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伏櫪銜冤摧兩眉
第二十六章
伏櫪銜冤摧兩眉
去歲左遷夜郎道,
琉璃硯水長枯槁。
今年敕放巫山陽,
蛟龍筆翰生輝光。
……很好,下一句呢?
“唔唔……聖,什麽聖……”羅中夏雙眼裝作不經意掃視著車廂外麵不斷後退的景色,抓耳撓腮。顏政捧著《李太白全集》坐在他對麵,似笑非笑:“給你點提示吧。”
說完他抬起右手,做了一個向前抓的姿勢,嘴裏學著《英雄》裏的秦軍士兵:“大風,大風!”
羅中夏緩緩從肺裏吐出一口氣,念出了接下來的兩句:“聖主還聽子虛賦,相如卻與論文章。”
這可真是諷刺,太白的千古名詩,他還要靠這種低級的形象記憶法才能記得住。不過也怪不得羅中夏,這兩句詩用的典故,自然而然就會讓人聯想到那個凶悍如狼的諸葛長卿,以及他那支煉自司馬相如、能駕馭風雲的淩雲筆。
這也是無奈之舉。寄寓羅中夏體內的青蓮筆雖然隻是遺筆,畢竟繼承的是太白精魄,寄主對太白詩理解得越多,就越接近太白本人的精神,筆靈的能力也就越發強勁。羅中夏國學底子太薄,用京劇裏“會通精化”四個境界來比喻的話,他連“會”都談不上,隻好走最正統的路子:背詩。
俗話說得好:“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前路渺渺,不知有多少凶險。羅中夏為了保命,也隻好打起精神,乖乖把這許多首李白的詩囫圇個兒先吞下去。隻可惜任憑他如何背誦,青蓮筆都愛搭不理,恍如未聞,似乎知道自己的這個宿主就算搖頭晃腦地背唐詩,也是春風過驢耳吧。
羅中夏愁眉苦臉地托腮望向窗外,心想:“唉,不知道彼得如今到了沒有。”
當日在韋家藏筆洞裏,他被韋定國一掌打昏,後麵的事情全不知道,等到清醒以後,已經在一所小旅館的床上了。
洞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是一概不知,彼得和尚也沒提。自從出洞之後,這位溫潤如玉的和尚,一直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根據點睛筆的指點,浙江紹興的永欣寺和湖南永州的綠天庵都和退筆之事有關係。彼得和尚說,點睛筆先寫東南,後寫西南,可見永欣寺在綠天庵之前,因此他建議羅中夏先跟顏政、二柱子會合,去永欣寺,而彼得和尚則同時前往綠天庵探查。
羅中夏感覺到彼得和尚心神不寧,大概是想順便一個人靜靜,於是也並沒勉強。兩人與顏政、二柱子會合之後,兵分兩路而去。
“你這樣下去不行啊,幾小時才背下了兩三首。”
顏政磕了磕指頭,渾身洋溢著“事不關己”的輕鬆。他的體內也寄寓著筆靈,卻沒羅中夏這麽多麻煩事。他的筆靈名為“畫眉”,煉自漢代張敞,隻要對女性保持尊重即可人筆合一,無須背什麽東西。
羅中夏厭煩地擰開綠茶瓶,咕咚咕咚灌了幾口:“算了算了,不背這首了,又沒多大的戰力,找些昂揚、豪氣的詩吧,比如《滿江紅》什麽的。”
“《滿江紅》是吧?你等我翻翻,看裏麵有沒有……”同樣不學無術的顏政翻開目錄,掃了一圈,“呸,還全集呢,沒收錄這首詩……不過話說回來,這滿篇都是繁體字,又是豎排,看起來眼睛可真疼。”
“你可以用你的指頭治治嘛。”
顏政的畫眉筆具有奇妙的時光倒轉功效,可以用指頭使物品或者人的狀態回到某個不確定的過去,十根指頭每一根都是一次機會。不過顏政還沒學會如何控製,時間長度和恢複速度都不太靠譜。
“這可不能亂用,有數的,我好不容易才恢複到這個程度。”顏政伸出指頭,除了兩個大拇指和右手的無名指以外,其他七根指頭都籠罩在一片淡淡的紅光中。
羅中夏看到這番情景,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那裏除了青蓮筆以外,還沉睡著另外一支叫點睛的筆靈。自有筆塚以來,他可以算是第一個同時在身體裏寄寓著兩支筆靈的人了。自從指點過一次命運以後,這幾天以來點睛筆一直都保持著沉默,悄無聲息,仿佛被青蓮筆徹底壓製似的。
這時候二柱子捧著兩盒熱氣騰騰的康師傅走過來,在狹窄的過道裏步伐十分穩健。顏政和羅中夏背了一中午的詩,早已經饑腸轆轆,連忙接過碗麵,擱到硬桌上,靜等三分鍾。羅中夏發現隻有兩碗,就問二柱子:“我說柱子,你不吃嗎?”
“哦,我吃這個。”二柱子憨憨一笑,從懷裏掏出兩個白饅頭,什麽也不就,就這麽大嚼起來。彼得和尚隻身去了永州,如今韋家人跟在羅、顏身邊的,隻有這個二柱子。他本名叫韋裁庸,因為名字拗口難記,羅、顏都覺得還是二柱子叫起來順口。
羅中夏把鋼勺擱在碗麵頂上壓住,隨口問道:“說起來,你自己沒什麽筆靈啊?”二柱子咽下一口饅頭,回答說:“奶奶說,筆靈選中的,都是有才華的人。我腦子笨,不是塊讀書的料,嗬嗬。”說到這裏,他嗬嗬傻笑著搔搔頭:“我以前在韋莊上學,後來被家裏人送到河南武術學校,奶奶說如果我老老實實學拳,將來也是能有成就的,不必去擠做筆塚吏那個獨木橋。”
顏政正色道:“美國摔角界的大拿布洛克·萊斯納有句話‘拳怕少壯武怕勤’,你這麽紮實的功底,隻要不進武協,早晚會有大成。我覺得你就和我一樣,天生有做武術家的命格。”
羅中夏黯然道:“不錯,學拳可比當筆塚吏強多了,沒那麽多是非……”他摸了摸自己的兜裏,裏麵擱著點睛筆的前一任主人房斌的駕駛證。他與房斌素昧平生,其人生前有什麽遭遇、經曆一概不知。不過羅中夏親眼見他因筆靈而被諸葛長卿殺死在眼前,不禁有了幾分同病相憐的感覺。留著這駕駛執照,也算是做一點點緬懷。
點睛筆雖能指示命運,趨吉避凶,可終究不能完全左右人生。這位房斌縱有筆靈在身,到頭來還是慘遭殺害。羅中夏心中始終有些不安,不知自己是否是下一個。
正在這時,窗外景色倒退的速度減慢了,車廂裏廣播說前方即將到達紹興車站,停車十分鍾。顏政一陣叫苦:“完了,我這碗麵剛泡上。”
“還有十分鍾,你還能吃完。”
“馬上就到紹興了,誰還吃泡麵啊!”顏政不高興地抱著碗道。那邊二柱子已經抱著旅遊地圖上的紹興介紹念起來:
紹興古稱會稽,地屬越州,曾是我國春秋時期越國的都城,至今已有兩千四百多年的曆史,是我國的曆史文化名城。其中湖泊遍布,河道縱橫,烏篷船穿梭其間,石橋橫跨其上,構成了特有的水鄉風光,是我國著名的江南水鄉。江南水鄉古道的那種“黛瓦粉牆,深巷曲弄,枕河人家,柔櫓一聲,扁舟咿呀”的風情,讓許多久居都市鋼筋水泥叢林中的人魂牽夢縈。
可惜他聲音粗聲粗氣,比起導遊小姐甜美的嗓音差得太遠,更像是個小和尚在念經。
等到火車抵達紹興,羅中夏一行人下了車,一路趕到紹興柯橋。此時天色已晚,兼有蒙蒙細雨,整個小鎮都被籠罩在一片若有若無的霧靄之中,倒是頗有一番意境。不過若是依顏政的喜好,大概隻想得到“宮女如花滿春殿,隻今唯有鷓鴣飛”吧……在路上他們查閱了旅遊手冊,發現永欣寺現在已經不叫永欣寺了。這座寺廟始建於晉代,本名雲門寺,在南梁的時候才改名叫永欣,後來在宋代又改叫淳化寺,宋末毀於戰火。一直到明代重修的時候,方才又改回雲門寺的名字。
手冊上說雲門寺在紹興城南秦望山麓,距離紹興城隻有十六公裏的路程。此時天色已晚,於是大家都同意先在鎮子上落腳,第二天一大早再前往。
“隻要明天找到退筆塚,你身上的青蓮筆就可以退掉啦。”
二柱子對羅中夏說,很是替他高興。羅中夏嘴上隻“嗯”了一聲,心裏卻無甚歡喜,這一路上雖然沒什麽波折,可他在韋莊發生了那些事之後,心裏總是惴惴不安,尤其是他又不能告訴二柱子,這是彼得和尚反複叮囑過的,不然這個耿直的少年說不定會掉頭回去奔喪。
“算了,等我退了筆,這些事,就與我無關了。”羅中夏安慰自己道。
他們就近找了一家青年旅館,羅中夏和二柱子住在一個屋子,顏政說不習慣和男人睡,自己要了個單間。自從離開韋莊之後,這是羅中夏第一次能躺下來好好休息一下,他四肢已經疲憊不堪,洗過澡就直接爬上了床。另外一張床上的二柱子已經是鼾聲大作。
過度疲倦,反而睡不著。羅中夏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天,覺得口幹舌燥,喉嚨裏煙熏火燎的。可是這個旅館的房間裏不提供水壺,想喝水,隻能自己拿杯子去外頭飲水機接。羅中夏縱然百般不情願,也隻能勉強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外頭過道。
外麵過道很安靜,左右都是緊閉的房門,隻有頂上一盞昏黃的日光燈亮著。飲水機就在走廊的盡頭。
羅中夏握著杯子朝飲水機慢慢走去,雙腳踩在化纖質地的劣質地毯上,發出沙沙的聲音。眼看就要走到飲水機麵前,羅中夏忽然聽到一聲長吟:“朝聞遊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語氣中竟帶有無限蕭索之意。
羅中夏不知道這是李頎的《送魏萬之京》的名句,還以為是哪個旅客看電視放的聲音過大呢,也沒在意,繼續朝飲水機走去。這時他看到一個男子站在旁邊。這個人穿一身黑色西裝,麵色白淨,加上整個人高高痩痩,看上去好似是一支白毫黑杆的毛筆。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他臉上那個成龍式的大鼻子,鼻翼很寬,和窄臉的比例不是很協調。
“請問先生貴姓?”男子輕聲問道,聲音和剛才吟詩的腔調幾乎一樣。
“哦,我姓羅。”羅中夏習慣性地回答道。
“羅”字甫一出口,四周霎時安靜下來,似乎在一瞬間落下無形的隔音柵牆。
羅中夏最初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幾秒鍾以後,他開始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勁了:不光是聲音,就連光線、氣味、溫度甚至重力也被一下子吞噬,肉體好似一下子被徹底拋入“無”的領域。
這一切來得實在太過突然,他上一秒鍾還在小旅館裏,現在卻深陷此處,羅中夏對此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不由驚恐地左右望去。可是他隻看到無邊深重的黑暗,而且十分黏滯。羅中夏試圖揮動手臂,卻發現身體處於一種奇妙的飄浮狀態,無上無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層淡淡的青色熒光從他的胸前湧現出來,逐漸籠罩周身。這點光在無盡的黑暗中微不足道,不過多少讓羅中夏心定了一些。這是人類的天性,有光就有希望。很快熒光把全身都裹起來,羅中夏發現自己的身體被這層光芒慢慢融化,形體發生了奇特的變化。
他變成了一支筆。
莊生化蝶,老子化胡,如今羅中夏卻化了青蓮筆。筆頂一朵青蓮,纖毫畢見,流光溢彩。
羅中夏到底也經曆了幾場硬仗,很快從最初的慌亂鎮定下來。眼下情況未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新的筆塚吏出現了。羅中夏沒想到敵人這麽快就找上門來。看到這片黑暗,他忽然想這個新的敵人是否和之前那支五色筆一樣,可以把周圍環境封在黑暗之中,不受外界影響?不過這兩種黑暗還是有一些不同,五色筆的黑暗隻是物理性的遮蔽,而眼前這種黑暗似乎讓一切感覺都被剝奪了。
就在這時,遠處一道毫光閃過,如夜半劃破天際的流星,一個聲音從四麵八方響起。
“羅中夏,歡迎進入我的‘境界’。”
聲音沒有通過耳膜傳遞,而是直接敲擊大腦,所以羅中夏隻能明白其意,卻無從判斷其聲音特征。
“×,我可沒情願要來!”他張開嘴嚷道,也不管張嘴是否真的有用。
“在你答我話時,就已經注定了,你是自願的。”聲音回答。
“渾蛋!你們家自願是這樣?”
“我事先已設置了一個韻部,一旦發動,你隻要說出同一韻部的字,就會立刻被吸入我的領域。這是你進入這裏的必要條件。”
羅中夏回想剛才的情景,那人沒頭沒腦地念了句“朝聞遊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看來就是在那個時候埋伏下的圈套。他毫不提防,隨隨便便回了句“我姓羅”。“羅”字與“歌”字同屬下平五歌韻,於是……看來這個敵人已經知道了他的底細,故意設置了與“羅”字同韻的詩,一問姓名,羅中夏就上了當。
“你是誰?”
“在這個‘境界’裏,我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隨著聲音的震動,黑暗中遠遠浮現出另外一個光團,光團中隱約裹著一支毛筆,與羅中夏化成的青蓮筆遙相呼應。旁邊還有一個更小的光團,應該就是點睛筆。
聲音說:“你我如今置身於純粹精神構成的領域,與物理世界完全相反。你可以把這裏理解為一種‘思想境界’的實體化。這裏唯一的實體,就隻有筆靈——現實裏筆靈寄寓於你,在這裏你的精神則被筆靈包容。”
羅中夏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你是什麽筆?”
“滄浪筆。”
場麵上沉默了一陣,那聲音似乎在等羅中夏發出驚呼。可惜羅中夏對這些文學典故完全不熟,沒有任何反應。那聲音又等待了片刻,似乎突然意識到這個對手國學底子有限,這才冷哼一聲。
遠處的滄浪筆忽然精光大盛,從筆毫中擠出一個光片,狀如羽毛,尖銳如劍。光羽一脫離滄浪筆立刻刺向羅中夏,沉沉黑色中如一枚通體發光的魚雷。
羅中夏慌忙劃動手臂,企圖躲開,可是他忘了自己是在精神世界,無所謂距離遠近,隻有境界差異,隻好眼睜睜看著那片光羽削到自己麵前。“砰”的一聲,光羽在眼前炸裂。他腦子一暈,身體倒不覺得疼痛,隻是精神一陣渙散,猶如短暫失神。
“想躲閃是沒用的,在這個‘境界’裏,一切都隻有精神層麵上的意義。我所能戰你的武器,是意識;你所能抵擋的盾牌,隻有才華。”
“完了,那豈不是說我赤手空拳嗎?”羅中夏暗暗叫苦。
又是兩片光羽飛來,還伴隨著聲音:“乖乖在這個領域裏精神崩潰吧。”
羅中夏被對方這種趾高氣揚的態度激怒了,他好歹也曾經打敗過麟角筆和五色筆,跟諸葛長卿的淩雲筆也戰了個平手。
“那就讓你看看,到底誰會精神崩潰!”
沒用多想,他立刻發動了《望廬山瀑布》,這首詩屢試不爽,實在是羅中夏手裏最稱手的武器。
可是,這四句詩並沒有像他預想的那樣,幻化出詩歌的意象來,而是變成四縷青煙,從自己身體裏飄出,在黑暗中縹縹緲緲,他甚至能依稀從青煙的脈絡分辨出詩中文字。
“愚蠢。”聲音冷冷地評論道,“我已經說過了,這裏是思想的境界,唯有精神是具體的。你所能依靠的,隻有詩句本身的意境和你的領悟,別想靠‘詩意具象’唬人,今天可沒那麽討巧了。”
羅中夏沒回答,而是拚命驅使著這四縷青色詩煙朝著那兩片光羽飄去。《望廬山瀑布》詩句奇絕,蘊意卻很淺顯,以羅中夏的國學修為,也能勉強如臂使指。
眼見詩煙與光羽相接,羅中夏猛然一凝神識,詩煙登時凝結如鎖鏈,把光羽牢牢縛住。聲音卻絲毫不覺得意外,反而揶揄道:“倒好,看來你多少識些字。可惜背得熟練,卻未必能領悟詩中妙處。”
話音剛落,光羽上下紛飛,把這四柱青煙斬得七零八落,化作絲絲縷縷的殘片飄散在黑暗中。羅中夏受此打擊,又是一陣眩暈,險些意識渙散,就連青蓮筆本身都為之一震。
“在滄浪筆麵前賣弄這些,實在可笑。”
“滄浪筆……到底是什麽啊?”
“嚴羽滄浪,詩析千家,你今日就遇著克星了。”
羅中夏對詩歌的了解,隻限於幾個名人,尚還未到評詩論道的境界,自然對嚴羽這人不熟。如果是彼得和尚或者韋小榕,就會立刻猜到這筆的來曆是煉自南宋嚴羽。嚴羽此人詩才不高,卻善於分辟析理,提綱挈領,曾著《滄浪詩話》品評曆代詩家,被後世尊為詩評之祖。
所以嚴羽這支滄浪筆,在現實中無甚能為,卻能依靠本身能力營造出一個純精神的境界,以己之長,攻敵之短,憑借解詩析韻的能力,專破詩家筆靈。
那些光羽名叫“哪吒”。嚴羽論詩,頗為自得,曾說:“吾論詩若哪吒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虧得羅中夏用的是李白詩、青蓮筆,如果是其他尋常詩句,隻怕早被“哪吒”光羽批了個魂飛魄散、一筆兩斷。
饒是如此,羅中夏還是連連被“哪吒”打中,讓意識時醒時昏。青蓮筆引以為豪的具象,這時一點都施展不出來了。至於點睛筆,更是無從發揮。
羅中夏又試著放出幾首在火車上背的詩,結果因隻是臨時抱佛腳,自己尚不能體會詩中深意,而被連連斬殺,被滄浪筆批了個痛快淋漓。
不知過了多久,攻擊戛然而止。羅中夏喘息未定,幾乎快瘋了,而局麵上忽然又發生了變化。他看到眼前的光羽紛紛飛到一起,在自己四周匯成一麵層層疊疊的帷幕,帷幕之上隱隱約約寫著許多漢字,長短不一。
“這叫煉幕,每一重幕便是一條詩句。這些字都是曆代詩家窮竭心血煉出來的,字字精當,唯一的破法便是窺破幕中所煉之字。你若能打得中,便能擊破煉幕,我放你一條生路。”聲音說。
羅中夏聽得稀裏糊塗,隻知道自己要找出字來,才能打破壁壘,逃出生天。他趕緊精神一振,凝神去看。果然這煉幕每一重帷上的詩字不用細看,句句分明。
距離羅中夏最近的一重帷幕款款飄過,上麵飄動著一行字跡:
“夢魂欲度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
他不知詩中“煉”字之妙,心想這個“度”字也許用得好吧。靈識一動,青蓮筆飛身而出,筆毫輕輕點中幕上“度”字。整個煉幕一陣劇震,轟的一聲,生生把青蓮筆震了回去。
那一片原本柔媚如絲的帷幕頓時凝成了鉛灰顏色,陰沉堅硬如同鐵幕。
“可惡,這和買彩票沒什麽區別啊。”
羅中夏暗暗咬了咬牙,又選中一塊“寥落古行官,宮花寂寞紅”,這句短一些,猜中的概率或許會高。“花”字看著鮮豔,想來是詩眼所在。
青蓮筆點中“花”字,“啪”的一下立刻又被震回。聲音冷笑:“俗不可耐。”
羅中夏連連點選,卻沒一次點對。眼見這重重煉幕已經有一半都變了顏色,自己卻已經被震得沒有退路。萬般無奈,他隻得再選一句更短的:“月入歌扇,花承節鼓。”一共八個字,概率是百分之十二點五,已經很高了。羅中夏已經對自己的鑒賞能力喪失了信心,心中一橫,把選擇權讓渡給了直覺。
就第二個吧。
筆毫觸到“入”字,帷幕發出清脆的裂帛之聲,化作片片思縷消逝在黑暗中。
成功了!
羅中夏一陣狂喜,聲音卻道:“不過是湊巧,你能走運多久?”經他提醒,羅中夏才想起來煉幕越收越緊,已經逼到了鼻尖前,再無餘裕了。他慌忙亂點一通,希望還能故技重演。隻是這回再沒有剛才的運氣了,他的努力也隻是讓煉幕變色變得更快。
幾番掙紮下來,鐵幕已然成形,重重無比沉重的黑影遮天蔽日,朝著化成了青蓮筆的羅中夏挾卷而去。羅中夏感受到了無窮的壓力,如同被一條巨蟒纏住。他雙手下意識地去伸開支撐,卻欲振乏力。隻聽到轟然一聲巨響,青蓮的光芒終於被這片鐵幕卷滅,在黑暗中“啪”的一聲熄滅……
啊!羅中夏猛然從床上驚起大叫,把周圍的顏政嚇了一跳,伸手過去摸他額頭:“你鬼壓床了?”羅中夏驚魂未定,說敵人在哪兒,顏政更驚訝了:“什麽敵人?我剛才出去打水,看見你躺在飲水機前麵的地毯上,就給抬進屋了,還以為你睡糊塗了呢。”
羅中夏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顏政也覺得納悶,剛才他可是一個人都沒看到。若說對方是敵人的話,為啥就這麽輕易放過他了?難道不應該直接拖走解剖嗎?兩人正百思不得其解,二柱子一臉緊張地進來,說他感應到附近有筆塚吏,驚醒過來,趕緊來提醒他們。
既然二柱子有感應,說明羅中夏剛才確實遭到了一次襲擊,不過敵人似乎沒什麽殺意,稍微接觸一下就退去了。
“我說,滄浪筆說的那個煉字,到底是什麽意思?”羅中夏問二柱子。他還從來沒碰到過這麽奇怪的敵人,感覺一身力氣都無處施展。
顏政肯定回答不出來,但二柱子是韋家培訓出來的,肯定知道。
顏政從包裏把《李太白全集》拿出來墊在桌子上,開始削蘋果。二柱子道:“我在村裏私塾上學的時候,聽過一個推敲的故事,就是關於煉字的。你們要不要聽?”
“說來聽聽。”顏政饒有興趣。
“唐代有一位詩人名叫賈島,有一次他想出了兩句詩‘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但卻不知道用‘推’字好還是‘敲’字好。他騎著驢子想了很久,都無法做出決定,最後竟然撞到了韓愈的儀仗隊伍。韓愈告訴他說‘敲’字比較好。後世‘推敲’一詞就是從這裏來的。”
二柱子的故事一聽就是講給少年兒童聽的,羅中夏和顏政卻聽得津津有味。聽完以後,羅中夏摸摸腦袋:“可我還是覺不出來‘推’和‘敲’有啥區別。”
二柱子不好意思道:“我也是。”顏政道:“這有什麽好為難的,推和敲都不好,應該用砸。僧砸月下門,大半夜的不砸門別人聽不見啊。”
“那還不如僧撞月下門。”
“逼急了和尚,搞不好還會僧炸月下門呢。”
三個人都笑了,氣氛略有緩和。二柱子道:“這個嚴羽滄浪筆的能力,我也不太清楚,老師沒教過他。不過聽你的描述,似乎隻要說話不和他的韻部相同,就沒事了。接下來咱們外出,盡量裝啞巴吧。”
倘若彼得和尚在此,肯定還有更好的辦法。但這三個人,一個不學無術,一個六竅皆通,還有一個年紀尚小,隻能選擇這麽保守的辦法了。三人又聊了一會兒,決定聚在一個屋子裏睡更安全。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小旅館不遠的酒店二十層,幾道情緒不一的目光,正隔著玻璃注視著這邊窗口。其中一個人放下望遠鏡,露出悍狼般的麵孔——正是羅中夏他們的熟人,諸葛長卿。
諸葛長卿對身旁那個有著成龍式大鼻子的男子道:“諸葛一輝,你剛才為何手下留情?”
諸葛一輝啜了一口杯中的清水,豎起一根指頭:“我的滄浪筆本來隻能困住羅中夏,傷不了他。”
他的筆能把人拉入純粹精神領域,在那裏任何筆靈都無處遁形,所以在諸葛家,他負責的是調查和辨認筆靈,鬥戰反倒不是強項。
“我記得滄浪筆明明可以令對手精神崩潰。”諸葛長卿有點不甘心。
“那家夥沒什麽學問,但剛才我窺視他內心,有那麽一點異常固執之處,比尋常人都堅定得多,死死護住了核心精神領域。我估計,這就是族長說的道心種子吧。”諸葛一輝說到這裏,居然麵露一絲敬畏,“他日後多讀讀書,未來不可預期啊。”
“那豈不是更要趁早幹掉?”
“不要整天幹掉這個殺死那個,我們諸葛家又不是犯罪集團。這次我們來,是為了搞清楚青蓮筆來紹興的目的,盡量不傷人。”
諸葛長卿道:“我不明白。他們三個隻有兩個是筆塚吏,還是新丁,我一個人分分鍾搞定。隻要落到我手裏,我保證他們很快就會說出所有的事,筆也歸咱們所有了。”他轉動手腕,露出殘忍笑容。
諸葛一輝皺了皺眉頭,他一點也不喜歡這家夥透出的血腥和殘忍味道。他把手機往桌子上一擱:“殺人取筆?你瘋了?有意見直接找族長說去。”
諸葛長卿聳聳肩,冷笑著回頭道:“十九,你的一輝哥說不傷人,你覺得呢?”
原來屋子裏還有第三個人,是個二十歲左右的長發女子,長發披肩,一身紅衣,高挑的身材英氣十足。她半坐在床邊,手裏玩著一把飛刀,眉眼之間帶有濃濃的煞氣。她聽到諸葛長卿的話,冷然道:“一輝哥,我就問你一句,你剛才在‘境界’裏可看到點睛筆了?”
諸葛一輝苦笑著點點頭。
一聽到這個消息,十九的情緒一瞬間發生了波動,然後迅速被壓抑回去。她把飛刀拋得高高,又伸手抓住:“長卿哥說得沒錯。房斌老師果然是死在他的手上。”
真正殺害房斌的凶手諸葛長卿麵不改色,在一旁抱臂冷笑。十九站起身來,語帶殺意:“放心吧。我不會給一輝哥你和族長添亂,在摸清楚羅中夏要幹嗎之前,我不會輕舉妄動。但在那之後……我一定要替房斌老師報仇。”
說到最後一個字,屋子裏突然湧起一股凜冽鋒銳的殺氣。諸葛一輝知道他這個族妹對房斌老師抱有一絲特別的情愫,所以聽說這次行動的目標是殺師凶手後,堅持一定要跟來。他知道十九脾氣倔強,也沒法勸,無奈道:“先保持對那三個人監控,等明天看情況再定。”
諸葛長卿吹了聲口哨,離開了房間。他轉身之後,從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笑容。而十九走到窗邊,拿起望遠鏡重新朝那個小旅館望去,頭頂似乎懸浮著一把巨大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