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二)
· 後記(二) ·
今年是二〇一五年。
真沒想到,距離《我的故事》後記完稿,已經又過去了二十六年。真是光陰如箭,日月如梭。這二十六年中,我又有很多故事,很多感觸。本來,出版社希望我再來一個“第三部”,把這部書寫得更加完整。但是,這漫長的二十六年,真不知從何寫起。仔細思量,還是加一篇後記,把這部書裏的人物現狀寫一寫,可能這是讀者們最關心的事。
一
我的兒子小慶,和他的女友何誘瓊,在一九九一年十月結婚了!他們都是初戀,是大學裏的“班對”,愛情長跑了許多年,終於成婚。結婚第二年,我家有了新的成員,我的孫女柔柔來報到了,我當了祖母。柔柔立刻成為家裏的主角,全家圍著她轉,我這個家裏的女主人,甘心情願地退為配角,成了柔柔的崇拜者。她的一顰一笑,都讓我“驚歎”。我一直很喜歡穿高跟鞋,為了怕抱著她摔跤,從此不穿高跟鞋。我對這孫女的寵愛,就別提有多麽深切了。四年後,第二個孫女嘉嘉,也在全家的熱烈期盼下來到。於是,可園裏的祖孫三代,一家六口都到齊了!今年,柔柔已經大學畢業,正在準備去英國繼續攻讀設計。嘉嘉也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了,熱愛繪畫與貓,自認是個“貓瘋子”!常去流浪貓中心當義工,還為流浪貓在臉書和微博上都開了賬號。嘉嘉樂觀單純,熱愛小動物,曾經是我的“小啄木鳥”,因為兒時的她,最喜歡親我,被我稱為“小琢木鳥”。看到她們兩個的成長過程,想起我童年的顛沛流離,終於明白,人,生而不平等。你出生在什麽時代,什麽樣的家庭,童年擁有多少人的愛,都影響你的一生!
二
可園已經重建了,當年那棟四層樓的小洋房,不堪歲月摧殘、火車震動、風吹雨打,和幾次的大地震,終於退休。我們把它拆了,重建了現在的可園。即使是新建的,也已經建了二十五年。可園沒有華麗的外觀,沒有昂貴的建材,隻是一棟很實用的建築,有一個比以前較大的花園。我從深山中,移植來一棵火焰木,這棵大樹會開很大朵的紅花,開花時一樹的紅,有如火焰,因而得名。至於它的學名,我至今也沒弄清楚。我們還有一棵“鳳凰木”,是因為我的小名而栽種的。每到夏天,鳳凰木就瘋狂地綻放著一樹的紅花。而且枝椏都伸出了院子,許多人在我們的圍牆外停車,落花會鋪滿車子的車頂和整條巷道。
因為房子很大,我們的“怡人傳播公司”和“可人傳播公司”,都在這棟樓裏辦公。後來,我們的影視事業,漸漸轉到大陸,“怡人”和“可人”不需要辦公廳,皇冠雜誌部就搬到我們的大樓裏來辦公。這樣,年事日高仍然是個工作狂的鑫濤,就不必每天到皇冠總部去辦公了。直到最近,鑫濤因為健康關係,終於退休。皇冠雜誌才又搬回總部。
三
我的母親在病魔纏身二十幾年後,在一九九〇年與世長辭,享年七十二歲。談起母親,那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母親曆經戰亂,到台灣後又生活拮據,很早就害了憂鬱症。隻是那時大家對憂鬱症都不了解,認為母親隻是個性因素,造成她的悲觀和易怒,長期疏忽,延誤了治療的機會。
等到母親病情日益嚴重,有了被害妄想的症狀,認為我們兄弟姐妹都是她的仇人,全世界的人都要害她,我們才急忙請醫生診治。母親個性強烈,拒絕任何治療。我們兄弟姐妹和父親,都束手無策。這時,母親的眼睛又因為白內障,漸漸看不見了。失去視力的母親更加恐懼,卻堅決不肯動手術,認為醫生也要害她。這時,對於母親的病,各大醫院都不肯收,至於動手術治眼疾,更是天方夜譚,沒有醫生肯對一位情緒不穩的病人動刀。
有一天,我在報紙上讀到一篇文章,是訪問一位治療白內障的名醫。我立刻打電話給報社,要來這位名醫的電話。然後,我懇求這位名醫幫我母親治療,那位醫生三天後就將出國,告訴我不可能。我失望已極,一天打了好幾通電話給那位醫生請示我該怎麽做。最後,他被我感動了,同意在出國前診治一下母親。那天,我和弟妹,把母親用輪椅推到醫院給醫生檢查。奇怪的是,母親並沒反抗,竟然讓醫生做了檢査。然後,醫生對我說:“瓊瑤,為了你的堅持,我就冒險幫你母親動手術,她的精神狀況,使這手術必須全身麻醉,兩個眼睛一起做,手術後不能亂動,那就是你們家屬的事了!”我拚命點頭,和弟妹商量,讓母親住院,請了特別護士,我們要二十四小時按住母親,讓她的手術成功!
這樣,母親動了白內障的手術,醫生開完母親的刀就出國了,介紹了另外的醫生做術後的治療。開刀後,我們硬是守著母親,抓著她的手,不讓她去掀開眼罩。果然,母親麻醉蘇醒後,非常恐懼,又喊又叫地鬧了很久。可是,當術後治療的醫生,揭開母親的眼罩時,母親呆住了!她看向我,看向弟妹,看向窗外……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醫院對麵的大樓上,有很大的霓虹燈廣告,母親無法置信地對我說:“鳳凰!我看到了!那兒有霓虹燈,是S-O-N-Y!”我知道手術成功了!立刻抱住母親,弟妹們也加入我,在那一瞬間,我和弟妹都哭了。
母親恢複視力以後,隻活了兩年。但是,那卻是她生命中最平靜安詳的兩年。她變得很依賴父親,對我們兄弟姐妹,都不再仇視。我想,在她生命中的最後兩年,她終於擺脫了恐懼和憂鬱。
我和母親之間,一直有很多心結。但是,在母親晚年,我奔波於各醫院,懇求各科的醫生給母親治病時,我對母親隻有愛,沒有怨懟。母親恢複視力後那兩年,每次看到我都對我笑。我想,我們母女之間的各種心結,都煙消雲散了!當她離去,我隻有濃濃的不舍。
四
我的父親,在母親去世後,挨過一段悲傷的時光。然後,閑睱時作作詩,到棋社下下圍棋。二〇〇二年,他已經九十四歲,身體才開始衰弱。有四個月,他無法進食,吃什麽都吐。可是醫生卻診斷不出任何病症,告訴我,他是“老化”,胃壁的皺褶已經磨平,無法消化吃進去的食物。我又束手無策了!醫生可以治病,卻無法治老。這時我才體會到“老”比“病”更可怕!
這樣,有一天,父親摔倒了!我們立刻把他送進醫院,到了醫院,他就沒有再醒過來。二〇〇二年七月三十日,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父親一生鑽研中國曆史,留給了我們六百多萬字的著作,有《秦漢史話》《三國史話》《什麽是中國人》《中華通史》等。其中《中華通史》一書,更於一九八一年,榮獲“教育部”圖書著作金鼎獎。他一生顛沛流離,又因母親的長期生病,飽受折磨。但是,他卻一直是個幽默風趣的人,永遠活在我們兄弟姐妹的心中。
五
鑫濤的三個兒女,也都當了父母,承接了鑫濤的“皇冠藝文中心”,把各個部門,做得有聲有色。《哈利?波特》一書,就是皇冠爭取到翻譯權,獨家出版的。三個孩子給了鑫濤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和一個外孫女。他的兒孫,對父母都非常孝順,而且個個出類拔萃、品學兼優。每當鑫濤生日,或者家中有節慶時,兒孫全部都到可園來團聚。加上我的兒孫,真是濟濟一堂,熱鬧非凡。鑫濤的孩子們和孫兒輩,都和我很親切。有段時間,鑫濤的長孫大學畢業後,到皇冠雜誌社來上班,每天跟我們一起吃午餐。我和他無話不談,尤其是他的戀愛問題。我成為他的朋友、長輩和顧問。
當初我和鑫濤結婚的時候,很多人認為,這婚姻不會長久。因為我和鑫濤的個性大不相同。我太夢幻,他太理智。再加上二度婚姻,總有家庭問題。但是,一路走來,我們的婚姻卻從來沒有出過問題。相愛容易相處難,我們兩個,都彼此包容,彼此尊重。直到今天,鑫濤因為年紀大了,常常東忘西忘,幾次生病使他的左腳無力,每周都要去做複健。複健老師會留下功課,讓他在家裏做。他疲倦時就不肯做家庭功課,我會照著手機拍下的動作,陪著他做。他看到我就沒辦法了,隻能笑著跟我一起“複健”。我也把這複健當成遊戲,一邊做一邊跟他做鬼臉。每天的複健功課,就在嘻嘻哈哈中完成。
很多的讀者和朋友,對於我和鑫濤的婚姻生活,都充滿好奇。我就在這兒,複製一段我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二日的雜記,滿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吧!(我一直有記雜記的習慣,等於是日記和生活感言。)
鑫濤實在是個很奇怪的人。他愛種花,愛藝術,愛看電影,愛聽音樂,愛吃美食,愛養魚,還愛身邊的每一個人。他不但是“愛”,還愛得那麽認真,常常讓我驚奇而感動。家裏的一個花園,他就忙得團團轉,一會兒要種這種花,一會兒又要種那種花,意見多得不得了。既然要種花,就要研究花,因而,有關盆栽的書、有關植物的書,都找來細細一讀。同樣地,家裏那個魚池,也把他忙得團團轉,一會兒要喂這種魚食,一會兒要喂那種魚食,一會兒要給魚兒除蟲,一會兒又要給魚兒治病,一會兒要裝過濾器,一會兒又要撈樹葉……當然,既然要養魚,就要研究魚,所以有關養魚的書,也都找來細細一讀。最近,他又瘋狂般地愛上了音樂,從古典到現代,從歌劇到民謠,從中文到英文到法文到希臘文到各種文,反正音樂沒有語言國界之分,他都能一一接受,每聽到一首好歌,就欣喜若狂。基於“好東西必須和好老婆分享”的道理,他一定會把他喜愛的歌曲推薦給我,如果正好我也很喜歡,他就樂上加樂,如果我不喜歡,他會很納悶地問我:“這麽好聽的歌曲,你怎麽不喜歡?你再聽聽看,就知道它的優美了!”這種選曲的工作,他做得熱心得不得了。當然,既然愛音樂,就得研究音樂,於是,有關唱片的書籍,自然也都找來細細一讀。以此類推,他愛那麽多的東西,都要細細研究,他還有一個龐大的皇冠事業,他怎會不忙得團團轉呢?
鑫濤的這種忙碌,確實是我的幸福。年複一年,我已經非常依賴“他種花,我賞花”“他選片,我看片”“他喂魚,我觀魚”“他出書,我看書”“他買唱片,我聽唱片”“他煮夜消,我吃夜消”……的這種生活方式。我想,人有兩種,一種人喜歡“給”、一種人喜歡“受”,這樣,“供”與“求”之間才能得到平衡吧!如果我不這麽“享受”他的“服務”,他不是會很無趣嗎?就因為我能享受,又能欣賞,我和他,才會配合得這麽好吧!哈哈!瞧,我還會為自已的“懶”,找到這麽好的說辭呢!
婚姻,其實很簡單,彼此配合和欣賞,就是不二法門!可惜人間,大多數的人,都沒有碰到那個“對的人”,婚姻才造成許多悲劇。
六
小慶婚後,有一天出門,晚上回家後對我說:“我今天去陪了我爸一整天!”“你爸?”我問,一時間都不知道他在說誰,鑫濤不是整天在家嗎?後來才知道是慶筠。原來,慶筠出了車禍,在醫院裏忽然想起這個從小就沒有接近的兒子,打了個電話到怡人傳播公司,找到了我兒子。小慶聽說他車禍在住院,二話不說就直奔醫院,甚至沒有告訴我。到了醫院才發現傷勢不重,他的妻子要上班,兒子要上課,沒人陪他。小慶就坐在床前,陪他聊天,照顧了他一整天。那時,我這本《我的故事》已經出版,他也看過了。當兒子離開醫院時,他笑著對我兒子說:“告訴你媽,她在後記裏有一段寫錯了,她說我放棄了寫作,我沒有!現在我真的退休了,可以好好開始寫作了!”
我愕然地聽著,然後笑了。我說,如果《我的故事》再要補充的時候,一定更正這點!慶筠還是慶筠,到了老年,還在想他那部未開始的作品!後來,我在無意間接到他的電話,他很誠懇地對我說:“鳳凰,謝謝你把我兒子教育得那麽好!”在那一瞬間,我還滿感動的。從這次之後,小慶和誘瓊就偶爾和慶筠吃飯,兩個孫女成長期間,也常帶去和這位親生的祖父相聚。
七
寫到這兒,必須談談我的影視事業。
自從一九八八年回到大陸,我就迷上了故國河山的壯麗景致,更有無盡無盡的鄉愁。這時,我有兩個傳播公司,我也拍了很多連續劇,由我原著改編的電影,在各個影視公司和我自己的公司拍攝下多達五十部。
一九八八年,我已經厭倦了拍電影,卻一頭栽進電視連續劇裏。我覺得電視深人每個家庭,每天持續播放,有更大的空間來說故事,可以拍得和電影一樣唯美。我的《幾度夕陽紅》《煙雨蒙蒙》《庭院深深》《在水一方》等書,都在台灣拍成了連續劇,獲得極佳的成績。當我去過大陸,我的視角就轉到了大陸,我想以大陸為背景,把故國河山都拍進我的連續劇裏。因此,當一九八九年兩岸剛剛開放影視交流,我就帶隊到大陸,在湖南電視台協拍下,開始了我此後二十五年的大陸拍戲生涯。
小慶和誘瓊,成為我的左右手,繼而成為“怡人”和“可人”的實際執行者。每次到大陸拍戲,他們起先跟著我學習,繼而取代我帶隊。我呢?在年過五十歲後,看到電腦的神奇,忽然下定決心學電腦。我學電腦,驚動很多老師來義務指導我,大家對我都非常熱情。以前寫劇本,因為劇本需要大量的文字,我常常寫得手指關節都腫脹起來,還必須有人協助我。當我學會了電腦,我就開始用電腦寫劇本了!第一部獨立打字完成的劇本是《蒼天有淚》,第二部就是《還珠格格》。
《還珠格格》是我生命中一個奇跡,那部連續劇因為觀眾瘋狂的喜愛,我繼續做到三部。當初青澀的演員,個個一炮而紅。如今,每個都有一片天空。看到他們的成功,我不禁與有榮焉,每次在網絡上看到他們的消息,我都會不自禁地發出微笑。這部戲也成為湖南台的寶貝,經常連續回放。事隔十幾年,我和琇瓊在二〇一〇年又把它翻拍了一次,二〇一一年播出,依舊跑了第一名。現在,又有阿裏巴巴集團要把它拍成電影,還有好多製作公司想把它編成舞台劇,網遊公司要把它改成網絡遊戲。這部戲劇,大概也是我寫作、編劇、拍戲生涯中最受到矚目的戲劇了!當然,它也引起一股“格格劇”的風潮,有一段時間,好多格格劇紛紛出爐,裏麵都有一位類似還珠格格的小燕子!
二〇一三年,我做完了《花非花霧非霧》,本來還想重拍二十二年前的《梅花烙》,卻因為此劇被侵權而停止。播出侵權作品的正是和我合作二十五年的湖南衛視!這事重創了我的心,讓我深深懷疑人類是不是有正義和真情?在我老年的生涯中,《梅花烙》的版權官司成為一大遺憾。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