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酒鬼

  二十二 酒鬼

  這時,一個黑影悄悄來到我們身邊,襲來一股熱乎乎的臊味。


  可以說說它吧?既然想起來了,為什麽不說?

  雙眼皮,深眼窩,翻鼻孔,一張嘴便如巨蚌裂成兩瓣,還未成年卻有了嘴邊的白胡須,可能是白臀葉猴的雜串種——在鳥或者狗的眼裏,這差不多就是一張毛茸茸的人臉吧。但它是一隻猴,因為某一天偶然的離群,某一天偶然的流竄,某一天偶然的饑餓,某一天偶然的入室偷食……它被梁隊長捕捉,後來又被二毛帶到水家坡的新工區,這就與我有了關係。在馬濤一案不幸發生後,在我和馬楠都受到牽連和追查的陰暗日子裏,它多少能給我們增添一些笑臉,幾許樂趣。


  混跡於人群久了,它不免人模人樣。大家吃飯,它也得吃。大家喝茶,它也得喝。大家睡床上,它也要擠上床來睡一頭。到最後,大家上廁所,它也像模像樣地去那裏撅屁股,隻是分不清男廁女廁,有時嚇得女士們大喊:“酒鬼,你流氓嗬?”“酒鬼,你要當少年犯吧?你思想意識也太不健康了吧?”


  大家叫它“酒鬼”,是因為它有一次偷喝稗子酒,大概喝得太多,一醉就是兩天兩夜長睡不醒。


  這個綽號聽得多了,它明白自己就是酒鬼,於是聞聲必應,必豎耳,必回頭,必眨眼定睛。作為它的第一主人,二毛不僅馴出了它的招之即來,還讓它學會了拿火柴,拿肥皂,拿帽子,拿鞋子,甚至是劃火柴點煙這種高難動作。一個稱職的勤務兵終於就位。隻是有一次,勤務兵動作笨,劃火柴時差點燒了手,火柴又點燃屋裏的墊床幹草,呼呼地引發大火,嚇得它一個倒翻跟頭彈射出門好半天不回來。自那以後,不論二毛如何發令,它總是東張西望,裝聾作啞,再也不來劃火柴,而且對火柴特別恨,齜牙咧嘴的,快速猛擊後馬上遠退,如是三番,直到把火柴盒拍得稀爛。


  說它排名第十二,是因為這個新工區有十一位男女,這黑娃子跟上大家也確實能幹點什麽。隻要稍加示範和訓練,拾禾穗,撿菜秧,摟草捆,下草灰……它雖幹得有點丟三落四,有點主次不分,但也能模仿個大概。挖地一類重活幹不了,但它在地邊跳過來又爬過去,白屁股一閃一閃,很著急和很賣力的樣子,算是精神上參與了。


  當然,它不明白出工是怎麽回事,肯定覺得人類的辛勞不可思議。遊戲不像遊戲(哪像在樹上飛來躍去那樣浪漫),謀食不像謀食(哪有掏鳥蛋、摘野果、掰包穀那樣實惠),實在沒什麽意思。它的哥們義氣也畢竟有限,一旦乏了,就會不辭而別,倒在樹蔭下大睡,聽到呼叫也裝耳聾。


  我們逗一逗它,說吃飯了,它仍然不醒。說吃肉了,它還是不醒。但隻要說到“喝酒啦”,它肯定一骨碌跳起來,兩眼眨巴眨巴,大鼻翼嗖嗖地翕動,四下裏尋找什麽。


  大家捧腹大笑。


  它發現自己上當,在笑聲中有些惱怒,一縱身上了樹。這一天,我們回到住處,發現被子到了地上,枕頭到了溝裏,椅子被掀翻,衣服被撕爛,廚房裏的兩口醃壇全部翻倒,鹹菜潑灑在外。值班燒飯的馬楠在地坪裏大呼小叫,順著她的手看去,酒鬼正蹲在屋頂一角,肩披一件花格子衣,揮一把鍋鏟敲打屋頂上的瓦片。


  “酒鬼,把鍋鏟給我嗬。”馬楠幾乎欲哭無淚,“我要做飯,你也要吃飯嗬……”


  它把目光高傲地投向別處,悠悠然遙看夕陽。


  我們氣得撿起泥團投射。沒料到它身手敏捷,左一讓,右一閃,從容躲過槍林彈雨,全身毫發無損。


  “敲你腸子嗬?反了你這個王八蛋,看我不剁你的爪子,鉗你的毛……”二毛覺得自己很沒麵子,一個勁地升級惡毒。但對方還是不下來。大概覺得咒罵很有趣,它還忍不住模仿,跳到屋頂的另一頭,衝著下麵的兩隻羊和幾隻雞吹胡子瞪眼睛,來一通“嗬嗬嗬”的怒吼,算是把我們的憤怒照單轉發,把自己撇幹淨了。


  我們隻好不再理它。想必是饑餓難耐,它這一天沒下房,第二天沒露臉,第三天實在忍不住了,不知何時潛回地坪,先是在牆角磨蹭一會,然後在水缸邊磨蹭一陣,雖然還是不拿正眼看人,但離我們已越來越近了。到最後,它偷偷接近地坪裏的玉米棒,乘人不備,抓了就跑。


  稗子酒最終發揮了作用。它咕嘟咕嘟喝下一缽酒後,兩眼發紅,目光發直,轉眼間東偏西倒踉踉蹌蹌,就擒時沒有任何反抗。我們決心為被子、枕頭、衣服以及鍋鏟報仇,好好地修理它一下,找來繩索將其五花大綁;一把菜刀殺氣騰騰架上它的脖子——刑場正法眼看就要開始。在這一刻,它似乎酒醒了,滿身冒汗,四肢哆嗦,目光裏透出恐懼,冷不防掙紮著向我們彎腰,又撲通一聲跪下,搗蒜一樣滿地叩頭——


  這是從哪裏學來的動作?


  它是偷看過人們開批鬥會吧?知道挨批鬥的罪人們都得低頭和叩頭吧?……我們一時都愣住了。


  它看看大家,試探性質地再叩了一個。


  我們終於笑得前翻後仰。


  肯定是發現這一招有奇效,在後來的日子裏,它一旦想討我們的高興,特別是想喝酒時,就傻乎乎地鞠躬和叩頭,活像一個驚慌失措的老地主。


  後來,酒鬼漸漸長大了,站起來高過桌麵,青春期和成年期的臊味很重,時有時無地彌漫。有時陽具高挺,翻出紅頭,隻是自己不知羞恥,晃來蕩去的不避人。大概是這個紅頭讓它不大舒服,它便自己抓撓,甚至低下頭一陣狂舔,好半天才讓自己慢慢安靜下來。


  給它洗澡的次數不能不有所增加。它很喜歡洗澡,特別是女人給它洗澡。在這個時候,它嘴角微微上翹,分明是笑,分明是幸福感,分明是掩飾不住的洋洋得意,然後在草地上撒手撒腳地躺成一個大字,充分亮出肚皮和陽具。


  “它會笑,真的會笑……”馬楠大為驚訝,即便我們都認為她看錯了,不過是把吃歪的嘴看成了笑容。


  夜裏,如果身邊的男女有一點親熱,它一定鬱悶和焦躁,甚至表現出痛苦不堪的表情,又是拔自己的毛,又是咬自己的手,兩眼呼呼的直冒火,撞牆尋短或操刀殺人一類輕生之舉似乎也有可能。發現這一情形,在場的女人又好笑又害怕,不能不暫緩風月,轉過頭去同它說說話,摸摸它的頭,才能讓它停止自虐。


  更嚴重的事故在後麵。這一天蔡海倫穿了一條紅褲子。大概是覺得紅色很鮮豔,很撩人,很神秘,酒鬼突然色膽包天伸手一撓,就把褲頭扯了下來,露出了主人的花內褲,嚇得對方發出慘絕人寰的尖叫,摟上褲頭狂逃。不用說,自有了這一聲尖叫,工區的四位女子都活得提心吊膽,再也不敢穿紅色或其他色彩豔麗的衣服。特別是蔡海倫,進入天天防暴的狀態,一見到酒鬼就全身哆嗦,指定它的鼻子大喊:“你走開!”“你走開!”“你聽見沒有?”……


  可憐的她這一段也睡不好,半夜裏還是常有夢中慘叫,在寂靜山穀裏傳得特別遠。


  沒辦法,我們隻好一致決定把酒鬼送到山那邊。那裏有一農戶養了隻猴,還是隻母猴,大概可與它配上對。不過新郎剛去了半個月,那家的主婦就翻過山來,苦著一張臉,說我們的菩薩脾氣太大,她家的廟小供不住。原來,酒鬼到了那裏,麵對一個比它高大得多的猴姐,一點興趣也沒有。即便被關在同一個大籠子橫遭逼婚,還是躲得遠遠的,十幾天來不怎麽進食,眼下已瘦了一圈,成天蜷縮在角落裏無精打采。猴姐經常拍打它的腦袋,想怎麽欺侮就怎麽欺侮,直到對這個窩囊廢完全喪失興趣。


  我們隻得接受退婚。說也怪,它一看見我們就眼淚汪汪,就跳躍和嚎叫,就開始吃東西。雖瘦得不成樣子,但它打了雞血針一樣,一見到我們就往每個人的懷裏撲,大鼻孔嗖嗖地聞來聞去,最後跳上馬楠的肩,摟住她的頭,揪住她的小辮子,咧開大嘴在她臉上狂舔,全然不顧自己多日來沒洗澡,烘烘的臊臭令人窒息——後來馬楠洗掉了兩擔水才把自己洗出個人樣。


  賀亦民這時來到了水家坡,不知在城裏犯了什麽事,竄來鄉下避避風。這家夥是郭又軍的弟,長得又矮又醜,卻帶來了城裏人的高貴腸胃,不耐每日的冬瓜加茄子或茄子加南瓜,建議我們把酒鬼拿去賣了,說不定能賣出兩三頭牛的價錢,多少也能給鍋裏加點油水。有意思的是,酒鬼似乎能聽懂人話。第二天亦民剛起床,便發現被子上有一攤猴尿。一頂帽子不知去向。一條褲子到了水溝裏。一雙球鞋也不見了(後來發現是去了溪邊)。他看了看其他人的床,發現那裏的東西完好無損,這才明白自己遭到定點打擊。


  “酒鱉——”他半裸身子出了門,“你欺侮外地人,算什麽本事?”


  地坪裏的幾個人大笑。二毛點醒他:“肯定是你說什麽壞話,得罪了我們這位猴爺。”


  “老子隻說送它去動物園,是送它去享清福,吃國家糧,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又不是送它去屠宰場。它好歹也是個靈長類,怎麽這樣沒文化?”


  他找二毛借了一條褲子,才得以去溪邊洗臉刷牙,發現溪邊草叢裏自己的球鞋。


  後來的一天,酒鬼不幸中毒了。我們在北坡找到它時,發現它窩在一塊大石頭下,抱膝蜷縮,目光發直,嘴吐白沫,下體有肮髒的瀉物。一大群黃頭螞蟻,本地人叫“狗蟻”的,已上了它的身,密密麻麻掛了半個身子。這事肯定又與賀亦民那家夥有關——他這些天總說胃缺肉,吵吵鬧鬧要打獵,拿一瓶農藥去毒野物。我們交代他定點投餌,還要白天覆蓋晚上暴露,天知道他耳朵裏聽進了多少。


  責怪已無濟於事。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趕快送酒鬼看獸醫。天開始下雨了,很快就形成瓢潑之勢。一束電光射出去,隻能照亮眼前兩三步,再前麵就是白花花的大片水牆。人間世界已不知去向,隻剩下轟隆隆的四野迷茫和八方咆哮。


  “這雨是不是太大?”我看看天。


  “大什麽大?你不是說你什麽都不怕嗎?你不是吹你一個人還在大雨裏睡過覺?……”馬楠在我背上狠狠擂了一拳。


  我與她深一腳淺一腳重新往黑暗裏闖,往天塌地陷的前麵闖,往一個幾乎毫無希望的絕境裏闖。我們鑽過一棵倒下的大樹,繞過一堆倒塌的坡土,好幾次是連滾帶爬地滑下坡,刮得嘩嘩枝葉昏天黑地。這一路上,酒鬼好像明白一切,迷迷糊糊但緊緊依偎於我。如果我一時顧不上它,兩手離開了它,它還能緊緊摟在我的脖子上,如同搖搖晃晃地蕩秋千,沒有掉下去。


  它一定明白我們在救它,明白可以信賴的麵孔在這裏。隻要我們在,一切都會好起來,風雨再大也肯定會好起來。


  我們在一片狗吠聲中進了村。很不巧,獸醫去女兒家了,我們又驚醒了另一個村子的狗,問到他女兒家。幸好這位獸醫對中毒比較有經驗,一看就知道事情與硫磷有關,馬上給酒鬼灌鹽水和肥皂水,設法導吐排毒。神奇的是,這是酒鬼第一次接受打針,居然很配合,似乎也在行,一聽我們說要打阿托品,立即主動伸出兩條手臂,讓獸醫在猴毛裏尋找針位。


  冬天來了,馬楠獲得“頂職”招工的機會,以母親退休為條件去母親所在單位上班——這是當時知青們的另一出路。臨走前,她哭了好幾場,最後給酒鬼做了一頓好吃的,連煮雞蛋和煎油餅都擺上了。但酒鬼賊眉賊眼的麵有疑色,大概覺出廚房裏的複雜動靜有一些異樣。直到我們在餐桌邊開吃了,快吃完了,它還是避開一缽美食,一動也不動。


  “它又知道了。”馬楠捂住自己的嘴。


  它一定是注意女人的淚花,更加確信了什麽,急得一時團團轉,抓一頂草帽戴在頭上,見我們沒笑;又哇哇哇正麵大拍自己的嘴巴,見我們還沒笑;最後一個激靈撲到馬楠前,獻上一個久久的鞠躬,還是沒發現什麽反應。


  我們笑不出來。


  它撓撓腮,可能覺得自己的表演太不成功,便撲通一聲跪地,給馬楠叩下一個頭,手忙腳亂給每個人都叩上了。


  我一把攥住它,“哥們,今天不玩這個。我們喝酒。”


  我塞給它一個搪瓷杯。它猶猶豫豫地吮了一口,又吮了一口,又吮了一口,把整個腦袋擴張成兩瓣大嘴,分明是要噴放滿腹的沮喪和委屈。“噢——”


  它喝多了,喝醉了,滿臉泛紅時步子搖晃,噴出呼呼酒氣,鼻涕和口涎齊下。它咣當一聲把搪瓷杯隨手扔了出去,抓一把米飯抹在自己頭上,在餐桌下無羞無恥地撒了泡尿,擂鼓一般捶打胸膛。它把自己的豪情捶打出來後,突然撲向正在收碗的馬楠,其力度之大和神態之狂前所未有,一下就把對方撲倒在地。


  “酒鬼——”我們一齊衝上去解救馬楠。我右腕上的兩三道血色抓痕,就是在這一混亂中留下的。


  酒鬼終於被捆綁起來了。它左一下右一下拚命掙紮,頭上頂著飯渣和菜湯,一個很墮落和很蠻橫的模樣,紅紅的醉眼盯住我們,透出幾分憤怒甚至仇恨。


  多少年後,我還能清晰回憶這一次仇恨的離別,也沒忘記馬楠事後的恍惚。她曾緊緊地擁抱我,“小布袋,你不要離開我,永遠都不要離開我!我怕……”


  “我不會。”


  “我真的很怕……你不要離開我。你要保證,你要發誓,你要永遠記住,你這一輩子不要離開我!”


  我們都流下了眼淚。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不時出現幻聽和幻視,看到路燈投在家中一堵牆上的樹影,就說那是酒鬼;推窗看見天邊一堆升起的烏雲,也說那是酒鬼;往陽台上潑了一盆水,更是嚇了一跳,叫叫喊喊地讓我出來辨認,看對麵一堵破牆上的裂紋是否正是酒鬼的輪廓……我知道,她是指酒鬼正麵蹲立的那種剪影,有圓圓的頭,兩邊各支一個小耳朵,一種凝固不動的黑色守候。我們以前外出若是回家太晚,朦朧星光下的路口一定有這樣的剪影。我們以前若是早上醒來較早,門外那棵樹上,酒鬼最喜歡攀援的“快樂樹”上,也一定有乳色曙光中的這種剪影,正等待我們的開門和問好。馬楠對這一個剪影再熟悉不過了。


  她給酒鬼的新主人寫信。得到的回音是,新主人未能看住它,它有一天突然失蹤,可能是跑回山裏去了。


  我們重訪白馬湖時,乘船順青陽河而下,在大王嶺下恰好看見嶺上有一群猴子拉手連臂呼啦啦吊下懸崖,連成一個猴鏈來河邊喝水。馬楠突然眼一亮,跑到船頭大喊了一聲:“酒鬼——”


  那群黑猴紛紛朝這邊張望。


  “它應了,你快聽,肯定是它……”


  她打了我一拳,驚喜地跳起來,但我怎麽聽也隻聽到艙裏的機器聲,船下的水浪聲,依稀還有點兒鳥叫,聽不出更多的什麽。


  “它真的應了!它就在那裏!”她再次朝河邊呼叫,“酒——鬼——”


  我還是沒聽到什麽。


  機動船噗噗噗行駛得很快,一轉眼就繞過河灣,把剛才那一幕甩到山後去了,把一片鋼藍色的斷崖甩到山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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