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第12章 ·
我站在如萍的房門口,顫栗地望著門裏的景象,如萍的身子伸展地躺在床前的地下,衣服是整齊的,穿著一件綠紗白點的洋裝,腳上還穿著白色的高跟鞋。她向來不長於打扮,但這次卻裝飾得十分雅致自然。手槍掉在她的身邊,子彈大概從她的右太陽穴穿進去,頭頂穿出來,她的頭側著,傷口流出的血並不太多,一綹頭發被血浸透,貼在傷口上。我望著她的臉,這張臉——在昨天,還那樣活生生的,那張緊閉的嘴和我說過話,那對眼睛曾含淚凝視過我和書桓。而今,她不害羞地躺在那兒,任人參觀,任人審視,臉色是慘白的,染著血汙,眼睛半睜著……據說,死的人若有不甘心的事,就不會瞑目的。那麽,她是不甘心的了?想想看,她才二十四歲,二十四,多好的年齡,但她竟放棄了她的生命!她為什麽這樣做?我知道原因,我知道得太清楚,清楚得使我不敢麵對這原因——她並不是自殺,應該說是我殺了她!望著那張臉,我依稀看到她昨天的淚眼,那樣無助,那樣淒惶,那樣充滿了無盡的哀傷和絕望……我閉上眼睛,轉過身子,踉蹌地離開這房門口,我撞到何書桓的身上,他站在那兒像一尊石膏像,我從他身邊經過,搖晃地走進客廳裏,倒進沙發椅子中。我頭腦昏沉,四肢乏力,如萍血汙的臉使我五髒翻騰欲嘔。一個人拿了杯開水給我,我抬起頭,是昨天問過我話的警員,他對我安靜地笑笑說:
“許多人都不能見到死屍。”
我顫抖著接過那杯水,一仰而盡。那警員仍然平靜地望著我說:“真沒想到,你家裏竟接二連三地出事。”
“我實在沒想到,”我困難地說,“咋天她還好好的!”
“我們已經調査過了,證明是自殺,隻是我們有幾個疑點,你爸爸的手槍怎麽會到她手裏去?”警員問。
“我……”我蹙緊眉頭,我知道得太清楚了,那是我交給她的,為了避免爸爸用它行凶,我怎能料到,如萍竟用它來結束了她的生命!隻要我預先料得到這種可能性的百分之一,我也不會把槍交給她的。我搖搖頭,艱澀地說:“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父親平日放槍的地方嗎?”
“我不知道。”
“你能不能提供一點你姐姐自殺的原因?”
“我……”我囁嚅著,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然後我鼓著勇氣問:“她沒有留下遺書?”
“隻有這一張紙,在桌上發現的。”
那警員打開記事本,拿出一張紙條給我看,紙條確實是如萍的筆跡,潦草地寫著:
我厭倦了生命,所以我結束我自己,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陸如萍×月×日
我把紙條還給警員,警員又問:
“據下女說,今天早上,令姐還出了一趟門,回來之後就自殺了,她到哪裏去的嗎?”
“我不知道!”
警員點點頭走開了。於是,我才看到爸爸像泥塑木雕一樣坐在一張沙發裏,咬著他的煙鬥,而煙鬥中星火俱無。我站起來,踉蹌地衝到他身邊,和他並坐在一起,我用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而抖索的,我說:
“爸爸!哦,爸爸!”
爸爸不響,也不動,依然挺直地坐在那裏。我感到身上一陣發冷,爸爸的神情更加驚嚇了我。他目光呆滯,嘴角上,有一條白色的口涎流了下來,沾在他花白的胡子上。我搖搖他,又喊:
“爸爸!”
他依然不動,我拚命搖他,他才回過頭來,望了我一眼,低低地說:
“死了——就這樣死了——隻有一槍!她放槍的技術和我一樣好!”他搖著他的頭,好像他的頭是個撥浪鼓。同時,他把他的手伸開,枯瘦的手指平放在他的膝上,他凝視著自己的手,喃喃地說:“陸家的槍打別人!不打自己!”他的煙鬥落到地上去了,他沒有去管它,繼續說,“這手槍跟了我幾十年,我用它殺過數不清的生命!”他把手顫抖地伸到我的眼前來,使我恐懼,他壓低聲音說:“我手上的血汙太多了,你不知道有多少生命喪失在這雙手底下……所以,如萍也該死在這槍下,她帶著我的血汙去死!”
我顫抖,恐怖感震懾了我,爸爸是頂強的,他不是個宿命論者,他從不相信天、上帝和命運,他隻相信他自己,我也一樣。但,他竟被命運折服了嗎?他也認為他自己是個罪人了嗎?
門口有一陣騷動,來了一個高大的人,提著口醫生用的手提箱,我知道這是法醫。我坐在客廳中等待著,爸爸又閉著嘴不說話了。一會兒,法醫走了。先前那個警官走過來,對我說:
“一切沒問題了,你們可以為她安排下葬了。”
警員們和法醫都走了之後,室內突然變得可怕地空曠和寂寞起來。阿蘭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四周寂靜如死。我和爸爸都呆愣愣地坐著,誰也無法開口。好半天,何書桓從走廊裏不穩地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到茶幾旁邊,在煙盒裏取出一支煙,我知道他是不抽煙的,這隻是他想鎮定自己而已,他坐進沙發裏,燃著了煙,猛抽了一口,他並沒有嗆咳,隻是臉色蒼白得很。就這樣,我們三人坐在客廳中,各人想著各人的,沉默得一如空氣都凝住了。而後麵屋裏,一具屍體正橫陳著。
何書桓的那支煙抽完了,煙蒂燒了他的手,他拋下煙蒂,突然站起身來說:
“我去打電話給殯儀館!”
爸爸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我也一語不發。於是何書桓走出了大門。沒一會兒,他打完電話回來了,又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伸出手再取了一支煙。我望著那一縷青煙,在室內嫋嫋升騰,再緩緩擴散,心中空虛得如一無所有。咬緊了嘴唇,我希望我能痛哭一場,可是我的喉嚨口堵塞著,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殯儀館的人來了,一切仰仗何書桓照應,我和爸爸都癱瘓在沙發中,一動也不動。沒多久,他們把如萍用擔架抬了出來,屍體上蒙了一塊白布。我顫栗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跟著擔架衝到大門口。何書桓扶著門站在那兒,望著擔架被抬上車子,他低低地,自言自語地說:
“一個善良而無辜的女孩。”他搖搖頭,喉嚨哽塞地吐出四個字:“死得冤枉!”
我靠著門,心中惶無所據,一種不情願相信這是事實的情緒抓住了我,或者我會在下一分鍾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這一切不過是個荒誕無稽的噩夢。這一定不會是事實,一定不會!何書桓看了我一眼,說:
“殯儀館的事交給我吧,你去照顧你父親。”他望著那輛殯儀館的黑車子,臉上浮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眼睛裏湧上一股淚水,幽幽地說:“我昨天才對她說過,希望我能為她做一點事情——沒想到,今天竟由我來護送她到殯儀館,我為她做的事,居然是她的人生所該做的最後一件。”
何書桓上了殯儀館的車子,跟著車子走了。我望著那車子所卷起的塵土,好半天,都不知身之所在,模模糊糊地,我竟莫名其妙地想起基督徒葬禮時用的禱辭:
塵歸塵、土歸土、灰歸灰。
是的,“塵歸塵,土歸土,灰歸灰。”這就是生命,來自虛無,又返回虛無。二十四年,她給這世界留下了些什麽?現在,就這樣一語不發地去了,像塵、像土、像灰!她再也不會悲哀了,再也不會為獲得和失去而傷心難過了。如萍,她到底做了件厲害的事,她用她的死對我和書桓做了最後的無聲的抗議。在她活著的時候,她從不敢對我正麵說什麽……而今,她去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車子完全看不見了,我回過身子來,這才看到阿蘭正提著個小包楸,站在我身後,看到我回頭。她扭著身子,露出一口金牙,咧著嘴皺著眉說:
“小姐,我不做啦,我要回家啦!”
我的思想還在如萍身上,瞪著她,我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說:
“我不做啦!小姐,這個月的工錢還沒有給我!”
我聽明白了,她想辭工不幹,但是,這裏隻剩下爸爸一個老人,他是離不開下人服侍的,於是,我振作了一下說:
“阿蘭,你現在不能走!”
“我不做啦!”阿蘭恐懼地望了望那幢房子,“大小姐死得好怕人,我不做啦!”
“阿蘭,你一定要做,現在隻有老爺一個人了,工作很簡單,你好好做,我加你工錢!”
好不容易,我總算又把阿蘭安撫住了。看著她提著小包袱走回下房裏,我鬆了一口氣。沿著院子裏的水泥路,我拖著滯重的腳步,走向客廳。當我推開客廳的玻璃門,迎麵而來的,是一種又空又冷的沉寂,大廳裏寂寂無聲,爸爸依然像個塑像一樣坐在那兒。我停住,巡視著這幢房子,這裏麵曾經擠滿了人,曾經充滿了笑語喧嘩,我似乎還能聽到夢萍在這兒聽熱門音樂,爾傑在按著車鈴,如萍彎著腰撫弄小蓓蓓,還有雪姨在那兒笑……短短的半年之間,這裏的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隻留下一個孤單的老爸爸,我呆立著,腦中昏昏蒙蒙,眼前迷迷茫茫,四周的白牆都在我眼前旋轉,似乎有幾百個龐大的聲音在我身邊震蕩,我思甩頭,想清楚耳邊的聲音,於是,那衝擊回蕩的各種雜聲匯合成為一個,一個森冷而陰沉的響聲:
“是你!陸依萍!是你造成的!”
頓時間,我覺得背脊發麻,額上冷汗涔涔了。
一陣低沉哀傷的“嗚嗚”聲從我腳下響起,同時,一個冰冷的東西碰著了我的腳,我吃了一驚,低下頭,我看到如萍那隻心愛的小哈巴狗——蓓蓓,正在我腳下無主地亂繞著,難道它也知道它失去了它的女主人?
我鎮定了自己,走到爸爸身邊,輕輕地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我無法和爸爸說話,我也無法把自己從那森冷的指責聲中解脫出來。室內,蓓蓓到處嗔著,哀鳴不已,更增加了幾分陰森沉重的氣氛。爸爸動了一下,我立刻轉過頭去求助似的對他說:
“爸爸!”
爸爸凝視著我,他的眼光淩厲而哀傷,他低沉地問:
“她為什麽要死?”
我不能回答。爸爸冷冷地說了:
“依萍,你該負責任,你搶走了書桓!”
“我是不得已!”我掙紮地說。
“後來是不得已,一開始不是!”爸爸說,“你第一次見書桓,就搶足了如萍的風頭,你是有意的!我看你看得很清楚,就像看我自己!”他把手壓在我肩膀上,他的手顫抖得那麽厲害,使我的身子也跟著顫動不已。他的眼睛緊緊地凝視著我。喑啞而肯定地說:“你像我,依萍,你和我一樣壞!”他捏緊了我的肩膀,喘了一口氣。“可是,我喜歡你,隻有你一個,十足是我的女兒!但是,你不用解釋,我知道得很清楚,你恨我!你一直恨我!無論我怎麽待你,你還是恨我!你恨我這邊所有的人!”
我張開嘴,想加以辯白,但爸爸抓住我肩膀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量,然後,他的身體就像一個泄了氣的球一樣癱軟了下去。我驚跳起來,爸爸已經倒在沙發裏了,他的上半身掛在沙發的扶手上,下半身拖在地下,臉向下地匍匐著。我抓住他的手,搖著,叫著:
“爸爸!爸爸!爸爸!”
可是!爸爸一無知覺。我大聲叫阿蘭,阿蘭來了,我讓她守住爸爸,我衝出大門,跑到路口的公共電話亭裏,翻開電話簿,隨便找到一個私人醫院的電話號碼,打了一個十萬火急的電話,再衝回房裏,爸爸依舊匍匐著,我和阿蘭用了好大的力氣,又拖又拉又抱地讓爸爸躺在沙發上,爸爸的個子太高大,兩隻腳都懸在扶手外麵。就這樣,我們等著醫生到來。
醫生來了,給爸爸打了兩針強心針,診斷是心髒衰弱和血壓高。爸爸終於蘇醒了過來,我們合力把爸爸攙進了臥室,讓他躺在床上。爸爸掙紮著說:
“我沒有病!除非受傷和睡覺,我從不躺在床上!”
“你現在已經受傷了!”醫生說。
爸爸身不由己地躺了下去。醫生又給他打了一針,示意我退出去。我先到了客廳裏,一會兒,醫生也提著藥包出來了。他對我嚴重地說:
“最好,你把令尊送到醫院去,老年人是禁不起生病的!醫院裏照顧比較周到!”
“你是說,我父親的病很嚴重。”
“是的,心髒衰弱,血壓高,很可能會半身不遂。”
對爸爸,半身不遂比死更可怕!我默然不響,醫生做著要走的準備,我才想起沒有付診金,問了診金的數目,我打開了手提包,剛好是我身邊全部的財產!送走了醫生,我到爸爸房門口張望了一下,爸爸已經很安靜地睡了,大概醫生給他注射了鎮定劑。退回到客廳裏,我突然失去了力量,雙腿一軟,就躺進了沙發裏,這一早上的事情,使我支持不住,聽著蓓蓓不斷的哀鳴,我崩潰地用手蒙住了耳朵,把頭埋進裙子裏。
中午,阿蘭做了一餐簡單的飯給我吃。我要她給爸爸煮了一點豬肝湯,下了一點掛麵。下午一點鍾,爸爸醒了一會兒,因為醫生說不能讓他多動,所以我隻得坐在床邊,把麵喂進他的嘴裏,他一麵吃,一麵為自己失去的力量發脾氣,好不容易,一碗麵喂完了,我也渾身大汗。爸爸望望我,似乎想對我說什麽,終於什麽都沒說,不一會兒,又昏昏地睡去了。
我想離開這兒,但又覺得放心不下,靠在爸爸書桌前的安樂椅裏,我迷迷茫茫地思索著。爸爸沉重的呼吸聲使我心亂,這以後的局麵將如何處置?我總不能把爸爸一個老年的病人交給阿蘭,夜裏要茶要水又怎麽辦呢?我也不甘願和媽媽搬回來住,別人不了解,還以為我貪圖這兒的房子和享受呢!把爸爸送醫院,錢又從哪兒來?還有一個躺在醫院裏的夢萍,還不知道家中的種種變故,我要不要管她呢?許許多多的問題包圍住了我,我心中紊亂而惶惑。望著爸爸蒼老的臉,我想起他說的話:
“你恨我!無論我怎麽待你,你還是恨我!”
我恨他嗎?是的,我一直恨他!但是,現在,當這無助的老人躺在床上,事事需人幫忙的時候,我分不清我對他到底是恨,是愛,還是憐憫了!
蓓蓓又哀鳴著跑了進來,惶惶然地在我腳下亂繞,我用手拍拍它,試圖讓它靜下去。但它仍然低鳴不已,在室內到處嗅著、跑著。一會兒,我聽到“叮鈴”一聲輕響,回過頭去,我看到蓓蓓不知從哪兒銜來了一串鑰匙。我走過去,把鑰匙從它嘴裏拿了下來,無聊地播弄著。這是如萍的鑰匙嗎?如萍,這名字像一把利刃,在我心底一劃而過,留下一陣尖銳的刺痛。如萍,正像何書桓說的,她那麽善良溫柔,“死得冤枉”!
為了把如萍的影子從我腦中驅散,我試著做一個無聊的舉動,我用那串鑰匙去開爸爸的書桌抽屜。可是,很意外地,中間那口抽屜竟應手而開。那麽,這串鑰匙是爸爸的了?我拉開了那個抽屜,下意識地想看看裏麵會不會有雪姨遺漏了沒偷走的錢,可是,抽屜中除了一個小小的紅色錦盒之外,一無所有。這錦盒是紅漆的,上麵有金色的百子圖,十分考究,十分精致。我想打開這盒子,發現也上了鎖,我在那一串鑰匙裏找了一個最小的,一試之下,非常幸運,居然也開了。
盒子裏都是一些單據,我一張張地翻著,似乎全沒有價值,我非常失望。忽然,我看到一張房契,再一看,就是這幢房子的,我想了想,覺得如果要把爸爸送醫院,除非把這房子賣掉,於是,我把這房契收了起來。
盒子裏沒有別的了,我正要把它關起來,卻發現這盒子還有一個底層,我亂弄了半天,才把那個底層打開。一瞬間,我愣了愣,首先,我看到一件女人用的飾物,是一個翡翠珠子的項圈。每個珠子大約有小孩玩的玻璃彈珠那麽大,玉色翠綠晶瑩,我數了數,總共二十四粒珠子。我奇怪,這顯然是件值錢的東西,爸爸怎麽沒想起他還有這麽一件值錢的飾物?放下這串項鏈,我再去看別的東西,卻隻有一張顏色已發黃的古舊的照片。
我拿起那照片,照片裏是一個倚著一扇中式圓窗的少女,手裏拿著一個琵琶。我凝視這照片中的少女,一時之間,覺得說不出的迷惑和困擾,這少女很美很美,但,困擾我的並不是她的美,而是另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那對脈脈含愁的大眼睛,好像就在什麽地方看到過。猛然間,我大大地震動了一下,因為我想起來了,這是媽媽的眼睛!最起碼,活像媽媽的眼睛!但是,這絕不是媽媽的照片,從這張照片的古舊程度上看,起碼有四五十年的曆史,而這照片上的少女還穿對襟繡花小襖,梳著高高的發髻,大概還是清末的裝束,這是誰?我惶惑不解,乍然看這張照片,倒有點像我死去的姐姐心萍。我把照片翻過來,卻發現照片背麵有娟秀的字跡,題著一闋晏幾道的詞:
墜雨已辭雲,
流水難歸浦!
遺恨幾時休?
心抵秋蓮苦。
忍淚不能歌,
試托哀弦語,
弦語願相逢,
知有相逢否?
我望著這闋詞,心裏似乎有點明白,又很不明白。不過,我能確定,那串綠玉珠鏈和這照片中的少女一定有密切的關係。而這少女和爸爸一定也有關係,說不定曾是爸爸的寵姬,從爸爸收藏她的照片和飾物來看,對她似乎並未忘情,難道,爸爸也會對人有持久的感情嗎?
我的思想雜亂而迷糊,無法也無心再去分析這件事,我把這兩樣東西依照原來的樣子放好,把錦盒再鎖上,抽屜也鎖好。然後輕輕地站起來,把鑰匙放到爸爸的枕頭下麵。爸爸依然昏睡著,我走出爸爸的房間,帶上房門。
叫來了阿蘭,我叮囑她照顧爸爸,就離開了“那邊”。經過如萍的房間時,我輕輕的把那敞開的房門拉上了,不敢對那空房子再投以任何的注視,匆匆地走出了大門。
我顛躓地、疲倦地回到了家裏。家裏卻有個意外的客人在迎著我——方瑜。我無睱和她寒暄,走上榻榻米,我先為自己倒了一大杯開水,一氣喝完。媽媽說:
“依萍,你大概中暑了,你臉色不對!”
我跌坐在床前的榻榻米上,把頭仰靠在床上。一整天,我接受著紛至遝來的變故,無論情緒上多麽激動,我都一直撐持住,可是,現在,我卻想哭。哭一場的衝動,強烈地在我胸中蠢動,我的眼睛模糊了。
“依萍,怎麽回事?”方瑜跪在我的身邊,用手摸摸我的麵頰問,“在哪裏受了委屈了?”
“你又和書桓吵架了嗎?”媽媽擔心地問。
我默默地搖了搖頭,停了一會兒,才輕輕說:“如萍死了!”
“什麽?”媽媽抓住了我,搖著我說,“你在說什麽?你生病了嗎?”
“沒有,我很好。”我說,“如萍真的死了!她開槍打死了自己,她自殺了!”
“天哪!”媽媽喊了一聲,腳軟地坐在床沿上,喃喃地說,“這不會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
“這是真的!”
“為什麽?”媽媽問。
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憋了一整天的眼淚像開了閘的水,一湧而不可止。我把身子翻過來,臉伏在床上,痛哭不已。方瑜用手繞住我的肩,拍著我說:
“別哭了,死生有命!”
“命?”我哭著叫,“她的命在我手裏,你不懂,方瑜!我覺得是我殺了她!”
“既然已經成了事實,哭又有何益?”方瑜說,“眼淚能換回你心內的平安嗎?這世界原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依萍,如萍是有福了。”
“你是什麽意思?”我抬起頭來問。
“人生的兩麵,生與死,你能證明哪一麵更幸福嗎?她已經解脫了,她隻把痛苦留給活著的人!我們都把死看成一件很悲慘的事,那是對我們活著的人而言,對死者來講,雙腳一伸,他就無所謂快樂悲哀和痛苦欲望了!”
“你的話不像個教徒。”我說。
“我是在痛苦中想透了。”她說。
我呆呆地坐著,對於生和死,一時間想得十分的虛渺和遙遠。方瑜不知是什麽時候走的,我一直那樣呆坐著,坐到夕陽西下,坐到天際昏茫,坐到夜色來臨。媽媽對我說了些話,我一句也沒聽清楚,直到何書桓來了。他站在我麵前,疲倦、蒼白,而傷感,媽媽推了張椅子給他,他坐進去,用手支著頭說:
“我決定用土葬。”
“為什麽?”我說。
“留一個讓人憑吊的地方。”何書桓輕輕地說。
“可是——”我的思想恢複了,慢吞吞地說,“你知道,那邊一點錢都沒有了——”
“這件事讓我來辦吧!”何書桓說,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耐和煩躁。他的眼睛瞪著我的床單,始終沒有投到我的臉上來。說完了這句話,他就咬著嘴唇,默默地發愣。我凝視著他,忽然間,覺得他已經距離我非常遙遠了。一層隔閡在我們之間莫名其妙地升了起來,我雖看不到它,卻清楚地感覺到了。我無法捉摸他的思想,也無法讓他注意我,他看來那樣沮喪而若有所思,仿佛完全陷在另一個我不解的思想領域裏。我開始模糊地感到一種驚恐,一種要失去他的惶然情緒,為了打破這使人心慌意亂的沉寂,我用近乎緊張的聲音說:
“爸爸也病了。”
“怎麽?”何書桓皺皺眉,聽不懂似的問,他還沒有從他的思想領域裏走出來。
“爸爸病了,醫生說要送醫院。”
“哦?”他的眼光在我臉上一掠而過,聲調平淡而冷漠,仿佛還沒有完全弄清楚我的意思。
“醫生說是中風,可能半身不遂。”我倉猝地解釋,聲音是顫栗的,我想哭。
“哦,”他又“哦”了一聲,再看看我,就從口袋裏取出一遝鈔票,放在床邊的小櫃子上,說,“你先拿這個去辦吧,明天我再送點錢來。”我漲紅了臉,心中焦灼而委屈,我說這些,難道是為了想問他要錢?可是,他的神情那樣蕭索落拓和淡漠,他甚至沒有正眼看一看我。
我的心髒抽緊而痛楚起來。“別離開我,書桓!”我心底在叫著,“別鄙棄我,書桓!我需要你,請幫助我,我那樣孤獨!”我心中反複地喊著,向他祈求地喊。但是,他聽不見,也感不到。他站起身來了,好像一切事都已交代完了似的,向門口走去說:
“我要回去了,一整天都沒有回家。如萍的墓地,我買了六張犁山上的一塊地,天氣太熱,不宜停棺太久,後天就下葬!”
“你要走了嗎?”我心亂如麻地問。
“是的,明天早上,我會再送錢來。”
錢,錢,難道我們之間,就隻有錢的關係了嗎?我跟著他到大門口,心如刀絞。“書桓,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心裏哀求地叫著,但他卻那樣漠然,那樣無動於衷!站在大門口,他不經意似的望著我說:
“再見!”
我靠在門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暮色裏,頓時感到五內俱焚,我覺得,他這一走,是真的走了,從我的生命中走出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就這樣呆呆地靠著門,凝視著虛無的前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媽媽大聲喊我,我才發現天已黑了。
我和媽媽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餐。飯後,我回到屋裏,一眼看到那架鋼琴,我走過去,坐在琴前麵的椅子裏,把前額靠在冰冷的琴蓋上。媽媽走了過來,扶著我的肩膀問:
“依萍,你爸爸病了?”
“是的。”
“什麽病?”
“心髒衰弱和高血壓。”
“嚴重嗎?”
“是的。”
媽媽不說話了,在我床上坐下來。我們沉默極了,我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過了一會兒,我抬起頭來,打開琴蓋,胡亂地按了幾個琴鍵,單調的“叮咚”聲聽起來那麽落寞、無奈,和淒涼。我又想哭了。
有人敲門,這麽晚了,是誰?我到大門口去開了門,出我意料之外,竟然是何書桓!他剛走怎麽又來了?我既驚且喜。“書桓,你回來了,你到底又回來了!”我想著,他卻一語不發,我把門開大,讓他走進來。當他走上了榻榻米,我才發現他麵如死灰,神情慘沮。他坐在我給他的椅子裏,用手支住頭,默然不語。我坐在他對麵,心慌意亂地望著他。終於,他抬起頭來,臉上眼淚縱橫,我喊:
“書桓!”
“依萍,”他蹙眉凝視著我說,“你知道如萍自殺之前是到哪裏去的?”
我搖搖頭。
“她到我家去找我,我正好到這兒來了。她留下一封信走了,回去大概就立刻自殺了。”
“一封信?”我問。
“是的。”
何書桓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已揉皺了的信封。抽出裏麵的信紙遞給我,我接了過來。何書桓站起身,走到窗前,把前額抵著窗檻,注視著外麵的夜色。我打開了信紙看下去:
書桓:
提起筆來,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麽。現在正是深夜,窗外的月光很好,你還記得不久前,我們漫步在新生南路上賞月嗎?那天晚上,你曾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你……可是,現在,書桓,你在哪裏?你心裏還有我一絲絲,一點點的位置嗎?
我不怪你,我也不恨你,和依萍相比,我是太渺小,太平凡了!你一定會選上她的!隻是,當你第一次從我身邊轉向她,我認了命,因為我明白她樣樣比我強!但,在我已經對你死了心,而將要從這次打擊裏恢複的時候,你又來找我了!你知道我是多麽地驚喜交集!我以為我每天深夜的祈禱終於得到了上帝的憐憫,我感恩,我狂喜。書桓,我愛你,我可以為你發狂,如果你要我吻你的腳,我一定會撲伏在你的腳下去做的!書桓,你不知道我愛你有多麽厲害,當你說要和我訂婚的時候,我差點要高興得昏倒,我背著你咬手指,為著想證明我不是在做夢……然後,依萍來了,用不著對你說任何一句話,你的心又從我這邊飛走了,你再度離我而去,連一絲絲的留戀都沒有,我還來不及從得到你的狂喜中蘇醒,就被糊裏糊塗地打回到失去你的地獄裏了!
真的,書桓,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是恨你,我隻是不甘心,你為什麽要玩弄我?欺騙我?你既然愛了依萍,為什麽又回過頭來哄我,你那麽好,那麽偉大,你明知道我是弱小而無用的,你為什麽要拿我去尋開心?
你使我失去了媽媽的愛,她認為我放走了你是莫大恥辱。她卷款出走了,對我一點也不管了!老天哪!老天!短短的數日之內,我失去了你,又失去了母親,做人還有什麽意思呢?
我從不敢想和依萍奪愛,真的,我喜歡依萍,她堅強勇敢,爸爸要用鞭子打她,她都可以麵不改色,她太強了!我決不敢奪她的愛!可是,你為什麽要回到我身邊來讓我狂喜一次呢?為什麽?
我不恨你,書桓,我隻是不甘心,不甘心!媽媽走了,你也走了,我在這世界上已一無所有了!書桓,我是多怯弱呀!我真願意我能有依萍百分之一的勇敢,那麽,你或者也會多愛我一點點,是嗎?
書桓,我還是不甘心!你該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哄我?隻要你告訴我原因,我就不怪你!隻要你告訴我原因!
月亮沒有了,外麵好黑呀!我不寫了,書桓,但願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祝幸福
如萍×月×日深夜
我看完了信,抬起頭來,何書桓仍然凝視著窗外,雙手插在口袋裏。我走過去,把信紙交還給他。他沒有回頭,隻收起信紙說:
“依萍,你的報複,加上我的報複,我們把如萍送入了絕境,我們兩個!依萍,你有什麽感想?”
我扶著窗子的欄杆,說不出話來。
“依萍,我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兩個人!”
“書桓——”我勉強地叫。
“依萍,看看窗外。”何書桓說,他的聲音低而嚴肅,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力量,眼睛直視著外麵說,“我覺得,如萍正在那窗子外麵看著我們!她血汙的臉正對著我們!你看到了嗎?”
我望著窗子,除了街燈和別人家的房頂外,什麽都沒看見。但,何書桓的話使我毛骨悚然。
“她在那兒!”何書桓靜靜地說,“她將永遠看著我們!”
他緊緊地盯著窗外,於是,我也覺得窗外那黑暗的夜色裏,到處都飄浮著如萍那對哀傷無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