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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作品全集(共60冊)第28章

  · 第28章 ·

  終於到了這一天,是永琪和知畫大喜的日子。


  在慈寧宮,幾乎所有的嬪妃都趕來道喜。知畫在晌午時分,就開始盛裝打扮,穿著一身新娘的紅衣,她端坐在椅子裏,讓一群嬪妃圍著她,給她梳妝穿戴。到了晚上,屋裏的人越來越多,川流不息的宮女嬪妃們,忙裏忙外,吉祥物,喜帕,蘋果……一一捧來。


  晴兒也在侍候著,卻完全心神不寧,帶著一臉的擔心和焦灼,眼神不時飄向屋外。知畫馬上就要嫁進景陽宮了,小燕子最痛楚的時刻也要到了,怎麽太後還沒釋放簫劍呢?太後會不會達到了目的,再向簫劍下手呢?不會吧!太後是帝心仁厚的,是吃齋念佛的,不會做這麽殘忍的事!她想東想西,坐立不安。


  太後在嬪妃簇擁下笑吟吟的走向知畫,打量著她。見她一身火似的紅,像朵盛開的牡丹花,真是顧盼生姿,風華絕代。這樣的一個“可人兒”,放在永琪身邊,就算他是鐵打的,也會動心吧!太後想著,就親手把一條吉祥如意鎖,戴在知畫脖子上,寵愛的說:

  “知畫!你太漂亮了,這樣一打扮,更是美得不得了!這個吉祥如意鎖,是我當年陪嫁的吉祥物,給你了!預祝你有一天,也像我這樣,子孫滿堂!”


  知畫凝視太後,感動得一塌糊塗,想起身行禮:

  “謝老佛爺!知畫怎麽擔當得起!”


  “別起來別起來!別把衣裳弄亂了!”太後一把按住她,回頭喊,“桂嬤嬤!珍兒!翠兒!”


  桂嬤嬤也衣飾光鮮,帶著兩個宮女上前行禮。


  “喳!奴婢在!”


  “你們三個,從今晚起,就派給知畫姑娘了……”太嚴重的吩咐,“這以後,可得改稱呼,叫‘福晉’們到了景陽宮,好好的侍候知畫姑娘!不要讓她缺這個缺那個,也不要讓她受委屈!知道了嗎?如果她有什麽不如意,我可不饒你們!”


  “奴婢知道了!”桂嬤嬤帶著珍兒、翠兒大聲答應。


  “晴兒!”太後又喊。


  晴兒正在門口張望,魂不守舍,根本沒聽見。


  “晴兒!”太後又大喊。


  晴兒這才聽見,慌忙上前。


  “老佛爺!”


  太後見晴兒神色,心知肚明,不太愉快的說:

  “你快把那尊‘送子觀音’捧來,讓桂嬤嬤一路捧進新房裏去!”


  “是!”晴兒找到送子觀音,捧來,交給桂嬤嬤。


  這時,外麵傳來太監大聲的通報:


  “皇上駕到!”


  一屋子的人趕緊肅立,行禮喊道:

  “皇上吉祥!”


  乾隆已經帶著太監,大步走進大廳,笑著對太後說:


  “兒子特地趕來,跟老佛爺道個喜!這知畫成親,好像老佛爺嫁格格一樣!總算讓老佛爺心想事成了,可喜可賀!”


  “還不是皇帝的玉成!”太後喜滋滋。


  知畫急忙起立,嬪妃們趕緊扶住,知畫就羞澀而謙卑的低聲說:

  “皇上!知畫給您磕頭!”說著,就要跪下去。


  “扶起來,扶起來!現在磕什麽頭?到景陽宮再磕吧!”乾隆喊。


  “這個頭遲早是要磕的!拜過堂,就要改口叫皇阿瑪了!”太後對乾隆笑著,“皇帝,你不在景陽宮等著他們行禮,還來回跑!”


  “老佛爺還不是得來回跑!邦直來不及趕來,這娘家婆家都是咱們,朕就忙一點吧!”乾隆看著知畫,忽然笑不出來了,對知畫鄭重的說,“知畫是陳家的閨女,知書識禮,不是一般小家小戶的女兒……到了景陽宮,要知道‘和為貴’!小燕子好歹先進門,雖然老佛爺說,你算正室,但是……你們也別分什麽大小,你喊她一聲姐姐吧!她的脾氣強,你讓著點兒!”


  太後這才明白,乾隆特地來一趟,是要在知畫進景陽宮以前,先給她幾句下馬威!這麽千方百計護著小燕子,他如果知道,這個小燕子,根本是個叛黨餘孽,該當如何?太後眼神一暗,心裏十分不快,此時此刻,不便表現。


  知畫卻斂眉屏息,誠惶誠恐的回答:

  “皇上的教訓,知畫謹記在心!”


  “那麽,朕先走一步!景陽宮見!”


  乾隆帶著太監們,在大家的恭送聲中,先離開了慈寧宮。


  這時,院子裏的吹吹打打之聲喧囂的響起。桂嬤嬤上前,對太後說道:


  “老佛爺!吉時快到了!”


  “快!帽子霞帔,戴起來!要上花轎了!

  帽子戴上,霞帔蓋下,蘋果握住……一屋子響起恭賀之聲。


  “老佛爺大喜了!知畫姑娘大喜了!”


  就有十二個喜娘上前,攙扶起知畫。桂嬤嬤捧著送子觀音,珍兒、翠兒捧著吉祥物,一行人浩浩蕩蕩出門去。


  晴兒眼看知畫已經上了花轎,心裏更急。“可憐的小燕子,可憐的永琪,可憐的簫劍,可憐的我……”她想著。聽著外麵鞭炮聲劈裏啪啦的響起,看到院子裏煙霧騰騰,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倉促的奔向太後。太後正往門口走,被她一撞,差點站不穩,幸好宮女急忙扶住。


  “晴兒,你幹嗎?”太後皺眉問。


  “老佛爺……”晴兒急急的,哀求的說,“知畫已經上了花轎,簫劍是不是可以放了?以後,我會跟在老佛爺身邊,永遠孝敬您!可是……現在,能不能允許我送簫劍到神武門?我答應這是我見他的最後一麵!”


  “別擋著我,我還要趕去景陽宮!”太後板著臉,知道晴兒要親眼看到簫劍脫險才放心。


  “老佛爺!求求您……”晴兒急切的說,什麽教養害羞都顧不得了。


  幾個嬤嬤過來,催促太後動身。晴兒不斷哀求:

  “老佛爺……老佛爺……求求您!”


  “你會斷得幹幹淨淨嗎?”太後沒時間跟她磨,不耐的問。“我發過重誓了,不是嗎?”晴兒苦澀的、哀懇的看著太後。


  太後凝視晴兒,這個從小跟在她身邊,侍候了她許多年的格格!在這一刹那,她心裏湧起一股惻然的情緒,當初,誤了晴兒嫁爾康的機會,才造成今天這許多故事。她心中一歎,最後一麵?料她不敢違誓。以自己的身份,也不能言而無信,那個簫劍,隻好放了!放簫劍,是經過她千思萬想後的決定。她知道簫劍把小燕子和晴兒,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現在,宮裏押著他最在乎的兩個人,為了保護這兩個女子,他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太後看到晴兒這樣急迫,正好示好給他們,讓小燕子和永琪感恩,給知畫的未來奠下基礎。於是,太後網開一麵,簡單的說了:

  “去去去!高庸!陪她一起去!”


  “喳!奴才遵命!”


  晴兒悲喜交集,匆匆屈膝,說了一句:

  “謝老佛爺的恩典!”


  晴兒就轉身,在高庸和眾多侍衛的押解下,到了密室。簫劍正肅立在門內,等待著。吹吹打打的聲音傳來,鞭炮聲不絕於耳。簫劍不知道宮裏有什麽喜慶?他隻怕小燕子的消息不正確,怎樣也無法相信,自己已經進了這個牢籠,還有機會脫身?正在心煩意亂,房門一響,隻見他朝思暮想的晴兒,衝進了房門,在她身後,高庸帶著侍衛,全副武裝,攔門而立。


  “簫劍!”晴兒喊著,淚在眼眶。


  簫劍目不轉睛的看著晴兒。她含淚看高庸:

  “給我一點點時間,讓我和簫大俠說兩句話!”


  高庸對這位晴格格,是深深敬愛的。她在老佛爺身邊多年,待人寬厚,從來不曾作威作福。他同情的頷首,帶著侍衛退出門外,關上房門。


  簫劍看到沒人了,就把晴兒拉進懷中,死死的凝視她。兩人熱烈對看,簫劍就俯頭,炙熱的吻住她。晴兒心碎腸斷,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愛,都化在這一吻裏。


  一吻既終,晴兒抬頭,心痛如絞的看著簫劍,啞聲說:


  “老佛爺答應我送你到宮門口,爾康在那兒等你!這個皇宮,銅牆鐵壁,所有的人,勾心鬥角,實在不是你可以適應的地方!從此,你就好好的去吧!不要再記掛我!如果有緣,我想,天上人間,我們都會再相遇的!”


  “你在和我訣別嗎?”簫劍一眨也不眨的看著她,在她耳邊飛快的說,“我不管你答應了什麽條件,到了宮門口,你跟我一起上車!知道嗎?”


  晴兒踉蹌一退。


  “不行!你千萬千萬不要冒險!不為了你,也要為小燕子、紫薇、爾康著想!為了讓你脫困,我們每個人都付出了代價,付出最多的,是小燕子!你……不要再讓她為難了!難道,你想害死她嗎?”


  簫劍神情一痛,著急的問:

  “小燕子付出了什麽代價?”


  晴兒驚覺說溜了嘴,搖了搖頭。


  “你別管了,五阿哥會好好待她的,我留在宮裏也好,可以照應著她!走吧!這個皇宮,早點脫身為妙!”


  簫劍的眼光,不舍的看著她,鄭重的,堅決的說:

  “晴兒,我長話短說!要我從此放棄你,那是我根本做不到的事!目前,為了脫困,我隻好什麽都聽你們的!但是,那絕不表示我同意和你分手!你等著我,我去安排,我們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裏團聚!今天,我聽你,到時候,你得聽我!”晴兒拚命點頭,也不分辯。


  高庸開門進來,說:


  “簫大俠!是時候了!走吧!”


  “老佛爺讓我送簫大俠一程!”


  高庸不語,帶著侍衛,全副武裝的押著兩人出門去。


  簫劍和晴兒走到禦花園,就碰到了喜樂的隊伍。隻見兩排宮女手持燈籠,迤邐前行。儀仗隊高舉著各式華蓋,亭亭如傘。樂隊奏著喜樂,帶著宮廷舞蹈隊,跳著“花月良宵”舞,簇擁著花轎向前走,許多嬪妃命婦、宮女太監,都圍著看熱鬧。


  簫劍驚奇的看了看那個隊伍。高庸帶著侍衛,緊跟著簫劍。


  “晴格格,簫大俠!我們走這邊!”高庸避開了大婚的隊伍,往另外一條路走。


  “宮裏在辦喜事?”簫劍困惑的問。


  “咱們快走!”晴兒加快了步子,走進那條花木扶疏的小徑。


  簫劍對宮裏的喜事也沒興趣,一心要離開這個皇宮,大踏步走去。


  轉眼間,到了宮門口。一輛馬車停在那兒,等候多時的爾康,立刻迎了過來。


  “簫劍!”爾康興奮的喊。


  簫劍和爾康,兩人的手,重重的一握。高庸急忙對爾康行禮:

  “額駙大人,簫大俠交給你了!老佛爺說,剩下的事,額駙知道該怎麽辦,不要讓皇上和福大人為難!”


  “高公公!我知道了!”爾康回答。


  “晴格格!”高庸看晴兒,“奴才護送你回去!”


  晴兒看簫劍,依依不舍,柔腸寸斷,就急忙從懷中掏出一張折疊的小紙箋,塞進了簫劍的手裏,強忍著淚,匆匆說:“我不能不回去了!你上車吧!為我,保重你自己!”簫劍凝視晴兒,一甩頭。


  “你也是!記著我的話!”


  晴兒拚命點頭。


  簫劍就跟著爾康,跳上了馬車。車夫一拉馬韁,馬車立刻激活了。簫劍從車窗伸出頭來,依依不舍的凝視著晴兒。


  她佇立在那兒,像一座石像,雙眼定定的看著他,直到那輛馬車,越走越遠,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終於絕塵而去。


  看不到晴兒,看不到宮門,看不到那個禁錮著小燕子和晴兒的紫禁城……簫劍收回了視線,坐進馬車裏。爾康深深看了他一眼,就把長劍往他手中一塞:

  “這是你的劍!”再拿起一件件行李說,“這個包袱是紫薇幫你準備的行李,她在宮裏陪著小燕子,不能送你了!這是一些幹糧,路上吃!這是盤纏,夠你一路用了……”把東西分別往他身上塞的塞,背的背。


  簫劍一抬頭,眼神銳利的看他,問:


  “什麽意思?難道,你們要我真的走?”


  “什麽意思?”爾康睜大眼睛說,“難道,你還想在北京耗下去?這兒,你還沒待夠?”


  “你明明知道,不帶著晴兒,我哪兒都不去!”


  “你不要傻了!”爾康正色的說,“晴兒不是今天明天的事,甚至不是今年明年的事,你能夠逃掉一死,是上蒼有好生之德,你就好好的珍惜這條生命吧!晴兒對你的心,你是知道的!隻要她不變,又豈在朝朝暮暮?你先走,等到老佛爺不再戒備了,對小燕子也放了心,我負責把晴兒送到你身邊!”


  簫劍瞪著爾康,爾康也瞪著他,壓低聲音再說:


  “暫時別去大理!我怕老佛爺明著放人,暗中捉人!去西藏找爾泰,明年,我會去西藏看爾泰,到時候,我帶晴兒來!君子一諾!我欠晴兒很多很多,她的幸福,是我和紫薇的責任!我會幫你照顧她!”他有力的拍拍他,“信任我!”


  “我從來沒有陷在這樣兩難的局麵裏,這樣走,我太不甘心!”簫劍忽然嚴重的問,“小燕子付出了什麽代價?”


  爾康凝視他,知道宮裏這樣盛大的辦喜事,北京城總會傳言紛紛,這件事怎樣也瞞不住,就坦率的說了:

  “今晚,五阿哥娶了知畫!此時此刻,正在和知畫拜堂!”簫劍大震,眼前,閃過那壯觀的結婚隊伍。


  “什麽?宮裏張燈結彩,原來為了這個!”


  “你知道小燕子的個性,這個犧牲,比要她的命還嚴重!”爾康死死的盯著他,“她要我告訴你一句話,方家隻剩下你這一脈香煙,為了方家的香火,要你保重!如果你再婆婆媽媽’你還不如小燕子勇敢果斷!你別輸給你的妹妹,為了方伯父,為了方伯母,留下你這條寶貴的生命!”


  簫劍呆著,完全震住了。


  爾康拍拍他的肩,指指暗夜的前方,低語:


  “我在那個路口,準備了一匹快馬,柳青在那兒等你……我想,老佛爺應該言而有信,遵守承諾放了你。但是,我寧可多此一舉,還是要防備一下!這輛馬車,不知道有沒有被監視?到了路口,馬車不停,你跳車出去……我駕著馬車在南走,你騎上馬往北走!一路上多多小心,謹防刺客!咱們後會有期!”


  簫劍從震驚中醒悟過來,理智和鎮定一起恢複。如今虎落平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他看爾康,鄭重的托付:


  “爾康!不隻晴兒,還有小燕子……”


  “她們兩個,都包在我身上了!”爾康定定的看了簫劍一眼,“別為小燕子太擔心,她福大命大,每次都能化險為夷!我已經派人去找靜慧師太,放心!我會打點好!知畫的事,也沒什麽可擔心的!五阿哥情有獨鍾,你還怕什麽?”


  “我明白了!”簫劍一點頭。


  車子已到路口,爾康打開車門,簫劍一翻身,輕巧的跳出車去。


  “駕!駕!駕……”車夫嚷著。


  車子繼續在路上飛馳。


  簫劍的身影,沒人了黑暗裏。


  同一時間,在景陽宮,新娘的花轎已經進了院子。


  院子裏,真是熱鬧非凡。樂隊吹奏著迎親喜樂,許多紅衣的宮女,在院中跳著迎親舞。永琪一身吉服,身上掛著大紅彩球,站在大廳門口等候著。有個太監捧著紅布,上麵放著紮著紅結的弓箭,站在永琪身邊。嬪妃、親王、阿哥、格格、宮女、太監……黑壓壓的站了一院子,嘻嘻哈哈的觀看著。在院子一隅,小燕子和紫薇,也站在回廊下觀望。小燕子情不自禁的看向永琪,隻見他像個被擺設的玩偶,帶著滿臉的無奈,眼神空洞的看著前方,麵無表情的佇立著。


  舞蹈告一段落,花轎在燈籠隊和喜娘的引導下站定,司儀高唱:


  “鳳凰三點頭!新娘收心!”


  轎夫就將花轎連著顛了三次。轎中,紅帕蒙頭的知畫差點滾下坐位,趕緊坐穩。轎子停了,放在地上。太監捧上弓箭給永琪,司儀再度高唱:


  “新郎三射箭,驅除紅煞!”


  永琪麵無表情的搭弓,射箭,三支箭都射在轎門前。司儀再唱:


  “新娘下轎!”


  知畫被喜娘攙扶下來。司儀再唱:


  “新娘跨馬鞍,事事平安!”


  早有太監將馬鞍放在門檻前,喜娘就扶著新娘跨過馬鞍。這才把新娘身上的紅綢帶交給永琪,永琪掉頭,牽著知畫進門去。


  鞭炮劈裏啪啦的響起,眾人鼓掌聲、恭喜聲不斷,喜樂囂張的響著。


  小燕子神情落寞,看看紫薇,低聲說:


  “當初我們結婚的時候,怎麽不記得有這些花樣?”紫薇代小燕子痛楚著,勉強一笑:

  “那晚,我們緊張都來不及,轎子又弄錯了,一團混亂,哪兒還記得有些什麽禮節?”


  小燕子回想到那晚的情形,想笑,笑容在唇邊一閃而過,根本沒辦法成型。紫薇同情的看看她,一拉她的手。


  “我們進房去吧!”


  紫薇和小燕子進了臥室。外麵,司儀的高唱聲還是不斷的傳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她們聽著高唱聲,想像著乾隆接受一對新人行禮的樣子,兩人都情緒低落。小燕子在房裏走來走去,整顆心都像燒火般的痛楚著。怎麽會這樣呢?怎麽會有這樣一天?她必須接受永琪的另一個新娘?她跺跺腳,懊喪的說:

  “早知道,當初在南陽,就應該死也不要回宮,什麽免死金牌,什麽宮中小點心……把我們感動得稀裏嘩啦,這,就是稀裏嘩啦的結果!”她看著紫薇,眼眶紅紅的,“你說,人生最大的美德,是饒恕!我說,人生最軟弱的行為,是饒恕!”紫薇難過的吸吸鼻子,還試圖安慰她:

  “我們回宮,並沒有錯!饒恕也沒有錯,一步步走來,變成今天這樣,實在沒有想到!小燕子……已經是這樣了,你一定要勇敢,要相信永琪!”


  小燕子心中一抽,說不出有多痛。她無助的說:


  “我不知道我還能相信什麽。我老實告訴你,我心也痛,胃也痛,頭也痛……到處都痛!”她走到窗前,看窗外,“戌時已經過了吧?”


  明月、彩霞匆匆進門來。


  “格格!格格!小鄧子說,簫大俠已經平安出宮了!”小燕子和紫薇都呼出一口氣來。紫薇就一把拉住小燕子的手,激動的說:

  “小燕子!你沒有白白犧牲,你很偉大,救了簫劍,救了我們大家!你放心,簫劍隻要出了宮門,就是生龍活虎,什麽都難不倒他了!你們方家的一脈香煙,總算保住了!”


  這時,門外傳來司儀的高唱:

  “禮成……送進洞房!”


  喜樂聲再度喧囂的響起,鞭炮聲也不絕於耳,恭喜聲,笑鬧聲不斷,人聲鼎沸。


  小燕子臉色一慘。


  明月、彩霞悲哀而不平,兩個宮女就捧了點心和熱茶過來。


  “這兒有一口酥,還有棗泥核桃糕……格格,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小燕子抬眼,哀哀欲絕的看了明月、彩霞一眼。


  “我還有什麽胃口吃東西?他們進洞房了!”她轉眼看紫薇,“今晚的知畫,一定美得像天仙吧!永琪現在正在挑喜帕吧?他們也要吃什麽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吧……紫薇,你不去道喜嗎?你不去新房裏看熱鬧嗎?”


  紫薇把她的手,緊緊一握。


  “我來陪你的,我不是來道喜的!你不要想東想西了,永琪不會負你的,我保證!既然嫁到皇室,就要有這種準備,遲早,會有這一天!”


  “如果今晚是爾康再娶,你會怎樣?”小燕子問。


  如果是爾康再娶?紫薇不敢想這個問題,事實上,爾康也是名門望族,三妻四妾是很自然的事,說不定也有這樣一天吧?紫薇這個念頭才掠過,心髒就像被針紮到一樣,痛得痙攣起來。愛是什麽東西?讓人如此無法拋舍?愛是什麽東西?讓人時而甜進心底,時而痛入骨髓?她吸口氣,難過的說:

  “我不知道!假若是為了救人,我也會這樣做!但是……”她看著拚命在忍淚的小燕子,突然熱情奔放,心痛的喊,“小燕子!如果你想哭,就抱著我哭吧!因為,我已經想哭了……”紫薇說著,眼淚情不自禁的落下來。


  小燕子咬著嘴唇,沉重的呼吸,倔強的說:


  “我不哭!我不哭!我不會被打倒,我是小燕子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燕子嘛!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會投降,怎麽會怕知畫呢?我不哭……”她挺直背脊,啞聲喊,“紫薇!我都不哭,你哭什麽?”


  紫薇的眼淚拚命掉,明月、彩霞跟著哭。


  小燕子沒有哭,她拚命忍住淚,咬著嘴唇。眼睛瞪得大大的,圓圓的,眼珠像浸在水霧裏的星星,閃亮深邃,深不見底,裏麵盛滿對永琪的熱愛。


  小燕子在房裏強忍淚珠,在新房裏的永琪和知畫也不好受。


  知畫蓋著紅頭巾,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沿。她垂著睫毛,不安的等待著。


  六個喜娘分站兩旁,六個紅衣宮女,捧著喜秤、交杯酒、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等喜盤站立於側。桂嬤嬤站在最後麵,一聲不響的觀看著。


  永琪站在床前,呆呆的看著蓋著喜帕的知畫。


  喜娘把喜秤送到永琪麵前,恭恭敬敬的說:

  “請新郎用喜秤挑起喜帕,從此稱心如意!”


  永琪看看喜秤,看看知畫,眼前,忽然浮起小燕子當新娘的樣子。他心中一痛,頓時踉蹌一退。他這一退,竟然把喜秤撞翻,喜秤落地,發出一陣欽欽哐哐的響聲。整隊捧交杯酒、紅棗、蓮子等的宮女,都慌忙後退,保護手裏的東西。喜娘弄翻了喜秤,大不吉利,嚇得要死,一迭連聲說:

  “哎喲!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喜娘猛的發現新房中說死字,又是大不吉利,更加害怕。就啪的一聲,給了自己一耳光,惶恐的說:“掌嘴!說話沒個忌諱……掌嘴……”


  知畫蒙著喜帕,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聽著一連串的聲音,喜帕沒人挑,她動也不敢動,心髒怦怦的跳著,又是害怕又是心慌。


  喜娘趕緊拾起喜秤,再度捧到永琪麵前。重新說一遍:“請新郎用喜秤挑起喜帕,從此稱心如意!”


  永琪無可奈何,隻得拿起喜秤。他覺得,手中那把秤,好像有千斤重。他握著喜秤的手,竟微微顫抖著。無法逃避,他還是挑起了喜帕,喜帕飄然落地,露出知畫美麗絕倫的臉龐。


  知畫垂著頭,不敢抬眼看永琪,臉上有股怯生生的表情。喜娘捧上交杯酒。


  “請新郎和新娘喝交杯酒,從此長長久久!”


  又有喜娘,把永琪扶到床沿,側身和知畫對坐。兩杯酒,分別送進知畫和永琪手裏。兩人手腕相交,永琪瞪著那酒杯,卻遲遲沒有喝酒。知畫被動的坐在那兒,也不敢喝酒。眾宮女、喜娘麵麵相覷,急得不得了。喜娘隻得再說一遍:

  “請新郎和新娘喝交杯酒,從此長長久久!”


  永琪呆呆的坐著,就是無法喝下那杯酒。


  桂嬤嬤急得暗中跺腳。喜娘悄悄催促:

  “五阿哥!五阿哥……喝呀!”


  知畫再也忍不住,飛快的抬眼,看了永琪一眼。隻見他眉頭深鎖,一臉的愴惻之情,他的心,顯然飄蕩在別人的身邊。他的這個表情,打倒了她。她眼睛一眨,一顆大大的淚珠,奪眶而出。


  永琪正好抬眼,一眼看到了知畫的淚。他的心一跳,有個聲音在心底響起:


  “我在做什麽?知畫也是被動的啊!我們都是老佛爺的棋子,知畫也是!如果這場婚禮,是我和小燕子的悲劇,那也是知畫的悲劇啊!”


  永琪這樣想著,不敢再讓知畫難過,急急的低頭去喝交杯酒。


  知畫也趕緊含淚去喝交杯酒,淚珠滑落麵頰,跌碎在酒杯裏。


  桂嬤嬤見禮節結束,悄悄的出門去了。


  新房和小燕子的臥房,隻隔著一條走廊。永琪就在對門的房間裏,和知畫“洞房”,小燕子情何以堪!她站在窗前,癡癡的看著窗子外的月亮,想像著洞房裏的情況,喃喃的說:“紫薇,你說,他們現在在洞房裏幹什麽?”


  明月、彩霞在鋪床。紫薇過去幫忙拉平床單,不願回答小燕子的問題,顧左右而言他:

  “小燕子,我今晚不回學士府,我們和以前一樣,睡在一張床上講悄悄話……好久沒有跟你一起睡了,你還記得大雜院裏,那個‘抬頭見老鼠,低頭見蟑螂’的房間嗎?”


  小燕子回身,看著紫薇,不禁出神了。


  “大雜院!那好像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好像是我們的上輩子!”她走過來,拉著紫薇的手,不禁悲從中來,“我好想念以前的日子,那時候,雖然很窮,可是很快樂!現在呢?穿的吃的戴的都這麽好,住在皇宮裏,怎麽活得這麽累呢?紫薇……我好沒用,我連一個孩子都保不住,如果肚子裏有個孩子,我現在也會高興一點,偏偏孩子也沒了!”


  紫薇同情極了,安慰的說:

  “孩子的事,慢慢來,隻要會懷孕,就會有!下次有了,千萬不要再打架,跳上跳下練武功!這次也是湊巧,在慈寧宮一場大鬧,又給老佛爺下了藥,說不定會影響孩子,掉了也算了!”


  “可是……我連小名都想好了,南兒!不管男孩女孩都可以用!我還想,萬一是女兒,我就把她許給你的東兒,讓我們兩家的情分,再延續下去!”


  “那……我們就一言為定!”紫薇笑著說,急於找個題目來打亂小燕子的思想,“如果你生了女兒,一定要給東兒!我們現在,就結下兒女親家吧!”她湊近小燕子,臉紅紅的低聲說,“假若你生了兒子,我一定努力,生個女兒許給你!”


  小燕子果然笑了,歡聲說:

  “不許賴喲!你要努力喲……”她話沒說完,笑容驀然一收,眼淚湧上,“我怎麽會有兒子女兒呢?永琪……在和別的女人‘洞房’,我還做什麽夢?”


  紫薇呆了,看樣子,怎樣也無法把她的思想轉到別的方向。


  這時,有人敲門,小鄧子、小卓子開門進來,急急的說:“明月、彩霞!桂嬤嬤在叫人!要我們趕快去新房!”


  紫薇和小燕子一怔。紫薇驚愕的問:

  “新房裏發生什麽事情了?”


  “回格格,沒發生什麽事情!”小卓子不情不願的說,“禮節結束了,桂嬤嬤說,要我們景陽宮的奴才,全部到新房裏去拜見‘福晉’,少一個都不行!”


  小燕子一震,這是給景陽宮的下馬威!也是給小燕子的下馬威!明白在告訴大家,從今以後,知畫才是“福晉”,小燕子的“主子”地位,再也不保!她已經憋了一整天,這時,快要爆炸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掉頭就往外跑,嘴裏嚷著:

  “我也去‘拜見’這位‘福晉’!”


  明月、彩霞、小鄧子、小卓子都飛快的攔住門,同時驚喊:

  “格格別去!千萬別去!”


  “我要去我要去!她要我的人去拜見她!是存心要我難看……我受不了!紫薇,我真的受不了,我快要爆炸了!”


  紫薇死命拉住了她,急喊:


  “不能去不能去!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如果你今晚去大鬧新房,整個皇宮都會看笑話!明天,所有的嬪妃都會談論這件事!老佛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皇阿瑪也不會同情你,那你的處境,就更困難了……”


  小燕子哪裏肯聽,還要往外衝,紫薇不顧一切的攔,小燕子用力一推,紫薇站不穩,就摔了一大跤。她故意趴在地上大聲呻吟:


  “哎喲!哎喲……我這個倒黴的膝蓋,八成又流血了!”


  小燕子急忙過來扶,明月、彩霞也撲上來扶住。


  “怎樣?摔得重不重?”小燕子著急的問。


  “當然重!你那麽大力氣……”紫薇眨了她一眼,摸摸肚子,“還好,肚子裏沒有你媳婦,要不然,也給你撞掉了!”


  小燕子瞪著她,想笑,笑不成,淚光閃爍。


  “你真好,千方百計說笑話,逗我開心!可是,我怎麽不會笑了?”她說著,淚珠掛在睫毛上,懸然欲墜。


  彩霞看到這樣,心裏不平,喊著:


  “小鄧子!小卓子!你們去告訴桂嬤嬤,我們要服侍小燕子格格和紫薇格格,沒空去‘拜見’!如果拜見的人不夠,盡管去慈寧宮調人!”


  “這樣不好!”紫薇站起身來,穩重的說,“明月、彩霞,忍一口氣,第一個晚上,就弄得這樣壁壘分明,以後更難相處!你們都去‘拜見’吧!”


  明月、彩霞、小鄧子、小卓子隻得勉勉強強的去了。


  小燕子看著他們的背影,知道紫薇的話,永遠沒有錯,自己弄到這個局麵,除了忍,就隻有忍。可是,那個新房裏,是她深愛的永琪呀!要她眼睜睜看著永琪再娶,還是處處比她強的知畫,她怎能心平氣和呢?天啊,人間還有比她更慘的女人嗎?在這一瞬間,她深深體會到皇後的悲哀了!

  洞房裏,所有的禮節都結束了。知畫和永琪並坐在床沿上,喜娘把兩人的衣擺打上“如意結”,說:

  “祝新郎新娘‘永結同心’!‘早生貴子’!”


  宮女、喜娘們魚貫退出。


  桂嬤嬤就帶著眾多宮女、太監,包括明月、彩霞、小鄧子、小卓子一擁而入,全部匍匐於地,朗聲說:

  “奴才們拜見五阿哥和福晉!祝五阿哥和福晉百年好合,事事如意!”


  永琪動也不動,聽到“福晉”兩字,不禁皺了皺眉頭。


  知畫震動的抬眼,看了看眾人,看了看桂嬤嬤,輕聲說:


  “起來!”


  桂嬤嬤帶著宮女、太監們起身。


  知畫悄悄的,再去看永琪,就對桂嬤嬤低聲說:


  “這個衣服下擺,可不可以解開?我想起來走走!”


  “走走?”桂嬤嬤一驚,困惑已極。


  永琪低頭,三下兩下就解開了那個如意結,開口說:


  “你可以起來走走了,我也想起來走走!”


  知畫就站起身子,對桂嬤嬤說:

  “我要去拜見還珠格格,你給我帶路!”


  永琪大為意外,不禁驚看知畫。隻見她端莊美麗,落落大方,帶著一臉的純真和善良,眼底,綻放著清亮澄澈的光芒,皎潔如月,光明如星。


  “現在嗎?好像……好像……”桂嬤嬤張口結舌。


  “好像什麽?”知畫溫和卻有力的問。


  “好像不合規矩耶!何況……何況……”


  “何況什麽?”她還是溫和而有力的問。


  “何況,還珠格格剛剛失去一個孩子,福晉要圖個吉祥,那個房間……最好不要進去!不太吉利。”


  “我沒有那麽多規矩,也沒有那麽多忌諱!”知畫仍然溫和卻有力的,“我要去拜見格格,是你帶路?還是明月、彩霞你們帶路?”


  明月、彩霞心裏一喜,這才像話嘛!就急忙答應:


  “我們帶路!”


  明月、彩霞往前走,知畫就跟著二人走去。桂嬤嬤無可奈何,趕緊對宮女們使眼色,許多宮女、嬤嬤趕緊相隨。永琪看著她們出門去,一時之間,對這個“新娘”,也有幾分感動。


  知畫就在宮女和嬤嬤們的簇擁下往前走。彩霞一路喊著:

  “格格!格格!知畫姑娘來‘拜見’格格了!”


  桂嬤嬤狠狠的瞪了彩霞一眼,低聲提醒著:

  “是‘福晉’!‘福晉’!”


  “你們主子是‘福晉’,那我們主子是什麽?”彩霞嘰咕著。


  “你們主子,就是‘格格’唄!”桂嬤嬤低聲接口。


  就在拌嘴中,一行人已經走進了小燕子的房間。小燕子、紫薇正並坐在床邊講知心話,看到知畫進門,都大出意料之外,驚愕的抬頭。


  隻見知畫一身新娘妝,美得不得了,不疾不徐的走到二人麵前,請下安去。


  “知畫拜見還珠格格,拜見紫薇格格!兩位格格吉祥!知畫奉老佛爺命令,進了景陽宮,不敢有絲毫越禮之處!還珠格格,你進宮早,請允許我稱你一聲姐姐!以後,還要姐姐多多照顧!”


  知畫說得誠惶誠恐,小燕子驚得睜大眼睛,頓時不知所措了:


  “啊呀!這個……這個……那個……你起來,別行禮了!”


  知畫起身,再看向紫薇,誠摯的說:

  “紫薇格格,你更是姐姐了,我的心事,你都明白!如果我有不周到不對的地方,盡管告訴我!桂嬤嬤說,我在這個時候過來,不合規矩和禮數,但是,我也顧不得了,不給兩位姐姐請安,我覺得坐立不安呀!”


  紫薇急忙站起身子,感動的說:

  “知畫,別客氣了!我和小燕子,都是民間來的,沒有那麽多規矩和禮教。你念書多,學問好,進了景陽宮,千萬要包容小燕子,要和和氣氣啊!”


  “知畫會記著紫薇姐姐的話!今兒個太晚了,不敢打擾,知畫告辭!”


  知畫再度福了一福,轉身離去。小燕子呆若木雞,連反應都沒有。


  “知畫好好走,當心門檻,別絆著!桂嬤嬤……大家扶著!”紫薇急忙招呼著。


  桂嬤嬤趕緊扶著知畫,宮女、嬤嬤們又簇擁著知畫而去。知畫走了之後,小燕子才怔怔的看著紫薇,不敢相信的說:

  “她來‘拜見’我?洞房花燭夜,她來拜見我?”


  紫薇又是感動,又是意外,又是震撼,又是同情,眼神深邃的看著前方,說:

  “從今以後,宮裏再添一個可憐人!”


  知畫回到了“洞房”裏,永琪背負著手,正在房裏走來走去踱方步。


  桂嬤嬤帶著珍兒、翠兒,給知畫卸下那頂綴著珊瑚東珠寶石的帽子,取下沉重的如意鎖,卸下珍珠項鏈,耳環首飾……一一放進錦盒裏。知畫對著鏡子,被動的坐著,洞房的最後一刻就要來了,她心慌意亂的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中,帶著些兒惶恐,帶著些兒擔心。


  釵環盡去,知畫的長發如水披瀉。桂嬤嬤把她的長發,梳成一條大發辮,用紅繩係住打結,再解開她的衣紐,脫下那件描金繡鳳的紅色外衣。珍兒捧著一件特製的、有繡花的、鏤空的紗衣,走上前去。


  永琪背負著手,一直在踱方步,踱著踱著,就踱到窗前去了。抬頭一看,窗外月明星稀,月色把宮裏的樓台亭閣,都染上了一層銀白色。昨晚此刻,他正和小燕子相擁看月亮……他的心,又飛到小燕子身上去了。


  “小燕子……小燕子……”他在心裏低低呼喚,“此時此刻,你在恨我吧?怨我吧?你知不知道,今晚這漫漫長夜,我比你更難挨,我真不知道,接下來我要怎麽辦?”


  永琪歎了口氣,回頭看一眼。正好看到珍兒、翠兒把新娘衣服從知畫肩上褪下,露出她潔白的雙肩和那隻穿著一件繡花肚兜的身子,燭光下,冰肌玉膚,晶瑩剔透。永琪一震,急忙又回頭去看窗外,想著:


  “天下還有比我更無助的新郎嗎?平常碰到為難的事,身邊總有一群人在幫忙,今晚,我隻能單打獨鬥了!”


  永琪抬眼看月亮,又歎了一口氣。


  知畫聽到永琪左歎一口氣,右歎一口氣,她隨著他的歎氣聲,眼神越來越不安,越來越憂鬱。桂嬤嬤擔心的悄悄看了永琪一眼,就把那件薄紗的衣裳,披上了知畫的身子。一切就緒,桂嬤嬤扶著知畫,坐在床沿。


  珍兒、翠兒掀掉了床上的紅色繡花被單,露出裏麵白色的喜巾。


  桂嬤嬤走到永琪身邊去,請安說:


  “五阿哥!洞房花燭夜,別耽誤了吉時!奴才們告退了!”


  桂嬤嬤給了知畫一個眼光,就帶著珍兒、翠兒退出房去。


  轉眼間,房裏剩下了永琪和知畫兩人,永琪心裏一煩,又開始踱方步。


  紅燭高燒,熏香繚繞,送子觀音像高高的站在案上,俯瞰著滿屋的尷尬。坐的人靜靜的坐著,走的人繼續踱方步。夜漸漸的深了,紅燭漸漸的短了,燭淚漸漸的多了……坐的人不動,走的人不停。床上那條繡著雙喜字的白色喜巾,一直不受幹擾的維持著潔白無瑕,刺目的躺在那兒。在房間外麵,桂嬤嬤打濕了窗紙,帶著一群嬤嬤、宮女在偷看,個個急得咬斷牙根了。


  永琪不知道已經繞室幾百次,知畫再也沉不住氣,終於抬頭,凝視他,低低的開口了:

  “你預備就這樣走到天亮嗎?”


  永琪一驚,走到床前站住了。逃不掉,隻好麵對!他咬咬牙,下定決心,說:


  “知畫,我要坦白的告訴你,我們這個親事……”


  知畫看看窗子,著急的說:

  “噓!隔牆有耳……”她哀懇的看著他,低語,“你可不可以坐下來?”


  永琪怔了怔,在床沿上坐下,和她仍然保持著距離。她那美麗的胴體,在透明的薄紗下,幾乎是一覽無餘的。知畫沒有忽視他的“正襟危坐”,看了他一眼,她的大眼中,盛滿了委曲求全的悲哀,輕聲的說:

  “我知道,你有幾千幾萬個不願意,從拜堂到現在,你的眉頭沒有舒展過……我……我……”她心中一酸,突然覺得無力應付這個場麵,淚水就湧了上來。


  永琪看她又落淚了,心裏惶恐,急促的說:


  “不是你的原因,你什麽都好!是我自己,心裏有太多的事……”


  “不用解釋了!”她輕輕打斷,看看那塊白色喜巾,羞澀的說,“那個,你預備怎麽辦?明天一早,桂嬤嬤就要來收,老佛爺要檢査的……”說著,實在太害羞了,頭低低的垂了下去,聲音也沒有了。


  永琪看她這樣,心裏一陣惻然,除了惻然以外,也知道她說的都是事實,明天太後要檢査,他是逃不掉這一關的!他心中再一歎,就勉強的伸出手,去褪她那件薄紗。她屏息坐著,動也不敢動。紗衣沒有紐扣,輕輕一拉,就滑落下去,露出那裸露的肩和紅色繡花小肚兜。他愣著,眼前,忽然閃過小燕子新婚時的臉孔……他突然把那件紗衣拉回到她的肩上,就放手預備起身。她情急的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別動!”她低語,“聽我說……那個喜帕……也可以做假的,你有沒有小刀?我怕痛……你割破手指就行了,我們好歹裝個樣子,我猜桂嬤嬤在外麵看……隻要瞞過去了,就沒關係……”


  永琪驚看知畫,眉頭一鬆,如釋重負,慌忙點點頭,低聲說:


  “知畫,謝謝你的了解,謝謝你的配合!”


  “那麽,我們就裝樣子吧!”知畫的臉孔嫣紅,伸手幫永琪解衣領上的扣子,“這外衣,還是得先脫掉……”


  “我自己來!”永琪急忙自己解衣。


  “我來比較好……”知畫看了窗子一眼,窗外,桂嬤嬤等人的衣衫聲窸窸窣窣。


  永琪也看了窗子一眼,就站起身子,知畫也站起身子,她開始為他解紐扣,一個一個慢慢的解,終於,把外衣褪下,放在床前的衣架上。


  窗外的桂嬤嬤和眾嬤嬤、宮女,擠來擠去,看來看去,開始吃吃的笑,低低驚呼:

  “看到沒有?看到沒有?福晉在為五阿哥解紐扣呢!”


  不知何時,小燕子已經溜出了房間,站在回廊的柱子旁,看著桂嬤嬤們發呆。解紐扣?知畫在為永琪解紐扣?她突然想起,結婚四年多,自己從來沒有為永琪解過紐扣!那種羞人答答的事,她可做不來!

  桂嬤嬤突然用手蒙住嘴,笑得吱吱咯咯,低語:


  “躺下了,躺下了……帳子放下了……”


  眼看帳幔中,一對新人的剪影,相擁著倒上了床,桂嬤嬤樂得合不攏嘴。


  “男人嗎,怎麽逃得過美人關?”


  珍兒、翠兒和幾個嬤嬤,就悄悄的笑成一團。珍兒看著翠兒說:


  “就是嘛!我說的唄!老佛爺有什麽好擔心的?”


  宮女、嬤嬤們掩著嘴笑,議論紛紛,珍兒一轉身,忽然看到小燕子呆立在那兒,她趕緊拉拉桂嬤嬤,大家這才止住笑,急忙站好。


  小燕子含淚一甩頭,進房去了。


  小燕子知道自己不該吃醋的,是她懇求永琪娶知畫,是她勉強他去做的。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就是另外一回事,她管不住自己的心,管不住自己那瘋狂的思想,瘋狂的嫉妒,瘋狂的心痛。這是她的永琪呀,她愛得那麽深,愛得那麽多的永琪,他居然和知畫“洞房”了!


  小燕子神思恍惚的回到房間,跌坐在梳妝台前。


  “你何必虐待自己呢?還不趕快上床睡覺?我幫你卸妝梳頭!”紫薇為她卸下旗頭,取下釵環,放下頭發,細細的梳著。


  “紫薇,你相信嗎?他真的和她洞房了……他怎麽可以呢?如果他心裏有我,他還能抱其他的女人嗎?你的爾康一定不會這樣……”


  “是你求他的,你不能再怪他呀!”紫薇勉強的說,“你要他怎麽做呢?已經娶進門了,總不能把她冰在那兒,何況……你也知道的,這宮裏規矩,還有那條白喜帕呢,賴也賴不掉……”


  小燕子猛的推開紫薇,站起身子,開始繞著房間走。


  “我沒辦法睡覺,我不能睡覺,我腦子裏全是那張床,那個房間,還有那個送子觀音像!紫薇,我要瘋了,我要做點什麽……我去院子裏練劍……”說著,就開始翻箱倒櫃,找劍,“我的劍呢?又擱哪兒去了?”


  “你幹什麽?”紫薇拉住了她,“半夜三更去院子裏練劍?那些宮女、嬤嬤都沒睡,你要讓自己變成大家笑話的對象嗎?何況,你剛剛流產沒幾天,你也要為身體著想!現在,你要和知畫比賽,比賽你們誰先有孩子!你聰明一點,別糟蹋自己!要打贏這一仗!”


  “這個比賽,我一定輸!不練劍,那我做什麽?我去打拳!”


  “不許!不許出去!你就待在這個房間裏,哪裏都不許去!”


  小燕子無可奈何,呆呆的站著,想著想著,神情又一痛。她就衝到桌子前,打開抽屜,鄭重的拿出那支簫。


  “不許我練劍、打拳,我練簫……我答應了我哥,下次見麵的時候,要吹給他聽!”


  她坐了下來,開始吹簫。


  簫聲忽大忽小的響了起來,她吹著《你是風兒我是沙》,又吹《不能和你分手》,再吹《夢裏》……沒有一首吹得完整,全是斷斷續續的。


  紫薇瞅著她,看了半天,蹲下身子,拍拍她的手,勸阻的說:


  “別吹了!你的簫聲不太好聽耶!很吵耶!恐怕整個景陽宮,都被你鬧得不能睡覺了!”


  小燕子推開她,眼淚一掉,哽咽的說:


  “你讓我吹嘛!這是我爹的簫,我爹吹的時候,鳥兒都會來聽……我拚命練拚命練,總會練好的!至於吵了人家睡覺,我也管不著!整晚,我必須聽樂隊吹吹打打,也沒人關心我能不能睡覺!現在,我吹吹簫都不行嗎?”


  小燕子說完,拿起簫,繼續吹,一麵吹,眼淚一麵撲簌簌的滾落。


  簫聲清楚的傳進了新房裏,知畫和永琪躺在床上,知畫麵對床裏側睡著,眼睛睜得大大的。永琪平躺,用雙手枕著頭,眼睛也睜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的看著帳頂。那簫聲,打破了寂靜的夜,也絞痛了永琪的心。聽著聽著,他和小燕子的點點滴滴,就在眼前重演。他體會到她此時的心情,簫聲每斷一次,他的心就絞緊一次。心裏在低語著,小燕子!發泄吧!如果這樣會讓你好受一點!他不由自主,又是長長一歎。


  小燕子的簫聲,永琪的歎息,交織成知畫整個的“洞房花燭夜”。那夜,難挨的並不是隻有小燕子和永琪,知畫也是徹夜無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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