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第14章 ·
白天過去了是黑夜,黑夜過去了是白天。地球無聲無息地運轉著,三年的時間,悄悄地過去了。
這是混亂的一天,從一清早,家裏就亂成一團。早上,江雁容起身沒多久,程心雯就來了,跟著程心雯一起來的,是一陣嘻嘻哈哈的笑鬧和打趣。江雁容羞淫地站著,多少有點緊張和不安,程心雯拍著她的肩膀說:
“還發什麽呆?新娘子?趕快去做頭發,我陪你去。你看,為了給你當女儐相,我本來想剪短頭發的都沒剪,誰教你留那麽一頭長發,我也隻好留長頭發陪你。快走吧,到海倫去做,那兒的手藝比較好。”
和程心雯一起到了理發店,程心雯像個指揮官似的,指示著理發師如何卷,這邊要彎一點,這邊要直一點,弄了半天,等江雁容戴著滿頭發卷,被套進吹風機的大帽子裏,程心雯就在她旁邊一坐。突然嚴肅地說:
“江雁容,有句話一直想問你,最近你忙著結婚的事,我也沒辦法和你談話。老實告訴我,你嫁給李立維,是不是完全出於愛情?”
“你這話怎麽講?”江雁容皺著眉頭說,“李立維在台灣無親無友,一個窮無立錐之地的苦學生,不為愛情還能為什麽別的東西而嫁給他呢?”
“我的意思是說,”程心雯抓了抓頭,中學時代那份憨直仍然存在,“你對康南已經完全忘懷了嗎?”
江雁容鎖起了眉頭,一清早,她一直告誡著自己,今天絕不能想到康南!可是,現在程心雯來揭傷症了。她歎了口氣說:
“程心雯,我和康南那段事你和周雅安是最了解的,我承認三年來,我並不能把他全然忘懷,但是,現在我既擇人而嫁,以後就再不提、也不想這個人了!當然,我欠康南的很多,可是,我是無可奈何的。他的一個朋友說得好,我和康南僅僅有情而無緣!和李立維,大概是有緣了吧!”
“有沒有情呢?”程心雯追問。
“當然也有,我欣賞他,喜歡他,也感於他的深情。”
“我有一句話要說,江雁容,”程心雯嚴肅地說,“好好做一個好妻子,盡量去愛李立維,他是個非常好的人!康南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不要讓康南的陰影存在你和李立維的中間!”
江雁容感激地看著程心雯,在程心雯灑脫的外表下,向來藏著一顆細密的心。她知道程心雯這幾句話是語重心長的。她對程心雯點點頭:
“謝謝你,程心雯,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提康南,以後大家都不要再提了!”
做好了頭發,回到家裏,家中已經充滿了客人,周雅安和葉小蓁也來了,葉小蓁吱吱喧喳的像隻多話的小鳥。舅母、姨媽更擠了一堂,圍著江雁容問長問短。江太太在客人中周旋,大家都爭著向她恭喜,她心裏是欣慰的,三年前為救江雁容所做的那番奮鬥猶曆曆在目,而今,江雁容終於嫁了個年輕有為的男孩子。雖然太窮了,但沒關係,年紀輕,總可以奮鬥出前途來,如果跟了康南,前途就不堪設想了。欣慰之餘,她也不無感慨,想起當年和康南的那次大戰爭,那種痛苦和努力,今天這一聲“恭喜”,付出的代價也真不小!
午飯之後,江雁容被按在椅子裏,七八個人忙著給她化妝,穿上了那件裏麵襯著竹圈圈的結婚禮服,裙子那麽大,房間都轉不開了。程心雯也換上了禮服,兩個人像兩隻銀翅蝴蝶,程心雯滿屋子轉,笑鬧不停。江雁容則沉靜羞澀。屋子裏又是人,又是花,再加以各種堆滿桌子的化妝品、頭紗、耳環……使人心裏亂糟糟的。江雁容讓大家給她畫眉,搽胭脂、口紅,隱隱中覺得自己是個任人擺布的洋娃娃。終於,化妝完了,江雁容站在穿衣鏡前,鏡子裏那個披著霧似的輕紗,穿著綴滿亮片的白紗禮服,戴著閃爍的耳環項鏈的女孩,對她而言,竟那麽陌生。好一會兒,她無法相信鏡子裏的是她自己。透過鏡子裏那個濃妝的新娘,她依稀又看到那穿著白襯衫黑裙子的瘦小的女孩,正佇立在校中荷花池畔捕捉著夢想。她的眼眶濕潤了,迅速地抬了一下頭,微笑著說:
“化妝太濃了吧?”
“要這樣,”周雅安說,“等會兒披上麵紗就嫌淡了!”
門口的客人一陣喧囂,她聽到汽車喇叭聲,和“新郎來了!”的呼叫聲。她端坐在椅子上,李立維出現了。他含笑打量著她,笑容裏有著欣賞和掩飾不住的喜悅。她羞澀地掃了他一眼,他漂亮的黑眼睛那麽亮,她不禁想起他第一次到他們家裏來,為了拜訪他崇拜已久的江教授,而江仰止碰巧不在家,她接待了他。那時候,她就想過:“多漂亮的一對黑眼睛!如果長在女孩子臉上,不知要風靡多少人呢!”而現在,這對黑眼睛的主人竟做了她的丈夫!他站在她麵前,笑得那麽愉快,但也有一份做新郎的緊張。程心雯在一邊大吼大叫著:
“新郎要對嶽父行三鞠躬禮,嶽母三鞠躬禮,凡女家長輩一人三鞠躬禮,還要對新娘行三鞠躬禮,對女儐相也行三鞠躬禮!趕快!一鞠躬!”
大家哄笑了起來,在哄笑聲中,江雁容看到傻嗬嗬的李立維真的行禮如儀,不禁也為之莞爾。然後,到處都亂成一片,江雁容簡直不知道怎麽走出大門的,鞭炮聲、人聲、叫鬧聲,緊張中她差點連捧花都忘了,程心雯又不時發出莫名其妙的驚呼,造成更加混亂的局麵。門口擠滿了鄰居的孩子,還有附近的太太們,她隻得把頭俯得低低的……最後,總算上了汽車。然後,是照相館中的一幕……頭抬高一點,眼睛看正,頭向左偏一點,笑一笑,笑一笑,別緊張……哦,總算又闖過一關。
進了結婚禮堂,舊日的同學包圍了過來,或者是她太敏感,她聽到有人在議論,隱隱提到康南的名字。李立維總是繞在她旁邊,礙手礙腳的,如此混亂緊張的局麵下,他竟悄悄俯在她耳邊問了一句:
“中午吃了幾碗飯?餓不餓?”
她真不知道男人是怎麽搞的!
行禮了,在結婚進行曲的演奏下,程心雯攙著她一步步走向禮壇前麵,賓客們在議論著,有人在大聲叫:
“新娘怎麽不笑?”
這條短短的通道變得那麽漫長,好像一輩子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才算站住了。司儀朗聲報著:向左轉,向右轉,三鞠躬,交換飾物,對主婚人一鞠躬,證婚人一鞠躬,介紹人一勒躬,最後還開玩笑的來了一個對司儀一鞠躬,引起了滿堂哄笑。然後主婚人致辭,江仰止簡單地說了兩句。證婚人是教育界一位名人,江雁容模模糊糊聽到他在勉勵新婚夫婦互助合作互信互諒……最後,司儀的一聲“禮成”像是大赦般結束了婚禮。程心雯拉起了江雁容,百米賽跑般對新娘休息室衝去,為了逃避那四麵八方撒過來的紅綠紙屑。
接著,是參加喜宴,江雁容坐在首席,食不知味。江太太溫柔的眼光,不時憐愛地掃著她,引起她一陣惜別的戰栗。有的賓客來鬧酒了,滿堂嬉笑之聲。她悄悄地李立維看過去,正巧李立維的眼光也對她掃來,他立即對她展齒一笑,並擠眼示意叫她多吃一點,嚇得她趕快低下頭去,暗中詫異李立維居然吃得下去。新郎新娘敬酒時,又引起一陣喧鬧,連帶程心雯也成了圍攻的目標,急得她哇哇大叫……
好了,一切都過去了,席散後,江雁容發現居然不能逃過鬧房一關。回到新房,賓客雲集,那間小小的客廳被擠得滿滿的,椅子不夠分配,江雁容被迫安排坐在李立維的膝上,大家鼓掌叫好,江雁容不禁漲紅了臉。在客人的叫鬧起哄中,江雁容被命令做許多動作,包括:接吻、擁抱,和合吃一塊糖……最後,客人們倦了,月亮也偏西了,大家紛紛告辭,江雁容和李立維站在花園門口送客。程心雯和周雅安是最後告辭的兩個,程心雯走到門口,忽然回過頭來,在江雁容耳邊輕輕說:“祝福你!永遠快樂!”
江雁容微笑點頭,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感動。
周雅安握住江雁容的手,也悄悄說:
“你有個最好的選擇,幸福中別忘了老朋友!明天我們要到成大去注冊了,別懶,多寫兩封信。”
送走了這最後一對客人,他們關上了園門,世界上隻剩下他們兩個了!這是夏末秋初的時分,園中充滿了茉莉花香,月光把這小花園照射得如同白晝。江雁容望著李立維,李立維也正靜靜地看著她,他那張年輕的臉上煥發著光輝和衷心的喜悅。擁住她,他吻了她。然後,他把她一把抱了起來。
“外國規矩,”他笑著說,“新婚第一夜,把新娘抱進新房。”
他抱著她跨進新房,卻並不放下來。燈光照著她姣好的臉,水汪汪的眼睛,布滿了紅暈的麵頰,柔和而小巧的嘴……他呆呆地看著她,又對她的嘴唇吻下去,他激動地在她耳邊說:
“雁容,我真愛你,愛瘋了你!”
江雁容從他身上滑了下來,微笑地看著他。他伸手關掉了燈,江雁容立即走到窗邊,凝視窗外的月光。李立維走到她身後,用手攬住她的腰:
“還不累?”
“我最喜歡在安靜的夜晚,看窗外的月光。”江雁容輕輕地說,注視著花園中綽約的花影樹影,深深地吸了口氣。這幢小小的房子坐落在碧潭之畔,一來由於房租便宜,二來由於江雁容深愛這個花園和附近的環境。月光下的花園是迷人的,江雁容又輕聲說:“多美的夜!”李立維也對花園注視著,他們彼此依偎,為之神往。李立維用手指繞著江雁容披肩的長發,柔聲問:
“容,愛我嗎?”
“還要問!”江雁容說。
“我喜歡聽你說!”他捧起她的臉,深深地注視著她的眼睛,“你心裏隻有我一個,是嗎?”
江雁容心中立即掠過一個陰影,李立維漂亮的臉上有種傻氣的固執,也就是他這份傻氣的固執打動了她,使她答應了他的求婚。她笑笑,抬了抬眉毛。
“當然!”
他笑了,笑得十分開朗。
“我要你完完全全屬於我!你知道嗎?我會是個很嫉妒很自私的丈夫,但我愛你愛得發狂!”
江雁容又感到心中那個陰影。李立維在她脖子上吻了一下,很溫柔地說:
“我先去洗澡,然後幫你放好水。”
李立維走進浴室之後,江雁容把胳膊支在窗台上,用手托住了下巴,望著月亮發呆。恍恍惚惚的,她想起她以前抄錄了一闋詞給康南,內容是: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隻有相隨無別離!恨君恰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那時候,自己還存著能和他團圓的夢想。而現在,又是個月圓之夜!她已經屬於別人了。今夜,康南不知在何方?他是不是也看到了這個月亮?他不知是恨她,怨她,還是依然愛她?“我對不起你,康南。”她對著月亮低低地說,感到黯然神傷。
“雁容!”李立維在浴室裏叫了起來,“我忘了拿幹淨的內衣褲,在壁櫥裏,遞給我一下!”
這像是一聲響雷,把江雁容震醒了!她驚覺地抬起頭來,頓時給了自己一句警告以後,“再也不能想康南了,李立維太好了,你絕不能傷害他!你應該盡全力做個好妻子!”她毅然地甩甩頭,仿佛思掉了康南的影子。這才醒悟李立維要她做的事,想起他現在在浴室中的情況,她羞紅了臉說:
“我不管,誰叫你自己不記得帶!”
“你不拿給我,我就光著身子到臥室裏來拿!”李立維說,聲音裏夾著笑。
“你撒賴!”江雁容叫著,在壁櫥裏找出李立維的內衣和睡衣,跑到浴室裏去了。
午夜,江雁容醒了過來。聽到身邊李立維平靜的呼吸聲,她有種茫然的,新奇的感覺。多奇妙,她身邊竟會睡著一個男人!側過身子,在月光的照射下,可以隱約地辨出他的麵貌。她靜靜地望著他,暗中對命運感到奇怪,認識李立維的時候,她有好幾個親密的男朋友,他們的條件,未見得不如李立維,可是,她卻嫁了李立維!
她還記得,李立維第二次到他們家來的時候,家中正高朋滿座,這正是“青年俱樂部”最熱鬧的時間,有兩個男孩子在唱歌。他來了,她開玩笑似的說:
“你也唱一支歌給我們聽聽?”
他真的唱了,唱的是一支《阮郎歸》: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秋千慵困解羅衣,畫堂雙燕歸。
他的歌喉並不十分好,但是,他唱完後望著她笑,一股子傻勁。尤其,她剛剛聽了另外兩人唱了許多流行歌曲,猛然聽到他這首古色古香的《阮郎歸》,不禁耳目一新。於是,她也對他笑笑,看到她笑,他的眼睛閃亮了一下,竟十分動人。
然後,星期天一清早,他出其不意地來了,手中捧著兩盒美而廉的旅行野餐盒。她奇怪地說:“做什麽?”
“和你去野餐!我們到碧潭玩去,我知道山後麵有個很美的地方!”他說,笑嘻嘻的,露出兩排整齊而潔白的牙齒,清亮的眸子閃灼動人。
他倒是一相情願!既沒有事先約定,又不問她有沒有別的約會,就魯魯莽莽地帶了野餐來了!江雁容很想碰他一個釘子。看樣子,他連社交的禮節都不懂!可是,望著他那副興衝衝的傻樣子,她竟無法拒絕,而他已在一邊連聲地催促了:
“快點呀,穿一件外套,河邊的風大!”
她啼笑皆非地看著他,他仍然在催促著。
“好吧!走!”她站起來說,自己也不明白怎麽答應得如此幹脆。那天,他把她帶到碧潭後麵的山裏,沿著一條小山路,蜿蜿蜒蜒地走了一段,又下了一個小山坡,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個風景絕佳的山穀!三麵都是高山,一條如帶的河流穿過穀底,清澈如鏡。河邊綠草如茵,疏疏落落地點綴著兩三棵小橘樹。四周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影,隻有兩隻白色長嘴的水鳥,站在水中的岩石上,對他們投過來好奇的眼光。江雁容深深地讚歎了一聲,問:
“你怎麽知道這個地方?”
“我在這裏受預備軍官訓練,碧潭附近已經摸熟了。”
他們在草地上坐下來,她問:
“這裏叫什麽名字?是什麽山穀?”
他望著她笑,說:“這裏叫情人穀!”
她的臉紅了。看著他,他笑得那麽邪門,她發現在他傻氣的外表下,他是十分聰明的。
“唔,”她用手抱住膝,“不知道是誰取的別扭名字!”
“是我取的,”他笑著說,“半分鍾前才想出來的!”
他們相對望著,大笑了起來。她感到他身上那份男性的活力和用不完的精力。他大聲笑,爽朗愉快,這感染了她,頭一次,她覺得她能夠盡情歡樂而不再有抑鬱感,也是頭一次,在整個出遊的一天中,她竟沒有想起康南。離開康南一年半以來,她第一次有了種解脫感。
然後,他成了江家的常客,他用一種傻氣的、固執的熱情來擊敗他的對手。江麟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他“風雨無阻先生”,因為當他一經追求起江雁容來,他就每日必到,風雨無阻。江雁容還記得那次大台風,屋外天昏地暗,樹倒屋搖,他們塞緊了門窗躲在家裏,江雁若笑著說:
“今天,風雨無阻先生總不會來了吧!”
“如果他今天還來,”江麟說,“就該改一個外號,叫他神經病了!”好像回答他們的議論似的,門響了起來,在大雨中,他們好不容易才打開門。李立維正搖搖晃晃地站在門口,渾身滴著水,活像個落湯雞!當江雁容目瞪口呆地望著他的時候,他卻依然咧著大嘴,衝著她一個勁兒地傻笑。
就這樣,他攻進了江雁容的心,也擊退了別的男孩子,沒多久,他就經常和江雁容出遊了。江雁容還記得,那天晚上,他們坐在螢橋的茶座上,對著河水,她告訴了他關於康南的整個故事。講完後,她仰著臉望著他,歎息著說:
“立維,我知道你愛我已深,可是,別對我要求過分,我愛過,也被愛過,所以我了解。坦白說,我愛你實在不及我愛康南,如果你對這點不滿,你就可以撤退了!”
她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他聽完了這些話後的激動,他的臉色在一刹那間變得蒼白,他的眼睛冒火地盯著她。好一會兒,他緊閉著嘴一句話不說。然後,他深吸了口氣說:
“如果我不能得到完整的你,我情願不要!”
“好吧,”她說,望著那張年輕的負傷的而又倔強的臉說,“如果我不告訴你,是我欺騙你,是嗎?我很喜歡你,但不像我對康南那樣狂熱,那樣強烈,你懂嗎?”
他咬了咬牙:“我懂,我早就知道你和康南的故事,許多人都傳說過,可是,我沒料到你愛他愛得這麽深!好吧,如果你不能愛我像愛康南一樣,我得到你又有什麽意思。”
那天晚上,是他們交友以來第一次不歡而散。回到家裏,江雁容確實很傷心,她為失去他難過,也為傷了他的心而難過,但是,那些話她是不能不說的。一夜失眠,到天快亮她才朦朧人睡,剛睡著,就被人一陣猛烈的搖撼而弄醒了。她張開眼睛來,李立維像頭衝鋒陷陣的野牛般站在她床前,死命地搖著她,他的眼睛布滿紅絲,卻放射著一種狂野的光。她詫異地說:
“你怎麽直闖了進來?我還沒起床呢!”
“管你起床沒有!我等不及你醒過來!”他魯莽地說:“我急於要告訴你,我收回昨天晚上的話。”他咬咬嘴唇,一股受了委屈的傻樣子:“哪怕你根本不喜歡我,我還是要你!”他眼睛潮濕,臉色蒼白:“我愛瘋了你!我怕失去你!隻要你給我機會,讓我慢慢來擊敗你心裏的偶像!”他的驕傲和自負又回來了,他挺了挺胸:“我會成功的,我會使你愛我超過一切!”
不管怎樣,她深深被他所感動了,她覺得眼睛濕潤,心中漲滿了溫情。於是,她對他溫柔地點了點頭。他一把抓住了她在被外的手,激動地說:
“那麽,嫁給我,等我預備軍官的訓受完了就結婚!”
還有什麽話說呢!這漂亮的傻孩子得到了勝利,她答應了求婚。以後將近一年的時間內,每當他們親昵的時候,他就會逼著她問:
“你心裏隻有我一個,是嗎?”
她能說不是嗎?她能去傷害這個善良的孩子嗎?而且,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迷糊了,她不知道到底是愛康南深些還是愛李立維深些。他們這兩個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個沉著含蓄,像一首值得再三回味咀嚼的詩篇。一個豪放明朗,像一張色彩鮮明的水彩畫。可是,李立維的固執和熱情使她根本無法思想。於是,每當他問這個問題,她就習慣性地答一句:
“當然!”
聽到她這兩個字的回答,他會爽朗地笑起來,充滿了獲勝的快樂和驕傲之情。
現在,這個漂亮的傻孩子已做了她的丈夫,睡在她的身邊,真奇妙!她會沒有嫁給愛得如瘋如狂的康南,卻嫁給了這個中途撞進來的魯莽的孩子!她靜靜地,在月光照射下打量著他,他睡得那麽香那麽沉,那麽踏實,像個小嬰兒。她相信山崩也不會驚醒他的。他有一頭黑密的濃發,兩道濃而黑的眉,可是,看起來並不粗野,有時,乖起來的時候,是挺文靜,挺秀氣的。他的嘴唇長得十分好,嘴唇薄薄的。她最喜歡看他笑,他笑的時候毫無保留,好像把天地都笑開了。在他的笑容裏,你就無法不跟著他笑。他是愛笑的,這和康南的蹙眉成了個相反的習慣。康南總是濃眉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哲人態度,再加上那縷時刻繚繞著他的輕煙,把他烘托得神秘而耐人尋味……哦,不!
怎麽又想起康南來了!奇怪,許久以來,她都沒有想過康南,偏偏這結婚的一天,他卻一再出現在她腦海中,這該怪程心雯不該在早上提起的。
李立維在床上翻了個身,嘴裏不知道在囈語著什麽。窗外很亮,江雁容對窗外看過去,才發現不是月光而是曙光,天快亮了。她轉頭注視著李立維,奇怪他竟能如此好睡,他又囈語了,根據心理學,臨醒前夢最多。她好奇地把耳朵貼過去,想聽聽他在說什麽。她的發絲拂在他的臉上,他立刻睜開了眼睛,睜得那麽快,簡直使她懷疑他剛才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可是,他的眼睛裏掠過一抹初醒的茫然。然後,他一把攬住了她,笑了。
“你醒了?”他問,拂開她的頭發注視她的臉。
“醒了好久了。”江雁容說。
“你新鮮得像才擠出來的牛奶!”他說,聞著她的脖子。
“噢,你弄得我好癢!”她笑著躲開。
他抓住了她,深深地注視她,他的笑容收斂了,顯得嚴肅而虔誠。
“早!我的小妻子!”他說。
小妻子!多刺耳的三個字!康南以前也說過:“你會是個可愛的小妻子!”“你會成為我的小妻子嗎?”“我要盡我的力量來愛護你這個小妻子!”她猛烈地搖了搖頭,李立維正看著她,她笑著說:
“早!我的小丈夫!”
“小丈夫!”李立維抗議地叫:“我是個大男人,大丈夫,你知道嗎?”
“你是個傻孩子!”江雁容笑著說,伏在床上看他,“我的傻孩子!”她吻吻他的額頭。
他一把抱住了她,她慌忙掙紮,笑著說:
“別鬧!我怕癢!”
他放開她,問:
“醒了多久了?”
“好久好久。”
“做些什麽?”
“想我們認識的經過,想情人穀。”
“情人穀!”李立維叫了起來,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興奮地說,“告訴你,雁容,我們雖然沒有錢去蜜月旅行,可是我們可以到情人穀去。起來,雁容,我們一清早去看日出,穀裏一定清新極了,看看有沒有和我們同樣早起的小鳥,快!”
他下了床,把床邊椅子上放著的衣服丟給江雁容,擠擠眼睛說:“懶太太,動作快一點!”
他就是這種說是風就是雨的急脾氣。但,他這份活力立即傳染給了江雁容,她下了床,梳洗過後,李立維早已摒擋就緒。江雁容笑著說:“早飯也不吃就去嗎?”
“我們到新店鎮上彎一彎,買兩個麵包啃啃就行了,再買根釣魚竿,到情人穀去釣魚,在河邊煎了吃!哈!其妙無窮!”
走到花園門口,李立維站住了,在門邊的一棵玫瑰花上摘下一朵半開的蓓蕾,簪在江雁容的發邊。他望著她,托起了她的下巴,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愛你,我真愛你,愛得發狂!”他吻她,然後又注視著她,“告訴我,你心裏隻有我一個,是嗎?”
“當然!”江雁容說。
他笑了,笑得明朗愉快。
“好,開步走!”他們大踏步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