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部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


  地點:台北


  因甚斜陽留不住?

  翻作一天絲雨!

  · 第1章 ·

  黃昏。


  夕陽斜斜地射在那油漆斑駁的窗欞上,霞光透過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紅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藍布窗簾。樹影在窗簾上來來回回地擺動、搖曳。時而朦朧,時而清晰,又時而疏落,時而濃密,像一張張活動而變幻的圖案畫片。


  夢竹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無意識地凝視著窗簾上搖搖晃晃的黑影。然後,又低下頭望著桌上攤開的家用賬本:夥食、燃料、調味品、水電、零用、教育、醫藥、娛樂……預算中的項目似乎沒有一樣可以減少,而這些零零碎碎的項目加起來竟變成了那麽龐大的一個數字,收支的差額仿佛一個月比一個月大。緊咬著鉛筆,她呆呆地瞪著帳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這似乎是一項最難的學問,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主婦,她仍然無法讓支出不超過預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地握著鉛筆,下決心似的把娛樂那一項勾掉,勾掉的同時,她眼前仿佛立刻浮起曉白向她睜得大大的眼睛,和伸開的手。


  “媽,哈林籃球隊!”


  曉彤呢?那個永不會做過分要求的孩子,也偶爾會怯怯地來一句:

  “媽,顧德美約我去看電影!”


  這些,能夠都不管嗎?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沒有娛樂這項,也還是不能平衡。她考慮了一下,把零用那項的數字重寫了一個,再看看,實在是省無可省了。除非再降低夥食的標準,她更明白,夥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曉彤有貧血的趨向,明遠的身體也不好,曉白又正是發育的年齡,每半年要衝高五公分,正需要營養。反正,算來算去,隻是一句話,家用不夠,隨你怎麽改怎麽算,還是不夠。


  窗簾上的樹影變淡了,暮色卻逐漸加濃。夢竹猛然跳了起來,看看桌上那個破舊的鬧鍾。已經五點多了,怎麽一晃眼就五點多了呢?明遠和孩子們馬上就要回來了,曉白一定躥進家門就要鬧吃飯,她匆匆忙忙地把賬本收進抽屜,轉身走進廚房。


  廚房,狹小得不能再狹小,煤氣彌漫全室,使人一進去就要嗆得咳嗽不止。這間廚房是就著原有的屋簷搭出來的,公家配給明遠的這棟宿舍,本來隻有兩個六席的房間,後麵是廚房和廁所。曉彤和曉白小的時候還無所謂,明遠夫婦住了前麵一間,讓一對小兒女住後麵一間。但是,孩子逐漸長大,總不能讓十八歲的女兒和十七歲的兒子擠在一間房裏。於是,迫不得已,他們花了一點錢,把原來的廚房和廁所打通,改成一間房子給曉白住,又在後麵搭出一個廚房和廁所,因而,這廚房就小得簡直轉不開身子。


  剛剛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爐上,夢竹就聽到大門響,為了免得一趟趟開門的麻煩,全家四個人都各有開門的鑰匙。夢竹側耳傾聽,她喜歡這一刻,她喜歡憑腳步和行動的聲音,來判斷是誰回來了。這是她的一個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築在那三個人的身上,無論是哪一個的腳步,都能引起她一陣朦朧而模糊的喜悅。


  進來的人舉動柔和而細致,她聽到輕輕拉開紙門的聲音,和擱置書包的聲音。然後,一串徐緩而輕俏的腳步聲向廚房門口走來,接著,一張女性的秀秀氣氣、文文靜靜的臉龐就伸進了廚房,白晳的臉上嵌著對烏黑的眼睛,對夢竹展開了一個安靜而恬然的笑。


  “媽,我有事跟你說。”


  “進來吧,幫我把空心菜摘一摘。”夢竹說著溫柔地掃了曉彤一眼。她高興曉彤是第一個回來的,近來,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兒單獨相處的時間。哪怕不談什麽,隻是看看她,看她那日漸成熟的身段和越來越秀麗的麵龐。有一個漂亮的女兒是母親的驕傲。雖然她也知道曉彤並不是真的“很”美,曉彤太纖瘦,又太安靜,不夠活潑,不夠“出眾”。但是,在一個母親的眼睛裏,她已經是夠美了。


  曉彤走了進來,端著菜籃子坐到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為廚房的狹小程度是無法容納兩個人的。夢竹又看了女兒一眼,曉彤的眉毛微鎖著,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夢竹熟悉這個表情,這表示有什麽難以啟口的事情了。


  “曉彤,你說有什麽事要跟我說?”


  曉彤抬起頭來看看夢竹,又俯下頭去,兜著圈子說:


  “媽媽,你知道顧德美?”


  “當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學嗎?”


  “媽,就是她,這個星期六她過十八歲的生日,晚上有個小慶祝晚會,她一定要我參加。”


  夢竹看看曉彤,她知道曉彤沒有說出來的話。好朋友的生日晚會,當然要參加,十八歲的女孩子,早就該有社交經驗了,但是……她沉吟了一會兒說:

  “你是擔心沒有衣服穿,是嗎?”


  “還不止這個,我總得表示一點意思,送一個蛋糕或者什麽的。”


  夢竹想起了剛剛還在緊縮開支的預算,一下子就心亂了起來。她不忍潑曉彤的冷水,曉彤向來不是個愛虛榮的孩子,她能體會家裏的困難,從不敢正麵要求東西,每次需要什麽,都繞著彎兒試探著說出來,如果真不給她,她也不會說什麽。不過,這次的事不同,這關係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兒已經不是個小娃娃了,應該讓她在朋友麵前有麵子。可是,麵子,這兩個字就太貴重了!要多少的錢才能夠讓兒女在人前都體體麵麵的?想著,她不自禁地就歎了口氣。


  “媽媽,”這聲歎氣顯然使曉彤不安了,她囁嚅著說,“我想,就穿製服去也沒什麽關係,隻是,好像總應該送點東西。”


  “顧德美,”夢竹困難地說,“家裏不是很有錢嗎?”


  “是呀,闊極了!”曉彤不假思索地說,“她家的布置才豪華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電唱收音機、地毯、鋼琴,講究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紡織公司的總經理!”


  “唔,”夢竹哼了一聲,切菜刀忙碌地在砧板上移動,“所以,和生活環境相差太懸殊的人交朋友,是一大負擔。”


  “媽,你在說什麽?”


  “哦,沒什麽。”飯開鍋了,夢竹把飯鍋架高了,關小了爐門,再沉思地望著曉彤。曉彤正低著頭摘菜,短短的頭發拂在額前,從正麵看過去,隻能看到她微翹的小鼻子,和好長好長的兩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陣激蕩,對這女兒的一種深切的喜愛強烈地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說:“曉彤,讓我來想想辦法,不過,”她遲疑了一下,“關於這件事,最好別告訴你爸爸!”


  曉彤抬起頭來注視著母親,笑了。這笑容像撥開雲層的青天,那樣清朗愉快。她站起來,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龍頭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親說“想辦法”,就是答應她的要求了,而且,一定會真的想出辦法來的。夢竹望著曉彤含笑地立在水槽旁邊,心裏卻亂得厲害,想辦法,她又能想什麽辦法呢?如果有一個童話中的聚寶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錢變成許許多多……


  大門又響了,一聲巨大的關門聲之後,是奔過兩間屋子的重重的腳步聲,書包拋在地上的重物墜地聲,和籃球擊在牆上的砰然之聲。然後,曉白竄進了廚房裏,滿頭滿臉的汗,一件白色的運動衫濕透了地貼在身上,連黃卡其布褲子的腰部,也濕了一大截,一麵跑進來,一麵嚷著:

  “哎呀,熱死了!給我一點水!”


  說著,他從夢竹的背後擠過去,一直衝到水龍頭前麵,把頭往水龍頭下麵一伸,嘩嘩地淋著水,又仰過頭來,用嘴銜住水龍頭,咕嘟咕嘟地把自來水咽進肚子裏,曉彤被他擠到廚房門外去了。夢竹嚷著說: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喝自來水!屋子裏的冷開水瓶裏灌得滿滿的一大瓶,你不喝!就認定了喝自來水,多不衛生呀!”


  曉白抬起滿是水的臉來,曬成紅褐色的皮膚閃閃發光,睫毛上全掛著水珠,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帶笑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


  “全家就是我的身體最棒,你猜為什麽?就因為我喝的是自來水!”


  “什麽謬論!”夢竹說,一麵望著那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的兒子,“你又是怎麽弄的?這樣一身一頭的汗!”


  “打球嘛!下學期我一定可以被選進校隊!”


  “打球?”夢竹不滿地說,“隻知道打球,書也不念!”


  曉彤站在廚房門口,丟給曉白一塊毛巾說:


  “你擦幹了趕快走開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給你這樣一淋水,又弄髒了!”


  曉白接過了毛巾,站在廚房通臥室的門口,用毛巾在頭發上一陣亂擦,夢竹皺著眉叫:


  “你還不走遠點,頭發裏的水全掉到我菜鍋裏來了,怎麽你一舉一動都要惹人嫌呢!”


  曉白靠在廚房門上,伸頭望著洗菜盆說:


  “怎麽,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


  “你想吃什麽菜?”夢竹沒好氣地說,“假如你爭氣一點,考得上省中聯考,不讀這個貴得嚇死人的私立中學,我們又怎麽會窮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錢都給你拿去繳學費,三天兩頭還要這個捐那個捐的……空心菜!別人都不說話,你還要來挑眼!”


  “曉白,你就走開點吧,”曉彤插進來說,對曉白擠了擠眼睛,“站在這兒礙別人的事,我聽到門響,是不是爸爸回來了?”


  “好好,我走開!”曉白滿不在乎地說,悄悄地對曉彤做了個鬼臉,交換了會意的一笑,“反正都嫌我,我還是去看人魔和丐仙的大戰去!”後麵一句說得非常輕。


  “他說去做什麽?”夢竹沒聽清楚,問曉彤。


  “大概是說去做大代數吧。”曉彤說,暗暗地皺皺眉。


  “哼!大代數,他會那麽用功!明年高三了,接著就要考大學,看他拿什麽考去!”夢竹生氣地說,一麵忙著把菜下鍋。炒著菜,又說:“如果曉白能和你一樣懂得自己用功就好了,長了這麽大的個子,就曉得吃和玩,你爸爸從不管他,隻會慣他。”


  曉彤不說話,默默地把洗好的菜盛進盤子裏,放在爐台邊的桌上。然後整理碗筷做吃飯的準備。她心中對母親有些微微的不滿,總是這樣,曉白每次回來都要挨罵,其實曉白隻是比較愛玩一點而已,這也沒有什麽太了不得的地方,考不上省中聯考,罵一次就夠了,一年前的事了,還要天天罵,幸好曉白對什麽都不在乎,要是她的話,決受不了。


  廚房裏的溫度極高,冒著藍色火苗的爐子把這間小廚房烤得如同蒸籠,油煙彌漫全室。隻一會兒,母女二人都汗流浹背,夢竹看了曉彤一眼,說:

  “你到屋裏去吧,這兒的事我來弄,你先把爸爸的茶泡好。”


  屋子裏,曉白正赤裸著上身,仰躺在榻榻米上,手裏拿著一本武俠小說,看得津津有味,曉彤低聲警告地說:

  “當心媽媽看到,又要挨罵!”


  “噓!保密!”曉白輕聲說,“姐,你試試看,這小說真棒極了,比你那些什麽《傲慢與偏見》,什麽《小婦人》《茶花女》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包管你一拿上手連飯都不想吃!你看,百毒人魔碰上了鐵心公主,這一下有戲可看了!我非看看他們這一戰鹿死誰手!”


  “百毒人魔?什麽公主?”曉彤不解地問,“又是妖怪,又是公主,這不是和格林童話差不多?”


  “什麽?胡扯八道!”曉白輕蔑地掃了他姐姐一眼,對於曉彤的無知大感驚異,“告訴你,百毒人魔最慣於用毒藥,他還會驅蛇馴獸,有一種叫一線香的蛇,毒極了,他整天把這種蛇藏在袖子裏,不知不覺地下手謀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碰到了邋遢書生……”


  “什麽書生?”曉彤沒聽清楚。


  “邋遢書生。邋遢書生有一身邪門武功,天賦異稟,他能在兩三丈遠之外,飛痰傷人……”


  “飛什麽東西?”曉彤越聽越離奇了。


  “痰。他對敵人吐一口痰,痰就會貫穿對方的五髒,一直嵌進敵人的骨頭裏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碰著了他一點兒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受重傷……”


  “哦?有這樣的人讓他到大陸上去打仗倒不錯,也不用發明什麽火箭飛彈的,隻要他去飛飛痰就行了!”曉彤笑著說,“我可不懂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書,惡心兮兮的有什麽好看。”


  “哼,你是沒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處了!”曉白頗為不悅地說。


  門又響了,這次是明遠回來了。曉白一翻身坐起來,把武俠小說往書包裏一塞,順手抽出一本英文課本來翻弄。曉彤也趕快走開去給父親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明遠走進屋來,上了榻榻米,漫不經心地走過曉白身邊,微蹙著眉,若有所思地靠進藤椅裏。曉白跳起來,報告新聞似的嚷著說:


  “爸,我們體育老師說,要選我參加籃球校隊!”


  “唔。”明遠隨意地哼了一聲,看了曉白一眼。曉彤捧著那杯茶走過去,一看到父親這副神態,就知道父親一定有什麽心事,默默地把茶放在茶幾上,她輕輕地說了聲:


  “爸爸,茶。”


  “唔,”明遠又哼了一聲,抬起頭來,望著曉白運動衫上的圖案出神,接著,就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


  “曉白,你媽呢?”


  “在廚房裏。”


  “飯還沒有好嗎?”


  “就好了,”曉般說,“我幫媽擺飯去!”


  曉彤鑽進廚房,夢竹已經把菜都炒好了,曉彤一麵幫著擺飯,一麵低低地說:

  “爸爸回來了,樣子有點特別。”


  “哦?怎麽?”夢竹問。


  “好像有什麽心事似的。”


  “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夢竹問,把筷子放到飯桌上去。


  “又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


  夢竹沉思地看看曉彤,放好碗筷,叫曉彤去請明遠來吃飯。明遠端起飯碗來,卻怔怔地望著夢竹,好半天也沒有吃一粒飯。夢竹等待地看著明遠,她知道明遠是藏不住話的,一定有事情要告訴她,但明遠遲遲不語,清臒的臉上,那對深沉的眸子裏流動著清光,有什麽事使他興奮了?升級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會讓他流露出這副神態。


  “怎麽了?有什麽事嗎?”終於,夢竹忍不住地問。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遠開口了,凝視著夢竹,“我今天在車站碰到一個人。”


  “誰?”夢竹本能地有些緊張,明遠的神秘態度使她困惑。


  “王孝城。”


  “什麽?”夢竹吃驚地說,“王孝城他也在台灣?真的是他?”


  “怎麽不是他,他還是老樣子,隻是比以前起碼重了十公斤。我簡直想不到會碰到他,站在車站談了一會兒,他是五二年從香港到台灣的。而且,還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麽事?”


  “你聽說過墨非的名字嗎?”


  “墨非?”夢竹困惑地說,“好像是個畫家嘛!”


  “不錯,”明遠點點頭,“是個畫家,很有名的畫家,也就是王孝城。”


  “什麽?”夢竹不信任地問,“王孝城?”


  “對了,”明遠說,“你想不到吧?你記得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那股狂勁,放歌縱酒,豪情滿腹。那時,我總說要做個大藝術家,他呢,每次都聳聳肩瀟瀟灑灑地說一句:‘藝術家,吃不飽餓不死,還是做個大企業家好,畫畫,隻能學來消遣消遣而已!’結果,他卻成了個大畫家,我呢——”他注視著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盤葷菜,肉絲炒豆腐幹,已經被曉白整個包辦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地,惘然地笑了笑:“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


  夢竹知道明遠這句“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地望望明遠,心裏卻有份亂糟糟的感覺。王孝城,她還記得他那股什麽都不在乎的灑脫勁兒,整天嘻嘻哈哈地,無憂無慮地拉著明遠和她遊山玩水。而今,他還是老樣子嗎?記得他的戀愛哲學是:“娶盡天下美女,要不然終身不娶!”她看看明遠,就這麽一會兒時間,明遠的情緒顯然已經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頭和沉鬱的眼睛顯示他那習慣性的憂鬱症又犯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王孝城,他結婚了嗎?”


  “是的,”明遠說,突然地蕭索和落寞起來,“結婚了。剛結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還是個聰明人,事業有了基礎再結婚,現在是什麽都好了。今天在車站碰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為他還有應酬,沒辦法和他多談,我已經請他和太太這個星期六到我們家來便飯!”


  “噢!”夢竹輕輕地叫了一聲,在這一聲之後,卻是一種惶恐,她本能地打量了一下屋裏,破舊的紙門東一條、西一條地掛著,露出了裏麵的木頭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黃,紫紅的布邊全已破損,牆上水漬和油煙遍布,屋角蛛網密結,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無處安放的孩子們的書籍這一切加起來,給人的印象是零亂、寒苦和窘迫。多年以來,他們家裏沒有招待過客人吃飯,王孝城固然是灑脫不羈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經是個成功的大畫家,隻怕他們招待不起!何況他還有個剛結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沒想到,”明遠絲毫沒有察覺到夢竹的心情,隻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地談談,以前,我和他都那樣愛玩,你記得?哎,假如我不放棄繪畫,或者……”他的話半中央刹住了,尾音和餘味卻蒼涼地遺留在飯桌上。夢竹很快地掃了他一眼,心情卻逐漸地沉重了起來,她能體會他那份失意,當年的朋友已經成功,而他手中依然空無所有!明遠的這份失意像一副千鈞重擔,對她壓迫過來,麵對著飯碗,她一點食欲都沒有了。


  “星期六,約的是晚飯,你隨便準備點什麽吧!”明遠用一句現實的話結束了那份感慨。


  “我覺得……”夢竹猶疑地說,“請吃飯,我們……好像……你知道這個月的家用,請一次客,起碼也要一兩百塊,恐怕……”


  “你想想辦法,把別的項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辦法,又要想辦法!假如有一個聚寶盆就好了。除掉聚寶盆,還有什麽辦法好想呢?一個錢永遠不能當兩個錢用,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飯後,明遠回到了屋裏,往藤椅上一躺,拿起報紙,和往常一樣地看了起來。但,夢竹從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麵的報紙上,斷定他根本就不在看報紙。為了王孝城嗎?一個舊日的好友而已——可是,這好友的身上係了過多雜亂無章的回憶,夢竹還記得他那爽朗的大叫聲:

  “怎麽,你們決定要結婚了?我是個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鎖!但是,假若你們要結婚,我當證人吧!”


  真的,他當了證婚人,不止證婚人,婚禮的一切,幾乎由他包辦了——個最熱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現在也結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鎖,但,每個人遲早都要把這個枷鎖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曉彤靜悄悄地繞到夢竹的身邊來,在夢竹耳邊輕聲說:

  “媽媽,別忘了你答應我想辦法的哦?”


  夢竹一愣,從冥想中回複了過來。想辦法!是的,女兒要參加社交場合了,必須想辦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飯,也必須想辦法!她站直身子,頓時感到滿心煩躁。曉彤從父親麵前走過,拉開後麵的紙門,回到她自己的屋裏去了,臨關上紙門的一刹那,還對夢竹投過來一個信賴而會心的微笑。明遠放下報紙,皺著眉說:“曉彤做什麽?鬼鬼崇祟的!”


  “沒!沒有什麽。”夢竹掩飾地說。凝視著那闔攏的兩扇紙門發呆。一件比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錢?無法計算,許久沒有進過綢緞莊了。如果能給曉彤做一件白紗的晚禮服,純白的,鑲著小花邊——突然間,她跳了起來,白紗的晚禮服,鑲著小花邊!記憶中有這麽一件!興奮使她振作,拋開了正預備褽的曉白的製服,她走到壁櫥旁邊。拉開壁櫥,打開一口笨重而陳舊的皮箱。明遠詫異地瞪著她:

  “你要幹什麽?”


  “沒,沒有什麽,”夢竹偷偷地看了明遠一眼,低聲說,“隻是——要找一點東西。”


  說著,她在衣箱中一陣翻攪,拉出好幾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後,她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件白紗的洋裝,上麵綴著亮亮的小銀片。取出這件衣服,她鎖好箱子,關上櫥門,想不被注意地把這件衣服拿到曉彤屋裏去。可是,一抬頭,她就發現明遠正緊緊地盯著她,看著她手裏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臉,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麽。她不由自主地不安起來,期期艾艾地,解釋地說:


  “我想……給曉彤改了穿。”


  “唔。”明遠哼了一聲,眼光仍然在她臉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為了掩飾這不安,她隻得裝做不介意地喊:


  “曉彤!”


  曉彤應聲而人,夢竹把手裏的衣服遞給她說:

  “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改了給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話,我就給你改一改。”曉彤接過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開來,白色的輕紗如瀑布般瀉開,綴著的亮片映著燈光閃爍。曉彤抬起頭來,黑眼珠也映著燈光閃爍,喜悅的紅暈正在麵頰上擴散。她凝視著母親,深吸了一口氣說:

  “媽媽,這是你以前的衣服嗎?怎麽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還以為你以前隻穿旗袍呢!哦,媽媽,還是新的呢,給我穿不是太講究了嗎?”


  “去穿上讓我看看吧!”


  曉彤抱著衣服,帶著份難以抑製的興奮,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屋裏。夢竹望著她走開,回過頭來,立即又接觸到明遠的眼光,現在,這對眼睛是凝肅而幽冷的。


  “曉彤沒有衣服穿,”夢竹急促地說,語氣中帶著幾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


  “當然囉,”明遠酸溜溜地說,“難為你去收藏這麽多年等著她長大了來穿。”


  “別這樣說好不好?”夢竹的聲調已不太穩定,“曉彤已經十八歲了,同學的生日晚會,總不能讓她穿製服去!”


  “誰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兒,父親窮,養不起這麽高貴的孩子!”明遠的臉色陰沉了下去。


  “明遠!”夢竹叫,“為什麽要說這種話?你這樣說,算……算什麽意思呢?”


  曉彤及時地進來,打斷了夫妻二人的爭吵,她已經換上了那件白紗的衣服,娉婷的腳步,勻稱的身段,緩緩走來,恍如一個下凡仙子!臉上綻開的是個朦朦朧朧的微笑,靜靜地望著母親。


  “媽,可以嗎?”曉彤仰著臉,微笑地問。


  夢竹望著這被煙霧般的軟紗所包圍的女兒,眼睛前麵頓時一片模糊。衣服襯著曉彤那俏麗的臉龐,顯得那樣雅致脫俗!在這一刻,她才領會到曉彤那份潔淨單純的美,白色對她是這樣地合適!亭亭然地立在那兒,宛如一隻白鶴!是的,一個長成的女兒,一個美麗的女兒!她勉強壓製著內心的激動,走過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曉彤的腰肢纖細,衣服太大了一些。


  “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輕輕地說,“這裏要收一點。”然後,她看了看那鑲著花邊的衣領,“領子已經過時了,可以改成大領口。”


  “哦,不要!”曉彤喊,“我喜歡這種小圓領,我也喜歡這碎碎的小花邊。哦,媽媽,這衣服真漂亮。”她轉過身子,站在明遠的麵前,喜悅使她忘了一向對父親的敬畏,她微笑著拉開裙子的下擺,輕輕地旋了一圈,站定說“爸爸,我好看嗎?”


  明遠蹙緊了眉頭,不耐地望著曉彤,正想說什麽,卻在一抬頭間,看到夢竹對他投過來的哀懇的眼光。於是,他咽了口口水,艱澀地說:


  “唔,好看,很好看。”


  “去脫下來吧!”夢竹把曉彤推出室外,“脫下來讓我改。”


  “媽媽,你真好。”曉彤抱住母親,把頭在夢竹胸前緊緊地擠了一下,就回房去脫衣服了。


  這兒,夢竹和明遠相對注視,兩個人都呆呆地站著,一層尷尬的情緒在兩人之間移動。站了好久,明遠才掩飾什麽似的咳了一聲,無奈地笑笑說:


  “好吧,反正這件衣服就應該屬於她的。”


  “明遠,”夢竹輕聲說,聲調裏含著歉意和祈諒,“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當然,”明遠似笑非笑地說,“我隻是不知道你把這件衣服保留了這麽多年。”


  “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屬於料子以外的東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遠幽幽地說,仍然帶著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遠,你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明遠坐回到椅子裏,又拾起報紙,遮住了臉,聲音從報紙後麵透過來,“是你的女兒,當然隨你怎麽打扮。”


  夢竹怔然地立著,愣愣地看著遮在她和明遠之間的那一張報紙。忽然,她打了一個寒戰,她覺得那張報紙正逐漸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牆,堅固地豎在她與他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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