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第5章 ·

  姐妹倆唱完了《夫妻觀燈》,兩人奔進後台化妝間。雨鵑一反身就抓住雨鳳的手,興奮地喊:


  “你看到了嗎?居然有人一出手就是兩塊錢的小費!”


  雨鳳不能掩飾自己的激動,低聲說:

  “我……認識他!”


  雨鵑好驚訝,對當初匆匆一見的雲飛,早已記憶模糊了。


  “你認識他?你怎麽會認識一個這樣闊氣的人?什麽時候認識的?怎麽沒有告訴我?”


  “事實上,你也見過他的……”


  雨鳳話還沒說完,有人敲了敲房門,接著,金銀花推門而人,她手裏拿著那個裝小費的籃子,身後,赫然跟著雲飛和阿超。


  “哎!雨鳳雨鵑!這兩位先生說,和你們是認識的,想要見見你們,我就給你們帶來了!”金銀花說著,把小籃子放在化妝桌上,用征詢的眼光看雨鳳。


  雨鳳忙對金銀花點點頭,金銀花就一笑說:


  “不要聊太久,客人還等著你們唱下一支歌呢!讓你們休息半小時,夠不夠?”


  雨鳳又連忙點頭,金銀花就一掀門簾出去了。


  房內,雲飛凝視雨鳳,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還記得我嗎?”半天,他才問。


  雨鳳拚命點頭,睜大眼睛盯著他。


  “記得,你……怎麽這麽巧?你們到這兒來吃飯嗎?”


  “我是特地到這兒來找你們的!”雲飛坦白地說。


  “哦?”雨鳳更加驚奇了,“你怎麽知道我們在這兒?”


  “那天,在水邊遇到之後,我就一直想去看看你們,不知道你們好不好。但是,因為我自己也剛到桐城,好多事要辦,耽誤到現在,等我打聽你們的時候,才知道你家出了事!”雲飛說,眼光溫柔而誠懇,“我到寄傲山莊去看過,我也見過了杜老先生,知道小五受傷,然後,我去了聖心醫院,見到小三小四和小五,這才知道你們兩個在這兒唱歌!”


  雨鳳又困惑,又感動,問:

  “為什麽要這樣費事地找我們?”


  雲飛沒料到雨鳳有此一問,怔了怔,說:

  “因為……我沒有辦法忘記那一天!人與人能夠相遇,是一種緣分,經過在水裏的那種驚險場麵,更有一種共過生死患難的感覺,這感覺讓我念念難忘!再加上……我對你們姐弟情深,都不會遊泳,卻相繼下水的一幕,更是記憶深刻!”


  雨鳳聽著雲飛的話,看著他真摯誠懇的神情,想到那個難忘的日子,心裏一陣激蕩,聲音裏帶著難以克製的痛楚。


  “那一天是四月四日,也是我這一生中,永遠無法忘記的日子!我後來常想,那天,是我們家命中無法逃避的‘災難日’,簡直是‘水深火熱’。早上,差點淹死,晚上,寄傲山莊就失火了!”


  雲飛想著雲翔的惡劣,想著展家手上的血腥,衝口而出:


  “我好抱歉,真對不起!”


  雨鳳怔怔地看著他。


  “為什麽要這樣說?你已經從水裏把我們都救起來了,還抱歉什麽?”雲飛一愣,才想起雨鳳根本不知道他是展家的大少爺。他立刻掩飾地說:“我是說你們家失火的事,我真的非常懊惱,非常難過……如果我當天就找尋你,如果我那晚不參加宴會,如果我積極一點,如果……人生的事,都是隻要加上幾個‘如果’,整個的‘後果’就都不一樣了!如果那樣……可能你家的悲劇不會發生!”


  一直站在旁邊,好奇地傾聽著的雨鵑,實在忍不住了,就激動地插口說:

  “你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些什麽事。我們家不是‘失火’,是被人放了一把火,就算有你那些‘如果’,我們還是逃不過這場劫難的!隻要那個禍害一日不除,桐城的災難還會繼續下去!誰都阻止不了!所以,你不用在這兒說抱歉了!我不知道那天早上,你對我姐姐妹妹們做了些什麽,但是,我鐵定晚上的事,你是無能為力的!”說著,就咬牙切齒起來,“但是,總有一天,我們會討還這筆血債!”


  雨鵑眼中的怒火,和那種深深切切的仇恨,使雲飛的心髒,猛地抽搐了一下。


  “雨鵑!你……少說幾句!”雨鳳阻止地說。


  雨鵑回過神來,立即壓製住自己的激動,對雲飛勉強一笑。


  “對不起,打斷你跟我姐姐的談話了。雨鳳最不喜歡我在陌生人麵前,表露我們的心事……不過,你是陌生人嗎?”她看著這個出手豪闊、洵洵儒雅的男人,心裏湧上一股好感,“我們該怎麽稱呼你呢?”


  雲飛一震,這麽簡單的問題,竟使他慌張起來。他猶豫一下,很快地說:“我……我……我姓蘇!”


  阿超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隻當沒看見。


  “原來是蘇先生!”雨鵑再問,“蘇……什麽呢?”


  “蘇……慕白,我的名字叫慕白,羨慕的慕,李白的白。”


  雨鳳微笑接口:


  “蘇軾的蘇?”


  雲飛又怔了一下,看著雨鳳,點了點頭。


  “對!蘇軾的蘇!”


  “好名字!”雨鳳笑著說。


  阿超就走上前來,看了雲飛一眼,對姐妹二人自我介紹:

  “我是阿超!叫我阿超就可以了!我跟著我們……蘇少爺,跟了十幾年了!”


  雲飛跟著解釋:


  “他等於是我的兄弟,知己,和朋友!”


  金銀花在外麵敲門了。


  “要準備上場囉!”


  雨鳳就急忙對雲飛說:“對不起,蘇先生,我們要換衣服了!不能跟你多談了……”忽然抓起籃子裏的兩塊錢,往雲飛麵前一放,“這個請收回去,好不好?”


  雲飛迅速一退。


  “為什麽?難道我不可以為你們盡一點心意?何必這樣見外呢?”


  “你給這麽多的小費,我覺得不大好!我們姐妹可以自食其力,雖然房子燒了,雖然父親死了,我們還有自尊和驕傲……如果你看得起我們,常常來聽我們的歌就好了!”


  雲飛急了。


  “請你不要把我當成一般的客人好不好?請你把我看成朋友好不好?難道朋友之間,不能互相幫助嗎?我絕對不想冒犯你,隻是真心真意地想為你們做一點事!如果你退回,我會很難過,也很尷尬的!”


  雨鳳想了想,歎口氣。


  “那……我就收下了,但是,以後,請再也不要這樣做了!”


  “好,就這麽說定!我走了,我到外麵去聽你唱歌!”雲飛說完,就帶著阿超,急急地走了。


  雲飛和阿超一走,雨鵑就對雨鳳挑起眉毛,眨巴眼睛。


  “唔,我聞到一股‘浪漫’的味道……”就對著雨鳳,唱了起來,“郎對花,妹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丟下了種子,發了一棵芽……”


  雨鳳臉一紅。


  “你別鬧了,趕快換衣服吧!”


  “是!外麵還有人等著看,等著聽呢!”雨鵑應著。


  雨鳳一窘,掉頭跑去找衣服了。心裏卻漾著一種異樣的情緒,蘇慕白,蘇慕白!這個名字和這個人,已經深深地鐫刻在她心上了。


  第二天,雨鳳提著一個食籃,雨鵑抱著許多水果,到醫院來照顧小五。兩人一走進那間“難民營”,就呆住了。隻見小五的病床,空空如也,被單也收拾得幹幹淨淨。


  姐妹倆惶惑四顧,也不見小三小四蹤影。雨鳳心髒咚地一跳,害怕起來。


  “小五呢?怎麽不見了?”


  “小三和小四呢?他們去哪裏了?”雨鵑急忙問隔壁的病人,“對不起,你看到我的妹妹嗎?那個被燙傷的小姑娘?”


  “昨天還在,今天不見了!”


  “怎麽會不見呢?我們沒有辦出院,錢也沒有繳,怎麽會不見……”雨鵑著急。


  這時,有個護士急急走來。


  “兩位蕭姑娘不要著急,你們的妹妹已經搬到樓上的頭等病房裏去了!在二零三號病房,上樓右轉就是!”


  雨鳳、雨鵑驚愕地相對一看。


  “頭等病房?”


  兩人趕緊衝上樓去,找到二零三病房,打開房門,小三、小四就興奮地叫著,迎上前來,小四高興地說:

  “大姐,二姐,我們搬到這麽漂亮的房間裏來了!晚上,不用再被別的病人哼啊哎啊的,鬧得整夜不能睡了!”


  小三也忙著報告:

  “你們看,這裏還有一張帆布床,護士說,晚上我們陪小五的時候,可以拉開來睡!這樣,我們就不會半夜從椅子上摔下來了!”


  小五坐在床上,看來神清氣爽,精神很好,也著急地插嘴:


  “護士姐姐今天給我送雞湯來耶!好好吃啊!”


  “我也跟著喝了一大碗!”小四說。


  “我也是!”小三說。


  雨鳳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上,四麵看看,太驚訝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她看著雨鵑,“我們不是還欠醫院好多錢嗎?醫藥費沒付,他們怎會給我們換頭等病房?”


  雨鵑也放下東西,不可思議地接口:

  “還喝雞湯?難道他們未卜先知,知道我們今天終於籌到醫藥費了?”小三歡聲地喊:

  “你們不要著急了,小五的醫藥費,已經有人幫我們付掉了!”


  “什麽?”雨鳳一呆。


  “那兩個大哥呀!就是在瀑布底下救我們的……”小四解釋。


  “慕白大哥和阿超大哥!”小五笑著喊,一臉的崇拜。


  姐妹倆麵麵相覷。雨鵑瞪著雨鳳,懷疑地問:


  “我覺得……這件事有點離譜了!你到底跟他怎樣?落水那天不是第一次見麵,對不對?”


  “這是什麽話?”雨鳳一急,“我哪有跟他怎樣?我發誓,落水那天才第一次見麵,昨晚他來的時候,你不是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的嗎?根本等於不認得嘛!”


  雨鵑不信地看她。


  “這不是太奇怪了!一個不認得的人,會到處打聽我們的消息,到待月樓來聽我們唱歌,到醫院幫小五搬病房,付醫藥費,還訂雞湯給小五喝,花錢像流水……”她越想越疑惑,對雨鳳搖頭,“你騙我,我不相信!”


  “真的真的!”雨鳳急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回事,可是,我用爹娘的名譽發誓,我真的不認得他們,真的是落水那天,第一次見麵……到昨天晚上,才第二次見到他……”


  雨鵑一臉的不以為然,打斷了她。


  “其實,隻要你自己知道你在做什麽,我無所謂!老實告訴你,如果金銀花不收留我們,那天,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什麽打算?”


  “我準備把自己賣了!如果不賣到綺翠院去,就賣給人家做丫頭,做小老婆,做什麽都可以!”


  雨鳳愣了愣才會過意來,不禁大大地受傷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已經把自己賣給他了!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昨晚,那兩塊錢的小費,我就一直要退還給人家……”想想,一陣委屈,眼淚就滾落出來,“就是想到今天要付醫藥費,不能再拖了,這才沒有堅持下去……人,就是不能窮嘛,不能走投無路嘛,要不然,連自己的親妹妹都會看不起你……”雨鵑在自己腦袋上狠狠地敲了一記,沮喪地喊:


  “我笨嘛!話都不會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怎麽會小看你?我隻是想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你跟我解釋明白就好了!我舉那個例,舉得不倫不類,你知道我說話就是這樣不經過大腦的!其實……我對這個蘇先生印象好得不得了,長得漂亮,說話斯文,難得他對我們全家又這麽有心……你就是把自己賣給他,我覺得也還值得,你根本不必瞞我……”


  雨鳳腳一跺,百口莫辯,氣壞了。


  “你看你!你就是咬定我跟他不幹不淨,咬定我把自己賣給他了!你……你氣死我了……”


  小三急忙插到兩個姐姐中間來。


  “大姐,二姐,你們怎麽了嘛?有人幫我們是好事,你們為什麽要吵架呢?”


  小四也接口:

  “我保證,那個蘇大哥是個好人!”


  雨鳳對小四一凶。


  “我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他是好人還是壞人關我什麽事?我去掛號處,我把小五搬回去!”


  雨鳳說完,就打開房門,往外衝去,不料,竟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她抬頭一看,撞到的人不是別人,赫然是讓她受了一肚子冤枉氣的雲飛。


  雲飛愕然看著麵有淚痕的雨鳳,緊張起來。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雨鳳愣了一下,頓時爆發了。


  “又是你!你為什麽要跟著我?為什麽要付醫藥費?為什麽給小五換房間?為什麽自作主張做你分外的事,為什麽讓我百口莫辯?”


  雲飛驚愕地看著激動的雨鳳。雨鵑已飛快地跑過來。


  “蘇先生你別誤會,她是在跟我發脾氣!”就瞪著雨鳳說,“我跟你說清楚,我不管你有多生氣,小五好不容易有頭等病房可住,我不會把她搬回那間‘難民營’去!現在不是你我的尊嚴問題,是小五的舒適問題!”


  雨鳳為之氣結。


  “你……要我怎麽辦?”


  “我對你已經沒有誤會了,隻要你對我也沒誤會就好了!至於蘇先生……”雨鵑抬頭,歉然地看雲飛,“可能,你們之間還有些誤會……”


  雲飛聽著姐妹兩個的話,心裏已經明白了。他看著雨鳳,柔聲地、誠摯地問:

  “我們可不可以到外邊公園裏走走?”


  雨鳳在雲飛這樣的溫柔下,惶然失措了。雨鵑已經飛快地把她往門外推,嘴裏一迭連聲地說: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結果,雨鳳就糊裏糊塗地跟著雲飛,到了公園。


  走進了公園,兩人都很沉默。走到湖邊,雨鳳站住了,雲飛就也站住了。雨鳳心裏,洶湧澎湃地翻騰著懊惱。她咬咬牙,回頭盯著他,開口了:

  “蘇先生!我知道你家裏一定很有錢,你也不在乎花錢,你甚至已經習慣到處揮霍,到處擺闊!可是我和你非親非故,說穿了,就是根本不認得!你這樣在我和我的妹妹弟弟麵前,一次又一次地花錢用心機,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你最好告訴我!讓我在權利和義務之間,有一個了解!”


  雲飛非常驚訝,接著,就著急而受傷了。


  “你為什麽要說得這麽難聽?對,我家裏確實很有錢,但是,我並不是你想象的紈絝子弟,到處揮金如土!如果不是在水邊碰到你們這一家,如果不是被你們深深感動,如果不是了解到你們所受的災難和痛苦,我根本不會過問你的事!無論如何,我為你們所做的一切,不應該是一種罪惡吧!”


  雨鳳吸了一口氣。


  “我沒有說這是罪惡,我隻是說,我承擔不起!我不知道要怎樣來還你這份人情!”


  “沒有人要你還這份人情,你大可不必有心理負擔!”


  “可是我就有!怎麽可能沒有心理負擔呢?你是‘施恩’的人,自然不會想到‘受恩’的人,會覺得有多麽沉重!”


  “什麽‘施恩’‘受恩’,你說得太嚴重了!但是,我懂了,讓你這麽不安,我對於我的所作所為,隻有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雲飛說得誠懇,雨鳳答不出話來了。雲飛想想,又說:


  “可是,有些事情,我會去做,我一定要跟你解釋一下。拿小五搬房間來說,我知道,我做得太過分了,應該事先征求你們姐妹的同意。可是,看到小五在那個大病房裏,空氣又不好,病人又多,她那麽瘦瘦小小,身上有傷,已經毫無抵抗力,如果再從其他病人身上,傳染上什麽病,豈不是越住醫院越糟嗎?我這樣想著,就不想耽誤時間,也沒有顧慮到你的感覺,說做就做了!”雨鳳聽到他這樣的解釋,心裏的火氣,消失了大半。可是,有很多感覺,還是不能不說。


  “我知道你都是好意,可是,我有我的尊嚴啊!”


  “我傷了你的尊嚴嗎?”


  “是!我是在這樣的教育下長大的,我爹和我娘,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讓我們了解,人活著,除了食衣住行以外,還有尊嚴。自從我家出事以後,我也常常在想,‘尊嚴’這玩意,其實是一種負擔。食衣住行似乎全比尊嚴來得重要,可是,尊嚴已經根深蒂固,像我的血液一樣,跟我這個人結合在一起,分割不開了!或者,這是我的悲哀吧!”


  雲飛被這篇話深深撼動了,怎樣的教養,才有這樣的雨鳳?尊嚴,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深度”來談它,都有“氣度”來提它。他凝視她,誠懇地說:


  “我承認,我不應該自作主張,我確實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態和立場,是我做錯了!我想……你說得對,從小,我家有錢,有一段時間,我的職業就是做‘少爺’,使我太習慣用錢去擺平很多事情!可是,請相信我,我也從‘少爺’的身份中跳出去過,隻是,積習難改。如果,我讓你很不舒服,我真的好抱歉!”


  雨鳳被他的誠懇感動了,才發現自己咄咄逼人,對一個多方幫助自己的人,似乎太嚴厲了。她不由自主,語氣緩和,聲音也放低了。


  “其實,我對於你做的事,是心存感激的。我很矛盾,一方麵感激,一方麵受傷。再加上,我連拒絕的‘資格’都沒有,我就更加難過……因為,我也好想讓小五住頭等病房啊!我也好想給她喝雞湯啊!”


  雲飛立刻好溫柔地接口:


  “那麽,請你暫時把‘尊嚴’忘掉好不好?請繼續接受我的幫助好不好?我還有幾百個幾千個理由,要幫助你們,將來……再告訴你!不要讓我做每件事之前,都會猶豫,都會充滿了‘犯罪感’好不好?”


  “可是,我根本不認得你!我對你完全不了解!”


  雲飛一震,有些慌亂,避重就輕地回答:


  “我的事,說來話長……我是家裏的長子,下麵還有一個弟弟……”


  “你有兒女嗎?”雨鳳輕聲問,事實上,她想問的是,你有老婆嗎?

  “哦!”雲飛看看雨鳳,心裏掠過一陣痛楚,映華,那是心裏永恒的痛。他深吸了一口氣,坦白地說:“我在二十歲那年,奉父母之命結婚,婚前,我從沒有見過映華。但是,婚後,我們的感情非常好。誰知道,一年之後,映華因為難產死了,孩子也沒留住。從那時候起,我對生命、愛情、婚姻全部否決,過了極度消沉的一段日子。”


  雨鳳沒想到是這樣,迎視著雲飛那仍然帶著餘痛的眼睛,她歉然地說:“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不不,你該問,我也很想告訴你。”他繼續說,“映華死後,家裏一直要為我續弦,都在我強烈的抗拒下取消。然後,我覺得家庭給我的壓力太大,使我不能呼吸,不能生存,我就逃出了家庭,過了將近四年的流浪生活,一直沒有再婚。”他看著雨鳳,“我們在水邊相遇那天,就是我離家四年之後,第一次回家。”


  雨鳳臉上的烏雲都散開了。


  “關於我的事,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如果你肯接受我作為你的朋友,讓時間慢慢來向你證明,我是怎樣一個人,好不好?目前,不要再排斥我了,好不好?接受我的幫助,好不好?”


  雨鳳的心,已經完全柔軟了,她就抬頭看天空,輕聲地、商量地問:

  “爹,好不好?”


  雲飛被她這個動作深深感動了。


  “你爹,他一定是一個很有學問,很有深度的人!他一定會一迭連聲地說:‘好!好!好!’”


  “是嗎?”雨鳳有些猶疑,側耳傾聽,“他一定說得好小聲,我都聽不清楚……”她忍不住深深歎息,“唉!如果爹在就好了,他不隻有學問有深度,他還是一個重感情、有才華的音樂家!他熱愛生命,熱愛自然,他常常說,溪口那個地方,像個天堂。是的,那是我們的天堂,失去的天堂。”


  雲飛震撼極了,凝視著她,心裏一片絞痛。展家手上的血腥,洗得掉嗎?自己這個身份,藏得住嗎?他大大一歎,懊惱極了。


  “不知道為什麽老早沒有認識你爹,如果我認識,你爹的命運一定不會這樣……對不起,我的‘如果’論又來了!”


  雨鳳忍不住微微一笑。


  雲飛被這個微笑深深吸引。


  “你笑什麽?”


  “你好像一直在對我說‘對不起’。”雨鳳就柔聲地說,“不要再說了!”


  雲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我確實對你有好多個‘對不起’,如果你覺得不需要說,是不是表示你對我的魯莽,已經原諒了?”


  雨鳳看著他,此時此刻,實在無法矜持什麽尊嚴了,她就又微笑起來。


  雲飛眼看那個微笑,在她晶瑩剔透的眼睛中閃耀,在她柔和的嘴角輕輕漾開。就像水裏的漣漪,慢慢擴散,終於遍布在那清麗的臉龐上。那個微笑,那麽細膩,那麽女性,那麽溫柔,又那麽美麗!他不由自主地,就醉在這個笑容裏了。心裏朦朧地想著:真想,真想……永遠留住這個微笑,不讓它消失!展家欠了她一個天堂,好想,好想……還給她一個天堂!

  雲飛這種心事,祖望是怎樣都無法了解的。事實上,對雲飛這個兒子,他從來就沒有了解過。他既弄不清他的思想,也弄不清他的感情,更弄不清他生活的目的,他的興趣和一切。隻是,雲飛從小就有一種氣質,他把這種氣質稱為“高貴”,這種氣質,是他深深喜愛的,是雲翔身上找不到的。就為了這種氣質,他才會一次又一次原諒他,接納他。在他離開家時,不能不思念他。可是,現在,他很迷糊,難道離家四年,雲飛把他的“高貴”,也弄丟了嗎?

  “我就弄不懂,家裏那麽多的事業,糧食店、綢緞莊、銀樓……就算你要錢莊,我們也可以商量,為什麽你都不要,就要溪口那塊地?”他煩躁地問。


  “如果我其他的都要,就把溪口那塊地讓給雲翔,他肯不肯呢?”雲飛從容地問。


  祖望怔了怔,看雲飛。


  “你真奇怪,一下子你走得無影無蹤,什麽都不要,一下子你又和雲翔爭得麵紅耳赤,什麽都要!你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越來越不了解你了!”


  雲飛歎了口氣。


  “我跟你說實話,這次我回家,本來預備住個兩三個月就走,主要是回來看看你和娘,不是回來和雲翔爭家產的!”


  祖望困惑著。


  “我一直沒有問你,這四年,你在外麵到底做些什麽?”


  “我和幾個朋友,在上海、廣州辦了兩家出版社,還出了一份雜誌,叫做《新潮》,你聽過嗎?”


  “沒聽過!”


  “你大概也沒聽過,有個人名叫‘蘇慕白’?蘇軾的蘇,羨慕的慕,李白的白!”雲飛再問。


  “沒聽說過!我該認得他嗎?他幹哪一行的?”祖望更加困惑。


  “他……”雲飛欲言又止,“你不認得他!反正,這些年我們辦雜誌,出書,過得非常自在。”


  “是你想過的生活嗎?”


  “是我想過的生活!”


  “那麽,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對你的安排,不能讓你滿意,你就走了,是不是?”祖望有些擔心起來。


  “差不多。”


  “你簡直是在要挾我!”


  雲飛看著父親,也很困惑地說:

  “我也不了解你,你已經有了雲翔,他能夠把你所有的事業,越做越大,那麽,你還在乎我走不走?我走了,不是家裏平靜許多嗎?”


  “你說這個話,實在太無情了!”祖望好生氣。


  雲飛不語。祖望背著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心煩意亂,忽然站定,盯著他。


  “你知道,溪口那塊地是雲翔整整花了兩年時間,說服了幾十家老百姓,給他們搬遷費,讓他們一家家搬走!他這兩年,幾乎把所有的心力,都投資在溪口,你何必跟他過不去呢?”


  雲飛心裏一氣,頓時激動起來。


  “是啊!他說服了幾十家老百姓,讓他們放棄自己心愛的家園,包括祖宗的墓地!爹,你對中國人那種‘故鄉’觀念,應該是深深體會的!那麽,你有沒有想過,雲翔到底用什麽方式,讓那些在這兒住了好幾代的老百姓,一個個搬走?他怎會有這麽大的力量?你想過沒有?你問過沒有?還是你根本不想知道?”


  祖望被雲飛這一問,就有些心驚肉跳了,睜大眼睛看他。


  “所以,我看到你回來,才那麽高興啊!”


  雲飛不敢相信地看著父親:

  “你知道?對於雲翔的所作所為,你都知道?”


  “不是每件都知道,但是,多少會了解一些!我畢竟不是一個木頭人。”他咬了咬牙,“其實,雲翔會變成這樣,你也要負相當大的責任!在你走了之後,我以為,我隻剩下一個兒子了,難免處處讓著他,生怕他也學你,一走了之!人老了,就變得脆弱了!以前那個強硬的我,被你們兩個兒子,全磨光了!”


  雲飛十分震動地看著祖望,沒料到父親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帶給他非常巨大的震撼。父子兩人,就有片刻不語,隻是深深互視。


  片刻後,雲飛開了口,聲音裏已經充滿了感情。


  “爹,你放心,我回來這些日子,已經了解了太多的事情,我答應你,我會努力在家裏住下去,努力加入你的事業。可是,溪口那塊地,一定要交給我處理!我們家,不缺錢,不缺工廠……讓我們為後世子孫,積點陰德吧!”


  祖望有些感動,有些驚覺。可是,仍然有著顧忌。


  “你要定了那塊地?”


  “是,我要定了那塊地!”雲飛堅決地說。


  “你要拿它做什麽?”


  “既然給了我,就不要問我拿它做什麽。”


  “這……我要想一想,我不能馬上答應你,我要研究研究。”


  “我還有事,急著要出門……在你研究的時候,有一本書,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看一看?”雲飛說。


  “什麽書?”


  雲飛走向書桌,在桌上拿起一本書,遞給祖望。祖望低頭一看,封麵上印著:“生命之歌”。書名下,有幾個小字:“蘇慕白著”。


  祖望一震抬頭。


  雲飛已飄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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