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白馬湖
三十五 白馬湖
根據宇宙大爆炸的理論,空間應該一直在不斷地膨脹。但白馬湖為何偏偏在收縮尺寸?——比如記憶中的堤壩如何變得這樣短、這樣窄?湖麵如何變得這樣小,看上去不過是一些稍大的水塘胡亂拚湊?
是不是我記錯了?
記憶中的白馬湖就是山坡上的兩排土平房,總是以空寂無人的麵目抵達夢境。記憶中的白馬湖煙波浩渺,波浪接天,縱目無際。月亮升起來的那一刻,滿湖閃爍的鱗形光斑,如千萬朵金色火焰燃燒和翻騰,熔化天地間一切思緒,給每一個人的睡夢注滿輝煌。有風聲,有浪聲,有槳聲,有魚躍聲,有偶爾飄過的口琴聲……不知來處也不知所往。當各種聲音飄落於深夜,群山下這一大片琥珀色的遍地殘火,注定無人在場,也舉世莫知。
那樣的白馬湖到哪裏去了?
當年我們舉著火把去偷襲野鴨的白馬湖到哪裏去了?當年我們放船去采菱角的白馬湖到哪裏去了?當年我們草繩束腰破衫蒙頭去砍伐蘆葦的白馬湖到哪裏去了?當年我一個人累倒在湖州中以至呼呼一直睡到天明沒有任何人察覺的白馬湖到哪裏去了?當年那一夜螞蟻咬不醒蚊子叮不醒寒風吹不醒饑腸鬧不醒的昏昏大睡,從泥土中睡去從泥土中醒來的那一片大空白大寂靜大虛無,還能否重返我的失眠之枕?
小船搖,槳聲響,
湖麵閃閃是月光。
兩腿泥,一身汗,
天涯遊子夢故鄉。
……
這是小安子當年寫的一首歌,據說歌詞還出自我的手,曾一度在知青中傳唱開來,但我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了。
我隻記得最後離開白馬湖的那一天,早已不在茶場的秀鴨婆,聽說我要走,一大早還是從村裏趕來送行,往我衣袋裏塞了兩個碩大驚人的鵝蛋,還有一堆板栗,又挑上我的被包和木箱,一直送到公路口。
“你們這些城裏仔,不是這個八字,其實本不該來的。”他歎了口氣,“看看這一坡坡茶樹,這些年苦了你們,也苦了你們父母。”
“沒什麽。”
“男子漢嘴大吃四方,但吃死人骨頭那事,以後不能再搞了。聽見沒有?”
“你還記得那事?”
“不管什麽時候,都要靠自己一雙手,靠自己做。”
“當然。”
“你們有文化,是幹大事的人。不過,萬一哪天你們在外麵不好混,就回來吧。這裏沒什麽好東西,但有我們的一口幹,就不會讓你喝稀。”
“我知道。”
“你曉得的,我們眼下也有水泵了,有碳銨了,有薄膜了,有噴霧器了,還雜交了……”他是指正在推廣的雜交水稻種。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現在可以多打些穀子了,不會再餓我們了。哪怕我往後是拖家帶口的來,鍋裏也不會空,桶裏也會有的。
我眼眶有點發熱,去溪邊洗了一把臉。早春的溪水還是透骨涼,一沾就好像手指頭都被鉸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