快,十萬火急。但他不知如何才能找到我。從馬濤嘴裏得到的信息,隻知我最近借調在縣電影公司寫幻燈腳本,具體地址並不清楚。因此,他隻能大海撈針,乘晚班火車趕到這裏,下車後沿街尋找,借助路燈和手中的打火機,見一個招牌就看一個,直把打火機的汽油燒光,還沒找到電影公司。夜太深,雨太大,他找不到地方買打火機、手電、火柴,也不便敲門問路,隻好一條又一條街地狂喊,不信自己的運氣就那樣背。
這真是太懸了。假如我這一天睡死了怎麽辦?假如我這一天出差了怎麽辦?假如我提早結束借調然後返回鄉下了怎麽辦?假如我聽到呼喊但沒能追上他怎麽辦?……更脆弱的一環是,他與馬濤非親非故,憑什麽費力又費錢地跑這一趟?假如他不是對政治犯高看一眼,不是一個身為竊賊的活雷鋒,一出看守所大門就把這事忘到九霄雲外又怎麽辦?在這一刻,我不能不相信奇跡,不能不相信眼前這個竊賊就是上帝之手,不能不相信上帝的另一隻手剛才在風雨中搖醒了我。
“他說了,隻要告訴你這個消息,你就知道該怎麽辦。”
“當然,當然……太謝謝你了。”我用打火機點上他的煙,“你都淋濕了,到我那裏換衣吧。你一定也餓了。”
“不行,我得馬上走,明天還有急事。”他執意連夜趕回省城,隻是臨走前找我要下了餘下的半包煙,稍有猶豫後連打火機一起塞進他的衣袋。
我回到電影公司的小房間,看看鬧鍾,離天亮還有四小時。我的第一步是緊鎖房門,拉上窗簾,燒掉身邊一切可能惹事的紙片。我總覺得時鍾滴答滴答跑得太快,相信很多事正在這時步步逼近,比如突擊審訊可能在這個雨夜繼續,抓捕名單可能在這個雨夜擴充,布控電話可能在這個雨夜打向四麵八方,警察們可能在這個雨夜緊急出動,撲向那些睡夢中的人……秘密逮捕圖的不就是這種迅雷不及掩耳的大突破麽?縣公安局那座遠遠的大樓,還有三四個房間亮燈,更引起我的警覺。那裏的人為什麽還沒睡?他們在幹什麽?……(有意思的是,後來我了解的事實居然證實了這一點——那一夜省廳專案組人員確已驅車抵達這個縣城,比捎信的小竊賊快了一步。幸運的是,一場大雨造成道路泥濘困住了吉普車,加上縣局同行們執意招待酒飯,他們才沒有連夜下鄉去,給我留下了寶貴的時間差。)
早上八點整,我準時來到郵電局,第一個衝進營業廳,搶填長途電話申請單——當時長途電話都隻能這樣打。我的慌亂肯定讓營業員奇怪。但我顧不上那麽多,第一個電話打向茶場,讓王會計立刻通知馬楠,“三姑要來看她了”——這是我與她約定的暗語,最高級別的警報。她一聽就知道該幹什麽。
第二個電話打出去了,第三個電話打出去了,第四個電話打出去了……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廣聯公社中學的莫眼鏡。這個莫眼鏡與馬濤走得近,是地下建黨積極分子,還曾把武鬥中的一支五四式手槍窩藏下來,雖打光了子彈,把槍丟到河裏了,但是眼下若查出這一段,不僅他要脫一層皮,馬濤也必然罪加一等。
通話的結果,是他此時不在學校。他的同事說他上午要看病,然後隨校長來縣城開會。這似乎證明他尚無危險。不過蹊蹺的是,這莫眼鏡一直無官無職,大頭兵一個,什麽會議輪得上他?
我對“開會”的說法放心不下,便去汽車站攔截。查了一下班次表,發現從廣聯來縣城的最早一班車是中午抵達,太晚了,太晚了,晚得有點懸了。我必須把攔截的位置前移,移到對方上車之前。
但這時已沒有開往廣聯的班車。
我隻好立刻上路找貨車,在公路上竄來竄去,太想自己變成一個花姑娘,讓貨車司機們動心;太想衣袋裏有錢,讓貨車司機們對一張大鈔票動心。但這一切都不可能。我更不可能操一挺機關槍立在路當中朝天點射,把開車的嚇下車來,隻能眼看著貨車一輛輛飛馳而過。經驗豐富的司機們,越是見路邊有人探頭探腦,越是把汽車開得飛快。
最後一著隻能是爬車。我追趕的第一輛,呼的一下如炮彈出膛,隻給我一個眨眼的機會,連車影子都沒摸上。我追趕的第二輛,嘩的一下濺我全身泥點,待我抹去臉上的零碎,目光重新聚焦,眼前隻剩下一條空空的道路。一直走到三五〇公裏路牌處,我才看出一點點門道,發現貨車減速的條件是:一、上坡;二、轉彎;三、載貨重。這樣,我選定一段上坡的彎道,在那裏等了片刻,終於等來一輛搖搖晃晃的運糧大卡。
破釜沉舟在此一舉。我一聽到汽車喘息減速,立刻從路邊躍身而出,拿出跑道衝線的瘋狂,把隨身的挎包首先扔上車廂——這相當於來一次豪賭:能上車則已,不能上車就一輸到底,挎包裏的鑰匙、糧票、手電筒、雨衣統統奉獻給司機,給你大爺盡孝吧——事實證明,這種自逼絕境的一招確實有效。賭徒一旦孤注一擲,腦子便是空白的,眼睛是充血的,兩腳不再屬於自己,爆發力不可思議。不知何時,我發現自己摸到了車廂板,扣住了車廂板,呼呼呼腳下生風,忽感一陣輕鬆——全身飄飛之際,腳下拉成一片的模糊路麵已離我下沉。
謝天謝地,我的挎包算是失而複得。
到達廣聯時,我選擇一個上坡地段跳車,在路邊候車的人群裏一眼看見了莫眼鏡,正在與一中年人說話。他看見我,顯得有些奇怪,不知我為何出現在這裏。他身旁那中年人大概就是什麽校長,此時也不知發生了什麽,大概隻是把我當作同行者偶遇的某位熟人,衝我點了點頭。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不要慌。”我把莫眼鏡拉到一邊,“我不能確定現在有沒有人注意我們……”
對方已經緊張了,麵容開始僵硬。
“看著我,看著我,保持微笑,保持全身放鬆,就像沒事一樣……”
遠處有汽車鳴笛,長途班車已駛近。這就是說,對方馬上要上車了。不過通氣和串謀無需太多時間,哪怕一分鍾,哪怕半分鍾,就已經足夠。
魂飛魄散的十幾個小時就這麽過去了。事後得知的情況是,共有七人在這一天來縣公安局接受詢問,其中三位的住處遭搜查。從警察話裏話外的跡象判斷,馬濤的有些事尚未暴露,幸好這邊的被傳詢者都有備而來,也沒放出多少料,特別是手槍一事提都沒人提,大概能蒙混過去。
這些人事後都來過電影公司,享受我的一包花生米,一盆豆腐幹,兩瓶白酒——算是我給他們壓驚,慶賀意味也在不言之中。
馬楠不知哥哥眼下到底怎麽樣,在我的房間裏急得哭了。蔡海倫在一旁盡力安慰她。我們商議的結果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為了應對事情進一步可能的惡化,有些人最好避避風,到外地躲一段,比如她馬楠。
“我不走!”她連連搖頭。
“就算你相信你哥,但同案的其他人是否扛得住?”我盡量說服她,“你想想,隻要證據鏈塌幾環,漏幾塊,案情就是查無實證。這對大家有好處。”
“我就是要他們來抓我,我不怕!”
“馬楠,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一切都要做最壞的打算。沒看出來嗎?這次來的警察非同一般,至少是省廳的,你以為是吃幹飯的?”
“他們能把我怎麽樣?不就是把我判刑嗎,把我槍斃嗎?我們什麽壞事也沒做。如果連這樣的人也隻能死,那我就死好了。我陪我哥去死,像秋瑾、趙一曼、江竹筠那樣去死,砍頭也隻是碗大個疤。”
橫到這一步,氣壯山河到這一步,我就顯得很小人了。結果,膽小惜命的丟人角色隻好由我來勇敢擔當。第二天一早,送她們回鄉後,我在床前扔了三次硬幣,以正麵為吉,以背麵為凶,竟發現凶凶凶無一例外,嚇出了自己一身冷汗。我不能再猶豫,不能再猶豫,哪怕十個小人也得一口氣當下了,於是留下一張請假條,買了一張火車票,急匆匆去Z縣投靠一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