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作品全集(共60冊)第58章
· 第58章 ·
乾隆這天,接到了福倫的“快馬傳書”,他真是又悲又喜,迫不及待,他就拿著信,直奔慈寧宮。進了大廳,興奮的嚷著:
“老佛爺,雲南來的快馬傳書!他們平安的救出了爾康,不可思議呀,原來爾康真的還活著!”
知畫、太後、令妃和桂嬤嬤等人,正在逗弄著綿億,聽到這個消息,大家全部迎上前來。太後大出意料之外,喜悅的說:
“爾康真的還活著?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他們救爾康,是不是很驚險,大家都平安吧?”令妃急忙問。
“拯救的過程,沒有損失一兵一卒,算是和平解決了!信寫得很簡單,福倫說,他會提前回來,再細說經過!”
知畫就急步上前,渴盼的看著乾隆,訥訥的,礙口的問:
“永琪……有沒有說,他什麽時候回來?”
乾隆神態一凜,正眼看了看知畫,再抬眼看太後和令妃,肅穆的說:
“我們失去了永琪!他在救回爾康以後,去雲南的途中,染上惡疾,已經去世了!”
大家都大大一震,個個心知肚明。
知畫一聽,臉色慘白,踉蹌一退,淒惶而悲苦的喊:
“皇阿瑪,一定要這樣做嗎?或者有一天,他還會回來的!”
乾隆拍拍知畫的肩,深沉的說:
“知畫,死者不能複生,朕和你,都必須接受這個事實!像爾康的例子,隻能用‘奇跡’兩個字來形容!”
“但是,我們可以希望‘奇跡’呀!”知畫含淚喊,“爾康不是在紫薇的希望中,又複活了嗎?永琪……也可以的,是不是?是不是?”
乾隆凝視知畫,不勝惻然,忍不住也含淚了,說:
“奇跡可一而不可再,可遇而不可求!讓他活在我們的心裏吧!他是朕的骨肉,想到他,還是會讓朕心痛!他已經離開了這個‘人間’,但是,他走進了他的‘天堂’!”說著,想著永琪和小燕子的深情不渝,含淚而笑,“天之涯,雲之南,有他的‘天上人間’!他適得其所,我們也節哀順變吧!”
知畫絕望的看著乾隆,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她要奇跡,她等待奇跡,她的永琪沒有死,他不能死啊!
但是,幾天後,宮裏就慎重的宣布,榮親王去世了!
在景陽宮,乾隆親自祭永琪。無數的白幔,高高的掛著,白燭高燒,永琪的靈位前,擺著供桌,燃著白燭,和尚們誦經超度,一片悲淒景象。宮女太監,全部素衣,旗頭上綴著白花,跪了滿院。
知畫全身縞素,跪在靈堂前,淚不可止。
桂嬤嬤抱著披麻帶孝的綿億,也跪在靈堂前。
乾隆帶著令妃、太後和眾妃娘,一一在靈前致祭。
阿哥、格格、親王、貴族等一排排的上前致祭。
知畫答禮如儀,一麵蘊頭,一麵流淚,一麵在心裏默默祝禱:
“永琪,我知道我的行為使你無法原諒,但是,我也知道,在你那善良的心底,不會把我和綿億忘得幹幹淨淨!我會像紫薇期待奇跡一樣,在這深宮中期待你!說不定,我的人生,也會有奇跡出現!”
乾隆祭完永琪,雖然明知他活著,心底,仍然充滿了悲涼的情緒。因為今生今世,他的永琪,是再也不會回來了!走出景陽宮,站在院子裏,眼前,忽然閃現小燕子的臉龐和聲音:
“皇阿瑪,你知道皇額娘已經病危了嗎?你連我這樣的人,都饒恕了成全了,還有什麽不能包容呢?”
乾隆苦澀的看著永琪住過的院子,想著小燕子咋咋呼呼的喧嘩。
“人生,別離越來越多,在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
乾隆就舉步向靜心苑走去,太監們趕緊相隨。
靜心苑裏的皇後,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骨瘦如柴,不住咳著,已經病入膏肓。容嬤嬤端著一碗湯,用湯匙盛著,還試圖喂給她吃。
“娘娘!喝一口湯!奴婢已經吹涼了,不燙!您已經兩天沒吃了,一定要吃一點東西!娘娘……”
皇後咳著,推開容嬤嬤的手。
“實在吃不下,拿開吧!”
容嬤嬤趕緊放下湯,去拍著皇後的胸口。
“娘娘轉過去,奴婢給您背上拍拍!再給您揉揉肩膀!”
皇後拉住容嬤嬤的手,柔聲的說:
“不用了!你也歇著吧!年紀不輕了,整天侍候我,誰來侍候你呢?”
“娘娘說哪兒的話?我是生來該侍候您的人!”
“這才是哪兒的話?沒有人生來是該侍候別人的,可惜我了解得太晚,已經來不及為你安排了!你無兒無女,無依無靠,以後要怎麽辦?”皇後問。
“娘娘不是不動凡心了嗎?還管奴才怎麽辦?”容嬤嬤含淚說,“有兒有女也是空,無兒無女也是空!反正兩手空空來,兩手空空去,無牽無掛!”
皇後蒼白的麵容上,竟然浮起微笑,看著容嬤嬤。
“你跟著我,也學會了!悟出這個道理,你就真的無牽無掛了!”
“我學會什麽?我隻是一隻老鸚鵡,像還珠格格以前養的那隻鸚鵡一樣,會學人說話,娘娘說什麽,我學什麽而已!”
正說著,外麵忽然傳來太監大聲的通報:
“皇上駕到!”
容嬤嬤和皇後大驚失色。容嬤嬤立刻緊張起來:
“皇上怎麽突然來了?娘娘,我扶你起來,你能下床嗎?”
“下床,是不行了,扶我坐起來吧!”
容嬤嬤拚命拉起皇後,在她身後塞滿枕頭靠墊,好不容易,皇後才喘籲籲的坐穩。兩人剛剛弄好,乾隆已經大步進房來。容嬤嬤急忙請安:
“皇上吉祥!奴婢給皇上請安!”
乾隆看到戴著尼姑頭巾、不成人形的皇後,大震。
“你怎麽弄成這副德行?頭發全部剃掉了?”
“是!”皇後冷冷的回答,“剃光了!三千煩惱絲,剃了好!光了好!”
乾隆碰了一個釘子,見皇後傲岸如故,坐在那兒不下床,心中的一絲柔軟,全部飛了。立刻板著臉,也冷然的說:
“你這副模樣,算是開了大清皇後的先例!朕要你在這兒閉門思過,你到底思出一點心得沒有?”
“生在人間,孰能無過?”皇後傲然神接口,“我倒是天天閉門思過,不知皇上是不是也在閉門思過?”
乾隆一聽,大怒,一拍桌子,厲聲喊:
“你好大的膽子,到了這個節骨眼兒,還是這麽強硬!見了朕,居然不下床,不行禮!你頭發沒了,基本的禮儀也沒了皇後勉力挺直背脊,迎視著乾隆。”
“那些虛偽的東西,我確實都沒了!”
容嬤嬤急得不得了,再也忍不住,在乾隆麵前,撲通一跪,解釋著:
“皇上!娘娘已經幾天沒吃東西,病得下不了床,不是忘了規矩,是沒有力氣維持規矩呀!請皇上不要錯怪了娘娘容嬤嬤話沒說完,乾隆遷怒的對容嬤嬤一腳踢去。”
“朕在和娘娘說話,哪兒有你開口的餘地?”
容嬤嬤被踢得仰天一摔,皇後一看,心中大痛,竟從床上撲到地下來。
“皇上!容嬤嬤年紀已老,禁不起你踢來踢去,如果你心裏還有一點仁慈,就不要為難我們了!”皇後說著,就對容嬤嬤爬過去。
容嬤嬤大驚失色,趕緊惶恐的爬過來,去攙扶皇後,哭著說:
“娘娘!怎麽下床來了呢?您不要心疼奴婢呀,奴婢不值得啊!”
“你在我心裏的地位,早已超過了結發三十幾年的夫妻!”皇後抱著容嬤嬤說。
乾隆更怒,居然說他不如一個容嬤嬤!他一拂袖子,回頭就走。
“算朕鬼迷心竅,居然想來看看你!現在,朕看到了,看夠了!”
“皇上好走!謝皇上來看我最後一麵!”皇後說著,就大咳起來,一口氣提不上來,眼看就要斷氣。
容嬤嬤抱住皇後的頭,坐在地上,痛喊:
“娘娘!娘娘!娘娘……”
乾隆覺得有異,不禁站住了,回頭觀看。隻見皇後已經氣若遊絲,不禁大驚。容嬤嬤急喊著:
“娘娘!娘娘……睜開眼睛看看奴婢呀!娘娘……娘娘……”
皇後睜眼看著容嬤嬤,唇邊浮起一個苦笑:
“隻怕……我要先走一步了!”
容嬤嬤大震,淚如雨下,喊著:
“娘娘,您撐著!我扶您起來!我扶您……”
乾隆震動已極的看著,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抱起皇後,凝視了她一會兒。皇後睜眼,也淒然的迎視著乾隆,兩人對視片刻。在這一瞬間,乾隆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還梳著雙髻,明眸皓齒,巧笑嫣然的凝視著自己,那個曾經讓他怦然心動的姑娘!隨後,陪伴著他度過了數十寒暑,如今竟成這樣!他惻然的說:
“我們用了幾十年,造就了一對怨偶……我們是怎麽做的?”
皇後看著乾隆,斷斷續續的說:
“對……不……起……”
乾隆心中一酸,這才明白,皇後真的快死了,他厲聲喊:
“容嬤嬤!皇後病成這樣,怎麽不傳太醫?”回頭大叫,“來人呀!傳太醫!趕快傳太醫!”
外麵的太監,連聲喊著“傳太醫!傳太醫……”奔了出去。
容嬤嬤見乾隆抱起皇後,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都是奴婢照顧不周!”
乾隆把皇後放在床上,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皇後已經呼吸困難,到了最後一刻,回光返照,對乾隆微笑起來。說:
“我這個‘無發國母’早點走,皇上也能早點解脫!其實,皇上早就解脫了吧?”
乾隆凝視她,幾十年夫妻之情,湧上心頭,悲哀的搖搖頭,憐憫的說:
“所謂‘萬念皆空’,也不容易!修煉到你這個地步,不過如此!如果朕已經解脫了,今天也不會來這一趟了!現在,朕也不記得你的許多事,倒記得最初見到你的時候,你才十四歲,那種清清純純的樣子……”
“忘了吧!”皇後徐徐的說,“不管是清清純純的我,還是渾渾噩噩的我,還是糊糊塗塗的我……”她一句話沒有說完,頭一歪,眼睛一閉,就這樣去了。
乾隆震驚著,大喊:
“皇後!皇後!皇後……”
容嬤嬤急撲到床邊,顫巍巍的伸手去掐著皇後的人中,哭著喊:
“娘娘!醒來……娘娘……醒來……娘娘醒來呀……奴婢還有話要跟娘娘說,奴婢還來不及說,娘娘……醒來!醒來……”
幾個太醫直奔進來,也來不及叩見乾隆,就直撲床邊。
太醫診視了一會兒,就全體對著乾隆跪下。
“啟稟皇上,娘娘駕崩了!”
乾隆踉蹌一退,震動的瞪著床上的皇後。
“朕……居然像她說的,趕來見了她最後一麵!”
容嬤嬤發出一聲哀號,抓著太醫的手,跪了下去,哀求的喊:
“太醫!太醫!你們再用針灸試試看!再用紮針試試看!說不定還有救,太醫……求求你們呀!紮她的人中,紮她的手指,試試看呀……”
“臣真的無能為力了!皇後娘娘已經升天了!”太醫們退後。
容嬤嬤知道再也無法回天了,起身拭去淚水,走到一邊去開抽屜,拿出一把早已預藏的利刃。她把利刃藏在袖子裏,折回到床邊,麵容肅穆哀戚的看著乾隆說,說:
“皇上,請讓一讓,讓奴婢給娘娘蓋被子!”
乾隆讓開,容嬤嬤在床前一跪,老淚縱橫,把皇後的手合在胸前,用棉被蓋好。她再仔細的看了看皇後,彎身磕下頭去。虔誠的說:
“娘娘,您好好的走!奴婢恭送娘娘!奴婢不敢讓您牽掛,讓您孤單單的一個人走……奴婢跟來侍候您!”
容嬤嬤在磕頭的刹那間,利刃出手,直刺心髒。她的身子用力壓下去,讓那利刃刺入體內。隻聽到砰的一聲,她淚未幹,聲未歇,身子已倒臥在皇後床前。
乾隆大驚,喊著:
“容嬤嬤!容嬤嬤!太醫……看看她怎麽了?”
太醫們又撲奔上前察看,轉身一跪:
“啟稟皇上!容嬤嬤殉主歸天了!”
乾隆踉蹌著退後,看著屋內,隻見一抹黃昏的餘光,從沒有簾幔的窗口斜射進來,照著床上的皇後、床下的容嬤嬤,一主一仆,靜靜的躺著。這個世界,總算與她們無涉無爭了。房裏忽然變得那麽安靜,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皇後那嘈嘈雜雜、恩恩怨怨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乾隆呆呆的站著,眼中,逐漸凝聚著淚。
皇宮裏的一切,距離小燕子他們,已經很遙遠。
這天,六人結伴,走在大理古城中,不住東張西望。福倫已經動身回北京了,他們迫不及待,就要好好的參觀一下這個夢中的城市。
“哇!都是白色的建築,好美!還有那些門樓,簡直不輸給紫禁城嘛!”小燕子喜悅的說。
“家家有水、戶戶有花的景致,終於看到了!”紫薇看著爾康說,“爾康,這實在是個世外桃源呀!如果不是牽掛東兒,我真想在這兒長住!”
爾康雖然也四麵瀏覽,卻是神情凝重,落落寡歡的。他心裏沉甸甸的壓著一個大問題,就是戒藥的威脅。紫薇紫薇,如果我戒不掉,你會輕視我嗎?他很想問,卻問不出口。周遭的美景,對他如同虛設。
“大理!大理……”晴兒四麵看,不勝感慨,“我們終於來了!而且,我們六個人都在一起,這好像是個不可能的夢,但是,我們大家,把這些不可能都變成可能了!我覺得,我和你們這些人在一起,也感染了你們的仙氣!居然可以做夢,也能美夢成真,真是不可思議呀!”
簫劍陶醉在晴兒的快樂裏,積極的說:
“晴兒,從此就是另一種生活,另外一個世界了!我們可以買一塊地,辦一個農場,或者辦一個牧場!生一群孩子!”
晴兒的臉孔,驀然緋紅,不勝羞澀。小燕子拍手大笑說:
“是!我哥可是方家惟一的血脈,就靠你們兩個努力綿延香火!你們趕快結婚吧,這才好傳宗接代呀!”
大家都大笑起來,永琪就笑看晴兒和簫劍說:
“我們是不是應該給晴兒和簫劍,辦一場別開生麵的婚禮呢?以前,我們給金瑣辦過婚禮,給含香辦過婚禮,現在輪到晴兒和簫劍了,這個婚禮一定要特別特別熱鬧,因為,它也代表了我們大家的‘美夢成真’!我們也乘此機會,狂歡一番!慶祝大家的團圓和我們這種‘天上人間’的佳話!”
簫劍看看沉默的爾康,臉色一正,說:
“我們的事還可以慢慢來,現在,最重要的,是給爾康治病!”他看著爾康說,“我已經和這兒一個著名的大夫談過了,他對緬甸的白麵很了解,他說,他願意來幫助我們,給你戒藥!”
爾康的眉頭驟然鎖起,神色十分慘淡,突然說:
“關於戒藥的事,我想,我們不要談了,我也不回北京去了!我就在大理住下來,簫劍幫我,隨時可以溜到緬甸去買藥,如果辦不到,就看看雲南有沒有類似的藥,我就這樣糊糊塗塗過一輩子算了!”
爾康這麽一說,大家全部變色了。
紫薇深深的看爾康,充滿感情的說:
“爾康……現在我在你身邊,不會讓你孤軍奮戰,我們每一個人,都帶著最大的決心,要幫助你!你從來不是一個會屈服、會投降的人,這次,你也不能屈服,不能投降!現在,阿瑪已經回去了,我們也不趕時間,戒藥如果太痛苦,我們就慢慢來!請你不要輕言放棄!”
爾康站住了,深刻而悲哀的看著紫薇。
“紫薇,你不知道你會麵對什麽?我已經沒救了!這個白麵的毒,已經深入我的五髒六腑,我除不掉了!我知道,吃了這個藥,我是一個廢物,但是,離開這個藥,我生不如死!我試過許多次,失敗了許多次,我……”他沉痛的搖搖頭,“不敢再試,我也不忍心、不願意要你麵對我那種狼狽!”
紫薇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毅然決然的說:
“你要麵對的,就是我要麵對的!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如果你一輩子不斷藥,就等於我一輩子不斷藥!”她痛楚的,坦率的說,“你知道嗎?現在,你每吃一包藥,我的心就絞痛一次,我都不知道,這樣的痛楚,我又能支持多久?”
爾康定定的看著她,紫薇啊,你讓我變得多麽渺小,多麽自私!他心中一痛,咬牙說:
“為了你,我再試一次!可是……”他看大家,“我不希望你們在旁邊!”
紫薇立刻急促的接口:
“隻有我守著你,他們都在門外,我們兩個,關在門裏,除非需要大夫進來,誰都不進來,好不好?”
爾康不再說話,大家全部用鼓勵的眼光,深深切切的凝視著他。
第二天,大家開始給爾康戒藥。
自從到了蕭家,他們就住在莊院的一個偏院裏,這兒有間小廳,還有幾間房間。戒藥以前,大夫就在那間小廳裏,避開爾康,先給永琪等人上課,他看著紫薇說:
“你心裏一定要有準備,以病人的情況看,戒藥並不樂觀。要戒這種藥,要從兩方麵著手,一方麵是病人的意誌,一方麵是病人的身體!如果病人自己戒藥的意誌堅定,成功率就比較高!如果意誌瓦解,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在身體方麵,戒藥是件非常非常痛苦的事,痛苦的程度,可能超過你的想像!但是,隻要病人堅定,能夠挨過這個時期,就能成功!戒藥的方法,隻有惟一的一個,就是從現在開始,全麵停止吃藥,硬撐過去!”
“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永琪急切的問,“大夫,病人會不會因為戒藥而送掉性命?也就是說,這個藥不吃,他會不會死?”
“戒藥成功的例子不多,戒藥送命的人也很多,死亡的原因不在於藥,而在於病人忍受不了那種痛苦,死於昏倒,脈搏停止,撞傷,自殺……什麽情況都有!”
大家聽得心驚膽戰,麵麵相覷,個個都知道,這是一場大戰。
“當他發抖抽筋的時候,要怎麽辦?”紫薇問。
“幫他度過,讓他想些別的!盡你所有能盡的力量!發抖抽筋是一個過渡期,挨得過去,就會停止!”
“然後呢?停止了就會好了?”
“不會,過一個時期,又會發作!要完全好,必須連續停藥半個月以上,甚至一個月不吃藥,也不會再想吃藥,才算成功!”
大家都神情沉重。晴兒問:
“難道沒有藥物可以減輕戒藥時期的痛苦嗎?”
“或者以後會發明新的藥物來治療,現在,我們隻有‘強迫斷藥法’,斷得掉還是斷不掉,就看病人的造化!這斷藥的每一天,都非常難挨,要挨過頭五天,以後就會逐漸好轉!這前麵的五天,是最關鍵的時刻!”
永琪看著紫薇,積極的說:
“紫薇,無論如何,我們要試一試,最壞的情況,也就是現在的情況。爾康雖然自己說,他不敢再試,但是,以我們對爾康的了解,他隻要吃藥,就會意誌消沉!你看,他脫險這些日子以來,幾乎沒有笑過,這,怎麽會是爾康呢?何況,這個藥在慢性的侵蝕他,傷害他,我們好不容易把他救出來了,不能讓他再被這個毒藥害死!”
“就是這句話!”晴兒接口,“我們雖然救出了爾康,隻救了一半,真正的爾康,還沒有回來!隻有戒了藥,我們才能找回那個風度翩翩、神采飛揚的爾康!”
小燕子熱烈的拍著紫薇,堅定的喊:
“紫薇,我們大家努力吧!如果你忙不過來,我們就輪番上陣,一定要把爾康完完全全找回來!”
“我們就從今天開始!”簫劍鄭重的一點頭,“我們大家在這間小客廳裏,輪流守夜!大夫可以在我的房間裏休息!一場漫長的戰爭開始了……”他看永琪,“這可能比我們在戰場上的仗還難打!”
小燕子和晴兒,就走上前去,一邊一個,緊緊的握住紫薇的手。晴兒說:
“爾康不願意我們看到他的狼狽,我們盡量不進房間,也不讓丫頭來侍候,我們大家會準備水盆、帕子、熱水、吃的、喝的和一切用品,我們送進門就走!”
小燕子緊握了紫薇一下。
“紫薇,爾康就靠你了!除非爾康恢複健康,我們誰也無法快樂起來!所以,告訴他,他的健康不是他一個人的,是我們大家的!”
紫薇感激的看著大家,眼中凝聚著淚,感動至深的說:
“謝謝你們!我會用我全部的力量,來打這一仗!我相信‘山高壓不垮大地,困難壓不倒好漢,風雨壓不倒紫薇’!我進去了!”
紫薇就勇敢而堅定的進房去。
大家全部用一種敬畏的神情,目送她進房。
一場大戰確實開始了。紫薇從來不知道,人生有如此慘烈的戰爭。
沒有吃藥的時間,對爾康來說,幾乎是停頓的。每一個時辰,漫長得像幾百年。五天?半個月?一個月?他煩躁的踱著步子,覺得幾個時辰都挨不過去。
紫薇坐在桌前,桌上,有一把琴,紫薇癡癡的看著他,開始為他彈琴唱歌,她唱了他們認識以來,所有她唱過的歌。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夢裏,你是風兒我是沙,天上人間會相逢……她的歌聲,那麽美妙,她的琴聲像天籟。但是,她怎麽有心情彈琴唱歌?在他難過得快要死掉的時候?他走到桌前來,打斷了紫薇的彈琴:
“我多久沒有吃藥了?我可不可以用漸進的方法,今天吃一半,明天再吃一半的一半……慢慢的減少藥量,慢慢的斷掉?”
“大夫說,隻有一種方法,就是‘說不吃就不吃’!你已經三個時辰沒吃了,我們繼續下去,不要前功盡棄吧!”紫薇停止彈琴,鼓勵的看著他。
三個時辰?天啊!才三個時辰!
“你算錯了吧?我起碼四個時辰沒吃了!”
紫薇站起身子,溫柔的抓住他的手,凝視著他。
“今天才是第一天,我們不要這麽容易就打敗仗好不好?撐下去!”
爾康咬咬牙,走到窗前去。他定定的看著窗外的天空,夜色裏,月漸移,星漸稀,時間在流動吧?多久了?五個時辰?六個時辰?他越來越煩躁,掉轉身子,衝到床邊,坐在床沿上,身子開始發抖。
紫薇走過來,坐在他身邊,用胳臂抱住他。千方百計,想轉移他的思想,就回憶的說:
“爾康,我跟你講,當初永琪把你的那個假‘遺體’帶了回來,我不相信是你,鬧著要開棺,開了棺,我看到我給你的‘同心護身符’,就完全崩潰了!那時,我隻想死,隻想跟你一起去……”
“你去撞棺!”爾康出神了,接口,“你大喊著:‘你雖然言而無信,我依舊生死相隨!’就對著棺材,一頭撞去……”
紫薇大驚,跳起身子,瞪著爾康。
“你怎麽會知道?”
“我在那兒!我也在現場啊!當時,我正在病危中,我的魂魄飄飄渺渺的回了家,我看到你的痛不欲生,也看到阿瑪和額娘的痛不欲生,我拚命跟你說話,可是,你聽不到我,也看不到……”
“可是……爾康,我常常看到你!”紫薇驚喊著,“我曾經在房裏點滿蠟燭,在窗口喊你的名字,有一次,你真的來了……”
爾康睜大眼睛,定定的看著她。
“我確實去了!我經常回到我們的房間裏,去和你談話!當你拒絕東兒的時候,我幾乎跟東兒一起哭……”
紫薇和爾康相視,兩人都陷進極大的震撼裏。
這時,一陣強烈的顫抖襲來,爾康痛苦的倒上床。紫薇急忙爬上床,用胳臂緊緊的抱住他喊:
“想想那個時候,我們分隔在這麽遙遠的地方,你半死不活,我半活不死,可是,我們的魂魄還急於相見,急於解決對方的苦難,這樣強烈的愛,人間能有幾對?爾康……那麽艱苦的‘天人永隔’,我們都穿越了,現在的苦難,又算什麽呢?為我撐下去,為我們的愛,撐下去!我抱著你,跟你一起撐!”
爾康又是感動,又是痛苦,顫抖著去抱緊她,脆弱的說:
“紫薇,給我力量!給我力量!”
“是!我給你力量!”她吻著他的額,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麵頰,他的唇,“我在這兒!吻我!”
爾康掙紮著去吻她的唇,驟然間,一陣抽搐,爾康放開她,跳下床。
“你出去,讓我一個人在這兒!請你出去!”
紫薇跟著跳下床,跑過來,拉住他的手。
“不要怕我看見,我跟你是一體的,讓我幫助你!”
“你難道還不了解嗎?”他痛苦的喊,“你沒辦法幫我,隻有白麵才能幫我!”
紫薇生氣的一跺腳,說:
“如果我打不敗那個‘白麵’,我還配做你的紫薇嗎?”
“是我不配做你的爾康!”
“胡說胡說胡說!”紫薇握緊他抽搐的雙手,狂熱的看著他,“我握著你,我守著你!大夫說,隻要你的意誌堅定,就可以成功!拿出你的意誌力來!”
爾康額上冒出大顆的汗珠,渾身顫抖,越抖越凶。他站起身子,像困獸一般,在室內到處兜圈子。兜著兜著,他嘩啦一聲,把桌上的東西都掃到地下。然後,他衝到牆邊,開始用頭撞牆,撞得砰砰砰的響。紫薇大震,飛奔過來攔阻。
“你撞我,不要撞牆!”
紫薇鑽到他和牆之間,爾康重重一撞,把她撞倒在地。爾康根本不管她,繼續去撞牆。紫薇嚇得魂飛魄散,爬起來,去拉他。
“不要再撞頭,撞暈了怎麽辦?”
“讓我暈!暈了就不想吃藥了!你打昏我吧!”他痛苦的對她伸出雙手,“把我綁起來,把我綁在椅子上,讓我停止顫抖!去拿繩子……去……”
“不!”紫薇喊著,眼淚落下,“我不要!”
爾康舉起顫抖的雙手,平伸在她的眼前,顫聲說:
“你看到我的手嗎?它不聽我的指揮……它很想掐你的脖子,搶你身上的藥……你去拿繩子,我怕我會傷害你,快去。”
“我不要綁你,我不怕你傷害我……”紫薇一急,就抓住他顫抖的手,塞進自己的胸前的衣服裏。她一麵哭,一麵顫聲喊,“我在這兒!抱我!吻我!愛我……利用我!隻要能夠讓你不想那個藥,你對我為所欲為吧!”
爾康眼睛一閉,熱淚奪眶而出,紫薇啊紫薇,你無所不用其極,你這樣堅決的要我斷藥嗎?他緊緊的抱住她,痛楚的說:
“我熬過去,我一定熬過去……我為你……也要、也要……撐下去!我一定有這個意誌力,我一定有!紫薇,紫薇,紫薇,紫薇,紫薇……”他一迭連聲的喊著她的名字,身子沿著牆壁滑倒在地,雙手顫抖的抱住腿,瑟縮在那兒。
紫薇跪倒在他麵前,伸手緊緊的握住他顫抖的手。
時間緩慢的流過去,天漸漸的亮了。
小燕子、晴兒、永琪、簫劍都在外麵的小廳裏,緊張的傾聽著臥室裏的動靜。大家都一夜沒睡,眼睛睜得大大的,隻有大夫坐在一張躺椅中睡著了。
忽然間,臥室裏又是一陣乒乒乓乓,大家跟著那些聲音驚跳著,彼此互看。
“我們要不要進去看一看?怎麽一直乒乒乓乓的?”小燕子問,“萬一紫薇應付不過來怎麽辦?”
“我想我們還是按兵不動比較好,如果紫薇需要我們,她一定會來叫我們!”永琪說,“如果她不叫,大概爾康不願意我們看到他的樣子!情況還算樂觀,已經熬過一天一夜了!隻要再熬過四天四夜就行了!”
“這一天一夜,已經漫長極了,還有四天四夜怎麽熬?”晴兒憂心忡忡。
簫劍站起身子,看著大家說:
“我再去燒一些開水,天快亮了,他們總要吃點東西!你們大概也都餓了!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東西可吃?”
“我跟你一起去,我去煮點稀飯,炒幾個菜!”晴兒趕緊站起來。
“你會嗎?”簫劍驚看晴兒。她是養在深宮裏的格格呀!
晴兒臉一紅,說:
“總要學著做,以後,不是都要靠自己嗎?”
“我來我來!”小燕子急忙說,“我以前和大家‘逃難’的時候,常常煮飯給大家吃,手藝是第一流的!你們忘了嗎?”
“哪兒會忘?我還記得你的‘酸辣紅燒肉’,餘味猶存!”永琪笑著。
“我最難忘的還是她那些菜名,什麽‘大卸八塊’、‘斷手斷腳’……”簫劍一句話說了一半,臥室中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大家全部嚇了一跳。緊接著,是更多的巨響和東西碎裂聲。
大夫也驚醒了,跳起身子。
“進去看看!好像有問題!”大夫喊著,就往臥房裏衝。
大家全部跟著大夫,衝到臥室去。一進門,就看到爾康抱著頭,像一隻受傷的野獸般,在室內盲目的東撞西撞,撞倒了茶幾,撞倒了桌子,又撞倒了梳妝台,房裏一片狼藉,桌上的東西全部打落在地上。爾康痛苦的喊著:
“我的頭要裂開了!我的眼睛看不見了!我瞎了,我什麽都看不到!我的耳朵也聽不見了!紫薇……你不要再虐待我,你救救我……你為什麽要我這樣做?你比慕沙還狠……”
紫薇臉色慘白,又是淚,又是汗,拚命去拉爾康抱住頭的手臂,著急的喊:
“讓我看看你的眼睛,為什麽看不見了?給我看!給我看!”
“你走開!”爾康用力一推,紫薇摔了出去。頭撞在牆上,身子再滾落到地上。
小燕子和晴兒飛奔過去,趕緊扶起紫薇,幫她揉著這兒,揉著那兒。永琪、簫劍和大夫都急忙走到爾康麵前,永琪就用力的拉下他抱住頭的手臂,喊:
“讓我們看看,你的眼睛怎麽了?”
爾康眼神狂亂的看著眾人,大夫急忙診視,察看了他的瞳孔,說:
“你看得見,對不對?你隻是覺得看不見了!眼珠有些渙散,但是,不會影響你的視覺你覺得怎麽樣?”
“我覺得怎麽樣?”爾康大吼,“我覺得想殺人……你們都給我滾出去!不要在這兒,我不要見你們!把紫薇也帶出去!否則,我會把她殺了!”
紫薇衝了過來,拉住他顫抖的手,堅決的說:
“我不出去,你沒辦法把我趕走!你坐下來,我用冷水冰一冰你的頭,或者你會舒服一點!”
“對對!”大夫急呼,“大家提一些冷水進來!”
簫劍立刻奔到天井裏,迅速的提了一桶水進來。爾康看到了水,就奔上前來,拿起整桶的水,從自己頭上淋下。水花四濺,他頓時渾身濕透,丟掉水桶,他濕淋淋的衝到紫薇身前,忽然抓住她的雙肩,一陣瘋狂般的搖撼,嘴裏大喊著:
“你這樣折磨我,你還敢說你愛我?你愛我會讓我陷在這樣的痛苦裏?慕沙從來不忍心讓我這樣……她比你愛我!我累了我病了我瘋了……我不要做你心目裏完美的爾康,我做得好累,我做得好辛苦,我做不到!你懂不懂?我寧願回到緬甸去做慕沙的天馬……’她會給我銀朱粉,銀朱粉,銀朱粉……”
紫薇被爾康搖得牙齒和牙齒都在打顫,頭發都亂了,汗和淚齊下。
“爾康……已經一天一夜了……”她痛喊著。
小燕子和晴兒都去拉爾康,小燕子心驚膽戰的喊:
“爾康!你不要這樣,你會弄死紫薇呀!”
“大夫!大夫!”晴兒同時喊,“要不要停止戒藥?這樣怎麽辦?”
永琪看到爾康這樣狂亂,走上去,揚手就對他的下巴打了一拳。爾康立刻跌倒在地,抱著頭號叫著:
“你們算什麽朋友?你們殺了我吧!為什麽不幹幹脆脆給我一刀?”
紫薇小燕子晴兒都驚喊著撲過去扶爾康。紫薇幾乎也要崩潰了,尖叫著:
“永琪!你為什麽打他?你難道不知道他太痛苦了,他不是真心在說那些話……他已經這樣了,你還打他……”她淚流滿麵。
永琪一把抓住爾康胸前的衣服,把他拉了起來,抵在牆上,義正辭嚴的吼著:
“爾康!你給我聽好!我們已經下定決心,要戒掉你的藥!你發瘋也好,你打人也好,你折磨自己也好,你折磨我們也好,我們不會和這個‘白麵’妥協!大夫已經說了,沒有這個藥,你不會死!既然不會死,隻是痛苦而已!我們五個人守著你,我們跟你一起熬,如果你失敗了,就是我們六個人的失敗!我不許你失敗,不許你讓我們六個人一起麵對失敗!所以,聽著!我非救你不可!”
大家聽了永琪的話,個個都激動著。隻有爾康,像隻垂死的野獸,掙紮著大喊:
“我不要你們救!把‘白麵’給我!我……我……我失敗了!我承認失敗,你們為什麽不讓我麵對自己的失敗……永琪!你混賬,你做了王室的逃兵,難道你沒有失敗?你有你的失敗,我有我的失敗……我沒有阻止你,你為什麽要管我?”他瘋狂的大叫,“你讓我失敗去!”
永琪也對著他大叫:
“我就是不許你失敗!我做王室的逃兵,沒有做人生的逃兵,更沒有做感情的逃兵!你想從整個‘人生’的戰場裏逃出去,你沒種!你想逃開紫薇的愛,你太狠!”
爾康一麵顫抖,一麵用雙手抱住頭,哀聲喊:
“愛是什麽?愛隻是負擔,隻是痛苦,我不要愛,不要愛……我的頭……我的頭……有人在我的頭裏麵敲我,拉我,扯我……幾萬隻螞蟻在咬我……”他對著自己的腦袋,一拳一拳的打去。
“再去提冷水,給他澆冷水!”大夫喊。
簫劍就奔出門去,飛快的提了水進來,對著號叫不已的爾康,一桶水澆下去。爾康的呼號被冷水堵住了,他停止呼喊,驚怔著,彷徨四顧,安靜下去。大家個個心驚膽戰,目不轉睛的看著他。隻見他筋疲力盡,憔悴如死,瑟縮的蜷曲著身子,不斷發抖。嘴裏喃喃的喊著冷。
“這樣不行!”簫劍說,“我們要把他的濕衣服換掉,要不然,一種病沒治好,又加一種病,那就更糟了!”
簫劍就一把抱起爾康,放到床上去,回頭喊:
“幹淨衣服在哪兒?永琪!大夫!我們給他換衣服!晴兒,小燕子!你們把紫薇帶出去,趕快給她吃點東西!”
“是!紫薇,我們走!”晴兒拉著紫薇。
紫薇掙脫小燕子和晴兒,從一屋子的狼狽中,找到幹淨的衣服,拿到床前來。
“我來換!”
永琪搶過了紫薇手裏的衣服,命令的說:
“你去吃東西,這兒我們來!弄幹淨了再叫你,你想一個人應付這局麵是不行的!爾康不是你一個人的,他也是我們的!”
小燕子和晴兒就拖著紫薇出房去。這時,爾康安靜下來了,在床上呻吟著說:
“紫薇,我說了什麽?我有沒有弄傷你?”他看到永琪了,脆弱的、請求的說,“永琪,把我綁起來……去拿繩子……”
紫薇聽到爾康脆弱的聲音,不肯走,一步一回頭。
“我要陪著他!我要守著他……永琪,不要綁他,千萬不要!”
“我們就在外麵屋裏,什麽聲音都聽得到!”小燕子拖著紫薇走,“你不能讓自己倒下去,你倒了,誰來照顧爾康呢?”
小燕子和晴兒就死命拖著紫薇出房去了。
簫劍、永琪和大夫圍在床邊,七手八腳的給爾康換掉濕衣服。
紫薇到了外間的小廳,就虛脫般的倒進椅子裏,崩潰的用手蒙住臉,放聲痛哭起來。晴兒和小燕子跟著淚汪汪。
“紫薇,振作一點!我們事先就知道這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晴兒安慰的說。
“可是……我不知道這麽慘,我覺得我很殘忍,我想算了,他就算吃一輩子的白麵,福家也供應得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錯了……”紫薇邊哭邊說。
小燕子一跺腳,喊著:
“紫薇!你不能這麽脆弱,你答應了福伯父,你回到北京的時候,會帶回一個健康的爾康!那個白麵是毒藥呀,大夫說了,吃下去會越吃越多,最後還是會送命!”
晴兒也接口說:
“我隻要一想到以前的爾康,風度翩翩,神采飛揚,不論何時,都充滿了自信,有恂恂儒雅的書生味,也有正氣凜然的英雄氣概,我就懷念極了!紫薇,你知道的,爾康一直是我心中最完美的男子漢,這個男子漢,確實不見了,我們不要泄氣,還是堅持下去,把他找回來好不好?”
紫薇聽著晴兒一篇肺腑之言,不禁抱著晴兒痛哭。
“是!我堅持下去,我堅持!隻是,我真的很害怕呀!”
這時,房門開了,蕭遙夫妻帶著丫頭,端著熱騰騰的飯菜、豆漿、油條、包子等食物,送進門來。晴兒、小燕子、紫薇急忙起立。小燕子迎上前去,幫忙把食物放在桌上,不好意思的說:
“爹,娘!你們一大早就在忙我們的早餐呀?我正要去廚房幫忙,這樣我們很過意不去耶!”
“怎麽好意思讓爹娘辛苦呢?我們真該死!”晴兒好慚愧。
“沒事沒事!我們起得早,閑著也是閑著。平常家裏沒什麽人,你們來了,家裏也熱鬧起來了!我高興都來不及,喜歡做給你們吃!你們如果過意不去呢,就多吃一點!”蕭夫人說,看看臥室,“折騰了一夜,大概都餓了!”
紫薇趕緊擦幹眼淚,歉然的說:
“伯父,伯母,吵得你們一夜沒睡吧?”
“放心!這個小院和前麵隔開,吵不著我們,隻是,聽大夫說,戒藥這麽辛苦,我們難免也跟著牽腸掛肚……”蕭遙看看臥室,壓低聲音,“情形怎樣?”
紫薇眼睛一紅,眼淚又來。蕭夫人就把紫薇摟在懷裏,真摯的說:
“孩子,已經一天一夜了,每熬過一個時辰,就是一分勝利!繼續努力吧!老天不會虧待你們的!我們二老,看著你們一個個用情至深,感動得不得了,世間因為有你們這種人,才會變得這麽好!”
“不隻我們,還有爹娘呀!”晴兒感動的說,“把簫劍撫養成人,教養得那麽好,再接受我們,就像接受自己的兒女一樣,世間是因為你們,才變得這麽好!”
蕭夫人好感動,一手摟紫薇,一手摟晴兒,拚命點頭。
“說得好!說得好!勇敢一點,有任何痛苦,我們一起麵對,你們都是我們的孩子呀!”
小燕子見蕭夫人摟著紫薇和晴兒,就擠了過來,嚷著說:
“不管不管,我是簫劍的親妹妹,才是爹娘名正言順的女兒,怎麽你們兩個喧賓奪主,把我的位子都占去了!”
蕭夫人就張大手臂,把小燕子也擁進懷中。蕭遙眼睛濕濕的喊:
“好了好了,趕快讓他們利用時間,吃點東西吧!”
一句話提醒了紫薇,趕緊去桌子前麵,盛了一碗稀飯,拿了幾個包子,就往臥室急急走去,說:
“我去設法給他吃東西……他那樣折騰了一夜,再不吃,怎麽行呢?”
“那你自己呢?”晴兒問。
“我跟他一起吃!”
紫薇就端著托盤,走進臥室,把托盤放在桌上。隻見爾康靜悄悄的躺在床上,不鬧了。房間裏,已經約略收拾過了,桌子椅子都已扶起。簫劍和大夫在床前守著爾康,永琪拿了一把掃把,在清除一地的狼狽。簫劍看到紫薇,急忙說:
“他好多了,睡著了!”
紫薇驚喜的站在床前,看到爾康那張筋疲力盡的臉龐,即使睡著了,仍然眉頭深鎖,冷汗直冒。大夫解釋的說:
“能夠睡一會兒,就算很短很短的時間,都是好事!他……太累了!”
“我陪著他,你們趕快出去吃一點東西,伯父伯母送了飯菜過來!”紫薇看到永琪在掃地,又奔上前去搶掃把,“永琪,怎麽你在掃地?我來!”
永琪搶下掃把,笑看紫薇。
“我不是阿哥了!這些簡單的事,都不肯動手,我還能當平常百姓嗎?”
紫薇一愣,深深看了永琪一眼,這才明白,在爾康的傷痛中,大家幾乎忽略了永琪也有傷痛。割舍掉阿哥的生活,割舍掉皇阿瑪,割舍掉江山和知畫綿億……他所做的,豈是“犧牲”兩個字所能包括的?還有許多實際的生活,他要一件件從頭學起。那是比爾康戒藥更加漫長的考驗吧?她想著,就看著永琪發呆,永琪在她這一眼中,已經了解她心裏所想的,對她點了點頭。
“放心!我會活得很好,學習當一個普通百姓,總比學習當一個皇帝要容易多了!不要擔心我,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爾康!”
紫薇點點頭,回到床前去。
“我們去吃東西!把這兒暫時交給紫薇!”簫劍看著紫薇說,“房門不要關,我們隨時可以進來幫忙!”
紫薇再點頭,簫劍、永琪、大夫就出門去。
紫薇在床沿上坐下,憐惜的看著爾康,在水盆裏絞了帕子,輕輕的拭去他額上的冷汗。爾康在睡夢裏驚顫,睡得極不安穩,嘴裏發著模糊的囈語。紫薇拿出一把扇子,幫他扇著,不斷幫他換著帕子。時間緩慢的、緩慢的、緩慢的流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爾康忽然醒來了,睜開眼睛,凝視她。紫薇看到他醒了,立刻給了他一個甜甜的微笑,低聲問:
“嘿!有沒有夢到我?”
爾康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柔聲說:
“是!夢到你了,夢到我對你凶,吼你,罵你……”他的眼神一暗,擔心的問,“我……沒有吧?我沒有凶你罵你吧?”
紫薇眼裏漾著淚,拚命搖頭。
“沒有!你沒有!”
爾康看到紫薇額頭有一塊淤青,伸手去摸,憐惜的問:
“這兒怎麽淤青了?摔跤了嗎?疼嗎?”
“不小心撞倒了!”紫薇去扶他,“坐起來,趕快吃點東西,餓了吧?”
爾康坐起身子,四麵看看。
“我撐過去了嗎?幾天了?”
“不要管幾天了!”紫薇不敢說真話,“先吃東西!”
爾康接過飯碗,吃了幾口稀飯,忽然間,一陣反胃,要吐。他把飯碗一放,衝下床,奔到一個空的水桶前,大吐。紫薇奔了過來,為他拍著背脊。爾康吐完,坐在地上喘氣,額上冒著汗珠。紫薇拿了一杯水來給他漱口。他漱完口,神情慘淡,顫抖又來。他努力克製著,伸手握住她的手。
“紫薇,我覺得我的意識可能會模糊,我的神誌也可能會不清楚,那些痛苦,像是海浪,一波一波的侵襲著我,海浪一次比一次大,快要把我淹死了!我不知道還能承受多久,在我意識還清楚的現在,我要告訴你,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如果我罵過你,吼過你,那都不是我的真心話!”
紫薇拚命拚命的點頭。他凝視著她的眼睛,柔聲的說:
“我還要告訴你,我愛你!”
紫薇喉中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爾康就把頭埋在雙膝中,挨過一陣寒顫。片刻,他再抬起頭,盯著她問:
“你呢?你愛我嗎?”
“我愛,我當然愛!”紫薇又拚命拚命點頭。
“那麽,我求你,我們結束這種痛苦吧!”爾康忽然導人了正題,一本正經的說,“你可以做兩件事,一件,是你拿一把刀,插進我胸口裏,這兒!”他拍著心髒的地方,“我的生命結束在你手裏,我也是很幸福的!另外一件,是你趕快去拿白麵給我,我跟你說實話,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我的身體裏,有幾千幾萬隻蟲子,在啃我的骨頭,喝我的血……我放棄了,你也放棄吧!”
他那麽溫柔,說得那麽刻骨銘心,是出自肺腑,還是為了要得到白麵?紫薇驚怔著,痛楚得一塌糊塗,看著他說:
“我們再試一試,到了今天晚上,你還是撐不下去的話,我就給你吃!”
“不要再等了,再等我就死了!”爾康哀懇的、痛苦已極的說,“什麽叫做‘十八層地獄’,我明白了!什麽叫‘上刀山,下油鍋’,我明白了!紫薇,不是做了十惡不赦的人,才會受到這樣的報應嗎?為什麽是我?給我白麵,好不好?”說著,雙手又劇烈的顫抖起來。
“爾康,爾康……我們再試試,再試試……求求你……”爾康的眼神,驀然發出陰鷙的光芒。他陡的跳起身子,發出一聲暴怒的大吼:
“我殺了你!我掐死你,我打死你!我踢死你!這樣好說歹說,你都不聽!你哪裏是我的紫薇,你是一個魔鬼!魔鬼!魔鬼……”
外麵小廳裏,大家聽到這聲大吼,全部驚跳起來,衝進房。
隻見爾康揚起手來,給了紫薇重重的一拳,紫薇應聲而倒,他又撲過去,又打又踢又踹。簫劍一步上前,就把爾康攔腰抱住,大叫:
“爾康!睜大眼睛看看,那是紫薇呀!”
永琪跟著怒喊:
“你無論失去理智到什麽地步,都不能打紫薇!你看看你做了些什麽?”
小燕子和晴兒扶起紫薇,隻見她嘴角流血,眼角紅腫,遍體鱗傷。晴兒看到這樣的紫薇,真是心痛無比,不敢相信的說:
“爾康連紫薇都打,他真的瘋了!”
小燕子眼眶漲紅了,衝到爾康麵前,對著他,也是一陣拳打腳踢,嚷著:
“你這樣對紫薇,我打死你!我也不管你是生病還是發瘋,我們的爾康,確實死了!你才是一個魔鬼,魔鬼,魔鬼……”
永琪趕緊攔腰抱住小燕子,喊:
“小燕子,他失去理智,你也失去理智了嗎?冷靜一點!”
“冷水!冷水!給他澆冷水!”大夫喊著。
永琪奔出去,提了冷水進來,對著爾康一澆。
紫薇看著狼狽已極的爾康,覺得自己完全崩潰了,她哭著,從口袋裏掏出幾包白麵來。送到爾康麵前,哭著說:
“他撐不下去,我也撐不下去了!爾康,給你!”
爾康看到白麵,眼睛都直了,撲過來就搶。誰知,小燕子比他快,用手一揮,把那些白麵打到地下的積水中,她再跳上去,用兩隻腳拚命去踩。那幾包白麵,立刻被小燕子踩得亂七八糟。她一麵踩,一麵喊:
“紫薇!你自己說的‘山高壓不垮大地,困難壓不倒好漢,風雨壓不倒紫薇!’不許投降,我們永不投降!”
爾康眼看白麵被小燕子踩得稀巴爛,氣得拚命想掙脫簫劍,苦於簫劍的雙臂像鉗子一般,就是掙不脫,他就對著小燕子的方向踢著踹著,瘋狂的喊:
“我要把你碎屍萬段!我要你的命!你給我滾過來……”
“我告訴你!”小燕子大聲說,“這是我們最後的幾包白麵,本來還有很多,昨天晚上,我把它們通通丟到火爐裏燒掉了!現在,你要吃也沒有了!”
“不要……”爾康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哀號,絕望的喊,“紫薇!紫薇!你這麽狠心,你這樣待我,我恨死你!恨死你……”
紫薇聽著看著,臉色慘淡已極。
大夫看得膽戰心驚,說:
“沒辦法了!如果你們還要繼續下去,把他綁起來吧!要不然,他不是殺人,就是殺自己!戒藥的人,都是死於自殘!”
永琪當機立斷,說:
“隻要他不會死於缺藥,我們就堅持到底!我去拿繩子!”
“不要用繩子,繩子會勒傷他!”晴兒說,“我們用布條,小燕子、紫薇……來幫忙,我們把床單撕成一條一條的!撕寬一點!”
晴兒就去撕床單,小燕子也過去幫忙。隻有紫薇,癡癡的看著爾康,心碎了。
片刻以後,爾康已經被五花大綁的綁在一張堅固的椅子裏,他喊著叫著掙紮著。大家不理他的喊叫,不停的提了冷水進來,澆他,淋他。紫薇守在旁邊,一會兒給他擦拭,一會兒跟他輕言細語,一會兒拿著食物哄他吃,一會兒跟他抱在一起哭。這樣,大家忙忙碌碌,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的挨著。太陽終於落山了,又是一天過去了。半夜的時候,爾康忽然發狂,跳起身子,連椅子帶人,全部跌在地上,椅子破碎了,他掙脫了捆綁,起身就打向永琪。永琪和簫劍雙雙撲過去,製伏了他。大家沒辦法,隻好把他綁在床上。他無法把整張床打碎,隻能不斷的吼著叫著哀號著。
就這樣,大家守著爾康,忍受著那種慘烈的煎熬。日出日落,月升月落……時間一直緩慢的、緩慢的、緩慢的消逝。每過去一天,大家就像“死去活來”一樣,迎接的,不是新的一天,而是新的生命,這新生命,不隻是爾康一個人的,也是大家的。他們六個人,曾經共同麵對過許多艱苦,許多次死裏逃生,隻有這一次,才深切領悟到“重生”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